存世最古的刻本《圣跡圖》
原標題:孔圣風采 千古如見 存世最古的嘉靖沈藩刻本《圣跡圖》
在中國古代,孔子是被當作“圣人”崇奉的?!妒ホE圖》即是根據《論語》《史記·孔子世家》及宋儒朱熹纂輯的孔子事跡,繪圖、敘事、題贊的連環(huán)畫讀本,亦即孔子的畫傳,圖文并茂、雅俗共賞的孔教宣教書。
在中國古代,《圣跡圖》大致通過三種方式制作、傳播,即:石刻、繪畫、版畫,其中尤以版畫為大宗。蓋版印可以化一紙為千百,行眾及遠,自然成為通過《圣跡圖》來傳播孔子思想、事跡最有效、最便捷的手段。版印《圣跡圖》所起甚早,有人說在印刷術的初起階段唐代就有了,阿英先生在《中國連環(huán)畫史話》中說:“孔子傳記連環(huán)圖畫《圣跡圖》,據說宋朝已經有了,只是我還沒有見到。”不過,對這些語焉不詳,既無實物遺存佐證,也不見文獻記載的“據說”,姑妄聽之也無不可,實在認不得真。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三載,元大德年間(1297—1307),孔子第五十三代孫孔津編刊了一部《孔圣圖譜》,共三卷,首卷為圖,這應該是有明確記載的最早的刻本《圣跡圖》,但書已不傳,難明究竟。
這套《圣跡圖》(書為中貿圣佳任國輝先生攜來共賞,以下即簡稱“中貿本”),框縱34.8厘米、橫67厘米。經折裝。卷首冠《史記世家》一文,書題下刊“漢司馬太史遷撰,宋朱文公熹纂”。第四頁起為圖,首“先圣小像”一幅 ,繼為繪寫孔子“圣跡”的圖畫,始于“孔子母徵在禱于尼山而生孔子”,迄于“高皇帝過魯,以太牢祀焉……太牢之祀百代伊始”??側邎D,圖后有沈藩《刻孔子圣跡圖跋》、鄧文質《圣跡圖跋》和張楷《右孔子世家一通》各一篇。書被當初的持有者重新裝裱過,《右孔子世家一通》似本應接續(xù)在卷首《史記世家》一文之后,圖畫之前的,卻被誤裝到了書末。沈藩《跋》云:“惟皇御歷垂統(tǒng),適嘉靖戊申春孟吉旦,潞癢姚生正貢之期,西還得《圣跡圖》一冊,謁余以獻?!箞D也,梓之,豈載擅美而傳遠,亦將報本于萬一也。”末署“皇明親王沈藩南山子熏沐并書”。知刊于嘉靖戊申(嘉靖二十七年,1548)。各圖皆無圖題,圖右刻文略述本圖所繪事跡,文后有贊。查《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存世的《圣跡圖》本子中,與此本有關聯(lián)或出自同版的本子有三:
一是1958年,鄭振鐸先生輯錄《中國版畫史叢刊》時,將其舊藏(現歸于中國國家圖書館)《圣跡圖》影印出版,在為這部《圣跡圖》撰寫的跋語中,先生說:這部《圣跡圖》“是明正統(tǒng)九年(1444)刊本。今所見的諸本刻本《圣跡圖》,無早于這個本子的了”。先生的依據,大概是圖前《右孔子世家一通》署“正統(tǒng)甲子秋七月望日四明張楷盥手謹書于西臺公署”。張楷(1398—1460),字式之,永樂二十二年(1424)進士,官至南京僉都御史,彩繪《圣跡圖》長卷,圖二十九幅(存藏孔子基金會),并以之為刻石、鐫木之粉本。石刻曾置于上海青浦大盈孔廟啟圣祠中,今已不存(有拓本存中國國家博物館),木刻本已佚,今人已經看不到了。明萬歷前所刻《圣跡圖》,幾皆以正統(tǒng)本為母本,《右孔子世家一通》也照刻不誤,故署款時間和其間某一版本的梓行時間并不見得一致。1963年文物出版社印行的《西諦書話》發(fā)現了這個問題,并為之正誤,言“鄭藏本”實為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沈藩朱胤栘據正統(tǒng)九年(1444)本的翻刻本,亦即應與本文所述嘉靖本同版。但取兩本詳加勘對,卻發(fā)現有很大不同:
兩本有部分圖版如《先圣小像》《退而刪定詩書》全同,但也有部分圖版存在較大差異,如“先圣未生時有麒麟吐玉書”一圖,“中貿本”左半部分畫面繁復,“國圖本”將回廊、花木,地面的草叢全部略去;“先圣誕生之夕,有二龍繞室,五老降庭”一圖,畫面上彌漫的云氣,殿閣旁蔥郁的林木全然不見;“孔子學琴于師襄”一圖,人物形象、服飾、站位、動態(tài)、表情基本相同,但布景幾乎全被省略,松樹的畫法也大不相同,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茲不一一列舉。大致是“國圖本”僅保留了“中貿本”(沈藩本)的主要故事情節(jié),作為場景烘托的細密、繁復的背景描繪則多被略去。至于線刻的運用,“中貿本”柔韌、細密、生動,“國圖本”粗糙稚拙,更有云泥之別。
還有一點是,題贊皆為楷書,“中貿本”行距整齊,字體清秀,雕鐫工整,“國圖本”行距歪斜,字劃潦草。另前冠《史記世家》,雖然都占六個折面,行款格式也大不同。
其三,“國圖本”無鄧文質《圣跡圖跋》和沈藩《刻孔子圣跡圖跋》二篇跋文,而此兩文恰恰是鑒定版本的最重要也是最直接的依據。
綜上所述,可以肯定“國圖本”與“中貿本”不是同版,而是出自不同刻家、不同畫家、不同鐫手的別本。細審“國圖本”全書,并無片紙只字可以證明其為嘉靖本的文字材料,不知定為嘉靖二十七年(1548)沈藩刻本,所據為何?或曰鄭先生之所以判斷有誤,是“國圖本”沈藩跋和鄧文質跋皆佚失所致。但兩書既非同版,又何來“佚失”之說?沈藩名朱胤栘,封憲王,封地在山西潞州,薨于嘉靖二十八年(1549),即書刻成之后一年,不可能在死前一年刻成不同版本的兩種《圣跡圖》,也沒有蛛絲馬跡表明其和“國圖本”有任何關系,亦即“國圖本”應本無此跋。進而言之,以“中貿本”之跋,毫無來由地去佐證一個并非同版書本的梓行時間,豈非南轅北轍?當然,“國圖本”畫風古樸,應也是《圣跡圖》的早期刊本。
二是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嘉靖二十七年(1548)沈藩刻本。2017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影印出版了該本子。與“中貿本”兩相比較,圖畫、行款、字體絕無二致,出自同版無疑。然亦有兩點不同:一是“北大本”缺第十二圖,非為全帙;“中貿本”為完璧;殊屬難得。二是“北大本”為在墨線圖上的手工敷彩本,“中貿本”原汁原味,未做任何人工涂飾。我浸潤古版畫有年,經眼之敷色本多矣,坦而言之,我是不大喜歡此類畫片的,原因無他,唯在即使色彩絢麗,設色妥帖,也是徒增眼目之娛,卻在很大程度上遮蓋了木刻畫的原始韻味。
沈津撰《〈圣跡圖〉版本初探》,(沈津:《〈圣跡圖〉版本初探》,載《孔子研究》2003年第1期)言北大圖書館藏有明正德本《圣跡圖》,也是一個人工敷彩本,為現存最早之本。不知其言是否系據“中貿本”鄧文質《跋》署“正德元年”而言。實際上此跋原為明正德元年(1506)孔公才揚州江都刻本的跋。跋中有“吉府賢王復加增益至三十有九”“江都尹公才實宣圣云裔,偶有得其善本,謂然嘆曰:‘先祖圣跡,反有賴藩王都憲’” 等語,亦即吉藩得張楷本,增繪至三十九圖(1995年嘉德拍賣會現吉藩繪本,今不知藏于何處),孔公才“詎敢惜俸資不為先德侈焉”,因刻印行世。沈藩本當源于孔公才本,故附刻其原序于后,沈文以之作為嘉靖本刊梓年代的依據,是張冠李戴了。正德本亦佚,筆者以之請教北京大學圖書館善本部主任李云先生,先生亦言北大不藏正德本,“正德本”云云,是對沈藩本的誤記。
由上述可知,就現今存世之《圣跡圖》而言,嘉靖二十七年(1548)沈藩刻本已是存世之本中最古者。
鄭振鐸先生曾言:“所有這些《圣跡圖》,在考古學、歷史學上的價值并不高”,誠哉斯言。蓋古人作《圣跡圖》,并不在于對春秋時期社會生活的考察,而是“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藝術創(chuàng)作。明清兩代,《圣跡圖》刊版甚伙,版本之多,如過江之鯽,我經眼就不下二十種。眾所周知,明嘉靖時期是古代版畫“光芒萬丈的萬歷時期”(鄭振鐸語),達于極盛的前夜。此本構景造意法度謹嚴,背景描繪細膩,界畫嚴整,人物刻畫生動傳神,孔圣溫、良、恭、儉、讓,睿智含蓄的形態(tài)特征盡現于畫圖,至圣先師,千古如見。用線細勁流暢,細密精微,圖紋高雅,即使較之于晚明徽版名工所鐫,亦無少遜,且更多了幾分大氣、恢宏的氣韻。藩府擁有雄厚的財力、物力,“時稱沈藩多才焉”,亦即也有深厚的文化底蘊,王府亦不乏高手畫工、鐫手,遂成此佳刻。與之相比,“國圖本”雖也是早期刊本,但構圖因繁就簡,用線也略顯稚拙,更多的是民間藝匠的特色。后世之私坊所刊,亦無可與之并美者,稱之為明清版刻《圣跡圖》之第一神品佳構,絕非溢美。
北京大學圖書館李云先生在《孔子“圣跡圖”繪刻與收藏初探——記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圣跡圖”》(載:《長沙大學學報》第19卷第1期)一文中,曾贊譽北大藏本為“現今大陸所存最早最好的《圣跡圖》”。就“中貿本”而言,我想在最早、最好的考語上,還應加上繪鐫最精、保存最為完整、最能反映木刻畫原貌的珍稀善本。魯迅先生在《“連環(huán)圖畫”辯護》一文中說:“中國的《孔子圣跡圖》,只要是明版的,也早為收藏家所寶重?!毕壬苏?,距今已逾近九十年,何遑今日?世之博雅君子,當知寶而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