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劉國欣:尋人啟事(節(jié)選)
一、上墳
走在鄉(xiāng)間小徑上,想到父親優(yōu)盤里的尋人啟事,想到如果我也貼一張出去,是不是父親就可能還會有消息?我想起高考的那年夏天,父親的死亡,以及父親的遺物,這一切似乎已經(jīng)過了很久,像是過了很多年。
那是春節(jié)后的一天,典型的正月的霧霾天,潮濕灰暗,年前下了暴雨讓鄉(xiāng)村泥濘不堪,但是,過年那天終于停了,我就乘了火車,去了我童年總是一次次去的村莊。
此刻,我走在我父親童年生活的村莊,去往他的墓地,那里還埋葬著前些年去世的爺爺、早逝的祖母和她的一個小兒子。位于大巴山脈的一個山谷,村莊還保持著中國典型的大山里村莊的那種面貌,小小的村莊,從山上到山下分散地住著一些農(nóng)戶,房間里住的多是老弱病殘,年輕人出去打工了?,F(xiàn)在正是過年時節(jié),村里人比埋葬父親的骨灰時候多了不少,但我沒有在這個村莊固定生活過,因此大多不認識,也就無處可去。其實我可以去不遠鎮(zhèn)子上的伯父或姑姑家的,但我和他們并不熟悉。熟悉他們的是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悲愴,感覺自己是個孤兒了。我感到寒冷,在通往父親墓地的小徑上,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微微顫抖,于是不由自主地將手伸入了褲兜。這里,這個村莊,如果沒有父親,不會再和我有什么聯(lián)系了,父親在我出生之后就已經(jīng)精心為我制造了一個新的身份,屬于城市而不是農(nóng)村,一切都和這里不同。這里,埋下父親的這片土地,似乎是我黑暗的前身,現(xiàn)在,我的目光不得不回到這里穿梭,回想父親,或者回想我自己的源頭。畢竟,三年之內(nèi),身為兒子為死去的父親上墳是一種習(xí)俗,我應(yīng)該堅持。
這一帶似乎很荒蕪,春節(jié)剛過,山村還屬于冬天,一切顯得靜寂又荒寒,這讓父親在我心中的形象也變得捉摸不定,不斷變化,一會兒是慈祥的父親,一會兒又顯得陌生,一會兒不斷高聲說著話,一會兒又沉默如近旁的村莊。但這就是父親,開始是索要,后來是祈求,再后來則是現(xiàn)在的萬事方休。
我很高興母親沒有來。新寡似乎讓她的悲戚之色增了一種戲劇性,她顯得呆滯而僵硬。自從父親去世以后,她說話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表情迷茫而溫順,那么快由一個正常的家庭主婦切入悲傷寡婦的角色,讓我還沒有來得及適應(yīng)過來。雖然已經(jīng)過去好幾個月了,可是我還是覺得自己無法與母親一起面對父親的墓地。也許正因為如此,母親聽從了我的勸說,沒有跟著同行。
在一條小徑上,一個男人正在抽旱煙,很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煙了。遠遠地,我認出他的姿勢,爺爺也是這樣卷煙的,我小時候父親也這樣卷煙。他把一撮煙葉用手指捏碎,平鋪在一張紙上。我能聞得到他正在吸煙的手指的味道,老年男性吸煙的姿勢,和父親一樣,歪著腦袋。他身邊坐著兩個看起來比他老的老年男人,正在大聲討論著農(nóng)村補貼和農(nóng)業(yè)政策、扶貧計劃,他們用方言說著一些名字,而我并不熟悉。在他們注意上我之后,我已經(jīng)走開了,很明顯,他們知道我是為父親來上墳的,他們的聲音高亢地聊天,喊出了我爺爺?shù)拿帧4丝?,在父親的村莊,我感覺到一種親密的感動。
父親死后,返鄉(xiāng)成了一種旅行,不再是歸家。即便不是因著要給父親上墳,我也喜歡這樣清寂的悲傷和歡喜,似乎生命本身就是既悲傷又讓人歡喜的。我邁著大步走在早春的日色中,感到自己仿佛在經(jīng)歷著一次冒險之旅。
我走在父親村莊的小徑上,不由自主地問著自己一句話:“這是個怎樣奇怪的小村?”這些年,他們過著狂飆式的生活,似乎和我父親一樣,村莊被放棄,成為一個墳?zāi)?,徹底的死亡才是回歸,卻已經(jīng)不再進行單純的土葬了。那些死在外面的,就如我父親,最終以一個骨灰盒的形式,運回了這里,如他所愿,埋在了祖父母的腳下。
山谷里,風(fēng)把薄雪吹散,冷風(fēng)鉆入我的領(lǐng)口,我甚至聽得見附近千塵河流動的聲音,季節(jié)在這里行進得很快又很慢,又是冬天又是春天。我看不見這條河,但由于小時候每年過年回村拜年的記憶,我總想著這河的流水。環(huán)顧四周,一切都那么冷冷清清,只有一條河流可以帶出生氣。千塵河是從山上一路流往山下的,似乎是一種自主的流亡。每一年,回到這里,我都能聞到它的氣息。我的父親在這個叫做千塵村的小村落度過了他的青少年時期,他人生的第一份職業(yè)是在屬于這個村落的縣城的中學(xué)謀得的,在千塵河的下游,也是在那里,他認識了我母親,孕育了我。
我叫希程子,父親希臘,母親程巖佳,顧名思義,希與程的兒子,我是他們的成果。我們曾經(jīng)一起創(chuàng)造出一個幸福的家庭,我的整個童年時代,他們體面、優(yōu)雅,受人尊敬,讓我覺得我們的家庭是那么幸福,無憂無慮。我的未能有幸出生的妹妹,他們?nèi)×诉@樣的名字,希程果。多么有愛呀。那時候已經(jīng)不是這樣了,但她確實作為一個胚胎存在過。好在作為一個胚胎,她不可能知道這些,也就不會有任何憂慮。謝天謝地。偶爾,這對夫妻也會叫我果兒,在父親的筆名里,他叫他自己也會叫程果。就如此。反正,我是他們的兒子,唯一存活的兒子,唯一在世喘氣的果實。父親死去的第一個年頭,遵照母親的囑咐,我來給他上墳,來確定一種血緣的親密或安慰。我母親似乎在向什么人證明,父親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墳,她在確認著這種身份——我但愿這是我的敏感。然而,確實如此,父親去世后的這幾個月比父親后來活著的這幾年似乎更加明晰地存在于我母親的生活中,她會時時說起父親,和我,和我的女朋友(已分手),和親戚朋友們,如同一種物品,她展示著她的使用權(quán),包括在博客和微博,以及微信朋友圈,她一次次悼念,曬出他們早就泛黃的翻拍的結(jié)婚照,曬出父親最后時光的照片,當然也曬出一家三口的合影,贏得了太多的安慰和贊嘆。父親以死的方式,又一次印證了我們是一個健康幸福的家庭,就如平日的采訪報道一樣。母親也許需要這樣的明證。然而,一切都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們都知道,但心照不宣。
我走在這條鄉(xiāng)間小徑上,時間仿佛凝固了,仿佛人生中的所有時刻全部濃縮在這一刻,這個特殊的下午,一切不再有后續(xù),不再有未來。確實,對于父親,一切已成定局。他在土地之下,喘著氣或者說著話,都無法改變活著的情況了。
二、遺物
我還記得那一幕。我手里握著父親的骨灰盒,母親在家屬休息室等著,也就是在那里,透過一道藍灰色門簾,父親被升起,落入火爐。骨灰是我撿起來的,母親說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而且這樣的事子女做最合適。她也許恨他,但看得出,她不舍得他死去。
在這個三口之家共同的生活中,惡意早就不斷攀升,但是有人離開還是讓人感覺到了打擊。最后的一些年,父親用郁郁寡歡來消耗著自己的生命,而他們的婚姻,也在以相互折磨來度過剩余的時光。然而,母親的悲傷面容還是偶爾能襲擊到我,她在父親死去之后開始急速老下來,仿佛沒有了對手,她不再需要堅持,一下子就顯出了真正的挫敗面容。
父親生病的消息,是由母親告訴我的,在我高考完要去入學(xué)的前一天晚上。母親當時正在廚房殺一條魚,我看見時,那條案板上的鲅魚已經(jīng)不跳了。準備給父親補營養(yǎng)?我并不知道。我夜里和高中的同學(xué)分別,各道祝?;丶抑螅赣H一邊刮魚鱗,一邊告訴了我父親生病的消息——萎縮——不只胃,還有腿,肌肉型萎縮,人會逐漸收縮。
父親當時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像一個客人,或一條案板上沉默的魚。我被我這個新穎的比喻嚇到了,當時實際情況就如此。很久以前,就聽到父親抱怨說腿疼,感覺右腿在不斷變細。
從那天開始,父親經(jīng)常這樣默默不語,每天都像在失去什么,無論是他還是我們,他一坐就是半天,陷入自己的憂傷,以及由憂傷而制造的沉默,至少在那一年的好長一段時間是如此。但是,我母親很快就懷孕了,他們說是無意懷上的,四十多歲,B超說是女胎,老來要得女,看得出喜悅——最后嬰兒夭折在了母親的肚子里。但在我高考之前,父親消失了三個多月,媽媽告訴我,他出去進行社會實踐搜集素材和資料了。我天天盼望著父親回來,一百多天。我已經(jīng)忘記了那些時光我是怎么過的了,也許恐懼大于安心,但太過年輕,我也有我的很多事,恐懼并沒有多少表征。
父親去世后,他的一生從他的那些遺物里不斷涌出來,比如穿過的衣服、寫過的筆記本,甚至剃過胡子的剃刀,我恍然又回到了過去的時光里。父親死后,我開始整理父親的電腦,發(fā)現(xiàn)父親優(yōu)盤里的照片,由此想起了我高考的那一年。這時候,父親不必再在這個家庭里萬事小心,不必再擔(dān)心某一個電話,某一條短信,某個口袋里的一張車票,或者某張銀行小票、某份郵件。所有這些他曾經(jīng)非常煩惱的問題不再是煩惱。他將這一切在他死后,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攤開在我面前。
單獨的文件夾——寶寶,在電腦上顯現(xiàn)。一個女人的照片,不是我的母親,而是母親的恥辱,她和我父親,就這樣一起出現(xiàn)在我視野里。一度,她讓我們整個家庭蒙受災(zāi)難。他們的關(guān)系在我們的世界,是丑聞也是謊言,是欺騙也是不入流,是壞、是惡、是災(zāi)難……他們的關(guān)系當然也被社會排斥,摒棄在健康生活的社會之外。不過,他們曾經(jīng)讓我和母親害怕,一整個晚上又一整個晚上失眠,讓我和母親相互擁抱著安慰,卻不敢流下淚水。
我在臥室窗簾后面的拐角處,打開電腦,一張又一張看完了這些照片。那個女人的面容,我父親的面容,不斷重疊又分開。仿佛這樣,我才能確定那一年發(fā)生的一切是真的,而不是我的想象。一幀照片里,她坐在父親身邊,很年輕,很美,圍著一條玫紅色的披肩,不知道她施行了什么魔法,她的雙手放在蹺著腿的膝蓋上,一條腿向著我父親的方向,但那披肩卻沒有滑落。我覺得她很美,也許是映照著我父親的衰老,我才會有這樣的感覺。她那看起來一米六二三的個頭,讓她在父親身體的陪襯下,顯得像個還沒有發(fā)育全的孩子,像是他的女兒。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不再年輕,四十七八歲,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而她,顯得快樂又悲傷。和她后來日漸衰老卻變得非常優(yōu)雅的照片不一樣,在這張還顯得像孩子的照片上,她有的只是年輕的美麗,還缺乏歲月賦予的優(yōu)雅從容,缺少那么一點成熟女子的韻味。
不得不說,這個女人的照片我以前就見過,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我在父親和母親處都見過,在紙質(zhì)和網(wǎng)絡(luò)上都見過;陌生是因為居然有這么多不同年齡不同表情不同服裝不同季節(jié)的照片,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清的嫉妒情緒。我從來沒有問過父親,當然也不敢問母親,我知道他們都可能發(fā)脾氣。關(guān)于這個女人,母親解釋:“你父親的那個……”在此之前,我沒有也不可能如此詳細安靜地翻閱這個女人的照片,盡管我也有過一些好奇,想要更多地了解父親的生活,但是這一切應(yīng)該沉默。
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的家庭通常都是沉默的。難道不是嗎?
隨著時間流逝,一切都過去了,可是這段人為夭折的愛情,和自然死亡的生活不一樣,它似乎一直潛伏在那里,就為了等待著日后進行突然襲擊,就為了等待著我今日的回訪?準確地說,在父親那里,她就像傷口感染,一直沒有治愈。她躺在父親的血液里,在他體內(nèi)燒著她,最后她將他燒成了一片骨灰——不得不說,我知道,她也深受其害,一直沒有恢復(fù)過來。父親去世后,網(wǎng)絡(luò)的照片上,我搜索過她,時胖時瘦,瘦時憔悴,胖時腫脹,已經(jīng)開始顯出中年女人的蒼老,簡歷里,卻仍然是一個人,未婚。也許,與父親的那場戀情,父親最后脫身回歸家庭,對她也是一種致命襲擊。
照片里,他和她。我立刻就認出了那個女人。父親穿著我穿過的那件藍色半袖,像個長大了的孩子穿著還小一號的衣服。我首先認出這件衣服,才開始端詳父親的。穿著這件藍色半袖衣服的父親在我的印象里和照片上完全是兩個樣子。父親對一張又一張照片都做了時間和地點的標注,能看得出父親的用心,一種愛意的蔓延。這是父親的愛情博物館,一個私人的隱秘的純真博物館,一個可能被他毀掉卻被他保留下來的博物館,一個不該為我所見的博物館。
所有的孩子都會認為自己是因愛而生的,我也是??墒?,我的高考呢?父親缺位的那幾個月,讓我知道我的成長僅僅是一種生物性自然運作的結(jié)果,而不是愛的渴望和澆灌。想到這里,我不得不重重地咽下一口唾沫。
母親比我明白,她負擔(dān)太多,她比我更受夠了。她比我更知道父親不值得外人那么尊敬,并不是外界所知道的那樣光鮮無辜。不過,這是我們的家史、我們的秘密,不管別人知道多少,我們都要表現(xiàn)得一本正經(jīng)……
我閉上眼睛,不知道是恨還是嫉妒,想讓自己克服已經(jīng)點開這個不該點開的文件夾的恐懼。父親對我和母親以及我們的合照從來沒有這樣,沒有標注過時間和日期。在我的印象里,他并不是個愛拍照片的人。他總是很抗拒很扭捏地站在那里,說照相是一種綁架?,F(xiàn)在,一個小小的文件夾,卻是愛情存在的明證,顯示了一切。
母親在廚房里洗著碗,杯盞作響。她肯定不能看到這些,我小心地點擊著,心里還這樣想著,盡管我知道這樣的鏡頭在她腦海里不知道想過多少次,但是親眼所見會是毀滅。我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母親還在生著病,而高考的那一年已經(jīng)過去很久,我們早就恢復(fù)了截斷的生活。不該讓母親看到這些,這是一個兒子的責(zé)任,我想著要不要點下刪除鍵。
我很憤怒,這不該是我的父親,不是我印象里的父親,這是另一個男人,和我父親完全不一樣的男人。因為,無論怎樣說,人不可能什么都擁有,不可能既在場又不在場,既忠實又不忠實,既熱戀著情人,又愛著妻子和兒子。不管怎樣,我父親不能同時既自由地做著一個女人的情人,又自由地扮演著模范家庭的角色,他只能是一方面的囚徒。顯然,不可能是情人的囚徒,那么,家庭則是他的牢獄?然而,是這樣嗎?我和母親難道是他要逃脫的災(zāi)難?他曾經(jīng)確實下過這樣的審判,以行動的方式。
當父親去世以后,我檢閱了他的一切遺物,打開了這個優(yōu)盤,我也打開了父親的電腦。電腦里什么都沒有,除了他的一些稿子,照片是被清除了的。但是,這個優(yōu)盤揭露了一切,好幾年了,也可以說好多年了,我記憶里那一年支離破碎的高考歲月。
——遺物令人顫抖,不管是留戀還是厭惡。
……
(全文見《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
【作者簡介:劉國欣,陜北人;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現(xiàn)為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師 ;作品散見《鐘山》《花城》《清明》等刊;著有小說集《供詞》《城客》《夜茫茫》,散文隨筆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現(xiàn)居西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