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章軍:物化時代的愛情神話——讀徐則臣小說集《青城》
徐則臣最新的小說集《青城》收錄了三部作品《西夏》《居延》《青城》,其共同特點是都以女主角的名字為小說命名,她們之間也構成了或隱或現的某種關聯性與共通性,關于精神,關于幸福,關于愛情。《西夏》是對人生存在與理解的回答,《居延》展現了對于愛情的執(zhí)拗與放棄,《青城》是追問生命的世俗與超然。徐則臣筆下的三位女主角經歷、講述著不同的話語,她們共同回應的是愛情這個永恒的話題。
幸福與荒誕
神秘與未知始終籠罩在《青城》這本小說集之中。西夏沒來由地來到王一丁身邊,以及她不為人知的身世與經歷;居延苦苦追尋的愛人究竟為何離開她,又到底如何人間蒸發(fā);青城和“我”與老鐵之間的關系,以及那頻繁出現的鷹的意象??ǚ蚩ā蹲冃斡洝分?,格里高爾一覺起來變成甲蟲是文學中為人津津樂道的一筆。表面的荒誕不經卻透露出飽滿的表現力。傳統的現實主義強調人為何如此,以局部的現實表現社會的全貌。而在步入現代社會之后,對人類精神困境的揭示同樣成為文學世界的重要內容。
這三位女性的故事中之所以存在如此多的神秘元素,在我看來是為了表現現代生活的荒誕?!段飨摹分?,“我”和身邊的朋友都想要徹底了解西夏,包括西夏自己也一度想要表述;《居延》里,每個人都在尋找那位失蹤的愛人。人生在世,總要去追問存在與意義,但又注定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這便是荒誕的根源,荒誕也就成了人和世界之間的必然聯系。西夏、居延、青城,小說中的三位女主角始終在追尋,追尋愛情,追尋幸福,追尋生命的某種圓滿。她們也都實實在在地體會到了生命的荒誕性。幸運的是,她們都找到了面對荒誕人生的方式。
克服生命荒誕的方法在于承認生活的真相,坦然接受生命的一切,起身擁抱生活?!毒友印分?,除夕夜的居延獨在異鄉(xiāng)?!笆澜缟媳夼诼曀钠?,仿佛各個角落里都埋伏著一堆炸藥。焰火一遍遍照亮窗玻璃,房間里花花綠綠。有小孩在外面歡叫?!毙[的北京城只剩下她一人安靜。然而,面對人生的窘境,居延的回答是生活。即使孤身一人,也要倔強地過好年。那個叫青城的女孩也同樣如此。她如愿以償來到高原看鷹,從看見第一只鷹便開始尖叫,直到嗓子喊啞。在生活的困境中,青城始終在找尋著希望。小說集中的三個女孩都在追求生活的幸福與生命的意義,又在追求的過程中見證了意義的消弭,但這也沒能阻止她們追尋幸福的腳步。于是,便有了西夏和王一丁最后放棄了尋醫(yī)問藥;居延最終遇到了那位苦苦找尋之人卻將其視如路人;青城在臨摹趙字中留存著那份生活的藝術感。
愛是持之以恒的建構,堅持到底的冒險
《西夏》《居延》《青城》三個故事都詮釋了這樣一種關于愛情的真相:愛情是偶然的開始,時間的綿延是對愛情的考驗。愛情是一種充滿偶然性的事件,兩個人的生命軌跡在人生的某個時刻突然交叉、關聯,產生了某種共同的意義?!肚喑恰沸≌f集中的三個故事都表現了愛情的這種偶然性。王一丁因為一張莫名其妙的字條收留了西夏;唐妥偶然間看到了居延發(fā)布的尋人啟事,便由此結識了后者;青城則是對自己畢業(yè)后的未來很迷茫,想聽聽鐵老師的意見。這種刻意強調的偶然性與戲劇性,也使得幾人的愛情故事充滿懸念與未知。
愛的開始是偶然的,但這絕不是愛的全部。愛情的持之以恒恰恰在于馴服這種偶然性,這便是愛情的另一個關鍵詞:時間。王一丁和西夏,唐妥和居延,“我”與青城,老鐵與青城,這幾對主角的愛情故事由偶然起,也正是在時間的綿延中一步步體悟到愛情的真諦。王一丁不再執(zhí)迷于西夏的過去,而是看向兩人的未來;居延放下了那段未果的因緣,開始將其與唐妥在一起的地方視之為家;青城在與“我”朦朧的愛情中陡然清醒,回到了老鐵身邊,將對生活的欲望寄托在了藝術之中。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對待愛情偶然的開始,也以各自的態(tài)度走向時間與愛的綿延。
西夏、居延、青城,這三位女性還有一個共同點,她們都大膽、執(zhí)著地追求愛情。在愛情中,她們是主動的一方。徐則臣在這三部小說中很少寫到性,即使偶爾講到也是朦朦朧朧,一筆帶過。在這里,男女之間的關系是平等的,欲望只是愛情的一部分,其指向是對于愛情的建構與維系。正如阿蘭?巴迪歐《愛的多重奏》中的那句名言:愛是持之以恒的建構,堅持到底的冒險。
愛情的下半場,或曰愛情神話
《西夏》《居延》《青城》三部作品對于愛情的詮釋也存在著不同?!段飨摹贰毒友印返墓适掠幸欢ǖ耐捫?,《青城》則稍顯冷峻。結合三部作品的寫作順序(《青城》寫于《西夏》《居延》十余年之后),這或許也體現了作家本人愛情觀念的改變。
“鷹”是《青城》中重要的意象,代表著自由與遠方。追逐鷹的羽翼也一直是青城的夙愿。然而,青城卻主動放棄了遠方,果斷離開了那個和她一起看鷹的男人。從《跑步穿過中關村》《夜火車》,到《耶路撒冷》《北上》,“到遠方去”一直是徐則臣小說創(chuàng)作一以貫之的主題。而在《青城》中,遠方與腳下在愛情中有了另一種取舍。
提到愛情,就不得不提金錢。事實上,愛情與物質性也始終是三部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擅寫北漂生活,也有過北漂經歷的徐則臣對其作品中關于錢的細節(jié)有著特別的敏感性。來歷不明、身無分文的西夏被誣告拿了房東家的錢,一度被趕走;《居延》《青城》中作者多次寫到二人關于金錢的困境。愛情的神話,似乎總要回歸物質與現實。
三部作品在結局都留下了懸念,西夏的過去,居延結尾遇到的那個人,青城和老鐵的愛情會走向何方。真相其實并不重要,一如關于愛情的神話是否真實。愛情可以是傾國傾城的神話,山呼海嘯;也可以是柴米油鹽的日常,波瀾不驚。青城接受了“鷹不會咳嗽”的現實,“有點野”的她練起了拘謹、森嚴的趙字。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并存才是愛情,抑或生活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