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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徜徉于楊剛的自由長旅
來源:文藝報 | 劉 潞  2022年02月25日16:13
關(guān)鍵詞:楊剛

烏珠穆沁大馬群(2018) 楊 剛 作

畫家楊剛是我故宮同事董正賀的先生。第一次見他,是1979年某日,他來故宮找小董。那時他與小董已經(jīng)交往,或小董對與楊剛是否繼續(xù)交往有些不確定性,便讓我到神武門外去迎他,想聽聽我的感覺。小董那時聞名于故宮的還不是她的書法,而是漂亮的容顏,絕對是美女一枚,且不乏才子仰慕。楊剛那時已為中央美院國畫系的研究生,我想象的他一定風(fēng)度翩翩,氣度不凡。不想在神武門外見到時竟嚇我一跳:臉上溝壑縱橫,如被風(fēng)霜刻過一般;雖身材高大,但裏著厚重的棉襖,像是從草原來京的牧馬人,與我想象的畫家完全不搭界。我對小董講了我的感受。但或許是他們二人身上固有的藝術(shù)氣質(zhì)相互吸引,最終走到了一起,且成為現(xiàn)在人們口中的“神仙眷侶”。

1986年,我去美國探望在佛蒙特州明德大學(xué)中文暑期學(xué)校任教的先生。行前先生來信說,周校長希望我能帶幾幅中國畫贈學(xué)校。我在榮寶齋買了三幅,又請院里美工組的同事畫了幅工筆山水,并跟小董說,可否請楊剛給畫幾幅,我?guī)У矫绹兔鞯麓髮W(xué)。楊剛欣然慨允,沒過兩天小董就交給了我,均是以馬為主的水墨寫意圖。這些畫帶到明德大學(xué)后,他們僅收下了楊剛的作品。從此,楊剛的水墨寫意畫便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總感覺“酣暢”“豪放”。

2021年12月,在楊剛仙逝兩年后,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了《自由長旅——楊剛藝術(shù)展》,人們得以領(lǐng)略楊剛一生的追求與成就。一幅幅畫看下來,最打動我的就是流淌在畫家筆下對生命的感受。從他的作品里,我看到生命的風(fēng)景,也讀到他心靈的樂章。

生命的風(fēng)景,我是從多達(dá)數(shù)十幅不同主題的草原風(fēng)光中看到的。如《套馬桿》(2010)、《草原的節(jié)日》(2012)、《那達(dá)慕開幕式》(2013)、《摔跤手出場》(2013)、《烏珠穆沁大馬群》(2018)等。《草原的節(jié)日》寥寥數(shù)筆,一組蒙古漢子歡快地搭肩踢腿舞蹈得以呈現(xiàn),看著他們,就像聽到了踏著節(jié)拍的強烈節(jié)奏。《摔跤手出場》線條多了不少,摔跤手甩開的長袍、飄起的衣襟、雄健的跨步,傳遞出他旺盛的生命力。137*309厘米的大幅作品《烏珠穆沁大馬群》中,馬匹繪滿了畫面,既看不出馬群是向人前踏行,也看不出馬群是向天邊飛馳,但是,就是令人感到馬群的巨大生命力!或許畫家正是通過模糊的、聚集的、色彩不一的馬匹,傳遞了草原上健康的旺盛的熱烈的生命。

畫展中一幅幅以音樂為主題的寫意畫作,同樣也讓我讀出了畫家對生命的感悟。感覺畫家是將樂曲的抽象與寫意筆觸的抽象融為一體。其中《樂之靈》(1999)、《樂隊之一》(2001)、《如泣如訴》(2008)、《小提琴聲》(2015)等讀起來特別有味道?!稑分`》(1999)是由尺幅不大的10幅以樂隊指揮身影為主題的組合。我于音樂完全外行,充其量就是個普通聽眾,但是看到楊剛筆下這10位指揮家,卻像是看到了卡拉揚在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上的輕松瀟灑,看到了小澤征爾來華演出時的熱情洋溢,看到了鄭小瑛在北京音樂廳的認(rèn)真講授……寥寥數(shù)筆,指揮棒下的不同樂章便傳到觀眾耳中。創(chuàng)作于2001年的《樂隊之一》,我想或可稱之為《樂隊·印象》: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豎琴、雙簧管、單簧管、圓號、小號等,統(tǒng)統(tǒng)看不見,但指揮家健碩挺立的背影,提琴手們似現(xiàn)非現(xiàn)的屈腿,令人感到,畫面上就是一支龐大的交響樂隊。圖中心高大的指揮家,似在淡定地指揮著千軍萬馬。站在此畫前,只覺得樂聲氣勢磅礴,響遏行云,蕩氣回腸。這就是畫家筆下的生命力,令人久久不愿離去。

《如泣如訴》(2008)和《小提琴聲》(2015),是觸動我心靈的兩幅水墨畫。主題都是提琴獨奏,但傳遞的意境完全不同?!度缙缭V》一圖中看不到琴,只有中年演奏家微微前傾的身姿和若隱若現(xiàn)的弓弦。雖十分洗練,但觀眾可充分感受到提琴手完全沉醉于自己的演奏。這是經(jīng)歷了生活的磨難,漸漸失去棱角的中年人的心聲。《小提琴聲》畫的是一位微胖的老提琴手,躬腰背對觀眾坐在椅子上拉琴。與前者不同,畫家雖然也是以洗練的手法描繪了老提琴手演奏,但卻給提琴涂上了一抺橘色。正是這橘色的提琴,讓人感到這把提琴是老琴手的生命依托。雖然步入老年,但只要有提琴,他的生命便會充滿活力。從這兩幅畫的創(chuàng)作時間看,楊剛也經(jīng)歷著從中年向老年的轉(zhuǎn)變,對生命的體驗或許也有了不同感悟。《小提琴聲》畫的是他自己嗎?楊剛在《繪事隨緣》一文中說:“從北京畫院退休,我開始在家里畫?!刖硰]’是我的齋號,意思就是像陶淵明講的‘入境皆為廬,心遠(yuǎn)地自偏’,‘上有天堂福,下有入境廬’。我一進(jìn)入境廬,就感覺到了天堂,一拿起畫筆,或者思考藝術(shù)問題的時候,就感覺有神仙附體,覺得是最幸福的時候。我把藝術(shù)當(dāng)成我生活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只要我還能畫得動,畫畫、寫字就是我生活中非常享受的一部分?!边@段話不正是《小提琴聲》一圖的文字描繪嗎!

本次畫展之名為《自由長旅》。在展廳確實見到了一幅名為《自由長旅》(2004)的油畫。畫面中心,是位全身赤裸的騎手,騎著一匹無鞍無籠的黑色裸馬,悠閑地漫步在草原特有的朵朵白云下。騎手的背影,似在傳遞著他正在享受著裸騎的自由。單看此畫,我想名為《自由之騎》或更好,因為感覺不到“長旅”。沒想到,在展會贈送的小畫冊中,還收錄了一幅2017年楊剛拍攝的入廬境中的水墨《自由長旅》。畫面仍是赤裸的騎手騎著一匹無鞍無籠的黑色裸馬。與2004年的油畫相比,馬匹在奔騰,長風(fēng)將騎手的頭發(fā)高高吹起,另一端是草原與天空相交的遙遠(yuǎn)天際。看得出,自由的騎手正策馬奔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無垠天地。這恰是一場跨越千山萬水的追逐長旅!這一年他查出腸癌,這幅水墨《自由長旅》或正是他老驥伏櫪的心境表達(dá)。

繪于1980年的《迎親圖》,是楊剛繪畫生涯中的重要作品。此圖是幅長達(dá)542公分的長卷。畫面人物馬匹眾多,洋溢著勃勃生機。細(xì)讀下來,至少可以分成三組:

第一組在中心部分,是新郎前來迎娶新娘。兩位新人分別騎在馬骔束結(jié)紅綢花的駿馬上。身著湖藍(lán)色長袍的新娘伏下身來跟媽媽擁吻告別,旁邊是穿深藍(lán)色長袍的新郎,他心里可能也有些著急,但面部卻柔和含情,一望而知就是個性情溫和的小伙。他們右側(cè),是一群騎馬的姑娘,應(yīng)是女方的朋友,她們交頭接耳,既是來送女友遠(yuǎn)嫁,也在憧憬自己的未來。新人的左側(cè),是前來迎親的男方親友。幾位婦女打扮得很喜慶,有的身穿紅袍,有的頭裏紅巾,且每人的辮梢上都系著紅綢結(jié)。她們在回望新人,似在催促:起程吧,我們的路還遠(yuǎn)著哩!沒見前面的小伙子們已跑遠(yuǎn)了!

第二組在全卷的左側(cè)。畫有十幾位男方親友策馬疾馳,騎手們個個雄健有力,充斥著飽滿的生命力。不過,最前面的騎手有些特別,他們不是一往無前,而是不斷回望。細(xì)讀才知,原來馬匹還拉著兩個裝有包裹的大爬犁。包裹也同樣系有紅綢,那應(yīng)是新娘的嫁妝吧。馬拉著爬犁,速度自然會慢許多,難怪畫家把此景繪于畫卷的最前端呢!

第三組是全卷右側(cè),畫的是新娘家的蒙古包。烏珠穆沁草原廣袤,人口稀少,走一天也未必能見到一座蒙古包。但新娘家卻安支了四座!難道是新娘的娘家人口眾多,必得四座包,否則不能容下家中所有人?非也!原來草原上凡某家有大事,親戚朋友都會將自家的蒙古包遷支到某家?guī)兔ΑL貏e是遇上娶媳婦、嫁閨女這類喜事,親戚朋友來得會更多。從畫面上看到了五六輛俗稱“草上飛”的大轱轆車,車旁是七八匹屁股朝外,正在低頭吃食并飲水的駿馬,可見它們長途跋涉很勞累。馬群旁還畫有一頭坐臥在地上的大駱駝。這些均是牧民遷移時必備之車駝。

《迎親圖》畫的是女兒出嫁告別母親的瞬間,但卻把草原上人們的情感,以及從服飾、居所、交通工具到相處方式等生活習(xí)俗都繪于紙端。特別是畫家在圖中描繪了女兒出嫁、親友相聚這一場景,正是他長期在草原生活,對那里深入了解所致。我從這幅長卷感受到的,不只是畫面上對明朗歡樂生活的贊頌,也想象到畫家是懷著極大的誠意和熱情,領(lǐng)著觀眾去接近畫面后閃爍著的多色調(diào)的豐富靈魂。相信多少年后,人們?yōu)檠芯课词芄I(yè)化影響的原生草原文明,會像研究《清明上河圖》那般來研究《迎親圖》。這也是我作為一個文物歷史學(xué)者,對《迎親圖》的著迷之處。

《自由長旅》一路看下來,在不斷贊嘆的同時也在想:是什么造就了楊剛作品中一以貫之的積極意蘊?我想應(yīng)是草原的廣袤天地與牧民的博大胸懷。2019年他在時隔近40年后,又創(chuàng)作了油畫《迎親圖》。繪畫的介質(zhì)變了,從紙本到油畫。筆法也變了,從工筆到寫意。但主題卻未變,仍是女兒遠(yuǎn)嫁,在馬上伏身與媽媽擁吻告別。我猜想,楊剛在他生命快要終結(jié)時再次創(chuàng)作此畫,一定是想起了曾經(jīng)給予他溫暖與快樂的牧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