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地飛行——從南翔的新著《伯爵貓》談開去
1、 迎面相遇
這里的迎面相遇,包括我跟南翔新著《伯爵貓》的遇合。這部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入選該社2021年度好書的《伯爵貓》,是南翔最新的一本純粹短篇小說集,收錄了他近幾年發(fā)表在各大刊物上的16個短篇,其中多個作品為多種刊物轉載,或上榜、獲獎,或入選年選。由這部短篇集子,可以窺見南翔的審美理想、小說風格及文學追求。而另一層意義上的迎面相遇,則是彼此的人生交集跟心氣交通——我更想從與南翔結識,談及對他個人,以及對他的虛構與非虛構的印象。經此,也有利于讓更多讀者明白,南翔為何寫作,又為何會有這樣一本與眾不同的《伯爵貓》。于我而言,這樣的迎面相遇,稱得上是一種私心所系。
那是本世紀初,在一個作家座談會的一個間隙時間,深圳本土的一位作家自告奮勇地拉著我去見南翔教授。
那個時候,我大體上還是對文學感興趣的新寫手。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著名的小說家,非常想知道小說家究竟是怎樣思考,怎樣創(chuàng)作,他們具體想什么,過著怎樣的一種生活。與此同時,我渴望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寫出小說,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好的小說家。因此,我覺得能夠結識南翔教授是一次機遇,于我而言,見一位資深教授兼作家,這樣的機會實在難得。
我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有些熱度,惶惶然。南翔見了我,只是回以很自然的微笑,很隨意的那一種,極其具有親和力。
當我們之間的談話轉向讀什么類型的書之時,陌生的狀態(tài)才蕩然無存。記得,那天南翔身著一套灰色細條紋夾克衫,戴著他那招牌式的無邊近視眼鏡;他個頭高大,臉龐瘦削;雙眼機警而沉著,眼神里透出一種發(fā)自內心的真誠和自信。
一直期待見他的我,那天則是足蹬一雙警用黑皮鞋,穿一件松松垮垮的棉布白色圓領衫和一條黑色布褲。在一圈人的環(huán)繞下,我倆居然顯得有些旁若無物,較為深入地進行了交談。
我雖然也寫過一些東西,卻與文壇無甚瓜葛,也無職位頭銜,至于文學獎則是一個都沒有。我這樣一位學習寫作的新人,驟然間與一位名作家、研究生導師迎面相遇了,并且成為了摯友,個中原由,時至今日,我依然難以捋清頭緒。
在我看來,稍有點名氣的人,在世間有許多張揚乃至拔扈的理由,而很多人或也因此未能行遠。見了南翔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做謙抑,什么叫謙謙君子、寬厚尊者,而且大凡有道行的作家,其聲望與謙恭程度是成正比的。
那天,兩人熱誠地交談了半個多小時。南翔的話語從西方經典文學作品到中國文化經籍,從中國史到西方文化、宗教,人性與自我、閱讀與思考、思想與自由、思辨與實證、當今文壇現象,天南海北,一馬平川,無所不談,角度睿智而獨到,屬于聽過就不能忘記的那一種。
談到小說,南翔講,一個作家既要能夠提供更令讀者“信服”的故事,又要有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很顯然,南翔這也是夫子自道:一方面嚴肅探索其內心深處的主題,保持追求真理的志行;另外一方面關注蕓蕓眾生的日?,F實,追求一種使眾多讀者和作品產生共鳴的社會效果??傊?,他對人生和寫作的看法,見常人之所未見,給我以啟迪,給讀者以啟迪。人生何幸,在此之前,我看到的只是生活薄薄的表層,而南翔則力圖發(fā)現更幽深的生命真相。
由于還要繼續(xù)開會,我們之間的交流不得不中止。
接下來,會議中有南翔的發(fā)言。他看似沒有做任何準備,完全是脫稿講話。我聽了他的發(fā)言,感覺跟其文字一樣,通俗易懂,簡單樸實,但卻意味雋永,通透豁達,有一種從未領受過的縱深感。一個中文系專門研究文學并長年跟文字打交道的專家,即使將學富五車,高屋建瓴,一語中的,傾倒四座,這一類美好詞匯,全用在他的身上也絕不為過。但是,此刻,我依然覺得他只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良師益友。
他講話的聲調雖然不高,但是從容、清晰、流利、簡樸而懇摯,充滿了對文學、對讀者和對我們這樣一個社會的深情厚愛。我感覺自己完全被他吸引和征服,不自覺地進入到一個闊大無邊的文學世界。
我在傾聽的時候,個別參會者的嬉鬧聲隱約可聞,我皺眉循聲,扭頭瞥見會場外那些被風吹得飄來蕩去的細碎樹枝,忽然有些走神??磥?,在如今這世道,南翔自己就是這個劇本的主角。發(fā)言中,他能夠用簡短的語句在短暫的時間里將我的心弦撥動,具有瞬間捕捉人物動作和肢體語言的直覺和能力,如今,能在現場聽他布道,實在有緣。我想,為了適應寫作這種艱苦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需要,他一定是從一開始就培養(yǎng)了自己的優(yōu)良品質。在我的印象中,一個軟弱的人不能勝任作家這個職業(yè)長期艱苦的勞動。而性格的堅定是建立在信仰堅定這個基礎上的。一個人要是對社會、事業(yè)等等方面沒有正確的認識和堅定的信仰,也就不可能具有性格的堅定性。而一個經常動搖的人怎么可能去完成一項艱難困苦的事業(yè)呢?
那次座談會以后,我和南翔經常碰面。
2、悸動不安
從交往之初,我和南翔都在尋找對方身上與自己相似與不相似的地方。內心里,我和他一樣是一個安靜的人,我自覺文字基本功欠扎實,甚至未必謙虛,遇見對我的作品指手畫腳的人,無論我多么努力地偽裝,拼命擠出微笑,臉上也會露出不服氣的表情。在我的印象中,南翔則是一直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平常、簡單、謙虛、謹慎、樸實、勤奮而自然。在他的襯托下,我為自己生活在俗不可耐的環(huán)境里而悸動不安。
越尋找,越能發(fā)現,過去與當下,都有一些寫作者,為了蹭熱點和賣點,博眼球,面對傳統(tǒng)媒體和自媒體高談闊論,自欺欺人地覺得自己學識淵博,自以為,為大眾,為社會,為他人乃至為人類做出了多大貢獻。 可是,這些人在自己的文章中說過幾句真話、實話和發(fā)自內心的話?可曾有過自己獨特的文學審美追求?那樣的作品多不勝數了。這類人借著一點虛假的情感,騙取讀者的關注,騙取某些無知者的眼淚,繼而為其虛頭巴腦的名氣廉價吹捧。
在我眼中,南翔不是這類人,恰恰相反,他是一個少有的通才。他的意趣遠遠超越了一般作家在寫作上的單一性,他的豐富、堅定和純粹在于,說就要說清楚歷史與現實、生活與文學,包括紀實文學與民間藝術的種種關系。我們的閱讀和生活,都需要這樣的通才學者,需要更多這樣的敢說,會說,說得清楚與表現透徹的作家。
南翔的很多作品,都蘊含著他內心深處的溫熱與摯愛:他把這種溫熱與摯愛,傾注于《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文本中,傾注于其中所述的各種行業(yè)上;他對手藝人技藝情有獨鐘,真誠地為其樹碑立傳;他不辭辛勞地進行田野調查,采訪深入,勾勒傳神,描繪細膩,筆觸獨到,深刻犀利。盡管個別地方在邏輯上或許顯得太過嚴謹,認真懇摯,卻是清氣長在。
其中的《木匠文叔》,寫了一個“過時”的老木匠,在深圳寶安松崗,搞了一個木器農具陳列館,而且老人近來還做了不少縮微農具。在深圳這樣一個現代化程度很高的都市,有這么多的本土農具陳列,是一件多么有意思也有價值的事情啊。文叔現在的境遇,實在是得益于南翔的書寫與呼吁。
《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一共采寫了十四位傳統(tǒng)非遺傳人,加一位當代工匠。傾力成書后,替人立傳的南翔感慨:“寫作者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手藝人啊,至于能否兌取‘百態(tài)千姿筆底風云書卷’的狀態(tài),則可大打問號,那或許是終其一生都難以抵達的目標?!?/p>
這就是南翔,沒有虛驕之氣,貼著土地,振翅飛行。這還是南翔——他在深圳百師園做出了這樣的評斷:“以我觀之,百師園的主要功能大致有四:展覽、研學、講壇、文創(chuàng)。如果說觀摩非遺展品是進門之第一要義,也最能體現一座博物館的功能;那么欣賞與購買文創(chuàng)產品,既是觀者離園之前的心愿,也是博物館不可或缺的商業(yè)價值之考量。夾在中間的研學與講壇,才是一座綜合性非遺園的文化價值之重心?!?/p>
中國文學評論界也注意到了這種“從細微之處入手”,一些段位極高的評論家不乏如是中肯的評論。
回到他的短篇小說集《伯爵貓》。
在短篇小說《鐘表匠》里,南翔感慨:“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們還有多少可以彌補的遺憾與重來的選擇?”
《鐘表匠》擁抱了喧囂、熱鬧、繁華的商業(yè)街坊邊緣處最為古雅闃寂的小鋪,這角落里的清靜之地,書寫了老鐘和老周兩個小人物之間發(fā)生的平實但卻動人的故事。這兩個老男人都是失去伴侶的獨居老者,他們在精神世界里偏安一隅,是當今社會中被最為主流聲音所忽視的主體存在。兩個老男人的友情,溫厚,長遠,清淡,如同綠葉和鮮花向往陽光。老年人總是向往年輕的,而人終歸會老去,唯有真誠、共識、愛意、情懷、熾熱與友誼,不應該老去。此乃這個世界永遠值得我們盤桓、留戀、面對與矚目的堅實理由。
對于普通人的職業(yè),南翔進行過這樣的思索:“一種職業(yè)的老去,和一個人的老去,此間兩兩相加,會淘洗掉一些什么?還會留下一些什么?這是這篇一萬兩千多字的《鐘表匠》想要露與藏的?!?/p>
南翔將關懷的目光投向一群最無助的弱勢群體,抑或是無人關注的角落。從序曲的漫不經心,到后來的泠然駐步,時間在流淌,日出日落,友誼在加深,故事卻是地久天長。歷史淵源、都市生活、民俗風情、傳奇故事,濃縮成一幅絢麗多姿的深圳浮世繪,關于真誠、溫暖、陪伴、情緒、疾病、生存、諾言、煩躁,對未來的信念,以及揮之不去的生活焦慮。
當今某些作品紛紛以寫實為名,卻是行市井之實,并且引以為豪,最可貴的煙火氣、思考力,一樣沒有,好像天生就學會了屏蔽其所置身的環(huán)境,作者的文風與思維方式絲毫不受影響;或似浸潤很深,深不見底,只是深得不時泛起腐臭氣息。南翔絕無遲疑地選擇了腳下的那片土地,選擇和那些最普通,又最不容輕忽,雖然汗流浹背,心靈卻最高貴的群體站在了一起,選擇了古典和沉靜。緣此,他優(yōu)美的文字便自帶特有的音樂感:講究節(jié)奏,輕重緩急,不徐不疾,張弛有度,完全沒有時下碎片化的、講究興趣、刺激和速度的那些“心靈雞湯”的膩香。
但凡讀過南翔的文字,都沒法不承認他文學功底的深厚。四十余年的堅持寫作與探索,功底扎實,馬步極穩(wěn)。一部分人會一讀上癮,從此終生都做了他的粉絲。還有一部分人不顧而去,因為分明感覺到了來自其文字的某種威壓和差距,覺得自己的表達還很寒磣。我既屬于前者,亦屬于后者。
3、有會于心
在閱讀南翔小說的過程中,我的心情每每會隨著閱讀的內容變化起伏不定。無論是他的小說還是大家巨匠的經典作品,常給我這樣持續(xù)不斷的悸動感覺。
南翔小說和扎實的文本有關,和思想穿透力有關,和真情有關。他的虛構,既是毛茸茸的,又是清新脫俗的。這樣的虛構,通過文本的夯實播散影響力,以此提升大眾的生活品質,我不能不心向往之:虛構的可能是他,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虛構給我們安慰,虛構為我的鄉(xiāng)愁和失意做出補償。南翔的小說讓我在精神層面上如對星月。
小說《玄鳳》,寫了由于種種原因未能生育的一對夫妻,立春之際收養(yǎng)了一只玄鳳(鸚鵡的一種),取名立春。經過精心照顧,剛養(yǎng)出感情,立春卻毫無征兆地失蹤了。失落的男人在夢中呼喚立春,夫妻倆在一次新疆行旅之后,女人作出了新的抉擇。
《玄鳳》發(fā)表以后,廣東技術師范大學的研究生王麗華在一篇《玄鳳》評論中如是說:“在南翔筆下,即便是在焦慮蔓延肆意生長的時代,人們也不曾喪失溫柔與愛意。男人會為看穿女人不想生育的想法而選擇按捺自己對孩子的期盼,畫家會考慮到夫妻二人未曾生育而選擇讓女兒叫男人叔叔,女孩春遲會在離別時給男人一個吻,而女人在聽見男人的夢囈后選擇了克服自己對生育的恐懼?!?/p>
我是贊同這一評價的。好的小說,就是要讓人讀來有感悟,別有會心,如沐春風。
南翔在創(chuàng)作談《由一只鳥說開去》中寫道:“眼前的這只玄鳳,一身雪白,兩只黑眼珠各有一圈兒隱約的丹紅,頭部叢簇的一排鵝黃色的冠羽,就像臨時栽上去的。兩頰各有一塊圓形紅斑,似乎是被一個調皮的孩童順手一抹,便有了兩塊潦草的不著調的胭脂,既喜慶又滑稽。”
豈止《鐘表匠》《玄鳳》,我覺得《伯爵貓》中的16篇作品,每一篇都不同,每一篇都很具特色,使人流連。
如《凡?高和他哥》,南科大教師陳勁松博士為此寫了一篇評論,題目是《每一個把苦難變成熱愛的人,都是凡?高》,一語中的,道出了這篇小說的本質。還有一些評論者說:“《伯爵貓》寫了一個小書店歇業(yè)前恰是冬至的晚上,寒冷而溫馨。”
小說采用了白描寫法:“原本鞋店到書店,直線距離不過百米,因了電纜或是煤氣管道維修,道路開挖,半尺厚,一人高的塑料夾墻,擋住了捷徑,需得阿芳帶著電工在夾墻邊七繞八轉,才能抵達近在咫尺的對面的伯爵貓書店。電工嘴里不停地嘰里咕嚕,既是抱怨鬼天氣太冷,也在詛咒路面開膛破肚無休無止, 你有本事裝根拉鏈唦,想挖扯下來,想關扯上去!后面便是一句含沙射影的臟話?!?/p>
有關眼前的城市發(fā)展的故事,這些具象的描寫,都是我親歷的,和我自己的童年所經歷的一切一樣清晰可信。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嶄新城市更新的曲折歷史,我的記憶中的細微末節(jié),點點滴滴,不斷地同時也是很不完整地對我展現出它的過往。我們親眼看到了社會頗成問題的某種狀況之后,覺得南翔的描寫很是到位。我甚至懷疑自己對現實的認識出了偏差。想到這里,不由心中黯然。不過,地道的人總是誠實的,或許,我只是在某一個早晨看見了一縷清光而已,但愿事情是這個樣子,見怪不怪。
一般而言,作為一個學習寫作的新手,我要寫的,必定是說不出來,雖然感覺到了,但卻沒法跟別人去說的那些事情,是不可言之言,是不可意之意?;蛘?,即使寫一個親身經歷的故事,是自己親身經歷的,這個故事也是在時間中長成了另外一種敘事。一個作家的內心,是可以不斷地編排和養(yǎng)育故事的。把一個小故事養(yǎng)大,培育成一棵大樹,那便是小說成功的通則。
閱讀南翔多篇小說,那種睿智洗煉的獨特筆調,雖會給我?guī)聿话病⒄雇?、憂傷、欣喜、殘忍、溫煦以及情緒上的多種波動,卻也給了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新的夢境。
南翔的小說給予我諸多思想啟發(fā),我常常感覺有會于心。我一直都這樣認為,精神上的追求和享受,本身就是目的,不能太功利。讀他的小說,每常想的是我的差距在何處?這些反思,對自己的寫作,無疑具有很大的啟迪與幫助。
4、精神譜系
讀了《伯爵貓》,我明白作家是有自己獨立的審美譜系的。南翔早已習慣于以理性和藝術視角對事物進行觀瞄,做出判斷、自己承擔責任和思考問題。他使用的語言干凈、準確,又很具個性。在文學作品中,語言是思維的載體,直接影響著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的諸多思考。一個人所使用的語言文字,直接反映了他的內心世界和精神坐標。
讓我感受很深的《回鄉(xiāng)》,在藝術上和寫作技巧上無疑是成功和獨特的,情節(jié)安排絲絲入扣,總體格調獨特清新,其甘美的憂傷潛藏著對于歷史與現實的不茍且態(tài)度,是暗下針砭。這篇小說無論行文風格還是情節(jié)設計,完全不同于南翔之前的小說,沒有所謂的氣勢恢宏,歷史背景,時空遼闊,縱橫捭闔,風起云涌等等寫作鋪墊,卻又在一個時空龐大的敘事當中,用第一人稱,借由“我”的觀察,展現出淡淡的、令人不斷思考的某種情愫,而臨近結尾部分又不無遺憾地留下了再思考的空白,極富魅力和感染力。
南翔小說有一個共同點,即,通過小人物的細膩描寫而創(chuàng)造一個獨特的世界,通過“我的所見所聞”而面帶羞澀地完成一場告白,通過扮演‘虛無’的傳達者而探求人生欲望的記述。《回鄉(xiāng)》中也可隱約感覺南翔的這一情思。小說主人公“我”投給現實的目光絕對不含有任何好奇、贊嘆、奢望、艷羨、停待和期許,而始終透露出對真實生活的回望與內心蒼涼。
《回鄉(xiāng)》同時提供了細膩的心理分析,入骨的社會背景刻畫,還有欲語還休的憫恤、共情和理解。但在這里我想指出的只是其小說敘述中所貫徹的一種特性,那就是對平凡人物的日常生活及細微層面的關注。讀了《回鄉(xiāng)》,我想起了自己的故鄉(xiāng)大別山,想故鄉(xiāng)山山水水的風景,想那里野花的芳香、河水的寧靜、天上的云影;想往日的朋友、親戚和家人,還想軟乎熱糯的糍粑。
《回鄉(xiāng)》既著眼于歷史的回想,更著眼于當下的精神出路,通過幾個鮮活人物的不同棱面,暈染出一個大時代的截圖,他的這種關注正好標示了小說的現代性。這是一個平淡而又充滿焦慮,令人同情、絕望但卻又不無希望之光的時代,在那些狹小的私人空間里,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細致而縝密的觀察,一面透過親戚朋友對“大舅”的“圍觀”,表現出人們對于另外一個環(huán)境的渴望;一面以“我”的視角,觀察“大舅”感到的遺憾和失落,而斫取背景影像;作者的淡淡憂愁和悵觸,躍然紙上。
《回鄉(xiāng)》其實可以有很多層的解讀和判斷,可以看作一個精致的政治寓言和國人在那個特殊年代生活的背景,同時隱喻了復雜的社會權重和時代走向;從另一個角度,也可以看作完備的社會學研究資料,因其描述了如今正步入中老年一代的復雜心態(tài)。
南翔的小說,其文學“意趣”遠遠超越了作品本身的意境范疇,更加接近中國文化“意象”層面的濃墨重彩,是一種有深味的立意和標新。他的寫作,有一種從秩序到情感的轉換,最終還是回歸了他的哲學思想本源,縱貫“胸中逸氣”于整個文本并還原自己的精神世界。
自《伯爵貓》逐扇打開的人物窗口,可以窺見這些“逸筆草草”的意境追求,這或許也是作家心境中最直接、最迅速的表達出口。此中呈現的“胸中逸氣”,其形其意不再是約束思想的障礙,而成了不斷凸顯作家追求、既潛隱卻又生發(fā)的精神譜系。我以為,一個作家建立起了自己完整的精神譜系,讓讀者的心靈可以安放其間,哪怕空間很小很主觀,哪怕這樣的書寫只是一個村莊,或只是城市的某一角落,都能呈現一個萬花筒般的豐富世界。
就一個寫作者而言,如果自己有過波瀾壯闊、欲說還休的經歷,那么在具體的構思和寫作過程中,恐怕惟因其波瀾壯闊,因其難以言說,寫作的人將愈發(fā)為某種勢不可遏的無奈感所俘獲。與此相反,也有人雖然沒有驚天動地的經歷,卻能以與眾不同的視角,從一點小事中感覺出妙趣、哀愁或無限滄桑,并淺顯易懂地講述出來。毫無疑問,南翔的文學實踐完全具備這些特點和構成要件。我覺得他已處于小說大家的位置了。
5、綠皮火車
南翔的小說并不是以情節(jié)取勝,更不是以嘩眾取寵的劇情鋪陳吸引讀者眼球,但他很善于編織故事經緯。他的小說大多是板塊式結構,一章章可以明快地切分開來。所敘述的故事,在推進過程中不斷花樣翻新,不斷給人以意外之感?;蛘哒f其構思不落俗套,表面上的平淡無奇,實則是視角新穎獨特,卓然自成一家。細細品讀,往往令人覺得“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南翔既往的《老桂家的魚》寫的是城市邊緣的底層人生活。南翔寫他們生活的困窘、無聊和無可奈何,同時展示底層百姓相濡以沫的簡單、淳樸的溫情,讓讀者意識到,這些為我們日常所忽略的如同螻蟻一般的群體,他們也有自己對幸福的期盼和向往,有自己的需求和愿景,有善良的人性,我們沒有理由忽視這些人與事,應該給予他們更多的關注和同情。
在《綠皮車》中,整篇作品可以說沒有一個主人公,又似乎有許多個主人公。它通過描述乘坐綠皮車的這些人物的點滴生活,人生百態(tài),描述了富有感染力的一幅人情俗世圖畫,綠皮車就是一個流動的茶館,千形萬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老桂”疍民生活的普泛化?!恫糌垺沸≌f集中,《遙遠的初戀》空靈剔透,如煙似霧;《疑心》撲朔迷離,懸念迭出;《抄家》響落天外,旨趣幽遠;《回鄉(xiāng)》縱橫捭闔,進退自如。
在這里,我想重點說一下南翔對自己過往經驗的獨特表述。我們這一代人都經歷過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南翔關于那一段非常時期的文學敘事,如《伯爵貓》中的《疑心》《回鄉(xiāng)》,還有未來得及收入的中篇小說《遠去的寄生》,其背景我們同齡人都記憶猶新,是虛構也是非虛構??梢赃@么說,那樣的文化氛圍一經建立,人人彼此都互存戒心。在面對一些人企圖回到“過去”的不正常的社會現象的時候,南翔有了一種超乎尋常的敏銳,他喟嘆道:“在一片圍剿與撻伐之聲中,我隱隱嗅到不祥的氣息,這來自我對那個年代生長出的對極左的敏感與免疫……”
經歷過荒唐歲月的南翔,一介書生,成就了精神上的印跡和財富,近于泰戈爾曾說的“只有經歷過地獄般的磨練,才能煉出創(chuàng)造天堂的力量。”
可能不只是南翔一個人,我們曾走過相似生命歷程的,大多都緣此而能鳳凰涅槃。整整一代人,總是感覺到被雷火燒蝕、雨雪侵襲的生活不堪忍受,每每讓我們遍體鱗傷,可往后,特別是到了一定年齡,受的那些傷,卻蛻變成了我們最強壯的肌肉與骨骼。
我佩服南翔出色的文字運用,每一篇小說,無論是敘述還是白描,都顯得優(yōu)美清麗,抒情傳神,自然流暢,一瀉而下。全無磕磕碰碰、彎彎繞繞、坑坑洼洼的滯重感和摩擦感,而有一種御風行舟般的精神上的快慰,閱讀他的作品,讓我享受到了特有的美妙和幸福。
《伯爵貓》的每篇小說,其語言都很用心,精練、準確、傳神是最大的特色,貫穿始終的則是含蓄?!痘剜l(xiāng)》中的“大舅”,一旦被窮困的鄉(xiāng)親包圍:“當然也有一些千方百計將一兩句話擠扁了磨尖了,插將進來的鄉(xiāng)親,那是有一點將血緣遙遠的外衣,抖出幾縷周正的線條來燈下相認的意思”,很獨特的敘述兼白描,將復雜的人情關系簡潔而逼真地展示出來了。
語言本身就是一種史詩性的器具。南翔在小說中所使用的語言,觸及的一切物事伴隨著混響和透視,如雨后春筍般次第涌現,如同富有磁性的波浪,曼妙悅耳,其音響效果是心理上的,其言外之意是精魂上的,鏗鏘有力,回聲激蕩,文本韻律和體裁的多樣性令人擊節(jié)。
我常常被南翔的抒情、獨白和敘事技巧所吸引。一篇在手,有如在黑夜之中,點上了一盞心燈,安靜地聽見一段悅耳的音樂,節(jié)奏,旋律,隱喻,交相呈現,既是一場任由思緒碰撞的盛宴,亦是一種精神的慰藉,八音震響且富于立體感,隨著閱讀情緒的起伏,跟隨音樂的節(jié)奏,被文字符號所引領,進入到一個鮮花盛開的世界。
為南翔文章所生發(fā)的音樂符號催醒,我居然也有了共感力。人之所以閱讀與歌唱,就是因為想擁有共感力,想脫離自身狹窄的硬殼,與更多的人共同分擔痛苦和歡樂??墒堑雷枨议L,事情并不那么簡單;所以,我想在閱讀中,首先要極力成為南翔的共感者,讓悅耳的旋律能常常在耳邊響起,成為自己寫作時的背景樂章,能身入畫圖,目接春芳。
6、獨出機杼
南翔教授出生地為廣東韶關,長于江西宜春。在那個地方,在那個時代,在一個小鎮(zhèn),在一個三等車站,土地板結了,一切匱乏。澗深思日照,當人們都處于無可奈何之際,卻更加催生了一位青少年對文化知識的渴望。一個逼仄的環(huán)境反而成為一個有成就者的熔爐。如果他用自己的語言寫出自己的經歷、感受和理想,那不僅是為了展示他風格上的實力或者擴大他的讀者面,而且是向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以及曾經予他苦難生活以文學滋養(yǎng)的年代致祭——他的車站,他的綠皮車。
在老一輩作家中,南翔看重沈從文、汪曾祺、白先勇等,他們都是經營文字、注重文體的大家。代有承傳,南翔看重的,也就是他追求的。他甚至做到了每篇作品的語言、文體都各有特色,引人入勝。我所認識的許多讀者是否也有同感且另當別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南翔一直在對文體進行獨出機杼的嘗試,則是毋庸置疑的。
寫作既是南翔的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他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與此同時,寫作也讓他嘔心瀝血。作家是體力和精神的超強勞動者,作家獨立性的勞動非常艱苦,南翔卻樂在其中。簡言之,文學就是他成長的宿命,他對人的興趣和探索,必然會使其好奇心從探求人物的歷史過渡到探求人物深邃的內心,而這也是他所有文學作品中表現出來的最為健康的好奇心。在探索中,南翔有著自然而然的淳樸、倔強、執(zhí)著。他筆下的文學王國,由無數個實證的細節(jié)所構成,那些場景、對話、玩笑、嬉鬧、趣事、對邊邊角角事物的白描、敘述的口氣等等,無不透露出他自身生活的一種質感。而在這種密集的各種故事的描述中,我仿佛又在和一個夢想的環(huán)境劈面相遇。
據我所知,南翔進入創(chuàng)作過程,尤其是篇幅較大的作品,如同進入到一片茫茫的沼澤地,沒有可以稱其為路的路,前不著村,后不靠店,等于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紙上進行一場不為人所知的長途跋涉。但他決不犯怵,決不懈怠。寫作是南翔生活中快樂的事情,也是最為重要的選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構思一個故事,從一個朦朧的想法開始,過去的生活經驗在記憶中復蘇,先是躁動不安,逐漸變做一股激情,進而成為栩栩如生的白日夢,催生他的狂想和決心,然后是投入全副精神地把這涌動的幻影云團變成一個個精粹的講述。
當然,寫作也是南翔對生活的一種主動選擇的結果。寫作是充滿幻想和歡樂的生活,是他心中的一團火,是在南翔的腦海中繽紛四散的禮花,他感覺必須與那些倔強的詞語搏斗才能掌握并且駕馭它們,只有探索了更加廣闊的世界,像一個獵人追蹤誘人的獵物一樣,才能更充分地孕育一個處于胚胎狀態(tài)的故事,才能滿足每個故事的貪婪胃口,而當一個故事真正開始長大時,它會把所有其他材料統(tǒng)統(tǒng)吞噬。痛,并快樂著,那便是一個小說家的十月懷胎。
對于南翔而言,一個小小的準確判斷是一種快樂,隱隱預見并且實現了預見更是一種快樂。如果不能歆享這兩種快樂,文人相見便是愁苦。然而只宜輕輕,淡淡,隱隱,逾度就滑入武斷流于偏見,不配快樂了。
南翔的寫作特點是,有震撼,有哀怨,有激昂,有情愫,看透了一切,但卻依然將臉朝向陽光,依然心存善念。對社會、對讀者抱有希望,依然愛著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
讀著南翔的文字,我發(fā)現,原來自己一直都不孤單,隔著紙張,總有靈魂相近的人,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
7、良師益友
2022年的春節(jié),持續(xù)不斷的陰雨籠罩著南國的深圳。朔風吹過,冷雨飄忽,乍暖還寒。連綿五晝夜的細雨,使人倍感陰冷。然而,南方的春天依然義無反顧地到來了。
我家所在的小區(qū)外,是八仙嶺公園。信步公園里,但見得草葉閃著鮮亮的綠光,向四周釋放出,唯獨植根于泥土的生物,方能釋放的,肆無忌憚的氣味。草浪正中,一只椋鳥以展翅欲飛的姿態(tài),緊緊地貼著地面,它當然不存在墜地的可能性,它是在貼地飛行。這一點我明白,椋鳥也明白。
移步之間,我看見草叢里不時有各種小鳥一躍而起,不知名的小蟲也時而躥出。眼下深圳的曠野已經是這些小東西的領地了,或許我已經成了擾亂它們常規(guī)生活的入侵者。更或許,小鳥和小蟲已經懷揣著秘密奔向自己所認準的方向,可是,我全然揣度不出那里邊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那個時刻,我一個人被拋棄在陰影之中。陽光此時不會再照到我的身上,除非我能夠進入到一個不可知的狀態(tài)。不多一會,我開始感覺到體內泛起一股泠泠作響的擔憂。就在這個時候,我來到八仙嶺公園的東北門前,徑直進入公共綠道,沿著草坪往街心走去。走過之后,我依然凝望天空,又俯視街景,身體繞到公園一側。但愿在這一過程中,我能夠看見光明。
好在能信馬由韁地展開思考:我已經到了花甲之年,身體失去體面,幾乎到了不堪一擊的程度。但是,年長之際是回首往日咀嚼舊事的好時光??鞓?,苦難,幸與不幸,咀嚼之下,便有了分量。猛然回首的剎那,心里卻是空白。倘若一直在一個人的身后,他會遮住你的光芒,但你又愿意被遮住。我想,那應該是南翔的身影。那身影,是有質感的。我想,有質感總比空空如也要好,總之是有令人感覺得到的東西。這樣比在空間飄著更讓人心里踏實。
當年,南翔乘坐綠皮火車南來,帶著辛勞之后的汗水,以及再出發(fā)的未知。我喜歡一切吸引人的味道,也迷戀這位作家散發(fā)的獨特氣息。我現在便深懷既親切亦敬佩的心情。
二十余年前,南翔給我開了一個書單,我一直珍藏著。
英國諺語說:“你的閱讀造就了你,也就是說,你選擇的不是書,而是你想成為誰。”
我覺得南翔所開列的書單意味深長,從中可見他和我們那一代人的閱讀史并可管窺其成長史,那是一個不盲目跟風有更多選擇的閱讀歷程。這些書只能使人格中集體出現“超我”,閱讀者在“超我”之中兇猛地成長,真正的“自我”依然在不分晝夜地緊貼地面飛翔。
如今,我可以坐在書桌前,讀書,喝茶,聽音樂,對著小區(qū)院落里的杜鵑花自說自話,這就是我已然開始了的退休生活,簡之又簡,素之又素。其實,人到遲暮之年,總是在問,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南翔早年有兩部中篇,一部是《不要問我從哪里來》,一部是《不要問我到哪里去》,我們都在追問,但最后終于給出的答案是:我閱讀,我思索,我理解。
正值又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我在鋪滿了細碎日色的書桌前閱讀。透過刺眼的陽光,我重新展開南翔給我開列的書單。這是一份永遠不會過時的——書單。
以前,只是粗略瀏覽過其所開列的書籍。
現在,我終于有時間和精力坐在書房里,認真地精讀了。
2022年3月8日 星期二 于深圳龍崗
肖雙紅,作家, 1983年畢業(yè)于西南政法大學法律系。1990年出版專業(yè)論文集《偵查監(jiān)督與審判監(jiān)督》 ;1997年發(fā)表中篇小說《熱風》《游魂》;1999年發(fā)表中篇小說《午夜咖啡》;2000年出版中篇小說集《隨風飄蕩》;2006年出版長篇小說《為不幸沉默》。2012年出版隨筆《舊夢升起的時候》。2014年出版專業(yè)論文《美國法制觀察筆記》,2015年發(fā)表文章《光環(huán)與陰影》、《我們要好好活下去》,2019年出版長篇小說《深呼吸》,2022年出版長篇敘事文學《歌樂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