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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不見王
來源:《湖南文學》 | 楊少衡  2022年03月21日11:26

據我們所知,剛開始時王文章總說“五百年前是一家”,甜言蜜語跟王均套近乎,熱切得就像恨不得再成一家??上П送醪皇谴送?,人家王均有定力,洞若觀火,始終對王文章之流保持高度警惕,予以有效鉗制。

王均初到任時,有一天在大會場開會,會間她在臺上側身,指指臺下第一排偏中位置一個男子,低聲問坐在身旁的縣長婁士宗:“那位是誰?”婁說明:“林耀,建設局局長?!蓖觞c頭,忽然舉手輕拍,命坐在另一側、正在念稿的縣委副書記陳冬木暫停片刻。場上大小官員一時驚訝,不知女書記忽然有何見教。當時大家除了知道她是目前本縣老大,名字比較中性不像通常女名,但是長相宜人外,其他的都不甚了解。這時就聽王均點名,要臺下第一排林耀局長站起來。林耀沒料到竟是自己中了頭獎,急忙聽命起立,站得筆直,卻不知道究竟是哪里長得好,忽然就給領導看中了。王均也不說話,伸出手,拿食指與中指比個夾東西的動作。眾人詫異,隨即一起恍然大悟:原來是指抽煙。那時林耀右手持一支筆,左手夾一支煙,正一邊做記錄,一邊吞云吐霧。

林耀頓時紅臉,像是業(yè)余小偷被抓了現行。他趕緊把香煙扔在會議桌下邊地上,拿鞋尖踩滅。而后王均比了比,示意他坐下,命陳冬木繼續(xù)。

那時場上很安靜。

說起來,林耀這個頭獎中得有點冤:室內公共場所禁止吸煙早已歸為常識,本會場卻由于某個特殊歷史原因屬于另類,其時場上星星點點,各角落有若干輕煙隱然升騰,此起彼伏,并非只有林耀一個在抽。雖然吸煙有害健康,畢竟還有相當比例煙民在為國家煙草稅做貢獻。這些煙民會犯煙癮,時候到了就跟鴉片鬼一樣直打哈欠。開會聽報告長時間保持注意力不容易,有時難免感覺疲勞,這時候來支煙可以提神,有助于認真學習會議精神。這么說是不是歪理?無論如何,顯然人家王均書記并不認同。林耀的倒霉在于所掌管單位比較重要,開會位置靠前,讓王均一眼盯住,用兩根指頭夾起來修整一番,以警示場上其他煙民。其實林耀膽敢公然于領導鼻子底下抽煙,也屬事出有因:那時候可不僅臺下若干下屬抽煙學習重要精神,主席臺上領導也有,就在縣長婁士宗身邊,離王均不過兩個位置。該領導面前有位牌,身材瘦長,就是王文章。距離如此之近,無須側身觀察,煙味肯定已經對王均有所騷擾,她不會不知道身邊這位“五百年前是一家”正在干啥。但是她作視而不見狀,沒有命王文章當眾站起來,因為人家畢竟是常務副縣長,在黨政兩套班子里都有名字,排位僅次于陳冬木,應當得到足夠尊重,給他留點面子。這個時候活該林耀被當眾收拾,那其實也是做給王文章看的。林耀把香煙往地上一丟,王文章手上那支煙忽也不翼而飛,不知道去了哪里。

會后,王文章表揚王均,說王書記堪比當年林則徐,舉重若輕。林則徐欽差大人虎門銷煙聲勢浩大,使盡九牛二虎之力。王均書記會場禁煙沒多說話,只盯住一個人,用了兩根手指頭。

王均詢問:“王副像是有點看法?”

王文章表示并無看法,百分之百擁護。他還借機做了點說明,稱多年前本縣人大即已制定、頒布公共場所禁煙規(guī)定。當時他就下決心響應號召,公文包里塞滿戒煙糖。后來發(fā)現不行,糖比尼古丁還有殺傷力,為防止血糖過高,不得已繼續(xù)“吸毒”。本來也還注意點影響,盡量低調,找個沒人的旮旯,背地里用力猛抽幾口,依依不舍趕緊扔掉,叫作“秒吸”,偷偷摸摸,做賊心虛。沒料時來運轉,遇上了張書記。張書記在王書記之前,掌握本縣大政近一屆。這位領導煙癮不一般,他在臺上做報告時,臺子左邊放茶杯,右邊放煙灰缸,一口水一口煙,喝水抽煙兩不耽誤,從容不迫,公共非公共場所無差別,全縣大同。張書記任上煙民們感覺特別寬松,特別有尊嚴,老大抽,大家跟著抽,主席臺上互相扔煙,自由自在,其樂融融,沒有誰敢來干涉。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第一把手就是這么厲害,率領本縣成為禁煙另類。豈料好景不長,張書記忽然出事了,雖然出的事與抽煙沒有直接關系,畢竟造成了本縣香煙環(huán)境歷史性改變?,F在王均來當書記,會場上林耀那些人吞云吐霧,主要還是習慣驅動,下意識而已,并不是有意冒犯領導,他們沒那個膽子。

王均說:“抽煙不是問題,是非才是問題?!?/p>

“當然。明白?!?/p>

女書記是非觀念很強,什么對,什么不對,眼睛里有條線。她敢拉下臉,時候到了絕不含糊,難得的亦能掌握分寸,讓人不容小視。該書記來歷比較特殊,“五百年前是一家”私下調侃,把她稱為“傘兵”也就是“空降兵”,指其從外邊下到本縣任職。事實上由于干部交流力度大,加上任職回避制度要求,如今縣區(qū)一級黨政主官基本都是外地人,從本地成長起來的很少,因而所謂“空降”概念普遍適用,不同的只是降落高度有所區(qū)別。有的書記縣長是從鄰近縣區(qū)提過來的,那是低空跳傘;有的是從市直下來,可以算是中空;最厲害的是高空跳傘,也就是從省里直接下到縣里任職,這種領導自高處而來,見過大世面,非王文章一類井底之蛙可比。從省里下來的人當然也有區(qū)別,其中來自幾大部門的尤其厲害,因為素質、歷練與環(huán)境有別。王均下來前是省紀委一個處長,那個地方哪有等閑之輩?王還有基層工作經歷,曾在省城城區(qū)一個街道辦事處當過書記,后來成為區(qū)紀委書記,再到省紀委,此刻派來本縣掌管一方,級別上是平級調動,明擺的是重視、培養(yǎng),來日方長,未來不可限量,本縣肯定只是她履歷記錄的一個小站點而已。以她這種來歷,特別是在前任書記出事后從省紀委直下本縣,不說所謂“有點事”的官員心里害怕,自認為“沒啥事”的也不敢亂來。

“禁煙”事件過后沒幾天,女書記下鄉(xiāng)調研,去了嶺腳鎮(zhèn),剛剛開始看點,陳冬木突然來電話,報告了一起意外事件:本縣北崗鄉(xiāng)發(fā)生一起車禍,一輛卡車在一條鄉(xiāng)際公路陡坡處傾覆,摔到溝底,車上人員非死即傷,目前已確認死亡四人,送院搶救七人,其中三名垂危。事件發(fā)生后,當地政府與相關部門迅速展開救援并立即向縣里報告,分管安全的謝副縣長正召集應急局等部門人員趕往北崗鄉(xiāng)。這種規(guī)模的事故,按規(guī)定必須立刻報知書記、縣長,亦須報告市里。當天王均下鄉(xiāng),縣長到市里開會,副書記陳冬木管家,得知情況后陳親自給王均打電話,詢問可有什么指示。

王均問:“傷員送縣醫(yī)院搶救嗎?”

北崗鄉(xiāng)與縣城距離較遠,交通比較差,現場救援人員擔心時間和傷情不允許,先把傷員就近送到北崗衛(wèi)生院搶救,視情況與需要再考慮轉院??h政府已命衛(wèi)健委通知縣醫(yī)院做相應準備。

王均要陳冬木做好調度,此刻最重要的是救命,想盡一切辦法保住傷員性命。事故情況按規(guī)定該怎么上報就趕緊上報。她還交代:“有什么變化及時告訴我?!?/p>

“明白?!?/p>

接電話時,王均一行在嶺腳鎮(zhèn)區(qū)附近察看蔬菜基地,那里有大片塑料大棚,當地書記、鎮(zhèn)長陪同王均視察。王均放下手機后扭頭看了一眼,指著大棚區(qū)背后那片大山問了一句:“這個方向往哪里?”

那座山就是北崗,土話稱“北嶺”。嶺腳鎮(zhèn)位于北崗山前低嶺丘陵地帶,北崗鄉(xiāng)則在山那邊。準確說不需要翻過山,眼睛所見,低山部分屬嶺腳,高處那些地盤就歸入北崗鄉(xiāng)地界了。

“近在咫尺啊?!蓖蹙铝藳Q心,“去?!?/p>

她決定臨時調整日程,立刻前往北崗,親自探望傷員,督促救治。隨同調研的縣委辦主任吳平趕緊勸說,稱北崗看近實遠,“望山跑死馬”,加上路不好,車跑不快,挺費時間。車禍死人這種事,謝副縣長趕去處置足夠了,不需要第一把手親自到場。王書記百忙之中,打打電話提提要求就已經非常重視。

王均笑笑:“打電話有你就足夠了。”

她執(zhí)意前往,說走就走,吳平哪里攔得住。一行人離開嶺腳不久,新消息再次傳到:送北崗衛(wèi)生院救治的三名垂危者中,有一人已經不治。這位傷員不幸離世也造成本次事故不幸升格,以死亡五人進入了“較大安全事故”范圍。

那一段路果然難走,曲折而坎坷,路面破損嚴重,呈所謂“畸肩”狀,好比人的肩膀一高一低。這條路“畸”點相同,都是下行側低破,上行側略好。駕駛員說這是大車運石頭壓壞的。北崗石頭好,以往吃石頭,這條路上全是運石大卡車,下山是滿載,重車,上山是空車,來來去去,那一側路面就給壓“畸”了。采石叫停后卡車少了,路也沒錢修了。駕駛員本人出自北崗,情況了解,路況熟悉,技術也過硬,“畸肩”難不倒,全程四十來分鐘完成。他們突然到達鄉(xiāng)衛(wèi)生院時,現場人員個個措手不及,這是因為動身前王均特意交代不許提前通知,保證當地人員專心于救援,不需要分心籌劃如何接待不期而至的王均一行。這么考慮貌似有道理,其實不合常規(guī),縣委書記駕到,哪有不提前通知的?但是人家王均就這樣,或許是想趁眾人對她了解尚少之際,來一次突然襲擊,看看下邊這些人在突發(fā)事件中表現如何?

沒料到他們撞進了一場吵鬧。吵鬧發(fā)生于衛(wèi)生院門診樓一樓,掛號室對門的一間辦公室里,該室房門緊閉。王均一行匆匆到達時,在掛號室了解車禍傷員此刻何在,值班人員指著走廊后邊,報稱都在手術室。一行人趕緊轉身往那邊走,突然一旁屋子傳出怒罵,還有大喝:“快去!豬啊!”一行人詫異之際,緊閉的房門突然打開,一個人從里邊踉蹌而出,顯然是被從后邊推了一把,后邊那個人可厲害,他不光推,還抬起一條腿,似乎要加踢一腳,只是動作沒有完成,戛然而止。

有一兩秒意外靜場,然后是一聲招呼,非常驚訝:“王書記!”

竟是王文章,他非常及時地把一條長腿收了回去。被推出門擋在他前邊差點挨一腳的那個人是鄭光輝,本鄉(xiāng)鄉(xiāng)長,此刻滿臉尷尬。

王均問:“怎么啦?”

王文章笑笑:“王書記親臨現場,真快!”

他立刻命鄭光輝趕緊帶路,隨同王均去手術室慰問傷員。

王均問:“情況怎么樣?”

王文章報告說,重傷三人走了一個,另兩個目前還撐著,情況依然危急。鄉(xiāng)衛(wèi)生院搶救條件不足,卻又擔心傷員死在運送路上。他考慮不能再等,得搏一下。已經命救護車緊急出動,送兩個重傷號到縣醫(yī)院,醫(yī)生隨行護送,隨時處理緊急狀況。其他傷員生命無憂,就在鄉(xiāng)里治療觀察。

“王書記有什么指示?”他問。

王均說:“你安排?!?/p>

他們匆匆去了手術室。手術室外急救通道上,救護車已經到位,警示燈閃爍。鄉(xiāng)衛(wèi)生院院長和醫(yī)生們以及若干鄉(xiāng)干部都在那里忙碌。一聽來的這位竟是本縣新任女書記,大家一時緊張不已。王均說:“別慌,做你們該做的?!?/p>

她在那里待了半個來小時,慰問傷員,聽取匯報,提出若干要求,而后離開。王文章一直緊隨左右,直到把王均送上轎車。

上車后王均才問了一句:“怎么是王副呢?”

陳冬木曾明確報告由謝副縣長前來應急,怎么忽然變成王副縣長了?王文章雖是常務副縣長,此時還應由分管安全的縣領導出場才是。另一個疑問是王文章怎會如此神速?王均從近在咫尺的嶺腳鎮(zhèn)趕來尚需一點時間,王文章怎么可能比王均還快?不僅提前到,指揮安排之余,還能把鄭光輝叫到房間里閉門談話,怒罵,又推又踢,如此了得。難道他搭了架直升機?

吳平立刻打電話,一問明白了:此刻謝副和他那隊人馬還在路上,正在爬北崗山呢。王文章跑到現場發(fā)號施令應是自行應急介入,就好比王均自己從嶺腳跑到北崗。作為常務副縣長,本縣排名第四的領導,聽到出事消息特意趕來了解并現場指揮救援也屬正常,不算越權。至于王文章哪里搭的直升機,吳平提出一個合理解釋:王文章是北崗人,其母住在鄉(xiāng)下老家,今天是周六,估計是昨晚回家探母,住了一夜,今晨聽到消息便就近趕了過來。

王均問:“‘嘎林內’是什么?”

吳平張口結舌,不知道王均問個啥。王均提到了剛才王文章與鄭光輝在屋子里吵,她聽到了一連串“嘎林內”,那是講啥呢?吳平“啊”一聲,明白了,連說那是土話,粗話,不太好聽的,罵人的。

“不是罵豬的?”

王文章在房間里罵豬,那應當也屬罵人,把鄭光輝罵為豬。至于“嘎林內”的準確意思,還真不好直接對王均翻譯。吳平拐彎抹角解說,土話“林”即“你”,“內”則是“娘”,“嘎”其實就是“干”。是啊,就是那個意思。

王均一撇嘴:“該去刷刷牙。”

那意思是嘴臭,盡粗話。

她還問了一個問題:“這里有個‘游客服務中心’?”

“有的?!眳瞧交卮穑霸诮ㄖ攸c項目?!?/p>

“有多遠?”

吳平答不出來,前排駕駛員替主任回答:“還有五公里多?!?/p>

“知道路嗎?”

“知道?!?/p>

“去看看?!?/p>

王均怎么會提起這么一個中心?主要是剛才鄭光輝匯報,出車禍的卡車是游客服務中心工地運輸車,死傷的都是工地民工??ㄜ囕d石頭到工地,返程是空車,民工下班,圖方便,爬上卡車跟著下山。貨車車斗載人是違規(guī)的,司機可能還屬疲勞駕駛,結果在陡坡上反應失當,摔了,司機本人也喪生了。

王均要去游客服務中心,并非擬勘察車禍現場,確定事故原因,這種工作歸專業(yè)人員,即便是縣委書記也未必能干。王均想看的只是工地,以對該服務中心有個大體印象,之所以想去留個印象,與車禍無關,另有緣故。

他們在那條路上走了近半個小時。路很窄,路面更差,有眾多陡坡,若干地段已經被施工車輛碾出深深車轍。翻過一個山坡,眼前突然開闊,一片工地赫然展現在前方半山坡上,這就是在建中的游客服務中心,屬于本地“蓮花山風景區(qū)”。工地范圍不小,包括在建的一座大樓及其附屬設施,還有一個大廣場。大樓還在腳手架包圍中,看上去有三層左右。大樓周邊地形高高低低,有各種施工車輛在工地上穿梭。

按照王均的要求,駕駛員在坡頂停車,沒有直接開進工地。王均下車,站在山頭上觀看工地。吳平緊隨。

王均問:“怎么會在這里搞這個項目?”

吳平有些支吾:“是……那個……張拍的板?!?/p>

“總指揮是王文章?”

“是……是的?!?/p>

在建中的項目頗具規(guī)模,大樓及其附屬設施加上廣場出現在這一片山地間,某種程度上可稱氣勢不凡,問題卻也顯而易見:號稱游客服務中心,而游客在哪里?誰來讓本中心提供服務?即便“蓮花山風景區(qū)”內容無限豐富,就目前而言,不說四面八方的游客擁在曲折難行的北崗鄉(xiāng)際“畸肩”路上通行困難,僅從鄉(xiāng)集到工地車轍遍布的這五公里路,就接連幾個陡峭地段令人印象無比深刻,復制剛剛發(fā)生的“較大安全事故”無不條件充分。有哪些渾身是膽的游客敢來一試身手?交通狀況所限,此間一座宏偉壯觀的游客服務中心豈不是注定成為擺設?巨大投資豈不是注定去打水漂?

王均表情嚴肅,但是沒有公開發(fā)表意見??催^工地后,一行人動身離開,再經北崗公路,回到了嶺腳鎮(zhèn),繼續(xù)她在該鎮(zhèn)的調研活動。

兩天后,王均在辦公室接到王文章電話,后者請求王均安排個時間,想向她匯報一些工作。王說:“來吧?!?/p>

王文章是特意來做解釋的。原來他母親早在半年前就被他接到縣城,幫助管他兒子。王那天去北崗不是因私探親,是專程察看游客服務中心工地。該工地近期施工進度不太理想,他很不放心。他在周五晚間到北崗,第二天上午叫了鄭光輝一起上山,本來也打算把鄉(xiāng)書記叫上,不巧那位回縣城,不在下邊,只抓住一個鄭光輝。剛到半路,忽然聽到車禍消息,王文章臨時改變行程,帶著鄭去了衛(wèi)生院。

“跟王書記不期而遇,哈。”王文章打哈哈。

“遇得挺突然?!蓖蹙鋈粏栆痪?,“那個鄭光輝還行吧?”

這回王文章可沒拿嘴踢,他滿口好話,夸獎鄭光輝是把好手。北崗現任書記是機關出身,基層經驗少,比較弱,目前該鄉(xiāng)工作主要靠鄭撐著。游客服務中心那一攤子,王文章掛總指揮,現場具體問題還是靠鄭去解決。

“我聽說王副對這個項目還是很上心的?!蓖蹙f。

王文章稱自己是北崗人,家鄉(xiāng)難得開建一個重點項目,當然得多關心。但是項目總指揮是前任張書記硬要他干的,以熟悉本鄉(xiāng)本土情況好協(xié)調為理由。他本人倒是真不愿意,本鄉(xiāng)本土,有些事情反而不好處理,叫“本地豬屎厚沙”。

王均沒聽明白:“什么‘厚’?”

是土話,俗話,所謂“厚沙”就是多沙。說的是本地豬拉的屎里盡是沙,不像外邊的豬屎干凈,意思是本地事情難纏。說來也真是,例如征地搬遷,游客服務中心那片工地遷了一個自然村,平了兩個小山頭,那山頭上全是當地百姓的祖墳,干這種事哪會不挨罵?有人罵王文章是本鄉(xiāng)人禍害本鄉(xiāng),“漢奸”,罵得他就像當年那個汪精衛(wèi)。鄭光輝也是北崗人,同樣挨罵,“小汪精衛(wèi)”。

“鄭光輝其他方面怎么樣?”王均還問。

王文章知道王均問的當然不是鄭光輝顏值幾分。他解釋,鄭光輝那個事他原本不知道。那種事一向都是你知我知,沒有誰會自己說出去,就好比前任張書記“與多位女性發(fā)生不正當男女關系”,得等涉案出事才給曝出來。鄭光輝鄉(xiāng)長當了一屆多,幾年間換了三任書記,就是沒用他,著急了,想提拔,也想調到外邊條件好的鄉(xiāng)鎮(zhèn)任職,便利用春節(jié)拜年,請求“領導關心”,給張送軟包中華煙兩條,禮金四萬。張出事后交代出來,鄭被辦案人員叫去做了認定。送錢這種事無論什么理由都不應該,還好數額不算大,是從鄭妻儲蓄卡上領出來拿去送的,來路還清楚,不是受賄所得。鄭肯定要因此受個處分,暫時提拔無望,看起來他還經得起,目前工作依然很努力。

“當時他只找過張?”

當時鄭也找過王文章,只是大家都清楚,這種事別人只能幫助說幾句話,解決問題還得找老大。而且王文章不主張鄭光輝離開北崗,總讓鄭老老實實待在那邊干,鄭不敢跟他多說。相求時鄭也送了一條煙,沒送錢,因為王不收錢,鄭也不需要送。算起來,他倆屬遠親,比“五百年前”還近一點。鄭是王文章外婆那個村子的人,輩分更高,王文章得稱他“表舅”。由于這層關系,有時候王會跟鄭開開玩笑,彼此“阿貓阿狗”什么的。

顯然他想對那天與鄭光輝的吵鬧略做解釋,但是只談阿貓阿狗,小心地不再提豬,也不談什么“嘎林內”。這位表外甥與他表舅間的瓜葛哪會這么簡單。那一天王均親眼所見,王文章真是火大了,如果不是外邊有人,王文章那一腳肯定踢到鄭光輝屁股上,一點都不會客氣,那可不是“外甥打燈籠——照舅”。此刻王文章一味掩飾,只說好話,輕描淡寫,王均也不多問,轉口了解另外一個情況。

“我記得張的案子里也有跟游客服務中心項目相關的?!彼f。

據王文章所知,游客中心工程招標時,中標單位給張送過錢,具體數額有好幾種版本,準確數據多少,得等案情公布才清楚。如今一個項目特別是重點建設項目涉及方方面面,程序特別復雜。論證、立項、設計、征遷、招標、施工,很多環(huán)節(jié)都牽扯利益,需要領導拍板。張本人喜歡抓權,大事都得他定,一些利益方通過各種方式,拐彎抹角重點進攻他,他自己把握不住,就出了事。不過張的事情主要出在縣城城區(qū)改造的幾大項目上,這頭油水大。蓮花山風景區(qū)游客中心項目沒有多少肥肉。

“你呢?當時也有人進攻嗎?”

“免不了?!?/p>

王文章稱自己膽小。農家子弟,出自一條大山溝,靠早起晚睡努力讀書,好不容易考上大學,成為公務員,祖墳冒青煙了。一路摸爬滾打,終于當了這么個小官,很不容易,得特別珍惜。不敢說沒有半點問題,人情往來,一盒茶一條煙什么的,都有,錢絕對不碰。有人懷疑他跟早先那位張書記之間有問題,其實他跟張的主要個人往來就是扔一支煙,點一次火。張腐敗是張的事,他沒跑去合伙。張涉案后交代了一堆人和事,除了鄭光輝等一批科級干部,班子里也有多人被叫去問,傳聞紛紛,他并不在其中,不是嗎?張對他不錯,放手使用,主要因為他肯做事,也能做點事而已。

“也想跟王書記提個要求,要個事做?!彼鋈槐硎荆巴鯐泟倎聿痪?,本來不該給書記出題目。只怕別人趕到前邊了,先容我說一說可行?”

“說。”

原來是涉及“客?!表椖俊T擁椖渴墙瓯臼〗煌ńㄔO一大重點,設計線路經過本縣。該“客?!币黄诠こ桃布礀|段工程兩年前開工,目前已接近完工,二期也就是西段工程已經提上議事日程。本縣路段屬二期工程,按上級要求,沿線各縣需要成立相應機構,確立負責領導,協(xié)調各方,配合建設部門做工程。王文章提出讓他來管這個事,理由是這條“客?!苯涍^本縣的路段,大多位于北崗鄉(xiāng),他來處理比別人有利。于他本人而言,為家鄉(xiāng)做點事也屬應該。

“都是出于公心?”

王文章嘿嘿一笑,承認也有點私心,也許能在家鄉(xiāng)留個好名聲,不能總是什么漢奸汪精衛(wèi)。搞得好,也許還能有一些意外好處,比如來日有機會讓兒子擠進“客?!本€,當個車站售票員什么的。哈哈,開玩笑。

王均說:“主動要求挑重擔很好,具體還得研究。”

“主要看王書記態(tài)度?!?/p>

王均直截了當:“我覺得你不必多考慮這個?!?/p>

“書記認為不合適?”

“像你自己說的,那叫什么?豬屎沙多?”

王文章干笑:“哈,也是?!?/p>

王均告訴他,據她了解,前任那位張的案子尚未結案,案情可能還會發(fā)展,還可能牽扯到一些人和事。她很希望除了目前已經涉案的那幾個,本縣干部特別是班子里的同志不要再被牽扯,都能平安過關。但是也不能心存僥幸,如果確實有些事情,還是主動向上級交代為好,不要等人家說出來,被叫去查問才坦白,那就被動了,只怕悔之莫及。這一點,她曾經在班子里講過,王文章想必還有印象。

王文章笑笑:“感覺像是指著我說的?!?/p>

“我更希望像你自己說明的那樣,什么事都沒有。”

王均還強調,身為縣領導,除了廉政大事,其他方面也不是不需要注意。比如文明規(guī)范,講話做事多注意為好。也就是所謂牙刷干凈。調侃也要適當,避免不良影響。例如“空降兵”“跳傘”“五百年前是一家”什么的,盡管并無惡意,難免也會被人解讀出其他意味,不如不講,該嚴肅要嚴肅。實際上她也是拿這些與大家共勉,并不是指著哪一個說的。

“明白?!?/p>

都說到這種程度了,還能不明白嗎?

王文章決意走為上。以我們觀察,這個決心于他下之不易。

時下官員所謂“走為上”,常被理解為不告而別,“跑路”,潛逃。這種情況早幾年不時有見,跑得遠者會偷越國境,幾經潛行,遠赴國外藏匿,有的后來進入“紅通”名單被遣返,有的則不知所終。凡此跑遠路官員無不屬于“有事”,且都“有大事”,涉及大案要案。王文章不屬于這種,至少目前看起來不像。他并沒有涉案,即便如人們懷疑與前任張某案子有牽扯,看起來似也不是扯得很深,數額不可能太巨大,與那些跑路者相比,只屬小巫見大巫,否則他早給辦案部門控制起來,不會放任他在縣城和游客服務中心工地間晃來晃去。以他這種情況,毫無模仿“跑路”之必要。

事實上人家王文章所謂“走為上”是另一種類型,并非不告而別,非法潛逃。他考慮的是合法途徑,離開一段時間,暫避。為什么做此考慮?主要因為王均。

那時候王文章已經不講“五百年前是一家”,因為王均有提醒,也因為事實上確與“一家”相距甚遠,盡管縣委班子里姓王的只有他倆。私下里王文章自嘲,叫作“王不見王”,這位女書記很厲害,好比林則徐,禁煙堅決,不容置疑,煙鬼們怎么辦?只好避之唯恐不及。這當然只是調侃。王文章還自嘲有時開玩笑不夠嚴肅,與王書記性格不合,說得就像打離婚官司的夫妻在法庭陳述理由似的,實際上擺出的都是雞毛蒜皮。關鍵還在于王均是女上司,女上司往往有潔癖,是非觀比較清晰,王文章自知此王不是彼張,自己很難讓她放心,特別是人家目光炯炯,于王文章經常如芒刺在背,這種目光下小日子不太好過,似也不容易做成事,以長遠計不如先躲一躲。出于個人情況,王文章很難遠走高飛另謀高就,必須以暫離而非長久甚至永久離開為基本選擇。

那時候發(fā)生了一個意外情況:劉興玉在西藏出了事情。劉興玉是本縣縣委常委、統(tǒng)戰(zhàn)部長,數月前剛成為本市四位援藏干部之一,加入本省本批援藏干部隊伍,去了西藏對口支援縣,在那里擔任縣委副書記兼副縣長,僅次于擔任縣委書記的本市另一位援藏干部。按照現行辦法,劉去西藏后與本縣工作脫鉤,但是原職務依然保留,以利兩地配合。劉進藏后工作非常努力,不料卻在下鄉(xiāng)調研時遭遇山石崩塌,劉在同車人員保護下跳車,逃生中被飛石砸中,腿部重傷,所幸被及時救出,性命無虞。由于傷情較重,養(yǎng)傷需要較長時間,恰本期援藏工作剛剛開始,為保證任務完成,本省援藏領隊建議迅速更換人員,經省領導同意,本市奉命挑選接任人選。理論上說,這位繼任人選應在全市范圍內挑選。由于劉興玉出自本縣,其援藏后,本縣上下發(fā)動,在支援項目、籌措資金上多方努力,以支持劉完成本期援藏任務,為保證這些項目資金落實到位,眼下由本縣選派人員接替劉,比從其他縣區(qū)挑選更為有利。這一考慮使選派范圍和競爭大大縮小,被王文章視為機會。一屆援藏為期三年,目前僅余兩年多,算來不長,歸來后有一定選擇余地,回到本縣相對方便,職務還有望上升。這兩年多時間里本縣情況可能還會有些變化,例如王書記可能高升,換來個汪書記,雖然不能指望姓汪的就不是林則徐,畢竟王不見王還是值得期待。

問題是此王要走,也還得過彼王一關。

他找王均談了話,請求書記支持。

王均問:“感覺你很迫切,為什么?”

王文章說:“機會難得。”

“你說想為家鄉(xiāng)做點事,忽然又動心其他機會?”

王文章表示,可以先去為西藏人民做點事,回來再為家鄉(xiāng)做點事。

他當然必須這么說。什么“王不見王”之類,只供私下調侃,實上不了臺面。

王均不含糊,表態(tài)明確:援藏很重要,任務很艱巨,有時候可能還會遇險,好比劉興玉。王文章愿意去接手,必然反復考慮過,對困難和危險有足夠思想準備,也屬勇挑重擔。這件事的推薦權在市里,決定權在省里,如果征求她的意見,她會支持。

從王均那里討到這句話,王文章信心倍增。他寫了一份申請報告,親送市委主要領導,并做當面請求。他還利用開會之機到省里找夠得著的上級領導做工作,請求給予支持。而后他開了一份書單,從縣圖書館借來一大堆與西藏有關的書籍,關在辦公室,通宵達旦閱讀,惡補西藏知識,志在必得。應當說王文章爭取這一機會很有利,首先是內定挑選范圍限于本縣,幾乎去掉百分之九十的競爭者。其次是王文章本人資歷勝人一籌,比劉興玉都有資格。劉是在確定援藏后才提任縣委常委的,而王是現職常務副縣長,此前還當過兩年副縣長。以這樣的資歷,他不爭取便罷,一旦真想去,且不要求提拔,別人很難跟他爭。加上王被認為是“肯做事,能成事”,這就更其有利,把握性比較大。綜合各方面因素分析,王文章此番“走為上”確實可期,眼看輪到他去“高空跳傘”了。問題是空降都是從高處往低處跳,西藏位于世界屋脊,海拔那么高,從本縣前往,還不如說是坐上火箭,“嗖”地一躥直沖云端。

王文章想坐火箭也還有若干不確定因素,其中最具威脅力的還是其干凈程度。王文章曾為涉案的那位張重用,令人有所存疑。該案是省紀委辦的,王文章到底有沒有問題,可不可以讓他坐火箭,要上級才能把握。

那一天王均命人通知王文章,讓后者于第二天上午去嶺腳鎮(zhèn)參加一個現場會,商討該鎮(zhèn)防洪堤改造項目。嶺腳鎮(zhèn)鎮(zhèn)區(qū)挨著清溪河,現有防洪堤建于上世紀末,當時經費緊張,項目標準較低,而作為北崗山區(qū)降水下泄主通道的清溪河夏秋水量集中,堤壩存在隱患。王均上次到嶺腳調研時聽到了這方面的反映,認為關乎民生和人民生命財產安全,須全力推進堤壩改造。那天現場會去了幾大縣領導,王文章雖不管水利,卻因常務副縣長分管財政,需要參與。

王文章給王均打了個電話,表示完全贊成改造嶺腳鎮(zhèn)區(qū)防洪堤,財政方面是縣長一支筆,他協(xié)助分管,黨政兩位主官決定的事,他完全照辦?,F場會他可不可以請假呢?不湊巧他明天得到省城去一趟,是約好的事情,昨天他已經跟縣長請過假了。

王均問:“公事嗎?”

王文章略支吾:“也是準備援藏吧。”

“不是還沒定嗎?”

王文章忽然轉口:“最近嶺腳那條路不太好走啊?!?/p>

“比你那個游客服務中心難走?”

“那倒不是?!蓖跷恼抡f,“這幾天天氣特別不好。”

“這不是更需要嗎?”

王文章笑笑:“不說了,聽書記安排。”

王文章所謂“天氣不好”指的是下雨,時逢雨季,近段時間本地降雨集中,氣象預報明日亦有大雨。王均所謂“更需要”說的是這種時候到現場看洪水更直觀,更明白堤壩改造非常必要,刻不容緩。

不料出師不順,王文章烏鴉嘴竟一叫靈驗:第二天上午,一行人被大水阻擋在嶺腳鎮(zhèn)外兩公里處。

這里有一條小溪,是清溪河的支流,小溪上有一個小水電站,建有一條水壩,該水壩同時亦為過溪通道,有一條村道從水壩上通過。這條村道比北崗游客服務中心那五公里山路當然好多了,平坦,彎道亦不急促,平時車輛也不多。近日由于鎮(zhèn)區(qū)公路改造,通行車輛暫時改走這條村道,水壩便成為車輛進出鎮(zhèn)區(qū)的必經之路。由于連日降雨,小溪水面暴漲,此刻竟至淹沒水壩。從河岸上看,只見一片大水,有一座建筑孤零零立于水中,那是電站的泄洪閘裝置,下部已經被淹沒。隱隱約約,還可見兩道橫欄在水線上下起伏,那是堤壩兩側的矮道欄。

當天上午兩王同行,兩輛越野車一前一后停在河岸邊。王文章下了車,從后邊跑到前邊王均這輛車旁。

“不能過,危險?!彼麑ν蹙f,“恐怕得考慮改期。”

此刻除了這條洪水淹沒的村道,再無另外通道可達嶺腳鎮(zhèn)區(qū)。從降雨情況判斷,幾小時內洪水只會更大,不會消退,因此坐等亦沒有意義。這時還能怎么辦?王均坐在車里,眼睛盯著那片大水。憑著水面上那座建筑和隱約浮現的道攔,可以大體判斷堤壩走向。水雖然淹過堤壩,似乎還沒漲到足以淹沒越野車的車輪、車頭,理論上車還可以涉水而過。問題是誰也不知道會不會車行一半突然沒水熄火。且上游洪水還在下泄,情況瞬息有變。半個多小時前,婁士宗與陳冬木剛剛從這里過去,到嶺腳鎮(zhèn)打前站,當時還什么情況都沒有,豈料轉眼水就沒過堤壩。此時冒險過河,弄不好突然有更大水頭來襲,沒準車會給推倒,甚至會連車帶人給洪水推過道欄,滾入堤下,被洪水卷得不知去向。這時還能怎么辦呢?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如王文章建議,打道回府,另擇吉時。明天有一位市領導到本縣調研,王均需要陪同,接下來還有其他急迫工作日程,現場會少說也得推到一周之后,甚至更長時間,這于王均是個大問題。

她問駕駛員:“這層水開得過去嗎?”

駕駛員看看前方,再往上游看一眼,口氣不太確定:“應該……可以。”

“那么走。”王均下了決心。

沒有什么事比水火更急迫。面對大水,尤其感覺此間防洪堤建設之重要,王均決意冒險,涉水前進。駕駛員聽命發(fā)動,車剛緩慢開出,突然外邊有人用力拍打車身,“砰砰砰”一陣響,急促之至。

竟是王文章。他站在一旁等王均他們掉頭,不料一看這個車居然往前拱,他著急,撲上前就拍打車身。

駕駛員停了車,打開車門問:“王副怎么啦?”

王文章張嘴就罵:“嘎林內!你找死??!”

駕駛員支吾道:“這是……這是領導……”

王文章當然知道,沒有王均下令,駕駛員哪敢擅自往水里開。這個時候他也不跟王均說,只是擋在車頭前,轉身朝后邊招手。眨眼間,他那輛車開了過來。

“不許急,我先過?!彼钔蹙鸟{駛員,“好好看著。不行了我會退回來。如果過去了,你再跟?!?/p>

然后他上了他的車,命司機往水里開。

幾分鐘后他們越過了河道中線。

王均下令:“跟上去?!?/p>

兩部車過了河,安然無恙,人車平安。

到了嶺腳鎮(zhèn)政府,下車后王均問王文章:“你就這么敢,當著我的面罵我的司機?”

王文章檢討,稱自己并非膽大包天,也沒罵人,只是著急了,土話隨口而出。如果眼睜睜站在一邊,看著女領導給洪水沖走,他沒法交代,還會永遠被人恥笑,一輩子抬不起頭,那樣的話還不如自己給沖走。

“要是王書記給沖走了,我怎么辦?”他說,“我還有求于王書記呢?!?/p>

“有嗎?”

他再次提到請王支持,聽說最近市里將做推薦人選決定。

王均沒有吭聲。

現場會后,王均找婁士宗了解情況,問的是王文章請假的細節(jié)。通知王參會時,王報稱擬往省城辦事。他是不是真的跟縣長請過假,以什么理由?

王文章主要工作在政府那頭,一般事項請假直接找婁士宗即可。婁確認,王文章所報屬實,說是約了一個醫(yī)生,專家,要帶兒子去省城看醫(yī)生。當時縣長不清楚王均有意讓王文章參加現場會,電話里就同意他走。帶兒子看醫(yī)生這種事完全就是私事,怎么說“也算準備援藏”?繞個彎差不多也可以算一點:此去兩年,一跑遠在天邊,事前有必要把后院事務安排清楚,例如給老娘買件棉襖,給老婆買包面膜,給兒子配副近視眼鏡。雖都屬私事,可視為預備遠行。

王均還是那句話:“不是還沒定嗎?”

幾天后,王均到市里開會,市委書記和組織部長一起找她談話,就援藏干部繼任人選正式征求她的意見。王均明確表態(tài),建議由陳冬木去接替劉興玉。陳冬木是現任縣委副書記,挑選他能體現本市對援藏工作的重視,也有利于本期援藏任務的順利完成。

組織部長很含蓄地提了一句:“王文章好像很迫切?!?/p>

王均回答說,王文章曾找過她,當時她也曾明確表態(tài),可以支持他去。但是現在考慮,還是推薦陳冬木更合適。

王均回到縣里,立刻通知王文章到她辦公室。也就幾分鐘,王文章趕了過來,臉上帶著笑,或許認為已經心想事成。顯然他一直關注著事情的進展,也有渠道打聽到市領導找王均談話的動態(tài),不需要多久,談話的具體情況可能也會傳到他耳朵里。王均不等別人去告訴他,直接找他來,親口相告。

王文章呆若木雞。

“我只是表示了我的態(tài)度。如果市里決定還是你,我會服從?!蓖蹙f。

王文章干笑一聲:“書記這一巴掌把我拍死了?!?/p>

“你不是還坐在這里嗎?”

“沒戲了?!蓖跷恼虏粷M,“王書記答應過的。”

“我改主意了。”

“為什么?”

王均問:“王不見王什么意思?王容不得王?”

王文章不吭聲,起身離去。

幾天后,市里上報推薦人選,果然是陳冬木,王文章出局。王均作為縣委書記,她的意見無疑分量獨具,上級領導當然也自有把握。由于這一回王文章努力爭取,動靜有點大,很多人有所耳聞,且都認為十拿九穩(wěn)。大家都傳說這家伙志在必得,除了“惡補”西藏知識,也在努力“惡補”身體素質,“為進藏做點準備”。西藏海拔高,氧氣稀薄,沿海低地的人乍一去可能會有高原反應,據說嚴重的還挺可怕。但是有一種“紅景天”可以幫助人克服高原反應,那是一種中藥,可煎服,亦有以此加工而成的飲品,裝進飲料瓶,好比瓶裝涼茶,飲用比較方便。王文章弄來一箱這種涼茶,每飯必喝,想必他身體里的抗高原反應因子正在迅速積累,應當已經具備了一飛沖天的條件。忽然間沒戲了,定的是陳冬木,此王未遂,“惡補”種種,盡屬白干。

這是為什么呢?悄悄地便有些議論在縣里縣外傳開,比較具體的猜測還是涉張,也就是跟那位前任張書記的案子牽涉了。王文章為什么急于遠走高飛?所謂“王不見王”只是表面原因,及早逃避才是內在驅動。只要能夠走成,即使張案終于扯到他身上,只要情節(jié)不是特別嚴重,辦案部門不太可能跑到西藏去把他抓回來,那樣的話對本省本市聲譽會有影響,也必然對本期援藏任務的完成造成不利。因此最大可能是暫掛,待他回來后再收拾。這就是說王文章為自己爭取了兩年多時間,他可以在這段時間里內外兼修,有關系跑關系,沒關系找關系,待到一朝凱旋,時過境遷,問題可能變小了,過關就相對容易。王文章的如意算盤大約就是這么打的??上錾贤蹙霞夘I導當然也掌握了若干情況,該算盤終于給打翻在地,接下來自有好戲,可以拭目以待,看王文章那些事還怎么收場。

果然,不到一周時間,市委組織部干監(jiān)科通知王文章前去,領導要找他談話。王文章按要求到達,才發(fā)現談話領導竟有兩位,除了組織部一位副部長,還有一位市紀委副書記。這是一次兩家聯(lián)合進行的干部約談,這種談話通常出自市委主要領導要求,對相關干部某些問題進行了解。以組織部為主,表明問題暫時還沒達到交紀委調查的程度,但是約談與交代過程中如有新的發(fā)現,也可能非常迅速地發(fā)展成案件。

兩位領導給了王文章一份單子,列有十幾條他們要了解的問題。王文章必須做當面匯報,還需要寫出書面說明。

王文章看了那個單子,說:“有幾個是老問題,以前做過說明了?!?/p>

“可以再做說明,也可以進一步補充?!鳖I導說。

問題集中在王文章近些年負責的一些項目的立項、招標、用地、開支等方面,其中包括蓮花山風景區(qū)游客服務中心項目。兩位領導要求王文章談談該項目情況,王文章還是那三段落:前任書記拍板,總指揮硬安給他的,他本人沒有利用以牟取私利。

“這個項目一直有反映。”領導說。

“我知道?!蓖跷恼抡f,“當時有人罵我漢奸,現在還有人罵?!?/p>

“你沒覺得項目有問題嗎?”

王文章沉默片刻,突然改口:“我還是直說吧。”

或許因為正式約談開不得玩笑,也可能因為自知真實情況擺在那里,上級總會掌握,不能總是推三推四。王文章干脆直接都攪到自己身上,承認這個項目,包括此前的“蓮花山風景區(qū)”,都是他全力推上去的。起初幾乎所有人都不認為項目搞得起來,包括那個張。是王文章千方百計運作,組織專家調研認證,提出建設規(guī)劃,具體組織設計、爭取省市項目經費支持、開展招商,一直到組織招投標,項目落地施工,所有環(huán)節(jié)都是他為主操作,他為之不遺余力。為什么?因為他是總指揮,更因為他是北崗人??傊笓]表面上是張硬要他干,實際上是他跟張直接討要,只是請張幫他做個姿態(tài),這樣接手有利于避嫌減罵。他之所以力推這個項目,主要是考慮家鄉(xiāng)條件不好,產業(yè)薄弱,百姓貧窮。北崗石產業(yè)曾經興旺過十幾年,打石鋸石運石賣石,搞得山疤路破河流污染,終因環(huán)境破壞嚴重被叫停。石產業(yè)下馬后,北崗百姓還能吃什么?不能都出去打工吧?他考慮還是靠山吃山,開發(fā)旅游是可行的一項,畢竟有山有水,大樹參天,奇石遍地,可登山、可漂流。人文資源也豐富,例如有一座秀才樓,一家三代出秀才。有一園石牌坊,大大小小樹了二十幾座。

“是不是還有一個土匪洞?”

確實有。該“土匪洞”常被人拿來調侃,視為王文章的忽悠瞎搞。這些人其實是不了解情況。北崗民間有句諺語“蓮花山土匪洞”,蓮花山說的是那兒的主峰加周邊山嶺看上去像是觀音菩薩的蓮花座。那一帶山嶺地貌獨特,有大量石洞群,只要識路,從山腰石洞鉆進去,可以從山頂鉆出來,還可以鉆到周邊山嶺去。因為易守難攻,早年間曾有多股土匪盤踞,前前后后匪患鬧了百年,所以才有“土匪洞”之名。在“蓮花山風景區(qū)”規(guī)劃里,土匪洞成為當地十大景觀之一,改名為“剿匪洞”。這不是亂改,是有歷史依據。解放初,北崗一帶聚集近千土匪,四處流竄,危害嚴重,解放軍派了一個團兵力,加上縣大隊、區(qū)小隊、民兵,在北崗剿匪三個月。由于地形復雜,土匪剽悍,仗打得很艱苦,解放軍、民兵加起來犧牲了三十多,終于徹底清除百年匪患。事后當地修了烈士墓,立了“剿匪勝利紀念碑”,現在都成了資源,即是自然,也是人文。規(guī)劃風景區(qū)時,王文章提出可以借助這一資源,搞一個剿匪野戰(zhàn)游戲項目,到時候讓幾組游客分別扮演土匪、剿匪部隊和民兵,給他們發(fā)游戲槍,定幾條規(guī)則,安排合適路徑,在保證安全前提下,讓他們鉆進山洞,乒乒乓乓打個痛快。有人譏笑這是“王氏土匪游戲”,他認賬,確實是他提出來并列入風景區(qū)旅游規(guī)劃,他相信如果能辦起來,該項目一定紅火。還有人舉報他以開發(fā)旅游為名,坑蒙拐騙偷,靠欺瞞忽悠把上級扶持資金、銀行貸款和開發(fā)商資金騙到老家北崗山溝里打水漂,他認為說得對,也不對。如果繼續(xù)堅持,把項目辦起來,那就是一片新天地。如果項目中途下馬,給攪黃了,所有努力包括金錢就打了水漂。

“你擔心這個嗎?”

王文章承認,前任張書記出事給帶走后,他就預感游客服務中心項目可能會遇到波折,那段時間隔兩天他就要抽空去工地一趟,有時是半夜三更趕來回,催迫施工單位全速趕工。這也是想搞出既成事實。一般而言,投入越多,中止或者回頭就越難。另外工程上也需要有一個段落,例如那座主樓,如果在封頂前停工,雨季一到,缺乏防護的墻體有可能被雨水滲透受損,嚴重的話將導致整個兒垮塌,那就前功盡棄。把封頂完成,就可以有效保護墻體,哪怕工程意外中止,東西還在那里,不會倒掉。出于這些考慮,他才拼命催促。千不該萬不該,工地上居然出了事,而且是他最痛恨的車禍事故,一翻車死亡五人,列入較大安全事故,還引發(fā)更多注意和質疑。他真是氣死了。鄭光輝不檢討現場監(jiān)管失職,反抱怨趕工太緊導致大家都受不了,所以才發(fā)生事故。他聽了惱怒不已,一怒之下差點拿腳去踢鄭光輝。

“我對其他人很少動粗,當然更不會動手。”王文章解釋,“鄭光輝不一樣?!?/p>

有什么不一樣?還是那個說法:他倆是遠親,外甥打燈籠——照舅,阿貓阿狗從小一起長大。鄭光輝還是因為王文章一再力挺,才能夠一步步上來成為鄉(xiāng)長。因為這種關系,別的可以不論,鄭光輝絕對不該讓工地出那種大事。

“現在主樓封頂了沒有?”

“已經完成?!蓖跷恼抡f,“終于松了口氣?!?/p>

他覺得工程中止已經迫在眉睫。新書記王均到任后,面對各種質疑之聲,必定會下決心重新開展論證。既然無法繼續(xù)推進,他還不如暫時避開。他相信無論請什么專家來論證,都不可能一邊倒,都還會有保留意見。特別是工程投入已經那么大,誰敢一句話拿幾包炸藥“轟隆”炸光,背起一堆債務?最不利的情況就是爛尾兩三年,待他援藏歸來,時過境遷,或許就能繼續(xù)開始。

“現在火箭坐不成了?!彼猿?,“紅景天喝了一堆,全白干。剩下大半箱只好塞到床鋪底下,人家陳冬木不要那個?!?/p>

“很遺憾?”

他覺得也好,也許蓮花山工程不用再等兩三年。

“你在這個項目里沒有經濟方面的問題嗎?”

王文章說,哪怕他是個大貪、巨貪,也不會在家鄉(xiāng)這種項目上貪半分錢。

“那么你在其他項目上怎么貪?”

王文章立即修改自己的說法,發(fā)誓迄今為止沒在任何項目上貪過半分錢。

這種事能靠賭咒發(fā)誓解決嗎?幾天后,一組精干人員從市里悄悄進駐本縣,加上本縣配合人員,一起對王文章相關問題進行初查。調查人員了解的范圍跨越十來年,從王當副鄉(xiāng)長起,直到當下,王管的項目幾乎都給問了個遍,整整查了十來天。

然后王均找王文章談了一次話。王均告訴王文章,經請示市委領導同意,決定免掉王文章“蓮花山風景區(qū)游客服務中心”項目總指揮一職,工程暫停,重新組織專家論證,以便做出科學決策。

王文章不吭氣,好一會兒才表示:“我預料到了?!?/p>

王均要求王文章正確對待。她還說,盡管有不同看法,王文章所做的大量工作和努力還是得到公認,總體尚好,罵王文章“漢奸汪精衛(wèi)”絕對是定性錯誤。

第二條王文章也預料到了:干部群眾反映王文章存在若干問題,其中收受、轉送高檔香煙問題比較突出。要求王本人認真整改。

王文章感嘆:“不如直接要求我戒了。”

“做得到嗎?”

王文章?lián)u頭,稱有時候人還得靠點什么,比如他得靠一支煙。

最后一條可稱好消息:根據調查人員反饋,外界所反映的王文章幾大問題,特別是所謂“涉張”事項,經查,暫未發(fā)現其違法違規(guī)的確鑿證據。類似調查的結果通常直接報告上級,無須向相關對象反饋,但是可以給當地主要領導通點氣,由其把握。鑒于王文章的情況,王均認為可以對本人有所告知。

王文章笑了:“是不是出乎王書記預料?”

這話有點張狂了。

王均回答:“在我預料之中。”

王文章驚訝。

“但是我需要確認?!彼f。

王均不諱言,王文章確實做過不少事,所謂“肯做事,能成事”,但是針對他的舉報與議論也不少。市委領導對此很重視,她也認為有必要搞清楚,所以才會有相關查核?,F在確認了,看來這個王在這方面也還可以放心。王均感到高興。

問題是機會已經不再,王文章床鋪底下大半箱紅景天已經用不上了。

王均提起一件事:按照上級要求,縣里正在考慮成立“客?!表椖颗浜现笓]機構,需要確定負責領導。她個人意見,要王文章來承擔。她記得王曾經跟她提過這件事,不過今天還需要正式征求王本人意見。如果王還愿意,她就準備按程序正式提出。

“你也可以不干。”她說。

王文章喜出望外:“真的嗎?!”

“你說呢?”

“謝謝王書記信任!”

“但是呢?”

王文章明確表示:“沒有但是?!?/p>

“需要再表演一回,表明是我硬要你干的嗎?”

“不需要了?!?/p>

“客專”是個啥?那就是一條鐵路,或稱高速鐵路、高鐵。“客?!钡娜Q是“客運專線”,表明了這條高鐵的特定性。

本縣目前沒有一寸鐵路。直到被“客?!本€工程設計師畫上一條虛線,才一舉躋身未來的全國高鐵網,也進入本省的“一橫”之中。本省高鐵規(guī)劃通俗稱之為“三縱三橫”,“客?!睂儆谥虚g那一橫,其東端為本省省城,西端則穿越省界,接入國家高鐵網中一條連接幾座大城市的骨干線路,本省省會將通過“客?!迸c它們聯(lián)成一線。本縣有幸為“客專”途經,完全因為地理位置:這塊地盤恰屬本縣,你不想經過也得經過。同樣的原因,這條線只能走本縣的北崗鄉(xiāng),難以另謀高就,因為北崗在本縣海拔最高,地理上屬于本省中部一座山脈的余脈,而“客?!贝篌w沿該山脈南坡而行。高鐵有其缺點,沒法像村道一樣忽上忽下,得講究高度坡降,當然也得考慮巨大成本。數年前“客?!币?guī)劃剛剛披露,本縣便有大量反映,希望此段線路南移,從本縣縣城至少從嶺腳一帶經過。經多方努力,未遂,高鐵還是高高在上,唯青睞北崗。線路難以調整,只能退而求其次謀求“設站”,這一艱巨任務非王文章莫屬。

所謂“設站”指建一個火車站?!翱蛯!本€原本規(guī)劃于本市地界設一個站點,具體位置有東、西兩方案,尚未最后確定。原因是本市北部三個縣都屬途經,三縣都想爭取,但是又各有想法,所謂“各懷鬼胎”,原因相同:線路只在山區(qū)一線通過,離縣城都有一定距離,三個縣不約而同,都想爭取線路南移并于靠近縣城位置設站,結果無一成功。由于本縣在三縣位置居中,且途經線路最長,設站理由更為充分,卻因為北崗離縣城太遠,設站牽扯大量土地和資金投入,利用價值和性價比似乎不高,意見分歧較大。王文章從一開始就力主爭取,建議千方百計讓站點落在北崗,為此他列舉了很多理由,其中有一條最核心的卻沒在其中,那就是他本人。王文章是北崗人,如果“客?!本€只是途徑他的家鄉(xiāng)北崗,那么北崗人在付出土地、勞動之后,可以幸福地“看到鐵路修到我家鄉(xiāng)”,卻難以獲得更多利益。如果有一個車站設在北崗,情況頓時大變,必定會有一條連接車站與縣城的高等級新公路作為配套項目提上議事日程,這將根本改變目前的交通狀況,“畸肩”路將從此進入歷史,北崗將從一個偏遠閉塞之地一變而為本縣鐵路、公路結合的新興交通樞紐,必定極大促進各相關產業(yè)發(fā)展,這便是全盤皆活。不說別的,王文章全力以赴的蓮花山風景區(qū)及其游客服務中心,忽然就不再是“坑蒙拐騙偷”的打水漂項目,而是極富遠見的產業(yè)發(fā)展措施了。

王文章當年就是拿“客?!本€和設站作為重大利好,促成了“游客服務中心”項目的確立。時“客專”線還在醞釀規(guī)劃中,不免有人懷疑,如果到頭來這條線不修,或者本地不設車站,那么王文章的鼓吹謀劃全得死個直挺挺,包括“游客服務中心”,當然也包括他自己。為什么王均甫一上任,王文章迫不及待就請求把“客?!笔马椊唤o他?那不僅是勇挑重擔,更是救命之策。這個項目誰都可以來牽頭,但是肯定沒有誰會比王文章更切身、更上心、更急迫。王均改變主意,把王文章從火箭發(fā)射場扣下來,把“客專”任務交給他,可謂看得很準。當然,如她這種有潔癖的領導,更強調委以重任之際,需要確認此人手腳基本干凈。

王文章發(fā)表體會:“女領導有兩種,一種很一般,一種很厲害。女領導一旦厲害起來,真是沒有哪個男領導可比?!?/p>

下級表揚上級,可以不吝美言。王文章表揚王均是數十年里最好的第一把手,一舉為本縣注入了未來發(fā)展的強大動力。其實王這么表述也屬自我表揚。王文章當然也自認跟王均沒法比。女領導是老大,他只排名第四。女領導高屋建瓴,他滿褲管泥巴。最重要的是女領導出于公心,而他私心重重。作為本地人,他自知將終老本地,如果只為自己撈取好處而不為家鄉(xiāng)干些事情,本地人罵娘會罵進他的骨髓,讓他來日躲進骨灰盒都不得安寧。眼下他在臺子上,人們只能在背后罵他漢奸,一朝下臺了,滿街的人都會當面吐他口水,他可不想享受這種美好待遇。無論如何,他必須為家鄉(xiāng)做點好事,留點美名。王均是省里派下來的,根本不需要考慮這個,只需多說少做平穩(wěn)過渡,不必計較干過些啥,不出大事就好。時候一到,照樣提拔走人,無須在意這個地方又怎么啦,誰會在這里想念或者罵娘。但是王均就是不一樣,與本縣干部群眾同心同德,敢于面對巨大困難,不惜付出艱辛努力,任職一方造福一方,辦實事辦大事,絕不敷衍。本縣干部群眾看在眼里,銘刻在心,永不忘記。

王均問:“這些話跟以前那個張書記也說過吧?”

王文章臉皮結實,面不改色:“他喜歡聽?!?/p>

“打包帶走,去跟他說?!?/p>

這個重要指示貫徹落實不太容易。

雖然從此不再“高屋建瓴”,王文章倒也不負所望。這個人確有能力,加上有一股勁,如他自嘲,拿出當初“坑蒙拐騙偷”那些招數,加上“好工”,也就是鍥而不舍,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難題被一一破解,“客?!闭军c終于最后敲定,設于北崗鄉(xiāng),定名為“蓮花山站”。這一過程中,前臺上躥下跳是王文章,后臺遙控指揮是王均,后者起的作用可稱巨大,不僅在于對前者的支持,還在于王均直接處理了幾大審批難題。她在省直部門工作多年,上邊的人頭路徑熟悉,知道什么事可以找誰,從省里相關部門到省領導,綠燈逐一被她打開。直到這個時候,王文章才感嘆幸虧有這么大號一個“空降兵”,否則只靠一兩串井底之蛙,不知還要費多少周折。

半年多后,“客?!本€和車站項目開始征地搬遷,王文章奉命常駐于北崗項目指揮部,緊盯不放,沒有特別重要的事項不得離開。王均自己隔三岔五上山檢查督促,確保項目按計劃順利進行。

那時出了件事情,有一天下午,縣統(tǒng)計局局長丁家聲匆匆上山,面見王文章,報告了一個急迫事項:“截止期馬上就要到了,怎么辦王副?”

王文章問:“截止哪個鐘點?”

是今天下午五點半,本周最后一個工作日下班時間截止。

王文章不吭氣了。

丁家聲匆匆前來,牽扯到一份重要報表,涉及上年度本縣GDP的確定。GDP通常稱為國內生產總值,它很重要,能反映經濟發(fā)展,也能表現政績,因此也可能被造假或注水。本縣在前任張書記手上,曾接連數年GDP增長排名全市第一,這得益于爭取的一些重點項目和招商項目接連落地,但是也有相當部分的浮夸,也就是數據水分。比如北崗鄉(xiāng),原先石產業(yè)產值耀眼,治理整頓后石廠倒光了,產值數據卻不能少,必須以每年百分之幾增長。王均到任后發(fā)現了這個問題,提出要擠水分,把數據做實。今年年初,縣統(tǒng)計部門按照她的要求,組織力量細致工作,提出了一組新的統(tǒng)計數據,比之原數據有相當比例降幅。這份新數據當即被王文章壓住,命統(tǒng)計部門先不要拿出來。

從擔任常務副縣長那時起,王文章一直分管統(tǒng)計部門,本縣GDP那些事,沒有誰比王文章更心知肚明。王文章向王均做了一次個別匯報,建議慎重處理。壓水分搞準數據肯定是對的,卻也得防止連鎖問題發(fā)生。如果按照統(tǒng)計部門提供的新數據,那么本縣發(fā)展增速將從當年全市前列一變而為倒數第一。

王均說:“這不是問題。該是多少就是多少。”

“但是也會直接影響全市統(tǒng)計數據?!?/p>

本縣調低數據后,全市的數據也將跟著相應下調,如果幅度過大,本市在全省內的排名會因之生變。這件事不僅影響本縣,還影響全市。王文章建議可由書記縣長一起去向市主要領導和分管領導匯報,然后再定。

王均聽進去了,與縣長婁士宗一起去市里匯報了情況。市長把統(tǒng)計部門領導叫來一起研究,最終同意本縣對數據做一定調整,但是不同意一步壓到位,因為牽動太大,產生的數字缺口難以填補,只能視情況逐步消化。根據市領導的這個意見,縣統(tǒng)計局做了一個新的上報方案,稱之為B方案,比之前那個大壓水分的A方案有較大回調。因為事關重大,王文章對丁家聲強調,上報該方案務必直接請示王均。王均對該方案很不滿意,一直壓著不讓報,直到截止期臨近。

丁家聲上山時,公文包里放著那份B方案。他告訴王文章,近日曾通過各種方式多次請示,王均一直不表態(tài)。昨日王均去省城開會,行前丁再次找她報告,她還讓等??赡苁窍虢柙谑〕情_會之機向上級領導反映,爭取再壓一點。問題是今天下午下班之前務必報送數據。丁家聲給王均打電話,未聯(lián)系上,可能因為會場不能開機。后來又發(fā)了短信,未見回復。無奈,只能上山面見王文章,請示怎么辦。

王文章問:“你請示過婁縣長嗎?”

請示過了。婁士宗說這個事只能請王均拍板。

“既然這樣,干嗎還找我?”

“王副分管啊?!?/p>

“我還能管過書記縣長?”

丁家聲一時語塞,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王文章問了一個問題,就丁家聲經驗,此刻王均還有爭取余地沒有?丁家聲直截了當回答:“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不可能。”

“哪怕誤期,到頭來她還非得在你這張表上簽字,是這樣嗎?”

“恐怕是的?!?/p>

“這好比你抓了只綠頭大蒼蠅,她得生吞下去,不吞還不行。是嗎?”

“我哪敢啊?!?/p>

王文章嘆口氣,稱王均那樣有潔癖的領導哪會心甘情愿活吞蒼蠅。與其大家合伙,逼人家女領導痛不欲生自己去生吞,不如找個消化功能更強大的人替她吞了,然后還可以幫她出一口惡氣。這個人該是誰?不就是活該分管王副嗎?

他在那張報表上簽了名,還有“同意上報”四字。丁家聲拿回報表,卻不離開,手發(fā)抖,臉發(fā)白,說不出話。王文章問:“你是怕王書記回來后撤你職?”

他點頭。

“我來跟她報告,沒你事?!?/p>

丁家聲走后,王文章給王均發(fā)了一條短信,稱由于王均在會場無法聯(lián)絡,時間不允許再等,他已經以分管領導身份簽字,命統(tǒng)計局將“B方案”報送,特此報告。

王均怒不可遏,當晚從省城給王文章打來電話,命王文章立刻去把數據報表撤回來,待研究后另行上報。

王文章說:“王書記盡管批評我,事情不好再變了?!?/p>

王均摔了電話。

如果王均堅持,這份數據當然可以設法先撤下來,但是撤回本身馬上會成為一大問題,其后果可能更難承受。王均作為第一把手,對此肯定心知肚明?;谶@個判斷,王文章才敢擅自做主,造成既成事實,讓她不得不接受了事。

王均回到縣城后,王文章在第一時間前去聽訓。王均冷若冰霜,劈頭蓋臉又是一頓怒批。所謂“替女領導吞蒼蠅,還幫她出一口惡氣”原來是這么回事,果然一如王文章事前所預料。王文章的消化功能確實強大,當場僅虛心聽取批評,絕不多做解釋。王均這種厲害領導明察秋毫,她哪里會看不明白,實無須王文章喋喋不休自我表白。他只檢討自己存有私心,從前任張開始,統(tǒng)計名義上由他分管,實際張本人總是親自過問干預關鍵數據的確定與上報,不容他人多嘴。但是現在如果追究,張得負領導責任,王作為分管也跑不掉。張已經涉案給抓了,王還在,一旦驚動上級,王文章便首當其沖了。出于這種顧忌,王文章很希望數據水分慢慢消化掉,平穩(wěn)消解,不要鬧大。

“即便需要我承擔責任,也希望能緩一緩,日后再追究不遲,眼下不是時候。”王文章說,“難得王書記信任支持,讓我能為家鄉(xiāng)做點事。‘客?!椖窟M展正在節(jié)骨眼上,那比什么A方案B方案要緊?!?/p>

王均不吭聲,明顯那股氣一點也沒消。

幾天后王文章在北崗接到了縣政府一份傳真件,就領導分工調整征求意見。他注意到統(tǒng)計局已經劃到別的領導名下,不再由他分管。

婁士宗打電話做了說明:“是王書記的意見。說是讓你專心去做‘客?!??!?/p>

“感謝,這是書記縣長對我的關心支持,完全擁護?!蓖跷恼卤硎尽?/p>

事情悄然而過。王文章專注于北崗,王均時時過問,一切似乎都恢復正常,但是他們彼此清楚,這件事誰也不會忘記。

夏日里,“客?!鄙徎ㄉ秸韭≈氐旎?,舉辦了一個奠基儀式。按照“隆重簡樸”要求,儀式定于上午九點進行。王均早早地,七點就親臨現場,恰巧又遇上王文章聲色俱厲發(fā)飆,罵的居然還是鄭光輝。

“到時候少放一顆,”他吼叫,“老子砍了你!”

王均臉一拉:“又怎么啦?”

其實沒什么,王文章命鄭光輝安排于會場四周懸掛四串大鞭炮,準備四個人,四個打火機。剛才一檢查,所準備的打火機里有一個打不了火。還有供嘉賓奠基用的八把“鍋鏟”也就是鏟土的鏟子,王文章發(fā)覺其中有一把鏟口有缺損,因此怒罵。

此刻鄭光輝已經接任北崗書記,表外甥對他可絲毫沒有更謙恭,不同的只是當眾沒見抬腳。王均一到,王文章馬上變臉,夸獎鄭光輝總是知錯就改,少了個打火機,居然把王文章口袋里那個掏去湊數。

王均沒多說,即開始檢查。她天不亮動身,驅車近兩小時,提前趕到北崗,是因為今天的奠基儀式雖然規(guī)模不大,于本市本縣卻屬意義不凡,本市分管副市長將親自出席以示重視,必須確保無誤。王均察看現場,檢查各種細節(jié),包括王文章的狀態(tài)。

“怎么人不人鬼不鬼?”她不滿。

王文章稱已經備好一件戲服,放在指揮部里,到時候一換就成。

他所謂“戲服”即正裝、西裝,正式場合目前需要那個。此刻沒到時候,他身上是一件夾克,也還算齊整,只是這里一斑那里一點有不少煙洞,顯示資深煙民地位。王均嫌他不人不鬼,主要是他灰頭土臉,頭發(fā)亂,臉色發(fā)黑,表情燥。

他說:“工地上待著,人就燥了?!?/p>

王均聽匯報,看現場,走了一個多小時。王文章緊隨,寸步不離。王均注意到他的動作有些怪異,左手總插在褲兜里,從不拿出來,卻又動個不停。起初王均沒太在意,后來越看越覺得刺眼,忍不住問一句:“你那個手怎么啦?受傷了?”

“沒有?!?/p>

他把手從褲兜里掏出來,拍一下,表明一切正常。

但是剪彩時出了意外:鄭光輝的四掛鞭炮放得山響,一顆不缺全給點著,供嘉賓鏟土的八把鏟子把把完好,不見差錯,掉鏈子的竟是王文章自己。他換了“戲服”,站在王均身旁,為左側最后一位剪彩嘉賓。動剪時他用左手抓著彩條,右手持剪刀,居然兩手發(fā)抖,接連幾剪,沒有哪刀能剪到底。一旁王均發(fā)現不對,看了他一眼,他低聲喊了一句:“王書記幫我。”

王均即接過他的剪刀,只一下,刀到帶斷,干脆利落。

簡短儀式結束,送走市領導,王均看到王文章又把左手伸在褲兜里。

“到底是什么?”她眉頭一皺問。

“沒什么?!?/p>

“掏出來?!?/p>

王文章把東西從褲兜里掏出來。原來就是一盒煙,已經給捏成一團煙渣,一把雜碎。煙盒皮、過濾嘴、煙絲、煙紙,啥都有,就是沒有一根完整的。

也許是一團煙渣夠刺激,他忽然崩潰了,當眾仰頭,大張嘴巴,打了個漫長的哈欠,長如百年。居然還流了點口水,丑態(tài)百出。

是犯癮了。為了準備奠基,他已經三個晚上沒睡完整覺。他不怕熬夜,只要有煙。今天上午沒辦法克服,陪同王均抽不得煙,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剪刀都拿不穩(wěn),癮急了只好拿手指頭在褲兜里解決,把一盒香煙一根根捏碎。

王均問:“誰有煙?”

鄭光輝趕緊掏口袋。

“給他?!?/p>

沒再多說話,女書記上車離去。

事后王文章調侃:經過成功舉辦“客?!鄙徎ㄉ秸镜旎顒?,不僅本縣交通和產業(yè)發(fā)展迎來歷史性時刻,本縣良好香煙環(huán)境也在開始恢復。

一星期后,市里考核組來到本縣,一直深入到北崗工地。這個考核組考核對象僅一員,卻是王文章。不久王文章被任命為縣委副書記。本縣原專職副書記陳冬木援藏去了,保留本地職務,歸來后肯定另有重用。因工作需要,王文章被增補為副書記,接手陳冬木原分管的那些事務。

自始至終,王均沒跟王文章談這件事,但是顯然她是關鍵,沒有她力薦不可能有這個安排。這位領導很公正,該批評敢拉下臉,該關心照樣關心。

王文章升職后繼續(xù)駐扎于北崗,主要任務依然是“客?!表椖?,以及游客服務中心。后者經過了專家論證,在“客?!眲庸ぴO站之后,重新上馬已經沒有疑義。王文章沒再兼總指揮,只是一并管了起來。

然后有一個報信電話打到王文章手機上,消息驚人:“聽說搞到林則徐了!”

是林耀,縣建設局局長,曾經被王均拿兩根指頭夾起來示眾過。他說的“林則徐”是誰?知道的就是機關里若干煙鬼,其發(fā)明專利還歸王文章。當年林則徐禁煙獲罪,被滿清皇帝貶到新疆。眼下王均的事與禁煙無關,一星半點火苗都沒有,只涉及一些數字。數字并不是易燃品,卻可能意外自燃,一旦數字像汽油一樣猛烈燃燒起來,其后果非常嚴重。此刻這些燃燒的數字竟是本縣GDP數據,涉及到年初那份“B方案”。時間已經過去近一年,那些數字像是已經進了垃圾箱,誰知道竟會突然起火:有人舉報本縣數據不實,涉嫌造假,恰又趕上省內一起類似案件被上級查究、曝光,省領導高度重視,批示督辦,省、市統(tǒng)計部門的聯(lián)合調查組突然來到本縣。

林耀聽說事情可能會“搞到”林則徐那里,卻不知道王文章才是最可能被“搞到”的那一個。如今類似調查都是所謂“問題導向”,任務只在查問題,不是來發(fā)紅包。本縣GDP的問題實不難查,曾經有過的一份“A方案”很能說明情況,找到那東西毫不困難。一旦問題查實,責任人必受處理。這種事的處理不同于貪污受賄,平常情況下不一定很重,撞到風頭上就不好說了,嚴重的話會傷筋動骨掉幾頂烏紗帽。具體而言,王均作為第一責任人要承擔責任,王文章是分管領導,過去注水有一份,如今還一再主張不要急壓,且涉嫌擅自做主,情節(jié)如此亮眼,更是跑都沒處跑。

王文章罵了一句:“該死?!?/p>

他把自己關在指揮部辦公室里,整整待了一個上午,自稱“考慮問題”,命眾人不得干擾。實際上他是在里邊抽煙,打主意,圖謀自救。等到他出門時,那里是一屋子混沌,像是被一顆煙霧彈直接命中。

王文章直奔縣城,途中給陳雄掛了一個電話。陳雄是市統(tǒng)計局局長,此刻與省統(tǒng)計局調查組一起下到本縣,駐扎于縣賓館。王文章報稱自己有重要情況要向調查組和陳雄報告,請陳安排時間聽取。王文章自稱清楚調查組剛剛進駐,工作正在有序開展。王曾分管統(tǒng)計,必定會被列為調查對象,可以等待調查組按既定工作安排,通知他后再來匯報。只因為近段時間他負責“客?!钡戎攸c工程,常駐于北崗,那邊任務很緊,事情很多,只怕到時候調查組有請,他卻給纏住了,弄不好會影響調查進展。今天恰好到縣城處理一些事務,還有一點時間可以利用,這才主動聯(lián)系,請求匯報。

“誰讓你找我們?”陳雄很警覺,“你們王書記嗎?”

王文章稱自己沒有跟王均報告,他也不會報告。所謂“王不見王”,王均讓他守在北崗,不要到處亂跑,調查組到來這件事也還沒有通知他。要是他向王均報告,那就是給自己找事了,因為他要反映舉報的也包括王均的一些問題。

陳雄動作迅速,即與調查組負責人溝通,幾分鐘后便通知同意王文章前去。

王文章向調查組呈送了一份《情況說明》,作為書面依據,同時亦做當面口頭匯報。有關“A方案”“B方案”的過程被他完整介紹,只是隱掉一個細節(jié),就是他曾建議書記縣長向市領導匯報,他們也真的去匯報并得到了一些指示。說出這些無異于舉報反映,相當于把責任推到上級那里,使事情擴大化復雜化,因此王文章不談。這是不是隱瞞真相?可以斟酌。該情況別的人或許不知道,陳雄本人非常清楚,根本無須王文章舉報。是不是需要向調查組報告,怎么報告,陳雄自有把握。王文章也報告了自己擅自做主簽字上報報表的過程,并不諱言如此大膽的原因就是害怕承擔分管責任。王文章強調兩大要點,一是此前本縣數據水分,主要責任是那位出事的張,王文章作為分管領導只能聽從。二是王均到任之后高度重視實化數據,“B方案”已經有所體現。未能全部壓實有具體原因,非王均所能為。王文章在王均未曾同意的情況下,出于個人考慮擅自做主報送不實數據,主要責任在他本人,不在王均。

他不是自稱要舉報嗎?這么舉報算個啥?無異于見義勇為,或者不如說是投案自首。調查組最關注的其實就是所謂“舉報”。為什么人家愿意在既定安排之外,先聽這個王反映問題?因為他提到舉報“包括王均的一些問題”,這是調查組需要的線索與要害。王文章知道怎么才能引起他們的注意,果然一語中的。

王文章還是舉報了一個問題,就是王均沒有針對問題做嚴肅處理。數據造假禍國殃民,擅自做主違反規(guī)定,都是此風不可長。但是王均只是嚴肅批評,沒有給任何人任何處分。包括對王文章本人,也只是重新調整分工,不再讓他分管統(tǒng)計局了事。

這是舉報個啥?有如給領導提意見:“一心工作太不注意身體了?!弊兎N拍馬而已。不同的只是王文章自我攬責加自請?zhí)幏?,表現得更其充分。

王文章報告完情況,即驅車返回北崗,誰也不找,誰也不說。隔日,王均給他打了個電話,張嘴就批。

“誰讓你那么干!”她怒氣沖沖,“我不需要!”

“王書記不需要,王副書記需要?!蓖跷恼禄卮稹?/p>

王文章需要什么?他解釋:眼下他最怕王均離開本縣,無論是出事還是高升。他曾突然夢到本縣書記姓汪了,當即嚇醒,發(fā)覺只是個夢,如釋重負。他跟調查組談的都是實情,所做的表示也都發(fā)自內心。

調查組在本縣工作了兩周時間,終拿出一份調查報告,而后相關人員根據他們所負責任受到了相應處理,王均以負有領導責任被通報批評,而王文章受到嚴重警告處分。身處風頭,這樣的處分可算相當溫和。另外還有一項眾人均意料不到的結果,就是王均所希望的“壓水分”竟通過這些處分得以實現。

王文章自嘲稱,投案自首果然有助減輕處罰。處分是應該的,只要帽子還在,就可以繼續(xù)做事。他自感得意的是有王均陪斬,一個小通報對王均不算什么,卻可能讓她無法那么快提拔走人。她在本縣多留一點時間,于本縣人民、“客專”等重點項目、他的家鄉(xiāng)北崗以及他本人都是巨大福氣。

有天中午,王均只帶一個隨員,突然光臨北崗,事前沒有通知。時值午飯飯點,王文章蓬頭垢面,不人不鬼,被抓個現行:他在指揮部,身邊圍著幾個人,一人一個飯盒,一邊吃飯一邊開碰頭會。王文章吃飯時居然還能抽煙,一支香煙在煙灰缸上裊裊冒氣,下邊是滿滿一缸煙灰。王邊吃邊抽,物質精神兩不誤,拿尼古丁當下飯菜。他本人背心短褲拖鞋,包裝得就像個包工頭,身邊圍著的都是小工頭。

王均駕到,大家一時慌了手腳,王文章趕緊招呼給王書記搬凳子上茶水,一邊拿條褲子往腿上套。王均沒多理睬他們,眼睛轉向房間另一個角落,盯著看,離不開。

這里竟是另一個風光:有一張小桌,小桌后邊坐著一個小男孩,大約十歲模樣,長相清秀,滿面陽光,非常招人喜歡。小男孩面前放著個飯盆,還有厚厚的一本書。他在一邊吃飯一邊看書,對屋子里大人的喧鬧充耳不聞。

“這孩子是誰?”王均發(fā)問。

王文章招呼:“小章,過來問書記好。”

男孩聞聲而動,王均頓時心里一緊:小桌后邊不是椅子,是一駕輪椅。男孩推著輪椅滑過來,動作輕盈純熟。他問了聲:“書記阿姨好!”童聲清脆。

王均笑笑:“好孩子真有禮貌?!?/p>

她讓男孩去吃飯,好好吃,細嚼慢咽,不要光顧著看書。

這孩子是王文章的兒子,放暑假在家。王文章的妻子在銀行工作,近日行里安排業(yè)務培訓,去省城,兒子在家沒人管,他把他帶回北崗,跟他一起住指揮部。

“孩子奶奶呢?”

這段時間也在北崗老家,住在王文章大妹家中。

王均說:“我要跟你談件事?!?/p>

王均此來必有要事,因為很突然,很意外。近期北崗的幾大項目進展順利,鐵路路基施工已經全線拉開,隧洞橋梁齊頭并進,施工單位都是國字號大公司,本縣主要是提供保障,配合處理涉及地方的各種事務。由本市和本縣為主承建的“蓮花山站”主體建筑、廣場和配套建筑都已開建,配套公路設計方案已經通過,動工可期?!坝慰头罩行摹敝鳂且查_始內裝修。這些情況,王文章都及時向王均匯報過,沒有什么可讓她不放心的,無須她突然趕來。此刻會是什么事呢?王文章趕緊命人打開會議室空調,把王均請到里邊,單獨談。

很意外:王均考慮讓王文章走人,離開他現在正在負責的重點項目,離開家鄉(xiāng)北崗,也離開本縣,去當“空降兵”,做一次“低空跳傘”。

這事怎么提起?明年是換屆年,市里著手考慮換屆干部事項,市委組織部長通知王均,讓她下周一到市里,部長要陪同市委書記跟她一起研究本縣領導層人員的去留升退,讓她提一個初步建議。王均考慮王文章是本地人,不能在本縣當縣長、書記,只能提人大主任或政協(xié)主席,本縣現任那兩位都可以再干一屆,輪到王文章至少在五年之后,從長遠考慮,不如擇機離開。由于前些時候統(tǒng)計數據不實的那個處分,目前他還不能提拔,可以考慮先平調到比較重要的縣、區(qū)去,日后再謀求發(fā)展。王均想向市委建議讓王文章去城中區(qū),該區(qū)地位重要,是市機關所在地,人口與經濟總量在全市排頭。該區(qū)有幾個重點項目要上,王文章抓項目有經驗,能力強,非常適合。如果王文章去,很快就能進步,一段時間后,順利的話可接任區(qū)長,提拔到其他縣區(qū)也有可能。那就打開了大的發(fā)展空間,日后有望從縣區(qū)長到書記,直到進入市級領導層。這種事當然也有很多不確定性,靠自身努力,也要看機遇。王均覺得有必要先與王文章溝通,聽聽王個人的意見,她本人傾向于讓王離開。

王文章“啊”了一聲:“很意外。非常意外?!?/p>

“你留在這里繼續(xù)抓這些項目當然很好,換誰也不如你?!蓖蹙f,“但是機會難得,錯過就可能耽誤了。”

王文章問:“王書記是不是聽到什么反映,感覺我有問題?”

王均說,任何事情都有正反兩面,有一利必有一弊。本鄉(xiāng)本土固然有利,也有所謂“豬屎沙多”之說。王文章抓“客專”項目以來,成效顯著,大家有目共睹,存在若干爭議也屬難免,目前并不構成問題。她之所以考慮讓王文章離開,確實也想讓他避開日后可能遇到的某些問題,主要的還是希望為他爭取一個發(fā)展空間。

“明白了。謝謝王書記?!?/p>

王文章道謝,然后斷然拒絕。他說,如果是他有問題有所不宜,無須調離,可以就地免職,就地調查處理。如果不是這樣,那就讓他留在這里繼續(xù)做這些事情,無須考慮他日后如何。就他本人情況,把他提到北京去當個部長,也不如讓他留在本地當包工頭。他早就清楚自己不能有任何奢望,只能選擇終老家鄉(xiāng),死了就埋在這里。

“為什么?”

因為孩子,王均已經看到了。這孩子是王文章的一塊心病。孩子原本很健康,很聰明,人見人愛。上小學一年級那年,也是暑假,由于工作忙,顧不上,他把孩子送到北崗,交給母親照料。孩子調皮,與村中小朋友打打鬧鬧,跑到公路上,不幸被一輛拉石頭卡車撞到,從此有賴于輪椅。王文章悔恨自責,他的脾氣和煙癮都是那以后上來的。從此他也最痛恨車禍,誰要在他面前談論車禍,誰就像是跟他有仇。王文章平時打哈哈開玩笑,什么“空降兵”“汪精衛(wèi)”的,更多的只是排遣,苦中作樂。孩子已經成為殘疾,可以想見一生的艱難。做父親的希望盡量讓他生活得好一點,父母在時有人照料,父母不在了也能有人關照,死死待在家鄉(xiāng)可能是最有利的選擇。

“到其他地方孩子就沒人管了?”

當然沒那么絕對。如果調到區(qū)里工作,可以把家安在市區(qū),對孩子的教育和成長也許更有利。如果職務還能繼續(xù)向上,掌握一定權力,想必還會有更多人來關心這孩子。但是總歸不是自己的鄉(xiāng)土,自己只算那里的過客,沒辦法指望太多。時候到了,身邊的人一哄而散,丟下個殘疾孩子怎么辦?留在本縣,再不濟也還有七大姑八大姨可以指靠,顧念舊情的肯定也會更多,只要他多做好事。這么些年來,他在家鄉(xiāng)做過的事情有好有壞。當鄉(xiāng)書記時發(fā)展石產業(yè),破壞環(huán)境有責任。當副縣長時坐鎮(zhèn)北崗治理采石,關廠炸設備,打掉了多少飯碗,罵聲不絕,卻是正確的?,F在的“客專”線和風景區(qū)建設對本縣特別是北崗太重要了,視同做功德。做好這件事,家鄉(xiāng)人們就會記住他。他們會說:“那個人雖然挖過人家祖墳,也還是做過一些好事?!边@可能有助于他的孩子日后過得更好一點。

王均批評:“井底之蛙?!?/p>

她問了一件往事:有一回她讓王文章隨同去嶺腳鎮(zhèn)開現場會,涉險過洪水,后來才聽說他原本要帶兒子去省城看醫(yī)生,那是準備去看什么醫(yī)生?王文章回答,確實是約了一個專家,不是看眼睛配眼鏡,是看神經內科,據說那位主任能治他孩子這種病。那一天沒去成,隔了一周又去了,最終還是白走,孩子站不起來,已經無藥可治。

“剛才談到的事情,你是不是愿意再考慮一下?”王均問。

“王書記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請千萬不要提出來。王書記一定要答應,日后我和我的家人,包括兒子都會感恩不盡。”

王均搖搖頭:“好自為之吧?!?/p>

下午兩點,王均動身返回,行前在指揮部大廳四處張望。

“孩子呢?睡了嗎?”

王文章吼了一聲:“小章,出來。”

眨眼間,小輪椅“忽”地從一根柱子后邊閃現,在廳里輕快地轉了半圈,停在王均和王文章面前。

王均說:“哎呀,小朋友這是騎滑板啊。”

小男孩快活地笑。他告訴王均,他能用輪椅踢足球,班里還沒有誰踢得過他。

王均摸了摸小男孩的頭,說了句:“這孩子真不容易?!?/p>

她的眼眶竟然悄悄一紅。

王均沒有孩子。她丈夫在省城一所大學做行政工作。不知是因為工作忙,耽誤了,還是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丁克,他們沒有孩子。但是她喜歡孩子,畢竟是女人。

一個月后,本市傳出爆炸性消息:王均調任城中區(qū)區(qū)委書記。

原來她找王文章談話另有由頭,并不只是她說的那樣。一個縣委書記即便要推薦手下干部,最多也就是提出那個姓王的可以平調出去任職,不可能具體到建議調城中區(qū)干個啥,想這么做必有特殊前提。顯然王均知道自己即將調任該區(qū),有意讓王跟她過去抓重點項目,甚至考慮日后提起來做搭檔,真是極其看重。她不能提前透露自己的變動,王文章不知底細,謝絕她的好意。不過即使她把底細和盤托出,王文章似也很難下決心死在本縣之外。

王均這一調任別有意味:城中區(qū)地位特別重要,歷任區(qū)委書記都是高配,同時任市委常委,或副市長。王均則是平級調動,沒有提拔?;蛟S因為不久前剛因數據風波受到處理,盡管很輕微,卻不好立刻就提,只能分步走。無論如何,把這么重要一個地方交給她,表明了對她的看重,該女領導果然厲害,如王文章所評價。但是王文章也有看走眼的地方,例如他斷定王均能在本縣多留幾年,結果被證明是錯了,人家轉眼就用這種方式“跳傘”而去。

這個結果對王文章極其震撼,如五雷轟頂。

那天市里會議結束時,王均把婁士宗叫住,問了些情況,提到了王文章。

“這個王膽子大?!蓖蹙f,“有一回當著我的面罵我的駕駛員,你知道吧?”

婁士宗嘿嘿一笑:“這家伙是有毛病?!?/p>

“幫我?guī)€話,讓他好自為之?!蓖蹙f,“我都記著呢?!?/p>

這一重要指示于當天晚間即傳達給王文章,未曾過夜,原因是市里的書記會議很重要,本縣連夜開會傳達,王文章被叫出北崗參會聽精神。婁士宗把王均的話帶到,王文章聽罷眨了一下眼睛,脫口道:“不會吧?”

“你去問她?!?/p>

王文章自嘲:“雖然我表現還行,擋不住女領導愛記仇?!?/p>

王均調離本縣后,“王不見王”,城中區(qū)委王書記管不著本縣王副書記了。不料該局面只維持了半年,王均提升一級,被任命為市委常委,進入市委領導班子,雖然主要工作還在城中區(qū),但就領導層次而言又成了王文章的上級。婁士宗在王均走后接任本縣書記,婁個頭瘦小,心眼也比較小,記仇水平不遜于女領導。當年本縣書記姓張時,婁一直受壓制,張喜歡瘦高不愛瘦小,沒把縣長放在眼里,卻重用王文章,時常越過婁直接給王下指令,搞得常務副縣長比縣長還牛,婁士宗不知道的事,王文章知道。婁士宗能忍,表面上逆來順受,心里當然滿肚子火,直到張出事才感覺出了口氣。王均到任后,縣里屢有人質疑王文章“涉張”,婁士宗實有所推動。幸而王均客觀公正,查無問題,該用就用,讓王文章過了一段舒心日子。當時婁士宗審時度勢,跟王均保持一致,對王文章也比較客氣,彼此相安無事。王均對婁、王之間的內情心知肚明,她臨離開時想把王文章調離,可能也因為擔心日后不是王不見王,是婁不容王。不料王文章死心眼,放棄大好機會,鐵定要死在本縣。婁士宗成為第一把手后延續(xù)王均做法,讓王文章繼續(xù)駐守北崗抓重點項目,那些事確實沒有誰比他更合適。但是應該讓副書記知道的事情、參與的決策,卻不時讓王文章待一邊去,有時開會都不通知。王文章自嘲這樣最好,專職山大王,死心塌地堅守“土匪洞”做功德。王文章并非真的“王不見王”,他不時會給王均打個電話,也曾借機到區(qū)委大樓當面匯報,把北崗山上的各重要進展報告給王均,雖然人家如今不管那些事了,王文章始終不曾怠慢。匯報中王文章從不提個人事情,也不談婁士宗,王均卻很清楚,畢竟主政過本縣,她有多條渠道了解。此次讓婁士宗帶話,她知道婁肯定會以最快速度完成任務。因為她是市領導,也因為婁樂意對王實施敲打。

第二天一早,王均準時到達區(qū)委大樓的辦公室,她所謂“準時”就是提前半小時,這是她的習慣,除非遇到特殊情況。已經有一個人等候于門外,卻是王文章。事前他沒有電話聯(lián)系,直接闖上門來,提前半小時,他對王均的作息規(guī)則了如指掌。

王均沒有顯出意外。她命跟在身后的區(qū)委辦隨員給王文章倒杯茶,同時通知原定于八點召開的一個會議后延,推遲半個小時。

“我要聽聽王副書記都有什么要說。”她說。

隨員給兩位領導都倒了杯茶,起身離開,輕輕帶上辦公室門。

“王書記一定有重要事情要提醒我?!蓖跷恼轮苯亓水?,“請明示?!?/p>

王均反問:“有嗎?”

王文章記得王均在調任區(qū)委書記前,曾專程上山,跟他談過一次話,當時就說過“好自為之”。直到王均調任,王文章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F在王均帶話,重提舊指示,一定又是發(fā)生了什么。估計除了重要,還很急迫,同時電話不宜,只能用這種方式提醒王文章注意。所以王才會在最短時間內直接上門面見領導,請求面示。

王均不置可否:“你一定有些猜想、估計吧?”

“會不會是鄭光明的事情?”王文章問。

“你說一說?!?/p>

王文章報告:鄭光明是鄭光輝的堂弟,實為親兄弟,鄭光輝本人過繼給叔叔當兒子,所以兩鄭又親又堂。按輩分王文章得叫鄭光輝表舅,那么鄭光明也算。鄭光明當了多年村長、村支書,辦石廠賺過些錢。禁止采石后,鄭的公司改行做土方工程,擁有鉤機、鏟車等一批施工設備,在游客服務中心、“客?!本€路和配套公路工程中都攬到一些業(yè)務。前些時候鄭光明突然被帶走,縣委班子開會時曾簡要通報,稱鄭利用金錢權勢,以威脅、人身傷害等非法手段,企圖壟斷北崗土方市場,涉嫌黑惡,正在接受調查。其后不久,鄭案被列為省、市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一個重點案件,掛牌督辦。外界傳聞紛紛,指鄭光明背后有兩根黑保護傘,小一點的那根是其親堂兄,鄉(xiāng)黨委書記鄭光輝,大的那根就是王文章。

“你是嗎?”

“領導放心,我不是?!?/p>

所謂“本地豬屎厚沙”,王文章在本地負責工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眾目睽睽,不能不特別小心,秉持公正。王均早就提醒過,任何事情都有正反兩面,本鄉(xiāng)本土固然有利,也會有相應問題,“好自為之”,對此王文章記得很牢。鄭光明為人比較霸道,手腳也不干凈,王文章一直對他很警惕。當年王當鄉(xiāng)書記時,就曾查過鄭光明一些事,給過留黨察看處分,撤掉了村書記職務。那一回工地上出車禍,王文章查問時得知出事的卡車屬于鄭光明那家公司,是通過鄭光輝進工地的,氣得差點一腳踢翻鄭光輝,剛好被王均撞見。但是鄭的公司通過合法招標爭取工程,王文章并不干涉,因為當年是王文章下令關掉他的石廠,之后還得給人家留條出路。那時候鄭光明轉行搞土方工程,需要過審批一關,王文章還曾幫助給相關部門領導打過電話,除此之外再無什么瓜葛。王文章心里有數,無論人們怎么議論,一概一笑置之。

真的如此坦然嗎?其實未必。為什么王均給王文章帶話,他立馬趕來面見,而且主動提及鄭光明一案?顯然該案不可能如太平洋海溝里的一條疑似泥鰍一樣與他毫無干系。說來王文章也屬足夠敏感,婁士宗話一帶到,他脫口稱,“不會吧?”為什么有這種感覺?因為他知道王均不可能因當年駕駛員挨罵如此記仇。那件事的要害不是王文章刷牙不擠牙膏,拿本地粗話怒罵駕駛員,是他把王均的車擋在身后,自己先下水蹚路,不惜替王均讓洪水沖走。當時王文章出于本能,并不是刻意表演,王均都看在眼里,她的看法其實是在那一刻改變的。此前王文章于她可有可無,愛走走吧,高空跳傘坐火箭悉聽尊便,她不阻擋。那一天之后不是了,她把王文章扣留下來,先查案底,查無問題即予重用。這個變化她自己從不提起,王文章卻知道就那回事。因此王均忽然提起罵人,不是記仇,僅是讓婁士宗帶話的由頭,要提醒的肯定不是讓王文章多擠牙膏刷牙,那么會是什么?顯然有要緊事,很急迫,此刻除了鄭光明一案,似無其他。所以王文章才匆匆趕來面見。王均為什么不能說明白點,或者干脆直接給王文章打電話,命其前來聽訓話或直接相告?顯然有所不宜。這種事很嚴重,很敏感,不比身上夾克盡是煙洞,不人不鬼那么尋常。

王均問了一個問題:“當年你幫助鄭光明過審批關,收受過他什么好處?”

王文章一口咬定沒有。對此他非常謹慎。

“你跟他沒有任何經濟來往?”

除了有時碰面抽他一兩根煙,再無其他。

“金錢呢?”

“沒有?!?/p>

“股份?”

“王書記聽到什么了嗎?”

王均不加解釋,只命一條:王文章必須放棄一切僥幸心理,立刻前往市紀委投案自首,把自己與鄭光明的所有私人經濟往來交代清楚。

“我已經說了,沒有這種往來?!蓖跷恼聫娬{。

“真的嗎?”

王文章還是一口咬定。他說,王均到任不久就曾查過他,事實證明他不是那種手腳不干凈的人。單只是為了兒子日后生存,他也不會干那種事。

“鄭光明已經交代了。白紙黑字,你有股份?!?/p>

“不可能!”王文章叫道,“這是誰說的?”

這還用問?王均怎么可能把信息來源告訴他?王均雖是市領導,目前主要工作卻在區(qū)里,她不管辦案,也管不到王文章,無論王涉嫌腐敗還是黑惡,都是相關部門的事情,王均無權過問。但是顯然她有信息渠道,以她的身份經歷,上層、中層、下層都可能有渠道。她從某一個甚至某幾個渠道得知了消息,這消息可以說跟她沒有半毛錢關系,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她沒有坐視發(fā)展,而是用這種特殊方式讓王文章過來,問了情況,指出了要害。她告訴王文章,別管是誰跟她說,怎么說,事情究竟如何,王文章問自己就好。她警告說,此刻一味否認無助于事,以她判斷,王文章的時間已經不多。趕緊投案自首,爭取減輕處罰,也許還來得及。如果沒有足夠把握,她不會跟王文章說這些話。她不希望在王文章兒子非常需要的時候,他出了大事。

“真的不是那樣!”

這種情況王均見過很多了。初涉案時,幾乎每一個“對象”都堅稱自己清白。但是案子辦下來,最終還是全部承認,幾乎沒有例外。

“不應該這樣對我的!”

王文章叫屈,稱自己有幸得王均信任,負責惠及家鄉(xiāng)的幾大重點項目,他自感不能對不起鄉(xiāng)親和領導,確實是沒日沒夜,累死累活,不計得失,沒有功勞有苦勞。在王均調任,失去強有力支持的情況下,他忍辱負重,依然堅持不懈,因為他不是在為哪一位領導干活,是為家鄉(xiāng)百姓,當然也為自己。私下里總是自嘲,勞碌委屈不算什么,只要好事做成,讓人記掛,日后有助殘疾兒子活好一點就可以。現在幾大項目都起來了,一天一個樣子,眼見得勝利在望,他也沒敢松懈,畢竟工程還沒全部完成,還有很多事需要去做。哪里想到忽然自己成了黑惡保護傘,還腐敗了?他不是那種人,別人不了解,王均最清楚。無論如何,萬萬不能這樣,他無法接受。

“王書記得幫幫我!”

“我是在幫助你。”王均下令,“現在談那些沒有意義了?!?/p>

她命王文章不要申辯,按她要求去做,馬上。

“王書記!你得相信我!”

王均站起身:“你走吧。我要開會了?!?/p>

“真的……”

“去跟他們說?!?/p>

離開區(qū)委大樓,王文章去了附近街上一個牛肉面館,在那里要了一碗牛肉面。當天早起趕路,他還沒吃早飯。由于不想讓行蹤為人注意,他沒用公車,是叫了出租。

他對老板指了指墻上的禁煙標志:“抽一支行嗎?”

老板略勉強:“抽,抽吧?!?/p>

于是一支接一支,直到衣袋里那包煙抽光。這個時段小面館生意清淡,只賣出他一碗面,老板對污染環(huán)境暫予容忍,未強烈干預。

然后王文章攔了一輛出租車,踏上歸途。車剛剛從收費口進入高速公路,司機陡然緊張:坐在后排的王文章動靜異常,從后視鏡上看,他低下頭,腦袋頂住前排副駕座的背靠,肩膀劇烈晃動,伴著一串奇怪的“嘔嘔”聲。

司機忍不住問:“這位客人,身體不舒服嗎?”

他沒回答。

“要不要……”

王文章頭也不抬,頂著前排椅背低聲回答:“掉頭吧?!?/p>

“什么?”

“掉頭?!?/p>

那時他才抬起頭看一眼車窗外。司機大吃一驚:該客竟淚流滿面。

高速公路上怎么掉頭?只能到下一個收費站口,出站再倒回。半個多小時后,王文章進了市紀委大樓。

事到此際實已無救。如果王文章不于現在自己走進這座大樓,接下來必然就是讓這座樓里的工作人員帶走。從王均談話的嚴厲程度,可知事已急迫,迫在眉睫。如果剛才王文章沒有讓出租車掉頭,而是返回家里躺平,等到人家把他帶走,結果會是如何?幾乎可以肯定會有“一二三四”,身敗名裂,罕見例外,比之他人或許只會少了所謂“與多位女性保持不正當男女關系”而已。但是王文章自己走進來投案又能改變什么?與被帶到“規(guī)定地點”如數交代,本質上并無區(qū)別,不外只是認罪方式不同。自首或許有助于減輕處罰,卻不能改變其案性質。因此結果都一樣,從此再也沒有王副書記,再也無緣“客?!薄坝慰头罩行摹?。多年之后,會不會有人說:“那個王雖然腐敗黑惡,也還是做了點事?”恐怕未必,無須期待。多年努力,一朝盡去,屈辱無盡,可想而知,再無面目見江東父老、家人,特別是自己的殘疾兒子了。

王文章是什么人?這種狀況下,居然不服,竟另有圖謀。我們都知道他有前科,擅長“投案自首”,當年遭遇數據風波,他把自己關起來閉門抽煙,帶著一屋子煙霧余味前去“自首”外加“舉報”。這一回濤聲依舊,他把人家牛肉面館污染一番之后,打車中途含淚折返,故技重演主動上門,卻與上一回南轅北轍。

他一張嘴就表示:“有一位領導要求我來投案自首。”

跟他談話的市紀委管辦案的副書記即追問:“哪位領導?”

王文章回答:“不敢說是投案,我是來說明情況的。”

對方即叫來一個干部旁聽、記錄。此時此地可不容開玩笑。

王文章談了與鄭光明的過往關系,一五一十,什么情況,有何事跡,核心是強調自己清白,與鄭沒有任何經濟往來,沒有一分錢,沒有一點股份。

“誰跟你說起股份?”對方突然問起具體情節(jié)。

王文章稱鄭光明出事后,縣里傳聞很多,他多多少少聽到一些。

“關于股份他們怎么說?”

講得比較含糊。因為確實沒有,傳聞都出于猜測。

“你可以談得清楚一點,不要這么含糊?!?/p>

人家問的不是傳言多含糊,而是具體人,是哪一個把含糊傳聞傳遞給了王文章?

“主要是有,或者沒有。”王文章強調,“確實是沒有?!?/p>

對方不糾纏有無,唯盯緊人物:“是哪位領導要你來投案自首?”

“她肯定也是聽到了一些傳聞?!?/p>

“到底是誰?”

“是王書記。”

王文章直接供出了王均。以職務層次,現在或應稱“王常委”,王文章習慣稱她“王書記”。王文章報告說,今天上午他到區(qū)委辦公室拜訪王均,匯報“客?!表椖拷谶M展,事前沒有電話預約,主要是不想干擾領導既定工作安排。不料剛一見面,王均就追問他與鄭光明的關系,明確要求,如果有問題,必須立刻前往市紀委投案自首。他當面報告,沒問題。他本人不是鄭光明的黑保護傘,以往與現在跟鄭都是“沒有”“沒有”“沒有”。王均沒有消除懷疑,依然強調讓他去紀委自首。因此他來了,鄭重申訴:所傳問題確實不存在,請紀委領導深入細致了解,不要讓他無辜蒙冤。

“你知道,你要對自己的話負責的?!睂Ψ骄?。

“確實是沒有。”

對方讓王文章稍候,不要離開,自己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肯定是去請示主管領導,也就是將情況報告給市紀委書記。而后他們會迅速研究一個處置意見,立刻向市委書記報告。

情況相當反常。眼下涉案官員投案自首,或者主動前來報稱沒有,做個人申訴,都很正常,不算奇怪,像王文章這種方式卻不多見:說是來投案,卻堅稱無辜,而且有意抬出一位市級領導。如果他是一時失言說及,或者迫于講清楚的要求而不得不交代出王均,那還比較正常。他不是,一張嘴就聲稱某位領導要他投案,明擺的是在做鋪墊,引發(fā)注意,隨時準備拋出。否則他完全可以回避,無須談及領導,不必扯到五百年前,哪怕就說是七大姑八大姨命他前來自首,實也無妨。時下一些犯案官員為了立功減罪,在案件辦理過程中檢舉揭發(fā)上級領導,也屬常見。王文章卻不同,他自稱清白,有何需要舉報王均以求立功受獎?應當說他提及王均也頗費苦心,細致拿捏分寸,例如他描述過程,表明不是王通知他來談事,是他主動找王報告時談及鄭光明一案。王均雖是市領導,主要工作在區(qū)里,管不了王文章,也不管辦案,只因在本縣當過書記,本縣相關案件的傳聞傳到她那里,這不奇怪。恰王文章自己跑來拜見,出于不希望原手下干部下場太可悲,她嚴厲敲打,要求王正視自己的問題,在還來得及的情況下投案自首,這沒什么不對,可以視為要求相關人員配合辦案,不同于泄漏案情干擾辦案。但是王文章如此這般,有意地、公然地把上級領導抬出來,扯進自己的事情里,就顯得極不尋常。他有什么必要這么做?莫非他想把王均變成一面擋箭牌,替他抵擋即將到來的危險,這能行嗎?無論行或不行,王文章實在非常不應該。王均待王文章不薄,不說以往,就說當下,在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之際,她好心提醒,試圖拉王一把,哪知道轉眼就被王文章拋了出去。當年王文章曾經把王均的車擋在身后,自己替領導下去蹚洪水。這一次他反其道而行,為求自保拿領導頂在前邊,無異于把人家拖下水。如此行徑,即便達不到漢奸汪精衛(wèi)水準,實也類同于出賣。

接下來會怎么樣?如王均自己說的,沒有足夠把握,她不會跟王文章談那些事。作為市領導,王均絕對不是從菜市場某位賣肉小販那里聽到什么傳聞,其消息必是來自內部。因此至少可以推斷:王文章在鄭光明的企業(yè)里有股份,該情況已經被鄭光明自己交待出來,至于數額有多少,是值一個億還是一百元,目前不得而知,鄭光明肯定已經如數交待,王均或許也已經知道,但是她不能跟當事者說,也無須說,這種事還有誰比當事者自己更清楚?顯而易見王文章不值一個億,卻也不會只值一百元,否則也無須勸他去自首。根據王均的嚴厲警告,可推知對王文章的調查已經啟動,采取組織措施已迫在眉睫。王文章心知肚明,卻執(zhí)迷不悟,人已經到了紀委,嘴巴還喊清白。接下來呢?最大可能就是既來之則安之,進去吧,到里邊去說清楚。

一小時后,王文章離開市紀委,獲準返回。沒有順便“進去”,只是受命深刻反省,隨時準備配合組織調查。

他回到北崗,時“客專”項目工程正進入攻堅。北崗區(qū)域內兩條隧道已全線貫通,一座控制性橋梁全力趕工,本段鐵路路基已基本成形?!坝慰头罩行摹惫こ虅t進入掃尾階段,即將大功告成。王文章在他滿是煙霧的辦公室里發(fā)號施令,帶著各路人馬在工地上周旋,一如既往,不同的只是每一天清晨的太陽于他不再意味著新的開始,而可能是結束。鄭光明黑惡案如滾雪球般不斷發(fā)展,先是鄭光輝給帶走了,繼而輪到北崗鄉(xiāng)派出所所長和縣公安局一位副局長,該副局此前也曾任北崗鄉(xiāng)派出所所長。然后是縣建設局局長林耀、現任縣政法委書記吳平,黑保護傘之寬廣令人瞠目。而最招人熱切眼球的王副書記卻一直未傳佳音,老在北崗山上晃來晃去,令人大惑不解。隨著案情發(fā)展和四起流言,王文章的每一次公開露面都有了某種戲劇性,人們交頭接耳,總問該王怎么還在這兒?

“畢竟工作需要?!蓖跷恼伦猿?,“可見肯做事錯不了?!?/p>

實際上只是時候未到而已,與做事無關。這個世界不缺事,不缺人,當然也不缺領導。少了王文章就沒了“客專”和“游客服務中心”嗎?當然不是。無論缺了誰,地球照樣轉,總有那些事要人去做,也總有領導前仆后繼。

一個多月后塵埃落定,王文章被宣布停職檢查,從此于活躍多年的各種主席臺上消失不見,也不再現身于北崗工地。停職不就是個開場嗎?接下來該輪到表外甥跟著表舅等人前去“規(guī)定地點”了吧?人們拭目以待,卻總是沒有等到正式消息傳來,而此起彼伏的傳聞總是被確認為誤傳。王文章居然始終沒有“進去”,直到鄭光明案結案,相關人員判的判關的關,王文章也終于修成正果,僅以對鄭光明黑惡案以及鄭光輝腐敗案負有重要領導責任被撤職,降兩級,改任北崗鄉(xiāng)政府副主任科員。

那時候有關他的一些消息才被慢慢知曉。原來王文章涉案的要害確實就是股份,他在鄭光明的公司里確有股份,是當年他出面幫助該公司通過審批后,鄭送給他的干股。雖然沒有上億,連本加上數年分紅累計也達近百萬。蹊蹺的是王文章竟然沒有從中拿過一分錢,甚至不知道自己有這么巨大的一筆名譽財產。這個事的始作俑者卻是大表舅鄭光輝,他自己從鄭光明手上拿了錢,叫作“親兄弟明算賬”,日后他給某位張書記送過四萬元禮金,張出事后,鄭光輝供稱禮金是從老婆銀行卡上拿出來的,不是受賄所得,其實是瞎話,出水者同樣是鄭光明。當年鄭光輝替鄭光明游說王文章,請王幫助打幾個電話,讓鄭光明的公司順利通過審批,事后大表舅命小表舅給表外甥劃一塊干股,稱會私下告訴王,眼下不必拿,日后用得著。不料日后果然有用,鄭光明于案發(fā)后把它交待出來,寫于白紙黑字,這行字差點就把王文章送“進去”,一舉葬送。據稱當時對王文章采取組織措施的紀要件已經送交負責領導,簽了字即刻實施,這時王文章突然跑到紀委“投案自首”并堅稱清白,事發(fā)意外且情節(jié)比較特殊,相關領導很重視,迅速碰頭研究,決定暫緩一步,先把情況搞具體搞準確,再來動這個王。結果從鄭光輝那里核對出細節(jié),發(fā)覺鄭對這筆股份一直“按下不表”,沒跟王文章明說,想待“時機成熟”,因此王文章疑似無辜。問題在于王文章目前雖不知情,但確實也有一份干股在他名下。如果鄭光明不出事,他的公司壟斷北崗土方工程,一直做大,王文章名下這筆錢就會越滾越大,一待時機成熟,例如王文章的殘疾兒子成人了,需要用錢時,表舅兄弟奉上這筆股金,表外甥不會打燈籠笑納嗎?這種懷疑無疑具有合理性,但是辦案只認證據?,F有證據表明王文章目前不知情,且這筆干股隨著案發(fā)已經成了泡影,那也就無須在調查過程中硬要王文章收下。

王文章沒像其他人那樣翻船沉沒,關鍵卻在王均。如果不是她及時嚴令王文章投案自首,恐怕一兩天后王文章就會從北崗山上被直接帶走,匆忙間只能往衣袋里塞一包煙。王文章到紀委投案卻不認罪,那時候完全可以做自投羅網處理,直接宣布帶走,為什么沒有?原因也在王均:王文章把王均抬出來頂在前邊當擋箭牌,使問題復雜化了。王均為什么要如此幫助王?不可能僅因為王曾是其部下。她部下還少嗎,哪里能這么管?莫非王均在鄭光明一案中也有牽扯?還有一個疑問:王均的信息是從什么渠道得到的?為什么鄭光明剛在“里邊”白紙黑字交待出王文章的股份,相關部門剛準備采取措施,王均就知道了?難道僅僅是通過外界傳聞,以及她自己的經驗判斷?這里邊是不是存在漏洞,例如個別辦案人員有意無意泄露案情?這些問題一定得了解、搞清,這就免不了要詢問王均本人。但是她是市級領導,省管干部,就本案觸及她需要報告市委主要領導,通過相關程序。如果上升到查她,權限在省委,更非本市所能決定。事情從涉及王文章變成涉及王均,這就更需要慎重,更要求準確,更得把握好。因此王文章才得以暫時獲準離開紀委大樓,逃過迫在眉睫的危險。這居然就成了他的一個轉機,其后幸得辦案人員細致,弄清該股份由來,王文章終未翻船落水,只是從一條中型帆船掉到了一條小舢板上。

投案之前,王文章在市區(qū)一家牛肉面館接連抽了一包香煙,顯然所有前因后果都被他從香煙里抽出來,吐在滿屋子煙霧里。那時他還下不了決心,只在高速公路上痛哭一場之后,才決意實施。他哭個啥呢?遭遇波折?悔不當初?愧對鄉(xiāng)人?或者竟是因為即將走出的這一步?無論如何,落水沉沒絕對不在他的選項中,因為他自認無辜,也因為其兒子。這殘疾孩子還沒長成,作為父親,他還沒來得及為兒子謀一個賴以謀生的位置,哪怕是他曾提起的“客專車站售票員”。他一定要有個脫身辦法,首先必須逃過迫在眉睫的被帶走。如果有其他選擇,他不會去傷及王均,但是顯然他已經走投無路了。盡管抬出王均并不一定有效,技窮之際也只能一試。王均對王文章可謂仁至義盡,他為了自救居然出手把人家抬去擋箭,無論會不會給王均造成重大傷害,對王文章都一樣,此生怕是再也難逃“漢奸汪精衛(wèi)”之名了。

因此唯有痛哭。

“蓮花山”站舉辦落成典禮,王均作為首席嘉賓隆重光臨。此時她已經卸任城中區(qū)區(qū)委書記,調到市里擔任常務副市長。本站是她在縣委書記任上爭取下來并由市、縣為主開建的,當年奠基時她親自參加,此刻大功告成,落成典禮由她代表市委、市政府出席當然最為合適。落成典禮依然只能“隆重簡樸”,卻絲毫不減其意義重大。

那天王均提前到達北崗,一如既往。婁士宗率本縣一眾負責官員早早在現場迎候。下車時她環(huán)顧眾人,忽然問了一句:“那個誰,王文章不在嗎?”

王文章還健在,未曾英年早逝,此刻雖未曾在現場晃動,其身份依然還是北崗鄉(xiāng)政府副主任科員。值此重大活動于本鄉(xiāng)舉辦之際,按常規(guī)王文章應當在這里承擔相關接待工作,但卻銷聲匿跡。說來也屬正常:如果不是王均光臨,是其他某位市領導欣然出席,王文章跑出來搖頭晃腦,即使官小帽子輕,也不算太有礙觀瞻。王均來了就不一樣,王文章曾經為求自保恩將仇報不惜傷及王均,該感人情節(jié)多為人所傳,誰不知道?這個時候誰敢“叫王見王”?即便縣、鄉(xiāng)領導沒留意,當事者王文章自己怎么敢不記仇?這可不是膽大包天出來露一臉勾起領導美好回憶的合適時候,此刻不說躲遠一點,能躲到十八層地獄之下,王文章都會撒腿往那里跑的。說來也好笑,這一切似乎冥冥中早有安排:當年舉辦奠基禮時,王文章空揣著一口袋煙渣,拿著剪刀打哆嗦,幾刀剪不斷彩帶,只好求助王均,豈不早在預示這家伙到頭來只好遠遠躲開?

不料王均竟主動問及,或許重回故地讓她不免懷舊?這于遠遠躲開的王文章當然不算好事,于現場縣、鄉(xiāng)領導也有些敏感。婁士宗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向她報告情況,稱王文章降職處分后安排在北崗,是出于其本人請求,當時王提出希望能繼續(xù)參與家鄉(xiāng)重點項目建設,將功補過??h里考慮這邊幾大項目一直是他在跟進,沒有誰比他更熟悉,讓他來配合,幫助出出點子,解決一些具體問題,對工作也有利,便同意了。根據反映,王文章回鄉(xiāng)以來總的還是努力的,沒有躺平,但是工作中也還有些問題,例如脾氣大,話粗,有時還像當初當總指揮一樣。這些問題縣、鄉(xiāng)領導都及時給他指出,要求改進。今天落成典禮因為要求“隆重簡樸”,現場出席人員不能太多,因而沒安排他。

“是沒安排,還是他不來?”王均問。

“這個這個……”

“讓他來?!?/p>

婁士宗命鄉(xiāng)里趕緊通知,要王文章馬上到現場??梢韵仍谥笓]部待命,等儀式結束后再聆聽王均重要指示。

“不。讓他馬上來見我?!蓖蹙鞔_表示。

這就有些棘手了。既然王均本人要求,把王文章叫來跟她見見何妨?問題是盛典在即,讓它順利完成最重要,此刻必須減少不必要的干擾,以免出意外搞壞情緒。王均提出見見王文章,屬于突然起意,否則她早會交代。在北崗這里忽然記起王文章很正常,發(fā)令召來之動因就比較復雜。王文章給王均留下的記憶不會全屬負面,但是最后淪為“漢奸汪精衛(wèi)”比什么都惡劣,足以抹除此前所有。或許王均始終搞不明白王文章怎么敢那么干。她需要一個道歉,至少一個解釋。也可能這個解釋對她根本不重要,但是仍然有必要讓王文章再長點記性,讓他來,或輕或重點他幾句,有助于讓他永生不忘。哪怕一句不說,如此見面于他至少已經是一番羞辱??墒谴丝碳词褂姓l在現場猛踢王文章一腳,讓王均非常解氣,但畢竟與落成慶典所需氣氛有違,此刻營造熱烈祥和為上,不宜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只能等慶典過了,該罵再罵,該踢再踢。

鄉(xiāng)黨委書記匆匆去打電話,幾分鐘后他報告稱,王文章手機關機,人不知去了哪里,一時無法聯(lián)系上。婁士宗趕緊請示王均,稱已命鄉(xiāng)派出所民警協(xié)助,務必盡快把王文章叫來。此刻慶典時間將近,可否請王均先入場就位?

王均擺擺手:“等?!?/p>

舉重若輕,就一個字。她什么意思?如果不把王文章像犯人一般帶到現場,她就不準備入場了?落成慶典就不能按時進行了?王均是現場最高領導,這種事只能聽她的,她不開口,戲還怎么唱?

于是王文章便從十八層地獄之下給抓了出來。他被帶到王均面前時,離預定的慶典時間只差十分鐘。

從那一次區(qū)委大樓拜訪,直到此刻,始終“王不見王”。忽然重逢于北崗,按照常規(guī)似乎得握個手,但是王均沒伸手,王文章也只能把右手藏在身旁。他很客氣很恭敬地一句問安:“王市長好!”人家領導有水平有高度,她不回答也不問候,只是指著王文章的上身問了一句:“還是那件吧?”

她是說衣服。當年舉辦奠基儀式前,王文章身著一件滿是煙洞的夾克,被王均嫌為“不人不鬼”,王文章即去換了一件“戲服”也就是正裝上場。此刻王文章看上去依舊那么瘦長,臉上有點風霜,卻著裝正式,身上似乎就是當年那件“戲服”。

王文章回答稱,沒有人要求他穿得正式點,他也沒有預想到王均會召見,只因為今天這個日子比較特殊,他自覺換了裝。在今天這個特殊日子看到王均,心情特別激動,要感謝王均對他的關心幫助,不好之處也請王均多批評指正。

他或許是在用這種方式表達某種遲到的歉意,與當初出租車上的痛哭聊相呼應。

王均說:“你可以先抽一支煙,平靜一下。”

王文章稱早已戒了。從那時候起,痛下決心,痛改前非。

“你兒子呢?都好?”

他兒子已經上中學了。他戒煙后,孩子居然隨之變了個樣子,如今越發(fā)懂事,學習很自覺。王文章已經提升了對兒子未來的預期,覺得可以去考大學,至少是二本?;蛟S到時候可以考一本執(zhí)照,去當“客專”線上的列車司機?電氣化列車,應該不需要靠腳去踩剎車,輪椅推上列車也早就不是問題。估計目前輪椅列車司機還不曾有,如果他兒子能開一先河,那就牛了,名聞天下。

王均一笑:“告訴他,書記阿姨祝他心想事成?!?/p>

場上婁士宗諸位這才放下心來。如此看來慶典氛圍情緒不受威脅,無須擔心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了。不料王均一開口又出了一個巨大難題。

“去給他準備一把剪刀?!彼淮?。

給誰?王文章!王均下令把王文章抓捕到案,既不是要叫來羞辱,也不是讓他當觀眾看熱鬧熱烈鼓掌,居然是讓他上臺參加剪彩。這顯然是不合適的。按現任職務大小排,至少得多加十幾二十把剪刀,這才輪得到王文章。問題是王均提出來了,婁士宗怎么辦?看到婁面有難色,王均笑笑,問是不是剪刀不夠用?不夠沒關系,她那把可以讓出來。

于是只能照辦。

落成儀式拉開帷幕,圓滿成功。

“王又見王”這幕場景迅速流傳,令我們大感意外。根據王文章對“客專”項目做過的努力,論功行賞,往他手里塞一把剪刀,雖說出格也還可以理解,王均親自來遞這把剪刀就隆重得過于刺眼。人可以不記仇,卻總得記點好歹吧?對王文章這種“漢奸汪精衛(wèi)”不往七寸里打就屬功德無量,何須如此高看?

這里邊是不是另有緣故?

有一種最具顛覆性的見解,認為連王文章都自慚形穢、躲在出租車里痛哭的“漢奸”出賣行徑,人家王均并不那么看。該領導高瞻遠矚、胸懷寬廣且是非分明。她早就說過,王文章總體尚好,罵他“漢奸汪精衛(wèi)”絕對是定性錯誤。也許當初她命王文章投案之際,心中已然有數,并不擔心王文章怎么說,相反,她把王文章逼去自首,就是準備讓他說出去。王均對王文章有一個基本判斷,嘴上嚴厲,心里卻不排除他可能確實沒有問題。如果他真是拿人錢財股份,命其自首有助于減輕處罰;如果沒有問題,他自會極力叫屈,拼命掙扎,在落水前抓住任何一根稻草。如果王文章把她當一根稻草,那就讓他抓,她自有處理的辦法與把握。敢把王文章逼上梁山,還怕他說?或許他這一說,王均才好對王文章的事情發(fā)表一些看法,提供一點個人意見。畢竟她是老領導,對這個人比較了解。王文章早已不歸她直接領導,辦案人員不來相問,她實無資格對王及其案子說三道四,王文章扯出她倒是讓她有了機會。問題是王文章算個啥?值得她如此在意嗎?涉案官員好比麻風病人,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王均不避涉嫌,不惜傷及自身,只管伸出手去,為什么呢?顧念王文章有功勞有苦勞?記起王文章曾見義勇為?或者竟是因為一個能用輪椅踢足球的男孩?王均在跟王文章嚴厲談話時提到過他兒子,說她不希望在那孩子非常需要的時候,他出了大事。顯然她一直記著那個小男孩。小小年紀不幸致殘的孩子應該得到幫助,對他來說,父親出事會比天空塌陷還要嚴重。王均跟那孩子其實只見過一面,那是一個忙碌的中午,一個滿面陽光、快樂活潑的小男孩把一輛輪椅當作滑板,輕快地滑行到她面前,說了聲,“書記阿姨好!”童聲清脆。

孩子的聲音無疑最具穿透力。

無論是什么,“王不見王”已成過去。“客?!本€現已通車,“蓮花山風景區(qū)”游人如織,當年曾淪為笑柄的王氏“剿匪野戰(zhàn)”游戲正在那些山洞里打得如火如荼,眾多年輕游客樂此不疲。

(刊于《湖南文學》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