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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諦聽
來源:《鐘山》 | 周幼安  2022年03月21日14:21

窗簾還沒關。董成宇脫掉牛仔褲,跳水似的倒在床上,抬眼看見洞黑之中光影綽綽,如舞臺皮影,想必是天井另一端的鄰居也剛下班。

他實在不想為保護所謂的隱私起身,隱私,人哪還有什么隱私。信息泄露的已經(jīng)夠多了,作為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算法工程師,他每天在后臺肆意瀏覽著半裸的認證照片、涉黃聊天記錄和大量用戶數(shù)據(jù),仿佛通過虛擬代碼,就能輕而易舉完成分類與聚類,勾畫出陌生人的行動軌跡。當一個行走在現(xiàn)代社會的公民,還有誰不是赤身裸體呢。董成宇無暇顧及來自對面窗口的觀摩,他今天實在太累了,加班到十一點二十五,又等了將近半小時快車,回到家時棉布襯衫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酸臭,衣領和袖口被汗水漿得發(fā)硬。

加班不是他的使命,卻是董成宇自愿選擇的生活。作為一個經(jīng)濟自由的單身漢,他尚且不用為了愛情隨叫隨到,也不必對家庭責任馬首是瞻。一個人生活在上海,竟像一只體態(tài)笨拙的海螺殼,不知道被誰擱置在沙灘上,等潮汐反復將他這個容器灌滿。工作能夠短暫充盈他,連同吃飯,網(wǎng)購,炒股票以及不必要的社交,這些價值帶給他一種身體蘊含能量的假象,但更多時候,他都處于一種等待或流逝的疲軟中,日復一日循環(huán)交替。比如現(xiàn)在。

他真的不想去洗澡了,需要換洗的衣服堆在沙發(fā),背包里裝著晚餐沒吃完的便當,他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如何才是體面的,但他只是躺著,試圖讓每一根骨頭都貼緊床單,尋找最適合擺放的位置。他摘掉眼鏡,盯著天花板,看細小的霉菌勉強湊出暗綠色的光斑,排布松散,又好像暗中遵循著某種規(guī)律,瞇起眼睛看,近乎一張寫意人臉。對了,今天還有新番漫畫沒看,剛更新的,《街角勇士》的番外,出自他最喜歡的熱血漫畫家。似乎是受到微生菌落的啟發(fā),他趕忙挺直腰身,從床上坐起來,用平板電腦登錄置頂?shù)某S镁W(wǎng)站,跳轉到一個五彩斑斕的頁面。

這是一種釋放的方法,釋放的不是壓力,而是大腦宕機后的空空如也。董成宇認同這個過程,想象一只助推器,正將氣態(tài)的空虛從他身體縫隙排出,于是他像緩慢漏氣的皮球,欣然接受了整個過程。他重新戴上眼鏡,把腿伸進夏涼被,專注于屏幕。漫畫中線條迥異,勾勒出夸張的劇情,用色也是一如既往大膽,呈現(xiàn)出“封神”的勢頭。唯獨這劇情差了點意思,完全是狗尾續(xù)貂,割韭菜的圈錢之作罷了。看了十來分鐘,董成宇就開始走神,原作中他最喜歡的角色在番外里成了炮灰,完全沒了往日梟雄風采,再看下去只會令他生氣。他關了電腦,又順手關上燈,昏沉中手機突然彈出一條關于新一輪人口普查的新聞,像荒野閃動的磷光。

誰會看凌晨一點發(fā)布的推送呢。董成宇罵了一句,把手機扣在床上充電,正巧天井對窗的住戶也熄了燈,皮影戲倉促謝幕,彼此之間一片和暢的黑暗。周遭幾乎沒有響動,所以公寓外的狗叫聲才愈加真切,董成宇聽見夜蛾撞上玻璃窗,聽見半公里外高架橋嗡鳴,也能聽見低空中飛機僵直的羽翼。他是個聽力很好的人,從小他就意識到了這份差強人意的“特長”,并由此提前獲知了父親病危的消息,和母親裹進棉被里的哭聲。但聽覺靈敏并不會影響他太多,董成宇并沒有因此而神經(jīng)衰弱,他的基因只想告訴他此時世界正在發(fā)生什么,卻不想令他因此而憂慮。

所以他完全能夠入睡,很快,只需要一點時間,把自己的身體調整到合適的頻道,成為洶涌澎湃中的一小朵浪花。他正在這樣做,逐漸忘記了延展的四肢、器官、軀干,幾乎就要被夢中傾倒的大雪淹沒,然而穩(wěn)固的背景中突然闖入一個異類,將董成宇從睡鄉(xiāng)的雪災中拽回。他聽見一種詫異的響動出現(xiàn)在附近,像獵物躲避捕獵者的行蹤,步履細密、謹慎,卻仍舊留下了些許破綻。那是此前從未有的聲音,朦朧的,帶有感性的毛邊,絲絲縷縷如花貓夜啼。吵醒他的是一個女人的呻吟。

這般發(fā)現(xiàn)令他精神起來,先前的睡意一掃而光。但他沒有開燈,只是靠在枕頭上,小心翼翼地判斷方位,在無邊黑暗中覓食。意外的出現(xiàn)調換了他的頻道,先聲奪人,使他忽略了自己身體的變化,反而沉浸在一種摸索的快意中。不使用其他方式介入,只通過自己的耳朵。很快,他確定了吸引著他的核心,那清晰的刻意壓制住的聲音,正透著公寓樓薄如蛋殼的墻壁,春潮般暈蕩開來。

他聽著一墻之隔的水手隨海浪輾轉顛簸,航行于他自己的胸膛,在心跳間起伏不定。

這讓他對鄰居產(chǎn)生了興趣。直到第二天早上,董成宇耳畔還回想著最后一段婉轉的收場,以及電燈開關清脆的謝幕。他此前并沒有關注過他的鄰居,實際上,過去墻壁那端也并未有過任何異常,值得他去分神留意。但現(xiàn)在不同了,一個面目模糊的陌生女人突然破開墻壁,闖入他的領域,干預了他的思考方式和他的睡眠。這般蹊蹺如鬼魅,不留痕跡,叫他不由自主想起電視劇《聊齋》。

她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呢?他又為什么偏要想象她呢?如此兩個問題煩擾著他,就像高中生被兩道數(shù)學難題阻撓,又無處解惑,整日提心吊膽。這是他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境遇,哪怕用耳朵獲取的,哪怕是偷聽,此前他只在互聯(lián)網(wǎng)里匆匆瞥見過類似經(jīng)驗分享,如今他終于成為幸運聽眾。

但作為代價,董成宇整個白天都心不在焉。他坐在工位上分析數(shù)據(jù),給目標用戶貼上各式各樣的標簽,今天他決定將懸疑視頻推薦給所有喜歡寵物博主的用戶,畢竟數(shù)據(jù)顯示,這一算法有百分之七十三的命中率。好不容易捱到下班,董成宇拒絕了產(chǎn)品經(jīng)理看似組局夜宵實則加班的邀請,去單位樓下掃了輛共享單車。

晚上九點以后,環(huán)線外的上海從擁擠中透過一口氣,工作結束的人們更多將自己折疊裝進地鐵,董成宇的回家之路得以通暢無阻。身邊不斷有外賣騎手的摩托車超過他,一輛接著一輛,爭分奪秒;繞過閔行體育公園,廣場上一群半老的婦女甩動四肢,動作流暢,扭得氣貫長虹。令他不解的是,廣場上并沒有播放音樂,寂靜得像部電視默片,仔細辨別才發(fā)現(xiàn)每個阿姨都帶著藍牙降噪耳機,神色間凈是周全的驕傲。董成宇此前從沒注意過這些,城市角落形態(tài)各異,僅當作一閃而過的布景。但今天,他突然覺得這些細節(jié)生機盎然,公寓后的小街燒烤扎堆,生蠔在鐵板上滲出乳白色汁液,下水井里鉆出老鼠,驚飛了成群結隊的麻雀。

有什么東西在等著他,并且是躲藏在暗處的、蛇一般逶迤的東西。董成宇回到家,坐在沙發(fā)上,盡量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桌上的不銹鋼茶杯映出他下顎寬大的臉;頭發(fā)緊貼頭皮,三七分劉海趴在額頭,軟塌塌的不見生氣。房間里并沒有任何動靜,董成宇走到臺燈前,對著穿衣鏡端詳臉上的粉刺,目光從泛紅的臉頰滑落到墻上一排插孔,相鄰兩個間的墻皮已經(jīng)脫落,露出里面掛灰的塑料網(wǎng)格和中空的墻體。如果兩戶鄰居的線路安排在相同的位置,便會組成一個天然的傳音器,董成宇沒忘記學過的物理知識,又鬼使神差在上面插上刮胡刀的電源,將傳音升級為擴音效果。

然而墻壁另一端沒有人說話,也沒有其它聲音,如此良久,董成宇幾乎要放棄狩獵,他突然聽見一陣電流的窸窣聲,從近在咫尺的地方傳來。緊接著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不同于昨晚意外泄露的美妙,清脆利落,反倒有穿起衣服的矜持。

“歡迎來到我的頻道?!?/p>

她或許是個主播。

“最近新搬了公寓,所以開播延誤了幾天,希望寶寶們原諒我?!?/p>

她的確是新搬過來的。

董成宇坐在臺燈前,隨手打開常用的直播軟件翻了幾個,一張張精致的面孔奪人眼球,卻都無法和她的聲音匹配。她應該是什么樣的呢,頭發(fā)是長是短,微笑時應該有酒窩嗎?董成宇不敢繼續(xù)想象,也無從想起,腦海中躍進一條粉紅色的海豚,在浪濤中穿梭,發(fā)出人類難以解讀的頻率。整個晚上,他都坐在臺燈前,聽女人的聲音忽遠忽近。她講了很多他不了解的東西,眼瞼下至術,三明治定妝,哪個品牌的眼影盤好用……他唯一能夠跟上的步驟,是在聽她說到她養(yǎng)貓時,粉紅色的海豚倏然就幻化成一只貍貓,蹲在他眼前舔舐手掌。

接下來的兩天是周末,董成宇沒有自愿為績效加班,也幾乎沒有出門。他向部門負責人請了病假,一日兩餐都靠外賣解決?;\統(tǒng)點說,他好像得了土氣的相思病,可又沒有具體發(fā)病對象,只覺得一團云霧積壓在心臟里、肋骨里、胃里,其中包含了少許羞愧,更多是源于自覺的震撼。下樓買煙的時候他格外留意同乘電梯的異性,并且不斷用目光涂抹她們,謹慎地,判斷她們。穿睡裙的,扎馬尾的,趿拉著拖鞋的,應該如此的,果斷否決的。他將燈一直開著,刮胡刀好像要永遠沒電,這樣他才能了解她更多。

他也的確達到了目的。

“今天我給大家介紹一下我養(yǎng)的兩只貓,一只叫莓莓,一只叫尖尖。你們應該在視頻里見過很多次了,她們都很乖,都是布偶貓?!陛图饧猓媸强蓯鄣拿职?。董成宇邊吃便利店加熱好的肥牛飯邊收聽墻壁另一端,他現(xiàn)在幾乎可以肯定新鄰居是一位博主,每天不是在直播,就是在錄制視頻。短短幾天,他就迷戀上了女人的說話方式,四平八穩(wěn)的普通話,偶爾出現(xiàn)模糊的粘連,有種小睡還起后的嬌憨。起初他沒辦法把這樣的聲音和第一晚聽見的呻吟聯(lián)系起來,但很快,這些切片在窺探中得以融合,層層疊疊拼出一具玲瓏有致的女體,他覺得自己幾乎掌握了她的全部。

原來了解一個人只需要兩天時間。他藏在一面透明的墻背后,身穿隱形雨衣,用絲帶遮住雙眼,做她直播最前排的聽眾,交響序曲中貼近且狂熱的指揮。但這些還遠遠不夠,雖然董成宇無法透過屏幕看到她,但他的優(yōu)勢,在于冰冷的繭房之外,他和她都不被世界關注的地方。當她不開播的時候,她只是生活在隔壁房間里的一個普通女孩,董成宇聽見她跟著音樂唱田馥甄的歌,“我像是小數(shù)點后幾位”,聽見她看綜藝時不自覺地嗤笑,也聽見她和閨密煲電話粥,說她想吃瀘溪河的蝴蝶酥,那樣的甜食,董成宇從不會考慮。

當然他也聽見了她的名字,瀟瀟,她在直播中這樣稱呼自己,似乎是她的昵稱。名字的出現(xiàn)讓解謎變得簡單,作為一個資深互聯(lián)網(wǎng)人,董成宇想要搜到主播瀟瀟的社交賬號輕而易舉,但拿起手機,他又被一種強制力阻攔。在董成宇看來,這是一種近鄉(xiāng)情怯的靦腆,也是一種被預售著的罪惡,如果他看見了瀟瀟的臉,哪怕只看一眼,這種罪惡便會成真,從墻壁的聯(lián)通間復活。偷聽一個依靠想象成立的人,她的存在源于未知,反而有種節(jié)制的快感,董成宇只把竊聽當作戲劇舞臺的一部分,南柯夢中旖旎孟浪的幻想,他此時正在扮演,一個著了魔的變態(tài)角色。

這樣的激情一直持續(xù)到他周末結束,他不得已在白天上班,對抗一簇簇形體僵硬的數(shù)字。但他對加班的容忍不復存在,恨不得每天準時打卡,與瀟瀟上演一出隔墻有耳的愛戀。同事們推測他交了女朋友,董成宇也不否認,只說自己剛養(yǎng)了兩只小貓,需要有人照顧。

它們一只叫莓莓,一只叫尖尖。

董成宇很少能聽見這兩只貓的叫聲,更多時候,他只聽見瀟瀟親昵地與貓說話,“你再咬我的手,我也要咬你的手?!必埖拇嬖谕卣沽硕捎畹南胂罂臻g,譬如棕白雜間的皮毛和撫過皮毛的手,但它們也帶給董成宇新的困惑,令他開始懷疑第一晚的春色滿園,究竟是貓,還是人。

疏忽了工作,董成宇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早。他坐在沙發(fā)上邊看球賽邊吃打包回來的麻辣香鍋,不斷用筷子挑出藕片,摞在碗的一邊。瀟瀟還沒開播,房間里只回響他的咀嚼聲,一下下敲擊著墻壁。比賽正酣,他媽媽突然打來電話,屏幕里杜蘭特的進球被強制中斷,手機震動嗡嗡作響。

“兒子下班沒,有空接電話?!崩锩?zhèn)鱽砟赣H的聲音,背景是吱吱呀呀的京劇唱段,他分辨不出派別,更聽不清男女。自從父親去世,母親就一個人生活在宜春老家,他上面的姐姐兩年前結婚嫁人,有了小孩,也很難再抽時間回去陪她。董成宇每個月給家里寄兩千塊錢,固定四個電話,以此粗暴地盡孝。

“媽你又在看電視,多出去走走?!?/p>

“出去沒意思。這幾天幾個老鄰居叫我出去跳舞,我這腿腳不好,腰也不好?!?/p>

他知道母親的難處,父親走得太早,母親又沒文化,十幾年做保潔養(yǎng)家,整日彎腰落下毛病,如今腰椎間盤突出,只能坐硬沙發(fā)。董成宇嗯了一聲,腦中突然浮現(xiàn)出母親戴藍牙耳機站在體育公園的樣子,身體是那樣干癟,那樣格格不入。

“給你打電話也沒別的事。今天你姐姐和我視頻,你那個小外甥已經(jīng)能開口說話,會叫奶奶了?!?/p>

“嗯”,他又應了一聲,將來電窗口最小化,看起了球賽的文字解說。

“你張姨家的女兒也是,比你還小兩歲,上周在南昌辦婚禮,我還隨了五百塊份子錢。她女兒蠻漂亮,你忘了?小時候你們一起抓蜻蜓,還偷喝家里的香油,那時候你爸還在。早知道把她介紹給你了。”

杜蘭特后撤步跳投,將比分追平。死神手感依舊。

“你打算什么時候交女朋友?年紀也不小了,該考慮結婚……我知道你不愛聽這些,可問題總要解決不是。早解決就早解放,你大學時候的女朋友怎么樣,聽說畢業(yè)沒留在上海。當初你們一起回老家來多好,現(xiàn)在我也該有孫子了?!?/p>

“沒聯(lián)系,也不合適?!弊詈笠环昼?,場面白熱化,他期待著有誰來個三分投籃結束比賽,不要罰球,不要加時,瀟瀟馬上就要開播?!澳趺床辉僬乙粋€?!?/p>

“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一個人習慣,找個老伴,不還得伺候他。倒是你,在上海找對象不容易,又要攢錢買房,媽幫不上你。不如早點回家來,媽給你張羅?!?/p>

“先湊合著吧,現(xiàn)在也還不錯。”

董成宇掛了電話,發(fā)現(xiàn)一只蒼蠅從空調管道的縫隙里飛進來,繞著垃圾桶盤旋,又直挺挺地落在紗窗上。他喜歡的球隊還是輸了球,該死的,等待如坐針氈,談婚論嫁磨得他心焦氣躁,他拿起殺蟲劑,一股腦兒朝蒼蠅噴去,濺起干冰似的白霧。

瀟瀟還沒開播,房間里靜得可怕。站在窗戶前,董成宇突然難過起來,不明緣由的,他如海螺的身體因為退潮空空如也,迫切需要什么來填滿。他躺倒在床上,又看見天花板的霉菌,今天它們長大了一圈,組成兩只油綠突起的眼睛,陰惻惻地望著他。如果她還不說話,他就要徹底窒息了。鋼筋水泥擠壓著他,七零八落地砸下來,把他變成一只速食罐頭,董成宇從摩天大樓想到家鄉(xiāng)的九嶺山,小時候他和父親從東麓遠足,見過山澗東奔西突的泉水,雖然孱弱,卻有寂靜逼人的氣勢。

其實回老家也沒什么不好,錢賺夠了就可以回家,娶妻生子,再復雜的事情都可以變得簡單。但老家,會有瀟瀟那樣的姑娘嗎?那里的瀟瀟或許更容易親密,但也可能永遠無法了解她,小城鎮(zhèn)每個人都密不透風,都裝聾作啞,是永遠也無法獲得生命的石頭雕像。他閉上眼睛,想起自己剛上大學那年,姐姐送他和行李來到上海,他第一次被玻璃建筑透亮的外殼迷倒,外灘汽笛清脆連綿,那是發(fā)展急不可耐的聲音。他不是進城務工的可憐人,知名大學畢業(yè),工作順利,薪酬優(yōu)渥,如此下去必定會成為驕傲的中產(chǎn)階級,哪怕用手,也會一點點挖進上海這座城市的地基??墒菃栴}在于,他一定要這樣做嗎?在玻璃或是石頭中間,他的身體響起大??諘绲某币簦k鄧@迷失的航船不停打轉、悲鳴,撞擊船身。這讓他確認自己的確生了病,竟如此迫切,需要一個陌生女人渾然不覺的安慰。

他在等待瀟瀟的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間里充斥著某戶鄰居做菜的剁椒味,董成宇嗆得咳嗽,如同深陷一場濃煙火災。他突然想到一個倫理難題,別人家嗆辣椒只因味道打擾到他,他是否具有控訴的權利。還有,聲音呢,他是否可以隨意采擷竊取別人的聲音,收集到自己的生活里。董成宇抬手揉了揉鼻子,打了個噴嚏,這座佇立于上海的高級公寓,墻壁竟像報紙一樣薄,什么都抵擋不住。

瀟瀟或許出去了,他前幾天聽瀟瀟打電話說到劇本殺,公司的女同事最近也沉迷這類被懸疑推理包裝好的社交活動,大數(shù)據(jù)可能還真有幾分道理。失望的情緒占領了他,從指尖開始,蔓延到每一個器官的末端,他閉眼幻想著一具滑膩白凈的身體,她顛簸的臀和后背,絲綢般流動,又頑童似的從他手中抽離。后來他真的聽見了夢中的聲音,在睡意蒙眬間,久違的歡暢在他頭頂盤旋,一聲聲叩響墻壁。

是她的聲音,不是她的貓,是瀟瀟的聲音。他終于認得她了。

恰到好處的喘息,站立如上海灘歌女,珠光寶氣,一浪推著一浪走到董成宇面前。他直起身來,半跪在床上,像壁虎般充滿吸力,又如諦聽辨別真?zhèn)文菢诱J真。他用右臉湊近平整光滑的墻壁,屏住呼吸,把火熱的欲望附著在激素攀升的寒戰(zhàn)里。即使隔著有意克制的緘默,還是有某種默契建立起來了,親密含苞吐蕊,露出食人的牙齒。他在想象她,卻不敢多想,他聽不見另一面有任何男人的響動,卻仍為此感到憤怒。

他并不想這樣。

直到他撲滅了縱火的核心,開始為自己的不知分寸羞恥,董成宇聽見墻壁另一端,瀟瀟沒有指向的訴說,“今天是我生日,你要祝我生日快樂。這個要求不過分吧?!?/p>

董成宇沒聽到任何回應。

第二天,他又向公司請了假,全然不顧主管言語間的微詞。他近乎整夜沒睡,冷靜過后,卻變得更加疑惑,原本明晰的問題又一次模糊起來,霧一般糊在窗戶上。她是誰。她是瀟瀟嗎。瀟瀟是一個人嗎。只有她一個女人嗎。他不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如果僅僅依靠聽覺能夠判斷世界,人類早就該退化為軟體,只留下吸食聲音的孔洞。董成宇坐在臺燈前,看著新鮮的陽光打在海賊王娜美的手辦上,光柱里有無數(shù)微塵翻滾起伏,不斷變化方向。他聽見墻壁另一端瀟瀟歡暢地打著電話,背景音樂不斷循環(huán)《情深深雨蒙蒙》,“盡管狂風平地起,美人如玉劍如虹”。

“我們去吃淮海路那家西餐吧,然后去哥倫比亞公園拍照。去嘛,我妝都化好了,哦對,一起穿上次買的靛藍色裙子,我打算拍個閨密便裝視頻?!?/p>

歌聲戛然而止,瀟瀟又約了朋友出門。當隔壁完全歸于沉寂,董成宇一時間覺得百無聊賴。他站在廁所抽了根煙,順便沖了澡,拿浴巾時,馬桶上手機嗡一下震動,公寓管理員群發(fā)通知?!鞍頃腥丝谄詹閱T登門核實,請住戶配合工作?!彼騺砼宸虾5霓k事效率,總是突然地,單刀直入地開啟某次行動,像電影里的武警風暴緝毒。不僅是今天,未來一連好幾天,都將會有工作人員輪番敲門,將手指伸進門縫,確保不遺漏任何一個人頭。他們一定會進來的,會看到的,無論用什么方法。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設計一扇門呢?他的領域究竟依賴什么才得以建立,難道僅僅是藏不住聲音的墻壁,和一扇輕易打開的門?董成宇想著,一邊用浴巾擦拭后背的水珠。他大腿上因為爬樹留下啞鈴狀的疤痕,早晚也會被別人看見。

他又想到瀟瀟了??释袔еc仇恨,虛弱地在天空飄著。總會有一個女人要進入他的生活,他母親說得對,結婚生子,組成家庭,那么,進入從來不是一件難事,他已經(jīng)是一面透亮的玻璃了。過去幾年,他早習慣了通過數(shù)據(jù)干預別人的世界,為枯燥的屏幕增添幾個新鮮選項。那么究竟是誰把瀟瀟添加到他生活中,帶有點虛擬的成分,又真實地困擾著他,催促著他,逐漸靠近生活的邊界。想到這兒,董成宇突然領悟了什么,胡亂穿上件黑色T恤,把下擺別進睡褲。

進入不是一件難事,他不想再偷聽了。甚至不想看,他想要走到她的身邊,像進入一扇門那樣進入她,等待她,把她變成另一塊玻璃。如此,他們之間無墻阻隔,彼此坦誠,不必蒙受其他男人沉默的陰影。董成宇拿了頂鴨舌帽,蓋住濕漉漉的頭發(fā),一些水珠滑落到脖頸,又輕巧地流進衣領。他走出房間,站在空無一人的公寓走廊,目光所及,每扇門都一模一樣,保持某種現(xiàn)代秩序,貼著不同的橙色編碼。

董成宇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注視著緊鄰那扇門,好多謎團藏在背后,煙圈似的,一點一點吐給他。他最終還是走過去了,用手劃亮瀟瀟門口的電子鎖,食指在半空中停頓幾秒,輸入了昨天的日期。

滴。他熟悉這個聲音。

旋即一道曖昧的縫隙在他面前裂開,房間里傳來一陣細碎騷動,有什么在撞擊籠子,撲隆隆作響。罪惡即將兌換成真,他尚且猜不透獎品,也同樣無法后退。董成宇遲疑片刻,屏住呼吸,順著縫隙滑進房間,陽光照進他們共同分享的天井,也照在玻璃吊燈上,晶瑩發(fā)亮。他輕輕帶上門,除去拖鞋,赤腳踩在廚房的大理石地面,然后他經(jīng)過六層鳥籠式的鞋盒,堆滿雜物的垃圾桶,一扇充當了屏風的可以旋轉的衣架。

衣架后面,是瀟瀟的世界。他的手稍微顫抖了一下,將屏風旋開,一股難以形容的古怪氣味從房間中逸散,混合著近乎花卉的古龍水味。他在大面積的粉白色中尋找著源頭,新鮮的,淡淡的腥膻氣,他的目光越過梳妝臺,散落的口紅和玻璃瓶。貼滿水鉆的石膏大熊擺件缺少一只耳朵,傷口處粘著兩朵香檳玫瑰。

在鉆石的閃耀中,他看見了同他自己房間呈現(xiàn)鏡面對稱的格局,原本應該擺放沙發(fā)的位置,立著三組半人高的亞克力箱。望過去,董成宇正對上兩雙藍如琥珀的眼睛,兩只模樣相同的貓弓起后背,張來爪子,以此來擴容它們的身體。尾巴觸電般挺直。

那兩只警惕卻喑啞的守衛(wèi)者身下,墊著白色粉末的透明箱子里,董成宇看見四五只花色相同的布偶,它們有些沒有頭顱,有些沒有前肢,有些沒有尾巴,血跡瘡痂樣黏在皮毛上。

眼前全是貓咪殘破不全的干燥尸體。

他出于本能地想要嘔吐。

滴。慌亂間,董成宇聽見頭頂傳來極其微弱的響聲,迅猛如脈搏,幾乎不留痕跡。他看到房間的角落,一盞標記著紅燈的攝像頭眼球般轉動。他可以肯定他真的看見了。

(刊發(fā)于《鐘山》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