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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耳:最美好的時光在一座孤島上 ——讀艾偉小說《過往》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蕭耳  2022年04月08日14:42

在旅途中讀艾偉的中篇小說,體量上剛剛好。一年前我是在高鐵上讀的艾偉的《婦女簡史》,記得當(dāng)時讀得太投入,幾乎忘卻了真實的世界,忽然清醒過來,驚覺火車差點坐過了站?,F(xiàn)在又是在飛機上讀完了艾偉的《過往》,合上書頁時,飛機正開始從高空降落。兩本書都不太厚,正適合旅途閱讀。我有一種主觀感覺,艾偉的中篇小說仿佛是一只抽掉了多余氣體的壓縮袋,經(jīng)過擠壓過后的壓縮袋,將空間夯實得嚴(yán)密又結(jié)實。我們讀艾偉的小說總有一種緊張感,全程無“尿點”地讀下去,肌肉和情緒都有些緊張,一個字不能錯過,閱讀姿勢也不能太過閑散,因為閑散不符合艾偉中短篇小說的調(diào)性,這是一個有點吝嗇的作家,不給你閑散的,可以看“野眼”的機會,一個字是一個字,信息量接著信息量,少有閑散的抒情,說風(fēng)景,聊空天,小說中的劇情像一只陀螺一樣在不停轉(zhuǎn)動,不知什么時候會轉(zhuǎn)到它的“最后時刻”。

小說《過往》的第一句就是,“藍山咖啡館晚上十點半后生意好了起來”,有什么事馬上要發(fā)生?而最開始的神秘一幕,要到終局前才破解,那個“服飾艷麗的女人”是誰,她干了什么,她為什么要這么干。

《過往》中的母親戚老師是一個非典型母親,她的人生軌跡從“永城”正式登場,走向同大多數(shù)中國母親不一樣的道路,然后去省城、去京城,在生命的最后時光回歸永城,試圖與自己的兒女重新建立血緣之上的親密關(guān)系,她身上展現(xiàn)出來的,有女性、母性、妻性諸多方面,在戚老師身上,最反傳統(tǒng)的是,她身上的女性一面大于妻性,也大于母性。當(dāng)我們對溫柔賢慧忍辱負(fù)重為母則剛之類的“母性”特質(zhì)過于熟焾,甚至成為一種略帶束縛感的思維定性時,《過往》中這一個無法無天的戚老師,可謂石破天驚。

本質(zhì)上,這是一個將個人的發(fā)展放在最重要位置上的事業(yè)型女性。她成就了自己,自私又任性,也給丈夫和兒女帶去了難以彌補的傷害,家庭的悲劇毫無疑問因她而起。在現(xiàn)實中國,多少有才華的妻子為了丈夫的事業(yè)自我犧牲了,而在戚老師這里,為她奉獻的,助她成名的是同樣有才華的丈夫,因《奔月》演出成功之后,她走向聚光燈,走向舞臺中心,走向盛名之下的名利場,而她的丈夫,走向隱,走向人間消失。

從《敦煌》到《過往》,艾偉一直在關(guān)注女性個體的命運,甚至可以說,艾偉一不小心,成為了當(dāng)下女性尋求自我突圍的“代言人”。艾偉借小項和戚老師這兩位非完美女子,說出了普通女性藏而不露的一種心聲。如果說小項是一個并不安穩(wěn)的妻子,戚老師就是一個另類的母親。而生活中,又有多少兢兢業(yè)業(yè)地為人妻為人母的女性,想痛快地當(dāng)一回迷茫的小項,自私的戚老師,想拓展一下自己被世俗規(guī)定了的人生的各種可能性。

在小說架構(gòu)上,《過往》有意烘托起一個絕對主角:母親。父親在小說中只是活在他人的講述中,從未正面登場過。父親也是有光芒的,他的光藏在了母親的身后,這從中國強勢的“夫唱婦隨”式公序良俗來看,又是一次顛覆。父親成就了母親的夢,或者說,艾偉在小說中指出,母親的成名,大紅大紫,本來就是父親的一個夢。他為她寫戲,她將戲唱紅。他給了靈藥,而奔月的是她?!哆^往》中的母親和父親二位一體,“戲”是他們愛情關(guān)系的中心,也是家庭關(guān)系的中心,生兒育女反倒不是這個家庭的重心,如果這么解讀的話,那么秋生、夏生、冬好童年時不太受母親關(guān)注的經(jīng)歷,反倒是可以理解了。因為這一個母親,本就不是將生兒育女作為最高天職的女性。只是艾偉親自建構(gòu)了一對靈魂伴侶式的夫妻,筑起了他們的理想人生,然后又將一層層人間的紛擾和人自身無法克服的欲望,作為擊碎他們理想梨園的大棒,作為強大的“入侵者”——母親,她也就是一個擁有普通情欲的女性,她成名后并不能抵御來自名利場的誘惑:她有了也許是重重心機的男女關(guān)系,甚至不感到羞愧,于是無法忍受母親“不要臉”的兒子向父親“告密”,父親消失了,悲劇注定了。

至此,《過往》從一個非典型性母親的故事,回到了一個普通人無法抗拒誘惑,之后又在人生終曲前完成母親身份角色的救贖的故事。

艾偉的小說,人性刻畫之準(zhǔn)確度,猶如外科大夫執(zhí)手術(shù)刀。從《婦女簡史》到《過往》,我們看到了雕刻名手般的冷靜從容,從容背后,卻是被攪起的復(fù)雜的人性維度,驚起一灘鷗鷺。

《過往》很像是艾偉的一幅篆刻作品。他寫越劇演員們所處的“永城越劇團”的內(nèi)部,搭建了一個類似于新時代的“梨園”場,梨園內(nèi)部的世界,與外面的普通世界有所不同,越劇演員們的嬉笑怒罵、落拓不羈、萬種風(fēng)情,他們說話的方式,趕場的酒局,較常人大起大落的人生局面,小說中都有精彩呈現(xiàn)。讀者仿佛身在其中,貼著梨園中人比普通人生活的溫度高一點的那種氣場。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不由想到,畢飛宇的《青衣》和艾偉的《過往》雖然寫到“梨園”日常環(huán)境的體量不同,但我們都能讀到那種細(xì)節(jié)的幽微,而氛圍、環(huán)境、群體的某一種相通的生活方式的描繪,也更有助于我們理解母親戚老師的人生選擇,理解秋生骨子里的藝術(shù)氣質(zhì),理解夏生與母親的學(xué)生莊凌凌的老少配戀情。梨園在社會人的心目中是一個特別的世界,但艾偉的《過往》,梨園并非是目的地,而是這一個母親恰好身在梨園。我們看得出艾偉是細(xì)致地做過一番功課的。演員這個群體需要很高的生命能量,好演員更是特別需要強大的生命能量,《過往》中的母親戚老師,正是這樣一位能量大得驚人,大到離譜的人。

這個“譜”,正是凌駕在大多數(shù)平凡母親這個身份之上的,早已“約定俗成”的那個“賢的妻、“良的母”之譜。

《過往》根本上是寫人類的血緣情感。母親是因,孩子是果,小說中三個孩子的命運都和母親息息相關(guān)。一個“不作為”的母親,間接成就一個自己提著腦袋闖蕩的兒子秋生,造就了一個繼承自己事業(yè)的斯文兒子夏生,毀掉了一個花季的癡情女兒冬好。被她的大能量所傷害的親人,本來可以一直恨她,選擇不原諒,但最終,因為母親的“自帶光芒”加持了強大的親情“和解”的說服力,這也正是母親人格的魅力。

《過往》的寫作是剝洋蔥似的。小說的最后,已經(jīng)時日無多的母親殺了人,這是最后的母愛爆發(fā),是對兒子秋生生命的救贖,也是對她自己一生所欠親情債的償還,“母親殺人”這一幕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為母親加了一層“英雄主義”色彩,可見艾偉對這一位非典型母親的偏愛。母親,一個大寫的,敢做敢當(dāng)?shù)呐?。但同時作為一個母親,她幾乎親手毀掉了女兒的一生,使冬好只能在精神病院里麻木地度過一生。發(fā)瘋的冬好,成為一場母子間的大和解之后,一個永遠(yuǎn)抹不去的黑記憶,她既是過往,也是當(dāng)下。

我們回首當(dāng)代中國小說中的母親們,發(fā)現(xiàn)艾偉的這一個母親并不好寫,她如此自私,撒謊,不負(fù)責(zé)任,但又不失可愛、性情。作為讀者,我們既想責(zé)備她,批判她,卻又忍不住喜歡她,袒護她,為她叫好。

從《敦煌》到《過往》,艾偉的女性人物們一個個粉墨登場,一場人性“灰度”意義上的風(fēng)起云涌漸至高潮?;蛟S值得我們憧憬一下:艾偉的“婦女簡史”如果成為一個系列,那么《過往》之后,他還將在這個女性譜系中添上怎樣的新成員?

《敦煌》和《過往》都有“戲中戲”?!哆^往》中有兩出戲,第一出是令母親成名的戲,叫《奔月》,從小說開篇至結(jié)束,《奔月》不斷被提及,占據(jù)了敘事中心。第二出是母親最后登臺由她首演的戲,也是父親為母親寫的戲,實際上,當(dāng)下所有人的故事,是圍繞著第二出戲的誕生而展開的,但艾偉卻故意不提第二出戲的戲名,而是不斷地加大《奔月》這第一出改變了全家人命運的戲的意象,而后來的那出“永城越劇團新排的戲”,似乎就是《奔月》的生命延續(xù)。兩出戲中戲,一顯一隱,母親和父親,也是一顯一隱,彼此呼應(yīng)。

小說結(jié)尾打撈出自行車的那一段,意象非常美又有回味,這個小說將來拍電影時,很建議保留這個鏡頭,當(dāng)然,這有點像文藝電影的結(jié)尾。

“橋頭圍觀的人多了起來。人們對在這里撈起一輛自行車感到很稀奇。兩人中的一個有點人來瘋,他像大力士一樣把自行車高高舉起。陽光投射到那人的臉和自行車上,看上去猶如一座雕像。”

一切都回不到秋生騎車帶著冬好回去的那一天了,生命不可能重來。沒有圓滿,只有殘缺,但是,圓滿又在暗處, 最后母親首演的劇本竟然出于父親之手,讀到這里,心里不由得產(chǎn)生一種滄海桑田的感慨,只是物是人非,時光不會重現(xiàn)。

小說是孤獨的藝術(shù),是一個人致力于建造起一個世界。《過往》中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最美好的時光是在一座海上孤島上的琴瑟和鳴。艾偉寫道,父親覺得哪怕他和母親一起在海上的沉船上一起死了,也是幸福的。而代表著復(fù)雜社會的陸地,將要吸納他們,成就他們,也誘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