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師(節(jié)選)
一
二十年前,西門街曾發(fā)生過一起血案。肇事者呂新是永城越劇團的一名樂師,人很隨和,也很熱情,可只要一喝上酒,便成為一條糊涂蟲。那天,樂師剛結(jié)束一場演出,酒癮發(fā)作,但身無分文,就跑回家,翻箱倒柜,終于在妻子的化妝盒里找到了二十元錢。妻子回家時,發(fā)現(xiàn)化妝盒里的錢包不翼而飛,知道是樂師偷了。這錢女人是用來給女兒參加音樂比賽報名用的,現(xiàn)在被樂師拿去喝酒,非常生氣。于是她找到正蜷縮在街頭喝酒的樂師,兩人爭執(zhí)起來,正被酒癮折磨的樂師已失去理智,他拿起酒瓶向妻子砸去。不料女人一命嗚呼。
殺人有罪,樂師為此被判了無期徒刑。
就這樣,好端端的一戶人家便家破人亡了。善良的西門街居民對此事十分感嘆,滿懷同情。當然人們最同情的是他們的女兒呂紅梅,她還只有十五歲。母親死了,父親被囚,從此后,她在這個世上孤苦一人,無依無靠。她今后怎么辦呢?
二
二十年后的一個深秋,樂師呂新被釋放了。他又回到了西門街。
如他預料的,家里沒有一個人。他的女兒呂紅梅一無蹤影,不知道如今在何方。他想她大概還恨著他吧。在里面的頭一年,他給女兒寫了很多信,但都沒有回音。一年后,他終于收到了紅梅的信,信里只有一句話:
“我沒有你這個父親。我恨你?!?/p>
他忘不了他被公安抓走時,女兒的表情。在她那張幼稚的臉上寫滿了無助、怨恨和恐懼。他以為她會哭,但她沒有,她轉(zhuǎn)身回了屋。這二十年來,呂新一直回憶著這一幕,他覺得她轉(zhuǎn)身的樣子,像一個跳樓的女人。或者她身后的房子正在燃燒,她一頭扎進了熊熊之火中。被關(guān)的頭年,他真的擔心她會自殺,直到收到信,他才松了口氣。
過去的鄰居大都搬走了,都是陌生面孔,他們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也許他們孩提時候見過他。他走的時候是四十歲,現(xiàn)在六十歲了。他頭發(fā)花白,滿臉皺褶,已顯出老態(tài)。他們認不出他來了。這樣很好。
監(jiān)禁生活把他的壞習慣都糾正了。沒法不被糾正。在那個環(huán)境中,吃的用的都受限,所有的口腹享樂都降到最低的程度,躁動的心思便沉了下來。倒真的要感謝這二十年,二十年的改造,讓他可以過簡單的生活了。只要能吃飽,他就可以活下去。他什么苦都能吃了。
呂新不大出門,他慢慢開始整理屋子。這屋子同他走的時候沒什么兩樣。一些物件讓他回憶起從前的生活。比如墻上掛著的那把二胡和古琴。他在樂器方面有天賦,什么樂器只要拿到手上,一玩就學會了。他都有二十年沒碰樂器了。他不敢動它們,好像這些樂器里有魔鬼,他一碰,就會給他帶來晦氣。他在女兒的房間里找到一只洋娃娃。這玩具喚起了他心中的柔情。他的眼眶泛紅了。紅梅降生的時候,他正在和朋友喝酒,并且喝醉了。他是第二天醒來才得知消息的。他趕到醫(yī)院,滿懷愧疚地抱著女兒——他一開始就欠了女兒一筆債。他滿心歡喜地迎接女兒的到來。他覺得女兒真好,如果是兒子,他都不知道怎么辦,怎么做父親。女兒讓他很快找到做父親的感覺。他記起來了,這洋娃娃是為她十一歲生日買的。她的每一個生日都是他內(nèi)疚的日子。那時,他因為喝酒,經(jīng)常身無分文,買這玩具的錢還是向朋友借的。當女兒拿到他的禮物時,她小臉上呈現(xiàn)的喜悅,現(xiàn)在想起來還令他心酸。
他明白,這輩子他不但把自己毀了,也把紅梅毀掉了。他離開時,她才十五歲。她怎么生活呢?她去了哪里?她活得好嗎?他欠她的太多。
這樣與世隔絕生活了一個月后,他步出了家門。初冬,滿大街都是落葉,風一吹,落葉滿天飛??諝怙@得干燥而清冷。這讓他有一種回到從前的幻覺。奇怪的是,從前的生活在他的回憶里竟有了安靜而溫暖的氣息。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個念頭,他要找到女兒。他想看看她,至少應該知道她生活得好不好。他抬頭看了看天。天色昏沉,像是要下雨了。一陣風吹到他的臉上,癢癢的。他意識到自己流下了眼淚。
從牢里出來的這段日子,他總是容易感動,好像他忽然之間變成了一顆多情種子。
三
他們都說不知道呂紅梅去哪里了。他們說他進去后,紅梅就離家出走,不知去向。中間好像回來過一次。有一個人說,呂紅梅早已去了省城,還說在省城碰到過她,不過沒打招呼。呂新問是哪里碰到的。那人態(tài)度曖昧,支支吾吾的。呂新說,你直說吧。那人下了很大的決心,說:“是舞廳。因為認識反而不好意思。所以沒打招呼?!?/p>
那人說完這話似乎有點過意不去,安慰道:“她具體在做什么,我也不清楚?!?/p>
那人的安慰讓呂新難堪。他低下頭,不敢看那人的眼睛。
“是哪家舞廳?”他問。
“名字忘了,現(xiàn)在舞廳名字都差不多?!蹦侨讼肓讼耄f,“地方倒是有印象,好像在城北立交橋附近。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p>
他不想再多打聽了,到省城再說吧。
一個晴朗的早晨,呂新鎖上家門,找女兒去了。
二十多年沒來省城了。省城當然同他二十年前所見不一樣了。有一種完全的陌生感。這種陌生感其實同滿眼的高樓大廈、寬闊的馬路、擁擠的街道無關(guān),可能緣于他的心里。生活對人來說其實只是一個習慣,在里面,他慢慢習慣了一切,好像他的生活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里面的一切都很有規(guī)律,起床、睡覺、干活、吃飯。他出來后,反倒不適應了。過去,他的耳邊都是管教人員的吆喝聲,現(xiàn)在沒有了,但他的耳朵總是豎著,總覺得警察隨時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教訓他。這讓他顯得有些鬼鬼祟祟。
他來到城北,他首先要尋找的是那人所說的立交橋。他小心地穿行在城北的馬路上,東張西望,顯得有些焦慮。此刻在他的心里,立交橋是一個復雜的形象,這個形象和女兒的形象合二為一,好像他的女兒變成了一座固定的橋在那里等著他。就像他在女兒課本上讀過的神女峰的故事。這一想象讓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嚇了一跳。他回頭,看到一個年輕人神情詭異地對他笑。他不由得一陣緊張。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后來他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向他兜售舊西裝。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年輕人拉進了一間黑暗的房間。他對黑暗非常敏感,視覺一下子變得敏銳起來。他看到這屋子里堆滿了舊衣服。有一股生石灰的澀味彌漫其中。
當他出來的時候,身上穿了一件舊西服。他是花一百元錢買的。他不能不買,那個年輕人把他的衣服扒去了。替他換上了這件衣服。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有一種新奇的陌生感。他確實比以前精神了不少。那年輕人顯然很高興,說他穿上西服后看起來像個藝術(shù)家。年輕人還問他來省城干什么?他說,來找人。他還問立交橋在什么地方。年輕人說就在附近,他可以帶他去。
立交橋果然在附近。其實不是立交橋,是人行天橋,并且已非常破舊了。他站在立交橋前,有些茫然。立交橋究竟不是紅梅,在陽光下它顯得相當笨拙,相當漠然。是啊,他到哪里去找紅梅呢?他看了看附近,有好幾家舞廳??吹轿鑿d,他好像嗅到了紅梅的氣息,心中又涌出希望。
夜幕降臨了,舞廳的霓虹燈亮了起來。霓虹燈一亮,就顯得相當曖昧,也給人一種幽深曲折的感覺,又有誘惑又讓人難以靠近。呂新是壯了膽子進去的。但看門的不讓他進入,他再三哀求也不行。他說他找人。他們問找誰,他報了女兒的名字。他們說,沒這個人。
幾家舞廳幾乎都是同樣的情況,讓他非常失望。也許是因為幻覺,他似乎嗅到了女兒的氣息。這氣息讓他感到既孤獨又憂傷。他覺得女兒就在附近。他打算等到舞廳打烊,在魚貫而出的人群里尋找紅梅的影子。
舞廳里出來的女人都非常年輕。有的是被男人帶走的。有的是三三兩兩結(jié)伴出來的。她們衣著裸露而時髦,身上的香氣讓人窒息。他意識到紅梅今年應該已有三十五歲了,她不可能與這些女人為伍了。他想象不出三十五歲的紅梅是什么樣子,也許已經(jīng)是個中年婦女,像所有家庭婦女一樣,蓬頭垢臉,邋里邋遢??傊?,紅梅大概不可能像這些女人那樣光鮮吧。他想。
他來到在立交橋附近的廣場。夜晚的廣場依舊聚集著人群。大多是一些外地來這個城市打工的人,一時找不到工作,因這里離火車站近,就聚集在此。呂新奔忙了一天,也有點累了。他沒找旅店,他打算像他們一樣,在廣場上將就著躺一宿算了。
那個賣舊西服的年輕人又過來了。他十分嚴肅地問呂新有沒有找到人,好像呂新尋人的事對他很重要。呂新?lián)u了搖頭。小伙子問,你找誰啊?呂新說,找女兒。
“你女兒跟人私奔了?”小伙子來了興趣。
“不,我們有二十年沒見面了。”
“怎么回事?你出事了?”小伙子的目光里隱含著一絲狡黠的光亮,好像他早已把呂新看透了。
“是的,我坐牢了?!?/p>
“我看出來了??茨愕臉幼右蚕袷菑睦锩娉鰜淼?。剛出來吧?”
呂新點點頭。
“你滿臉是里面的氣味,外面的人臉上都是油亮亮的,眼睛貪得要命。你沒有?!?/p>
呂新覺得這個人挺有意思的。抬頭仔細看了他一眼。此人長得很壯實,眼睛很細,說話的時候不喜歡盯著人看,但偶爾瞥過來一眼,目光里會射出一縷銳利的光。這會兒,他滿身洋溢著熱情,好像呂新是他久未謀面的朋友。
“你犯什么事進去的?”
“嗨,說來話長?!?/p>
“呆這么久,殺人了?”小伙子內(nèi)行地問。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別不好意思。像你這樣的我見多了。我也是從里面出來的。”
說著,小伙子遞給呂新一張名片。
呂新接過來。名片上寫著一個名字:黃德高??吹竭@名字,呂新差點笑出聲來。他把表情盡量裝得莊重一些,繼續(xù)看。名片上毫不客氣地寫著黃德高的頭銜:德高公司董事長、總經(jīng)理。
“有什么事,你找我?!?/p>
呂新小心把名片藏好,然后點點頭。
“你晚上住哪兒?”
呂新躊躇了,他不好意思告訴那人他將在廣場將就一宿。小伙子似乎看穿了他,他爽快地說:“沒地方住吧?到我倉庫里住一晚吧。和小日本的西服住一晚總比呆在廣場強。你放心,西服沒有艾滋病,都消過毒了?!?/p>
小伙子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呂新覺得如果不跟上去,會對不起這個叫黃德高的人。他覺得在這件事上,小伙子真是道德高尚。他不由得邁開腳步,緊跟著小伙子,朝那條幽深的弄堂走去。
這天,他是第二次糊里糊涂來到這間屋子了。他進屋后,小伙子也沒同他多說,關(guān)上門走了。明天見。小伙子說。他還沒回答,門就砰一聲關(guān)閉了。他站在那里,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這天晚上,他躺在彌漫著舊衣服特有霉氣的屋子里,想著女兒呂紅梅。她在哪兒呢?明天怎么辦?繼續(xù)找下去呢還是回家?后來,他就不去想這些了。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他又進入了骯臟的看守所里面。不過,這種氣味倒是他熟悉的。不久,他就睡過去了。
四
那個名叫黃德高的小伙子到了九點鐘才來開門。呂新早已醒了。他空著肚子,呆呆地站在里面,看著光線從天花板上射下來。
“想好了嗎?”小伙子問。
“什么?”
“找你女兒啊。留下來繼續(xù)找?”
他想了想,然后點點頭。
“這樣吧,你幫我一起去街頭兜售得了,我不會虧待你的?!?/p>
他沒表態(tài)。他覺得自己不行。他不像這小伙子那樣能說會道,會把人引到屋子里,逗得他們覺得不買一件舊西服相當于這輩子白來人世間走了一遭。他覺得自己木訥的形象會把人嚇跑。
他想了想說:“這樣吧,我?guī)湍忝Γ灰沐X,只要晚上讓我睡這里就可以?!?/p>
“OK,沒問題。我們是朋友?!?/p>
老房子隱藏在那幢高聳的鑲嵌著玻璃幕墻的大樓后面。呂新穿過這建筑左側(cè)的弄堂,就來到廣場上。像昨天一樣,廣場上亂哄哄的。一些民工模樣的人席地躺著,他們直愣愣地古怪地看著他,好像他有什么地方不對。他們的目光讓他不好意思向他們推銷。
可能里面呆慣了,開始時他對人多的場合有種本能的懼怕,但慢慢地,他喜歡上熱鬧了。他覺得熱鬧的地方有一種暖融融的氣息,有一種安全感。
他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有一個人來這里找民工。這人長著一張馬臉,眼睛很大,眼珠子布滿了血絲。這人很瘦但骨架子很大,看上去精力非常充沛。他一來,大伙兒就圍上去,就好像這人是他們的大救星。那人的表情嚴肅,一副大權(quán)在握、主宰著他們命運的樣子。馬臉男人的眼神里有一股子看待牲口那樣的散漫之氣,嚴肅中顯得隨意?!澳?。你。你……”他操著四川口音,指著圍著他的人,然后轉(zhuǎn)身就走,那些農(nóng)民趕緊卷起鋪蓋,屁顛顛跟著他。
呂新很想向這人推銷一件西服。這人看上去來頭這么大,但衣服太差,如果穿上西服,就像一個官人了。呂新認為,權(quán)威是要靠衣裝來襯的。比如,在牢里,呂新覺得他怕的不是某個教官,而是他們的制服。這個人如果穿上一件西服,那他會顯得更加威風。呂新于是攔住他。結(jié)果,被那人狠狠罵了一通。
“你把我當成誰了?我會要你的破衣服?告訴你,老子家里新西服有七八件。老子不愛穿?!?/p>
呂新被罵得一愣一愣的。那些民工圍在一邊看,咧著嘴笑,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他們的笑容中充滿了媚態(tài),是一種毫無目標的討好神情。呂新被那人罵得無地自容,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錯誤,好久才平靜下來。他覺得自己是多么沒用,實在有些對不起那個叫黃德高的“董事長”。他滿懷愧疚地掏出小伙子的名片,自言自語道:“這口飯也不好吃呢。”
等到那人帶著一幫農(nóng)民離開,沒被帶走的人開始和呂新搭腔。呂新想,也許他們看中他的舊西服了,就和他們聊了起來。呂新問他們都找些什么活兒干。他們回答說主要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每天可賺三四十元錢,只是老板總是會拖欠工資。呂新覺得還不錯呢,他有點羨慕他們,說:“你們賺的錢比我多?!?/p>
他們不反駁,心滿意足地樂呵呵地笑。
他這樣忙碌了一天,終于推銷出兩件舊西服。黃德高大大地夸獎了他一番,認為他是一個推銷天才。黃德高還算上路,呂新賣出一件,可以得三元錢。這樣如果一天能賣掉三四件的話,就完全可以解決呂新的生計問題了。
呂新慢慢習慣了現(xiàn)在這份工作,推銷的方法也開始熟練起來。廣場一如既往地人多。他喜歡向農(nóng)民工兜售。同他們身上穿著的皺巴巴的衣服相比,這舊西服筆挺、體面,穿上后他們會不認識自己。
他整日在立交橋廣場附近轉(zhuǎn)悠。他認定女兒紅梅就在附近。
五
這樣過了一星期。
一天下午,呂新向東邊的一條小巷子走去。這一片是老街區(qū),房舍破舊,道路狹小,有的地方還是石板路面。這時,空氣里傳來一絲隱隱約約的小提琴聲。他停住了腳步,側(cè)耳細聽。那音樂就是從老街的巷子深處傳來的。他聽出來了,是肖邦的《馬祖卡舞曲》。他突然心頭一熱,有一種往事重現(xiàn)的幻覺。是的,他對《馬祖卡舞曲》是熟悉的。紅梅當年最擅長的樂曲就是這一首。紅梅繼承了他的天分,對音樂非常敏感。當年,紅梅參加手風琴比賽,就選用了這首曲子。這是一首歡快的樂曲,音樂跳躍而歡鬧,有點俗氣,但又有一種浪漫氣質(zhì)。聽著這音樂,你會覺得有無數(shù)人聚在一起盡情起舞。此刻,這音樂把這安靜的老街照亮了。
呂新不自覺地順著音樂走去。音樂是從一間兩層樓的老房子里發(fā)出來的。樓下開了一家理發(fā)店,樓上的窗子開著,一個男孩在拉琴。呂新站在老房子前面,抬頭朝窗子里看。男孩還很小,大約八九歲,琴拉得很專注。走近傾聽的感覺和遠處稍有不同,從遠處聽,斷斷續(xù)續(xù)、隱隱約約的,反倒有一種神奇的流暢的感覺,但在近處聽,呂新還是聽出男孩琴藝的生澀來。特別是在樂曲的高潮處,雙弦技巧部分,有幾個音一直不是太準。
這時,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窗口。呂新的心不禁狂跳起來。他雖然還沒有看清這個女人。但他已預感到她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也許真的是她。他熟悉她的背部,她的肩比一般孩子要瘦削,形成一個好看的圓弧。他被抓的那天,這圓弧消失在他想象的火焰之中?,F(xiàn)在,這圓弧又出現(xiàn)了,他試圖和多年前的那一個重疊。二十年了,她當然會有變化,她現(xiàn)在蓄了長發(fā),衣服還算講究,是羊毛外套,但顯得有些舊了,看得出來已穿了多年。
后來,她終于轉(zhuǎn)過身來。她淡漠地向窗外張望了一下。他終于看清了她。那是一張疲倦的臉,雖然她精心化了妝,但還是可以看出她的眼眶發(fā)黑,眼神暗淡,沒有神采。
沒錯,那人就是紅梅。
他站在那里。此刻,他是揪心的。這揪心其實源于他的無所適從。他一直在找紅梅,可是他真的準備好見她了嗎?他有資格見她嗎?她會認他嗎?他想她一定還在恨他。也許連恨也不恨了,早已把他從記憶中抹去了,畢竟,他是她慘痛的回憶。在她的心中,他或許早就死了。他覺得這之前想得太輕易了,以為找到紅梅就可以相見、相認,其實根本不可能。此刻她就在他前面,但他無臉喊叫她的名字,也無臉走近她。
呂新站在那里老淚縱橫。
六
他想,這就是他的報應。他實際上已經(jīng)失去了父親的資格。他沒有資格去打擾她,把她平靜的生活攪亂。
但是,他再離不開這地方了。他像一棵樹一樣,立在街頭,邁不開腳步。當然,他不可能永遠立在街頭,他唯一可做的是在附近住下來。
紅梅家對面有一家旅店。旅店是私人開的,很簡易,有地下室。地下室每夜五元錢。這個價,他是可以承受的。地下室的上部有窗,窗和外面的馬路一樣高。他要了一個窗口對著理發(fā)店的房間。房間里有五張床,是通鋪的格式。這里生意好像不是太好,房間里沒有人味,倒是有一股子潮濕的氣味。其中有一張床床單亂著,說明這里應該還住著另一個客人。
他打開窗。理發(fā)店就在他的頭上。他非常滿意。他長時間凝望著窗外。已經(jīng)是傍晚了,在昏暗的夜幕下,這一片舊城區(qū)顯得相當破舊。但因為紅梅住在這里,他產(chǎn)生了一種親切感,好像他已在這里生活了好多年。
他回到床上,躺了下來。他覺得這樣也不錯,住在這個簡陋的旅舍里,這樣和紅梅保持一點距離,他感到一種人生的溫暖。他終于可以看著她生活了,就好像在這樣的注視下,紅梅的生活才是令他放心的。他的心里充滿了某種因愧疚而產(chǎn)生的感動。
后來,呂新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他是被房間的動靜弄醒的。他睜開眼一看,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趴在一個女人身上。他連忙假裝睡著,一動也不敢動。他們的動靜越來越大,氣喘得越來越急。聽著這種聲音,呂新有些不習慣。他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干這種事了。他都忘記人世間還有這樁事情。他希望自己快快睡著,但他們弄出的聲音實在刺激耳膜,讓他渾身燥熱。
一會兒,地下室安靜下來。他聽到那個女人穿好衣服出門了。那男的靠在床頭,一臉疲憊地抽著煙。他茫然的臉在煙霧中顯得越發(fā)茫然。呂新感到內(nèi)急,他想他們完事了,可以起來了。他穿衣服的時候,同那人點了點頭。他們幾乎同時認出了對方。這個男人就是廣場上給民工介紹活兒的家伙。這會兒,男人還赤裸著上身,身上的肋骨一根根綻著,那張沒有腮幫子的臉,看上去顯得相當滑稽。
“是你啊?你怎么住到這里來了?”那人問。
“這里便宜?!?/p>
地下室沒有廁所。廁所在一樓。呂新上完廁所,剛回到地下室,一根煙就向他飛來。
“舊西服還有嗎?給我搞兩件嘛?!?/p>
呂新嚇了一跳。他有點疑惑地看了看這個人。這個人幾天前還訓他有眼無珠呢。他謹慎地問:“你想要?”
“對頭?!?/p>
那人啪地打開打火機,點上煙。呂新湊過去想借個火,但那人沒給他點。呂新只好自己掏出火柴,點上。
“我明天給你帶來。”
那人深深吸了一口煙,表情像大人物一樣。一會兒,那人問:“你哪里的?”
“我是永城來的?!?/p>
“永城,去過,不錯的城市?!庇终f,“剛才不好意思。我知道你醒著?!?/p>
呂新的臉紅了一下,說:“沒事?!彼肓讼?,又問:“是你媳婦?”
“哪里是媳婦嘛。媳婦搞起來有啥子勁嘛。是小姐?!?/p>
“小姐?”
呂新想,剛才那女人這么胖,應該有些歲數(shù)了,怎么還是小姐?
那人一臉驚訝地看著呂新,說:“怎么,你沒耍過小姐?”
呂新有點不好意思。
那人說:“你連小姐都沒耍過?今天沒得空了,哪天我?guī)闳ヒ娮R見識,舞廳里多的是。給點錢就跟你走。”
那人狠狠地掐滅煙頭,穿上衣服,出門去了。那人說,他還要去談點業(yè)務。
地下室又留下呂新一個人。呂新再也睡不著了。他趴在窗口,看著對面。馬路上行人不多,偶爾有人走過,最先進入眼簾的就是腳和鞋。平時看人,他總是先看別人的臉?,F(xiàn)在不一樣,他總是先看到鞋??粗魇礁鳂拥男?,他總是忍不住想知道鞋的主人長什么樣。小街在夜晚顯得越來越冷清了。對面的窗口已熄了燈。他猜想,紅梅已睡了。
七
呂新觀察著紅梅的生活。
他發(fā)現(xiàn)紅梅的丈夫是一個瘸子(當然也不算太瘸,但走路還是能看出其僵硬和不便來),叫屠寶剛,小樓下面那家理發(fā)店就是他開的。理發(fā)店門面簡單,可以想見男人的發(fā)藝一般,也就是給人剪一個普通發(fā)式的水平吧。屠寶剛為人非常熱情,話多。令呂新感到安慰的是,他們的生活看起來其樂融融,夫妻倆關(guān)系不錯,可算得上彼此體貼。
對于紅梅找了一個瘸腿男人,呂新開始有一點點排斥,但因為是紅梅的男人。心里自然也有親切感。多看幾眼也就適應了,屠寶剛走路一搖一搖的樣子,還挺憨厚的。他身上有一種樂天的氣質(zhì)把他感染了。
呂新看到紅梅出門后,小心地進了理發(fā)店。他得理個發(fā),把自己整干凈一點。理發(fā)店比較簡陋,墻壁上有明顯的水漬斑痕,墻的角落上放著幾只假發(fā)套。有一個孩子在靠窗的位置做作業(yè)。他知道這就是那個拉提琴的小家伙。他不禁多看了孩子幾眼。呂新看著孩子感到很親切。他從這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眉毛,那硬硬的發(fā)質(zhì),都像極了自己。
屠寶剛正在讀一張過期的晚報,見有人進來,霍地站了起來,眼中露出喜悅的光芒。大爺,理發(fā)?他抖動發(fā)圍,讓呂新坐。呂新沉默著坐下了。屠寶剛迅速地替他圍好,像是唯恐他改變主意。好久沒人待他這么熱情了,呂新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當屠寶剛的推子開始在呂新的頭上移動時,他的話匣子也打開了。
“大爺,我好像沒見過你。這一片我沒不認識的,我記憶力好,看一眼就認得。”
呂新沒回答。他也插不上嘴。屠寶剛幾乎在自說自話,也不在乎他答不答。呂新通過前面的鏡子,觀察著這個人。鏡子里,屠寶剛上半身還是挺精神的。呂新很想問問他這腿疾是怎么落下的,但他覺得這樣貿(mào)然問人家不是太合適,所以就憋住了。
屠寶剛卻是閑不住嘴。他一邊理發(fā)一邊和呂新話家常。
“大爺是外地來的吧?來游玩嗎?”
呂新不知如何作答。他只好點點頭。
“聽口音,大爺好像是永城人?!?/p>
聽了這話,呂新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好像這句話把他和這一家真切地聯(lián)系起來了。這句話挑動了他的愿望。他多么想了解紅梅的一切。他很想問這個瘸子有關(guān)紅梅的情況,但他知道這事只能轉(zhuǎn)彎抹角,只能慢慢來。他說:“師傅去過永城吧?”
“我老婆是永城人,我們已有好多年沒去了?!?/p>
“噢,怎么不去老家看看?”
“我老婆是孤兒,老家已沒人了?!?/p>
聽了這句話,呂新覺得身子發(fā)涼,微微顫抖了一下。屠寶剛很敏感,問:“怎么了?大爺身體不舒服嗎?”
“沒事,沒事?!?/p>
這時候,進來一個顧客。顧客好像很著急的樣子,問屠寶剛,要等嗎?呂新見此人似乎想急著離開,說,不用,我快完了,你先理吧。說完站起來,讓給他。那人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下了。
“不好意思,那我先理了。唉,實在太忙了,連理個發(fā)的時間也沒有?!蹦侨私忉尩?。
“忙才有錢賺啊。先生做什么生意?”呂新在一旁問。
“噢,炒股?!蹦侨艘荒樑d奮,“今年牛市,整天泡在營業(yè)廳,就像他娘的泡在蜜罐里?!闭f完,他呵呵地笑了起來。
從鏡子上看,呂新未剪完的頭發(fā)顯得有些滑稽。但呂新顧不了那么多,他來到孩子身邊,看孩子做作業(yè)。他看到孩子的臉白白的,嘴唇紫紫的,皮膚細得像個姑娘,很好看。他真想抱一抱這孩子。不過,他如果這么做,會把孩子嚇壞的。他摸了摸孩子的臉。孩子也沒回避。呂新覺得孩子的體質(zhì)不夠強壯,需要鍛煉。
這時,屠寶剛插話了,說:“這孩子,心腸好,只是身體太弱,學校里面吃虧?!?/p>
“現(xiàn)在這世道,心腸不能太好。”那炒股的人說,“老實人吃虧啊?!?/p>
“是啊。”屠寶剛附和道。
“只有流氓才活得自在?!背垂扇孙@然對這話題感興趣,他來勁了,“老子現(xiàn)在是看穿了,他娘的,老子現(xiàn)在五毒俱全,什么都玩,有妞就泡,有酒就醉,有享受不放過?!?/p>
這話不但讓呂新刺耳,也讓屠寶剛感到不適。理發(fā)這份活兒,同人打交道,屠寶剛見識過的人不算少,但像眼前這位如此露骨、夸張的人真還少有。屠寶剛覺得孩子聽了這些話總歸不好。他再沒接茬。他對兒子說:“你去外面玩一會兒吧?”
孩子顯然很高興,他合攏課本,溜出了理發(fā)店。呂新顧不得他理了半拉子的難看的頭發(fā),也跟了出去。孩子沒走遠,在老街的石階上坐下來。呂新也坐下來。呂新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孩子。他覺得挺神奇的,自己不知不覺竟有了外孫。孩子似乎知道他在看著自己,對他笑了笑。
“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你的面挺熟的?!焙⒆诱f。
這話從這個稚氣的孩子嘴里說出來,特別好玩。他笑了,說:“你叫什么名字?”
“屠小昱?!?/p>
呂新摸了一下孩子的頭,問:“你會拉肖邦的《馬祖卡舞曲》?”
“你也會拉嗎?”孩子的眼睛亮了一下。
呂新點點頭,問:“學幾年了?”
“快三年了?!?/p>
呂新問孩子是不是可以把小提琴拿來。孩子高興地向樓梯奔去。一會兒,孩子捧著提琴下來了。呂新拿過琴來,習慣性地彈了一下琴弦,發(fā)出幾個簡單音階。呂新已有二十年沒拿琴了。他原來細嫩修長的手指因多年勞作已變得粗糙不堪。他把琴夾在脖子下,試著拉了一下,他有些找不著調(diào)。但當他拉出《馬祖卡舞曲》的第一樂句時,迅速地找到感覺。那樂句穿透了他的胸腔,喚醒了他年輕時代的記憶。他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仿佛有著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熟練地在琴弦上跳動著。他粗糙的手指變得如此優(yōu)美,他自己都感到奇怪,就好像一個老人突然回到了青年時代。他閉上眼睛,傾聽自己演奏出來的音樂。這曲子雖然古老,但顯得熱情洋溢,他感到空氣中有無數(shù)笑臉和無數(shù)個金黃色的光斑在移動。在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他睜開眼看了一下孩子。孩子抬頭看著他,他的小臉漲得通紅,眼神里流溢著一種崇拜的神色。
“原來你是個音樂家。”
呂新剛拉完,屠寶剛就說話了。呂新在拉琴時,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兒,在一旁傾聽。
呂新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
“小昱,你趕緊跪下拜師啊,讓爺爺教教你?!?/p>
孩子看了看呂新,似乎真想跪下來了。呂新拉起孩子,開始教他。他告訴孩子他哪個地方拉錯了,讓孩子練習。孩子是有感覺的,他拉琴的架勢非常自信。
這就對了,這才是他呂新的外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