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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谷羽:生生不息活水流
來源:人民日報 | 谷羽  2022年05月13日08:23

谷羽與謝爾蓋·托羅普采夫合譯的《李白詩讀本》封面。   資料圖片

我與俄語和詩歌相伴已有60余年光陰。從少年時踏入詩歌殿堂,到研究翻譯普希金、蒲寧、巴爾蒙特等俄羅斯詩歌巨匠的作品,我在詩歌翻譯的群山間不斷攀登,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這些年來,我把重心放在中國詩歌俄譯之上,獲得莫大快樂。

結(jié)緣中國詩歌俄譯

我與俄譯中國詩歌的緣分可以追溯到一件小事。1988年11月,我到列寧格勒大學(xué)進修一年。剛到莫斯科,我與俄羅斯詩人彼得·維克托羅維奇·維根見面,問他讀過哪些中國詩人的作品。他想了想回答說:“李白、杜甫?!蔽矣謫枺骸爱敶娙四兀俊睂Ψ姐蹲×?,好半天才說出“艾青”的名字。

這次會面深深觸動了我。中國俄語界翻譯了不少俄羅斯詩人的作品,但俄羅斯當代詩人對于中國詩歌,尤其是現(xiàn)當代詩歌卻所知甚少。在列寧格勒大學(xué)進修期間,我有意識地嘗試反向譯詩——將中國當代詩歌譯成俄語并請俄羅斯詩人朋友加工潤色。隨后,譯詩在當?shù)貓蠹埳辖舆B發(fā)表。

回國后,因為忙于教學(xué),又找不到適合的合作者,我將精力更多放在俄羅斯詩歌研究和翻譯上,但心里卻始終放不下中國詩歌俄譯。2011年,我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結(jié)識了俄羅斯?jié)h學(xué)家鮑里斯·梅謝里雅科夫和詩人阿列克謝·菲利莫諾夫。以此為契機,我重拾中國詩歌俄譯,在大量閱讀當代詩歌的基礎(chǔ)上,選擇40余位詩人的代表作,與合作者一同翻譯成俄語。2018年,中國當代詩選《風(fēng)的形狀》俄譯本在圣彼得堡出版,獲得當?shù)貙W(xué)者好評。

2015年,我開始和俄羅斯?jié)h學(xué)家謝爾蓋·托羅普采夫合作翻譯中國古代詩詞。兩年后,《詩國三高峰 輝煌七百年》俄譯本在圣彼得堡問世,選譯唐詩、宋詞、元曲近300首。俄羅斯著名詩人庫什涅爾深愛中國古代抒情詩,他在前言中寫道:“盡管中國和俄羅斯在語言、詩歌、詩歌傳統(tǒng)方面存在種種差別,但也有不容置疑的近似性,我為此感到欣喜?!?/p>

我們的努力結(jié)出累累碩果。2020年,《漢俄對照中國詩歌讀本》系列正式出版,讀本共7冊,收錄了唐詩、宋詞、元曲及20世紀80年代后的中國當代詩歌作品。這套叢書是我與合作伙伴對中國詩歌俄譯的一次總結(jié)、修改和擴充,被列入“十三五”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guī)劃,獲得國家出版基金的資助。

合譯賦予詩歌新生

一首詩誕生后,即獲得獨立生命,它的生存與流傳則依靠讀者。詩歌經(jīng)過翻譯,被不同國家的讀者接受、喜愛,正如破繭成蝶:在語言的轉(zhuǎn)換過程中必然有所失去,失去的首先是語言外殼,和原有的聲調(diào)。經(jīng)過翻譯,漢語的四聲不復(fù)存在,但詩中的節(jié)奏和意象在另一種語言中再次呈現(xiàn),令詩歌獲得嶄新的生命。

這個過程也是對譯者的莫大挑戰(zhàn)。我認為,中外譯者合作向國外讀者介紹中國詩歌是一種有效的方式。這些年來,我選擇篇目,譯出初稿,再由合作者按照俄語詩歌的特點和規(guī)律斟酌修改,做進一步詩化處理,從而得以在保持中文原詩風(fēng)格韻味的基礎(chǔ)上,便于俄羅斯讀者閱讀欣賞。經(jīng)過近10年合作,我與不少俄羅斯朋友結(jié)下深厚友誼。

我和謝爾蓋·托羅普采夫合作譯詩已超過6年,謝爾蓋為自己起名“謝公”,以此致敬李白推崇的詩人謝靈運和謝朓。謝公翻譯的篇目,我是第一讀者、評論者、鑒賞者和咨詢者,我倆的意見常有分歧。他曾翻譯李白的《贈汪倫》,把“踏歌聲”譯成了“音樂聲”。為了修改這個詞,我給他寄去了4個俄譯本。他很快就回信給我,坦言這是多年前的譯本,自己也不太滿意。隨后,譯詩經(jīng)過修改,面貌一新。他不僅確切地譯出了“踏歌聲”,還增加了地名“桃花潭”,音韻節(jié)奏俱佳。

我們也時常在切磋討論后依然無法達成一致。翻譯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時,“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里的“小橋”,謝公譯作“拱橋”。我和他商榷,從這首詩的意境判斷,那應(yīng)是個十分荒僻的地方,“小橋”可能是簡陋的石板橋或木板橋,“拱橋”聽上去更像修建在皇家園林或繁華之地。但謝公不同意這一見解,我也只好“求同存異”。

一首好詩,首先感動國外漢學(xué)家,他們通過翻譯賦予它新的生命,讓它展翅飛向遠方的讀者,飛向更加廣闊的天地。宋代朱熹有詩:“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痹姷膫鞑ヅc交往也如生生不息的活水,流進來,流出去,讓世界詩壇多姿多彩,讓讀者的生活充滿感動和喜悅。

與詩為伴六十余載

回首與詩相伴的60多年,我時時記得那些領(lǐng)我進門的前輩名家,他們的引導(dǎo)和鼓勵至今歷歷在目。大學(xué)時期的俄羅斯文學(xué)選讀課老師曹中德先生讓我得以領(lǐng)略俄羅斯詩歌的美妙音響和真摯情感,并開始嘗試譯詩。系主任李霽野先生告訴我,文學(xué)翻譯難,詩歌翻譯更難。譯詩需要精益求精,反復(fù)琢磨,一要對得起作者,二要對得起讀者。李老的叮囑,我一直牢記在心。畢業(yè)后,我結(jié)識了高莽先生,他主編《蘇聯(lián)當代詩選》《蘇聯(lián)女詩人抒情詩選》《普希金抒情詩全集》,都給了我翻譯詩歌的實踐機遇。我翻譯的第一本詩集《一切始于愛情:羅日杰斯特文斯基詩選》,序言也出自他手。

1979年和1981年,葉嘉瑩先生在南開大學(xué)兩次舉辦詩歌講座,我有幸聆聽,并做了詳細筆記。葉先生的講座不帶書本和講義,所有詩詞全都記在心里?!白蛞刮黠L(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她的聲音清晰悠揚,笑容平和優(yōu)雅,每次聽講都是難得的藝術(shù)享受和精神洗禮。我至今還記得葉先生說:中文系的學(xué)生,國學(xué)根底比較好,但英語往往不過關(guān);學(xué)外語的學(xué)生,外語不錯,可國學(xué)根底比較薄弱。如果要研究外國文學(xué),必須在這兩個方面努力。這幾句話為我指明日后的努力方向。

記錄在兩個筆記本上的160頁葉先生講課筆記,令我最為珍惜。2021年春節(jié)前,我整理房間和書籍,找到了保存完好的筆記本。開春后,我去葉先生家拜訪,她精神很好,坐在輪椅上問我:“你今年多大年紀了?”我回答:“81歲?!比~先生說:“我都97歲了,你還年輕著呢!”這句話對我是莫大的激勵。我給葉先生帶去了與俄羅斯?jié)h學(xué)家合作編選翻譯的《李白詩讀本》《唐詩讀本》《宋詞讀本》《元曲讀本》,葉先生回贈我一本她的口述史《紅蕖留夢》。我回家后通讀全書,深受感動。

回顧這些年來走過的路,我終于找到了俄語和最初渴望報考的中國古典文學(xué)專業(yè)之間的銜接點,并把兩者結(jié)合了起來。外語是工具,文學(xué)是專業(yè),詩歌是最愛。如今,我還在堅持讀詩、譯詩、講詩,我始終堅信真正的譯家不重聲名,甘愿當架橋鋪路工,陪外國作家“過橋”,伴讀者“出國遠行”。譯者辛勤勞作求的是橋?qū)捖菲?,也從詩歌中感受到美好和充實?/p>

谷羽,原名谷恒東,1940年生。南開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俄語系教授,天津作家協(xié)會會員,圣彼得堡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俄羅斯聯(lián)邦普希金獎?wù)?、安年斯基詩歌翻譯獎、中國俄語教育終身成就獎等。主要著作有《帆船,在詩海上漂流——俄漢詩歌翻譯研究》,以及《普希金詩選》《普希金愛情詩全編》等俄羅斯文學(xué)譯著3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