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內(nèi)容提要：《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走讀》是“浪蕩漢子三部曲”的第三部。在這部作品里，黃永玉還原了當時與之交往的上海時期的畫家、作家、編輯家的日常片斷，從中可以看到當時上海的文藝實況。作品同時涉及作者自己和相關(guān)人物對藝術(shù)的理解，有大量博物志式的知識呈現(xiàn)。區(qū)別于前兩部的風俗和傳奇，這是一個知識密度很高的創(chuàng)新性文本，也是一部具有一定文獻價值的文本。

關(guān)鍵詞：黃永玉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走讀》 上海木刻 無愁河

黃永玉無論是作畫還是作文，從來不按常規(guī)套路，他的作品幾乎都是“我手寫我心”。任何一個題材，到他手里就立意很新，總能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大膽想象又取舍得當，有內(nèi)在邏輯和章法卻從不筆墨畏縮，初入文壇藝壇便能自成一家。他的藝術(shù)品格的錘煉過程卻無法復(fù)制。用他自己的話說：“十二歲男人，在一個輕率的早晨 。”1讀書、流浪，廣交朋友，自我升華。需要多種要素的綜合：上根利器（智力超群）、心地純良、體魄雄健、意志堅強、遇事通達，執(zhí)著于自己的藝術(shù)追求。從黃永玉的長篇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走讀》可以看出，青年時期的黃永玉為了自己喜愛的木刻藝術(shù)，不管不顧奔赴當時的藝術(shù)之都上海，利用每分每秒，狠狠地吸納來自各方的資源和靈感。他的目標宏大甚至有點異想天開。在上海人文圈里，表叔沈從文的文壇人脈關(guān)系使他游走于作家、編輯家朋友圈，同時也少不了木刻界前輩的提攜和指點，藝術(shù)家同儕的互相勉勵。在這個自傳體小說里，他用幽默、智慧、詩性的表達再現(xiàn)了上海的那段經(jīng)歷。他把自身個體的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上升到人類普遍經(jīng)驗，富含營養(yǎng)，處處都是閃光的寶貝。22歲的外鄉(xiāng)人在上海過得很艱難，因此他也從不避諱自己的失意和不足，他自嘲、反思、自我揭短。小說是以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為藍本，如同木刻藝術(shù)的表現(xiàn)手法，以事件為堅實的線條，以情感為清晰的塊面，與黃永玉自身經(jīng)歷一一對應(yīng)。幾乎所有的事件都能從相關(guān)文獻找到證據(jù)，并且忠實地按照歷史發(fā)展順序，沒有騰挪和借用。這種對歷史的忠實程度，相當于一部紀實文學。某種意義上，小說本身就具有了文獻價值，從《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走讀》張序子的朋友圈，可以看到當時上海的文藝實況。

一

國內(nèi)一些景點、商鋪、建筑物、出版物有很多黃永玉的題字。黃永玉寫招牌字常常是倒著寫、反著寫，跟普通人順著寫一樣稱手。他說是刻木刻練出來的。如同有些常識性的東西，可先順著捋了一遍，然后又倒著捋了一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四面通達了。在藝術(shù)心得方面，他常常得出一些驚人的結(jié)論，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發(fā)人深省。枚乘有七發(fā)，使楚太子據(jù)幾而起，忍然汗出，霍然病已。他的藝術(shù)美學也常使迷茫者醍醐灌頂。他以這種思維邏輯和行為方式，顛覆了很多日常經(jīng)驗，在長篇巨制《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中隨處可見。

一輩子刻了四百多塊木刻2，作為一個有抱負的青年木刻家，奔赴上海朝圣的念頭是誰也擋不住的。從黃永玉的長篇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走讀》（以下簡稱《走讀》）可以看出，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對于文化人尤其是木刻家具有不可阻擋的魅力。黃永玉曾在他的木刻集《入木》的序言里說：“我年輕時用厚帆布做了個大背囊，裝木刻板、木刻工具、喜愛的書籍，還有一塊被人當笑話講的十幾斤重的磨刀石。聽到槍聲、炮聲，背起背囊跟人便跑?！?在《走讀》里，他把這個細節(jié)寫得更具體，從廈門坐飛機去上海，行李還被狠狠地檢查了一番，檢查行李的人“看到木刻刀，先是有點敵意，聽到報紙發(fā)表的木刻畫都是這些刀刻出來的，就展開了一點笑容，甚至問起：‘木刻好不好學？’”1947年1月，他從一架還沒來得及改裝的軍用飛機舷梯走下來，就算正式一腳踏入上海這片文藝熱土。那個帆布大背囊里裝著同他的生命一樣重要的木刻板子。從《入木》收錄的作品來看，1947年前有21幅作品，加上在集美學校的習作，他背囊里到底有多少木刻板子？總之這個背囊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輾轉(zhuǎn)大半個福建?。ㄈ?、廈門、福州、永安、連城等）、江西贛州（瑞金、于都、贛縣、信豐、龍南、定南等）、上海，之后又背到臺灣、香港、北京。當他與中華全國木刻協(xié)會木刻家們見面時，誰都沒想到，黃永玉只是一個22歲的毛頭小伙子。黃永玉說過：“我是比較喜歡上海的?！鄙虾？梢哉f是他的藝術(shù)發(fā)祥地。他對上海的感情從他的小說布局可以看出，《走讀》兩冊共765頁，其中有560頁是寫上海，占七成多的比例。而在上海的時間總共才14個月。他因接了一個畫《臺灣風光》畫冊的任務(wù)，1948年3月同張正宇、陸志庠去臺灣，只待了大約兩三個月的時間，為逃避國民黨臺灣警備司令部的追捕，乘船從基隆到香港。

黃永玉到上海的前一年，他的表叔沈從文從西南聯(lián)大返回北平。沈從文那時已是名滿天下的大文學家，他從朋友寄來的詩集中看到黃永玉的木刻作品，感慨命運偶然。二人開始通信，建議將“永裕”改為“永玉”，他認為“?！笨瓷先ゾ褪且粋€布店老板的名字。第二年，黃永玉帶著表叔新取的名字來到上海，開啟了新的藝術(shù)之旅。小說里除了他自己的名字叫張序子，表叔沈從文叫孫茂林，沈從文的弟弟沈荃叫孫得豫。上海文人、畫家全都是真名，通過各種文獻的比較，小說《走讀》的上海經(jīng)歷也都是真實存在的。

中華全國木刻協(xié)會總部就在虹口區(qū)外白渡橋大名路的那座大樓里，那是黃永玉的圣地，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木刻家的“耶路撒冷”。他非常珍惜在上海的每分每秒。張序子（即傳主黃永玉）在福建閩南是出了名的打架王，到上海后天天蹲在房里寫字讀書。有人問他為什么不出去走走，他說殺機四伏、步步陷阱?！蹲咦x》里的張序子到上海后對這個大都市有充分的評估，“一路小心走，別惹石頭和街沿，清楚店鋪兩邊玻璃柜跟門口的貨架子，自己警告自己，要曉得，大上海街上的東西，無論死活，沒有一樣是你賠得起的”4。盡管之前他已經(jīng)在廈門、泉州見過大世面，眼前上海這樣的大都市，他這個鄉(xiāng)下人還是被震撼到了。剛到上海的第二個月，他趕緊寫信告知表叔沈從文上海生活的情況，給他寄去40件自己的木刻作品，請表叔批評指導。沒多久，一個月的樣子，表叔在3月23日的《大公報》文藝專欄發(fā)表散文《一個傳奇的本事》，開頭寫到常德的地理、城墻、小吃、斤斤計較的客棧老板娘，筆鋒轉(zhuǎn)入正題，寫到與表兄（黃永玉的父親黃玉書）的幾次會面。在文中幾次提到表兄的大兒子去福建讀書、去江西戰(zhàn)地服務(wù)團，文中幾次用“大孩子久無消息”“失蹤”等悲觀的說法。直到有一天，忽然有個十多年不通音訊的朋友，寄了本新出的詩集。詩集中的木刻插圖的藝術(shù)感染力震撼到了他，他對插圖的作者產(chǎn)生強烈的好奇，一打聽，沒想到作者竟是表兄失蹤多年的大兒子。沈從文看出了表侄的藝術(shù)天賦，寄予了厚望。《一個傳奇的本事》刊登以后，“我在傍晚的大上海的馬路上買到了這張報紙，就著街燈，一遍又一遍地讀著，眼淚濕了報紙，熱鬧的街肆中沒有任何過路的人打擾我，誰也不知道這哭著的孩子正讀著他自己的故事”5。這個情節(jié)寫在小說里，用詞更自由。

《大公報》《星期文藝》，《一個傳奇的本事》，整版是那個北平二表叔寫的爸爸媽媽和自己的文章，還有大大小小十張木刻。這從哪里說起？天打雷劈！那么震腦！

當他捏住報紙往回趕，幾個鬼頭（阿湛、韋蕪等人）正聚在一起談?wù)摯耸?。有人歇斯底里地親熱，有人要序子請客。此后，沈從文在寄給黃永玉的書信中，往往還附有別的信，他要把黃永玉推薦給上海的一些名人、作家、朋友和學生。沈從文寫給朋友的信，流露出對黃永玉生活的擔心。怕他不知道料理自己，餓死了，或是跟上海的電影明星鬼混“掏空了身子”。有一天韋蕪對序子說：“蕭乾讓我轉(zhuǎn)告，你表叔有信給他，讓他轉(zhuǎn)一筆錢給你，二十塊（其實只是個標準數(shù)目，那時的幣值說不清）?！毙蜃诱卞X，尤其是在上海走路太費鞋，這筆錢的預(yù)算首先是花了八塊五毛錢買了一雙半輩子穿不爛的軍用皮鞋。

在上海的一年多時間，一邊在小學兼職，一邊高強度地進行木刻創(chuàng)作，同時與上海文壇、中華全國木刻協(xié)會的木刻大家名家密切交往。經(jīng)李樺、野夫、陳煙橋、章西厓等人介紹，加入中華全國木刻協(xié)會（當時叫中國木刻研究會）。成為木刻界的話題人物，常有作品引起爭議，讓他這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想不到的是，《同路人》雜志，公開點名罵錢鍾書、黃永玉，說他們二人“在文化上做的事對人民有害，遲早是末路一條……”（其中還有一幅作品是為女詩人陳敬容的詩集《邏輯病者的春天》插圖，“文革”時這幅插圖被作為資產(chǎn)階級藝術(shù)思想的典型遭到批判）。他同年加入左派團體“上海美術(shù)作家協(xié)會”，參加“中華全國木刻協(xié)會春節(jié)大展”6有5幅作品入展。參展的作者后來大都成為黃永玉的朋友。他同年年底當選為“木協(xié)”理事，獲“抗戰(zhàn)八年木刻展作者題名”獎，英國人買走他的木刻。1948年木刻家野夫出版的《木刻手冊》封面就是用的黃永玉于1946年創(chuàng)作的木刻《講故事》。

有人說野夫和李樺是美術(shù)界的孟嘗君，每當黃永玉“來到李（樺）先生那幢小屋的飯桌上坐下來的時候。對面往往同時坐著一個戴眼鏡的、也是來混飯吃的青年，那是漫畫家方成”（黃永玉《蜜淚》）。在小說里，麥桿的家是木刻家的“據(jù)點”。讓序子意想不到的是，李樺帶著序子來到木刻家麥桿家里，里頭坐滿了人，在這里見到了很多大木刻家的“真身”。國內(nèi)大木刻家?guī)缀酢耙痪W(wǎng)打盡”?！袄顦鍙膬?nèi)衣袋里摸出兩張紙，又從褲袋里摸出眼鏡戴上，宣布：‘協(xié)會本年度的春、秋二季的全國木刻展覽籌備工作今天開始……’”當時木刻界的重要事情都是在麥桿家這個遼闊的客廳里討論的。

二

與前兩部（《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不同的是，《走讀》中作者密集地與文化人交往，涉及作者自己和相關(guān)人物對藝術(shù)的理解，博物志式的知識呈現(xiàn)，在當時那個年代所進行藝術(shù)啟蒙，區(qū)別于前兩部的風俗和傳奇，是一個知識密度很高的創(chuàng)新性文本。層次豐富復(fù)雜的作品鑒賞活動，在時空上有一種遞增效應(yīng)，語言和修辭包含隱喻、暗示等信息密碼，結(jié)構(gòu)隨著情緒增強厚度和黏稠度，在適當?shù)牡胤铰裣路P，敏感部分采用春秋筆法。有些意義開始并不顯現(xiàn)，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閱讀次數(shù)的增加，它會自然顯現(xiàn)出來。偶爾添加一些智力游戲，讀碼、解碼的樂趣。用一些符號圖像、模棱兩可的話語、模糊或者詩性的指稱，故意留下話柄和謎題，使索隱派和考據(jù)派讀者津津樂道。

童年時在湘西，少年時在閩地，湘西的剽悍任性，閩地的放達自由，同時又被兩地厚重的文化熏陶、訓練。兩種氣質(zhì)完美地和諧地體現(xiàn)在他一個人身上。野馬一樣的爆發(fā)力、騾子一樣的吃苦精神、圖書館式的知識容量，加上飽受磨難的人生經(jīng)歷。想象一下，這樣一位青年，闖入聚集全國頂級高手的上海木刻界，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結(jié)果。僅1947年一年就有木刻作品46件。他的作品畫面沖擊感強，構(gòu)圖獨特，刀法新穎細膩，他創(chuàng)造了人們認為木刻藝術(shù)不可能完成的線條和畫面，《苗舞》描繪動感張揚的苗家青年男女，《神燈》里那漆黑的夜空，巔峰上的輝煌，《邏輯病者的春天》刻出了抽象派、野獸派、表現(xiàn)主義于一身的超時空感。大量的技法創(chuàng)新體現(xiàn)在如細膩的水紋、濃密的噴霧、繁茂的植物枝葉、絲滑的動物毛皮，以及人物難以捉摸的表情等細節(jié)上，這些木刻中的高難度技法還只是藝術(shù)的“術(shù)”，藝術(shù)之“道”更能體現(xiàn)出他過人的天賦?！讹L車和我的瞌睡》是一幅365mm×225mm的木刻，一位勞動者（年輕人）仰面躺在花叢小憩，一架靜態(tài)的風車，以及木梯、木架，瘋狂生長的花果、枝葉、藤蔓、毛茸茸的小草圍繞著赤膊躺在泥土上的人，占據(jù)畫面的三分之二，撲面而來的熱烈的感染力。兩幅《水》的超前性，簡潔線條、神秘構(gòu)圖，顯出高科技感和未來主義。這一年為文學作品作插圖的數(shù)量也是驚人的，“范泉兒童文學”插圖19幅，還有少量小說和詩集插圖（其中沈從文小說《邊城》插圖兩幅），以及老鼠嫁女系列。黃永玉在文藝創(chuàng)作方面的強烈的自主意識和進取心，不受約束的想象力和深厚的文化功底，使他一到上海便橫空出世，他的深刻的思想洞穿力和獨特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使木刻前輩們大為驚訝。但他從不驕傲自滿，處事低調(diào)得體，因此前輩文人和藝術(shù)家以及同輩小伙伴都喜歡跟他交往。

序子掉進了上海文人堆里，與他大都亦師亦友，有的情同手足。木刻界如雷貫耳的名字李樺、野夫都成了好朋友。美術(shù)界同行章西厓、麥桿、朱金樓、劉獅、陸志庠、龐熏琹、劉開渠等都交往甚密，同時與很多作家、編輯過從甚密，與巴金有交往，困難時得到過唐弢的幫助。臧克家、馮雪峰、樓適夷都是朋友，刻插圖結(jié)識黃苗子、郁風。舊時的上海，文化人的聚集地，大家喜歡那種自由的氣息。在《走讀》中可以看到，張序子在上海交往最深的是“三劍客”，與汪曾祺、黃裳幾乎無話不談，三個人常常瞎逛，漫無目的地聊。汪曾祺是表叔沈從文的學生，不太愛說話，“耐煩聽別人廢話”，是一個好的傾聽者。而且“每回找曾祺他都有空，好像特地等著召喚”（《走讀》2）。黃裳的身份比較復(fù)雜，表面看他是《文匯報》的編輯，報社有一張屬于他的辦公桌，還負責編輯一個重要的專欄。他的真實（真正的）工作單位是中興輪船公司的高級職員。外加古籍版本權(quán)威、抗戰(zhàn)時的美軍翻譯、坦克教練、給考大學的人補習數(shù)學、自己寫散文，以及“透熟京戲”。這一身本事到哪里都餓不死。有一次他們?nèi)⒂^動物園，從汪曾祺的《雞鴨名家》說到毛姆的《負之獸》，黃裳忽然指著一塊關(guān)于黑豹的廣告牌，汪曾祺馬上從黑豹想到序子的木刻：“黑豹不簡單，特別機靈和嬌媚的動物。一副黑緞子透黑章絨花紋的苗條身材，它一動不動默默過來撲殺你，讓你面對一場夢。序子，你看你木刻怎么刻到黑里透黑，要刻多細的刀法和點子？”（《走讀》2）這是文學家的思維。聊到畫法自然就聊到張大千、陳師曾。曾祺對序子的評價，就一個字“真”。序子檢討“有時也不真”，比如再難啃的古文他都能讀懂，但就是讀不懂美學，別人問讀過美學沒有，他說他“不要臉地點頭”。曾祺替序子辯解，“你講你在家鄉(xiāng)看侯啞子畫風箏，廟里看老菩薩，邊街上看新菩薩，看瀏陽木板年畫老鼠嫁女，看人刷喜錢板，誠心誠意地發(fā)幽剔微，看民間老年藝人用藝術(shù)行動表現(xiàn)妙義，不對老民間藝術(shù)發(fā)輕浮的議論。這都是正式大學學不到的。味口好，胸懷寬，心里頭自有師父”。序子對家鄉(xiāng)民間藝術(shù)家的理解，自己體悟出來的美學，自己心里的民間的美術(shù)史，都是正規(guī)學術(shù)學院學不到的東西。曾祺勸他用不著遺憾不懂延年那幾筆，“那東西是只要肯學就會的”。曾祺口中的“延年的那幾筆”給序子帶來過極大的困擾和打擊。唐弢曾經(jīng)幫過序子大忙，可謂雪中送炭。之后又有一次帶來一張朋友父親的照片，要序子畫一張半身像，也算是一筆小業(yè)務(wù)。序子按深淺調(diào)子配上合適的顏色畫了三天，這時趙延年來了，指出“鼻子冷暖調(diào)子不對，胡子也不對”，邊說邊動手改了起來，“這一改，神采飛揚，人活了起來”，畫完有事就走了。鼻子和胡子這么精彩，繼續(xù)往下畫根本無從著手?！靶蜃訉χ@幅不三不四的畫像發(fā)了呆。退還唐先生十塊錢材料費，彼此不再提起出木刻的事?！?/p>

三個人互相之間的文化熏陶，有些討論對后來的藝術(shù)生涯產(chǎn)生過影響。有一次他跟汪曾祺、黃裳上朵云軒看畫，墻上掛著吳昌碩、虛谷、任伯年的畫。曾祺單挑任伯年的畫點評，“任伯年，眼界寬，手筆玲瓏，亭臺樓閣，山水云煙， 花鳥蟲魚，佳麗高士，善于多角度描寫，俯覽仰視，從無束手之困。不過，弄一張掛在書房的話，我愿意有一幅金冬心”。黃裳掩嘴笑道：“等于沒來?！苯鸲募磽P州八怪之一金農(nóng)，汪曾祺專門寫過《金冬心》。汪曾祺無疑是個鑒賞家，眼光很毒。序子感嘆，有一次曾祺來信說：“《海邊故事》那張木刻，總讓人看著不舒服。序子自己也感覺到什么地方不對頭了，已經(jīng)重刻了三次。他說得很對。這家伙眼睛尖銳，時?？吹玫轿遗聞e人看出來的地方?！?/p>

張序子經(jīng)常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汪曾祺逛街、喝咖啡、聊人生、聊文學?！吧贤暾n，碰巧是星期六，搭車去致遠中學找曾祺，告訴他在南京的事情?！毙蜃訉Ξ敃r南京政府的評價是“稀里嘩啦，臨時性的匆匆忙忙”的感覺。接著聊怎么來上海的一些瑣事，說刻木刻有搞頭，有時候從閔行進城，就在李樺、徐所亞他們家搭地鋪。說是聊天，其實是序子講，汪曾祺耐煩聽，序子記憶太好，故事又多，一路不停地講，汪曾祺偶爾回應(yīng)一下，表示自己是一個合格的聽眾。有時候一起去找黃裳。

黃永玉后來在一次非正式談話中說起汪曾祺，“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太重，很難下筆”7。他回憶與汪曾祺在上海的日子，汪在致遠中學當老師，他的同宿舍的人在《大美晚報》總是上夜班，這樣黃永玉就睡這位室友的床，鐵條床變形了，人窩在中間。汪曾祺在給沈從文的信中說起這事，“永玉睡在床上就像一個嬰兒”8。他回憶起在上海同汪曾祺、黃裳一起逛街的情形，同《走讀》小說里的場景一樣。

有時候我們和黃裳三個人一起逛街，有時候我們倆。一起在馬路上邊走邊聊，他喜歡聽我講故事，有時候走著走著，因打岔，我忘記前面講到哪里了。他說：“那我們走回去重新講?！倍嘤幸馑?。9

三個人有時候還會去巴金家看看。男孩子照例都喜歡戰(zhàn)爭片，三個人看了《馬里亞納島》，又在D.D.S坐下吃點心喝咖啡。黃裳是這里的熟客，舉一個指頭，boy知道是要“氣凡客”（黃永玉記憶中一種好吃至極的點心）。他們消磨半天，談話內(nèi)容有軍事、搏擊、藝術(shù)。三個一起去巴金家?！吧习拖壬?，進門上樓，巴師母陳蘊珍歡呼：‘哈哈！三劍客光臨，歡迎歡迎！’”李小林十三四歲，湊巧在他們進門后生病吃藥。巴先生向曾祺打聽茂林（沈從文）近況。有說茂林“溫婉古風”，曾祺說也不全是，拒絕一件不當?shù)氖聭B(tài)度像革命烈士。巴太太問序子對表叔的看法，在此之前，序子跟表叔只見過一面，還是七八歲的時候。巴金先生又問了序子的近況。

巴先生問序子:“序子呀，你最近做什么？”序子回答:“朋友介紹在閔行的閔行中學教美術(shù)課，同時給人刻一點木刻插圖。我已經(jīng)搬到閔行中學住去了。課少，有很多時間進城，有時候參加木刻協(xié)會的會議，有時候找朋友。不回閔行就在李樺先生住處搭地鋪，有時在曾祺房間里借宿，有時在青年會借陸志庠的房里住一晚。”“你那個家鄉(xiāng)被你表叔形容得那么好，我都忍不住想幾時跟你表叔到那兒去住住。”巴先生說。

巴太太接過巴先生的話，說她也要去。像個撒嬌的孩子的口氣。序子告訴他們，眼前的湘西，講不完的凄涼，八年全面抗戰(zhàn)，光朱雀城的精英子弟在保衛(wèi)嘉善一役就犧牲了百分之九十多，“剩下一個空城連哭聲都沒有”。序子第一次去巴金家是在剛參加木刻展后，林景煌帶他去的?！鞍拖壬沂莻€花園洋房。二樓樓梯口附近有張茶幾桌子?！卑拖壬鷨柫怂率匙⌒幸约翱棠究痰那闆r。序子告訴他曲折而艱苦的經(jīng)歷。黃永玉在上海期間，巴金先生帶給他的人生榜樣和鼓勵是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黃永玉曾說：“前輩中，我最怕巴金?！边@種怕是一種敬重。2011年11月，上?！鞍徒鸸示印毙蘅樛旯?。館長周立民邀他為巴金故居設(shè)計一張藏書票，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并且還畫了一幅巴金的頭像《你是誰》，配詩一首，“你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你是戰(zhàn)士？還是剛出獄的囚徒……”10

三

文本的未來價值還表現(xiàn)在社會文化價值觀與生命觀的超前性，與必要的時候采取的通變之術(shù)?！蹲咦x》的篇幅和語言是從容的，情節(jié)必須跟著人物主線走，背后很多精彩不得不被舍棄。好的小說語言都有健康豐腴的外貌，飽滿、結(jié)實、閃光。強健有力的語言自己有主觀能動性，能抓住讀者的心。隨著情節(jié)的推動，它們變成精兵強將，以一當十，給情節(jié)添彩。

人心遼闊，無風不起浪，在失意落魄時，坐一趟汽車也要在內(nèi)心演繹一遍車禍事故，想象用更大的痛苦掩蓋眼前的痛苦。魚行買賣“話一多，魚就臭了”。寫小說也一樣，作者和和讀者互相心領(lǐng)神會。黃永玉的文章有一個特點，話里含了機鋒，處處有風景，處處也是地雷?，F(xiàn)實有很多無情的競爭，使絆子、捅刀子，防不勝防，黃永玉少年得志，遭人嫉妒，但他在《走讀》中卻很少提到別人對他的打擊和暗算。他個人遭受的不公都屏蔽了，他仍然用一種欣賞的態(tài)度看待這些經(jīng)歷，反倒同情那些沒有經(jīng)歷苦難的人。

序子心里頭的家鄉(xiāng)老頭子比他們的老頭子怪多了。老頭子跟老頭子不好比，地域觀念形成的怪脾氣很嚇人。大地方的老頭子經(jīng)不起苦，稍微碰到點抗戰(zhàn)這類事情就覺得天崩地裂，那一腦子、一肚子學問跟著逃難很是委屈，以為連人帶學問一起讓日本飛機炸掉了，地球就會缺一大塊。這跟司馬昭殺嵇康，嵇康臨刑前想的一樣：“《廣陵散》從此絕矣！”

他感恩給他幫助的人，他一生不知遇到多少貴人，整個《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三部大書，多少欣賞他的人，幫助他的人，他能想起的都記下來，這樣的事例不計其數(shù)。某一天，唐弢到狄思威路來找序子，給他帶來一個驚喜。具體來說是介紹一筆業(yè)務(wù)，刻一枚郵票。序子自認為“膽子平常時候不算小，郵票是國家大事”，心跳得厲害，要求先弄個小的試試。

“十張郵票也貼不滿半邊臉，丟不了我的臉的。別怕。我從小也是苦人兒，見多了，沒甚了不起的事。”從口袋里掏出個整齊信封，“里頭是三十塊錢，是我為你爭來的材料費，在這收條上簽個字。你畫個象征中國現(xiàn)代化意思的草稿給我，我再和局里當局研究研究再說，慢點動手刻木刻，你看怎么樣？”

表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化的主題，序子將近景是鋼筋水泥建筑架子，旁邊是火車和輪船的稿子交給唐先生，唐弢說：“行！天上加只飛機，表示我們郵政還有航空掛號?！被巳鞎r間，唐先生拿來三十二開大的木刻，又拿來一個飽滿信封，一百元?！疤葡壬√葡壬?！我簡直是挨了一個轟天雷。這一百元解決了我好多事。給媽媽、梅溪、陳先生、吳先生、蔡嘉禾先生、李樺先生、野曼二叔河伯、趙福祥……寫信?！泵看斡兄匾氖虑閷懶?，都會想到蔡嘉禾先生，蔡先生曾經(jīng)給他帶來深刻的影響。

蔡嘉禾先生是序子和李樺共同的朋友（序子認識李樺是蔡先生引薦的）。這天李樺要離開上海去北平了。他跟序子有一段對話?！袄顦暹叧赃呎f：你寫信給嘉禾先生的時候，順便告訴他我上北平的消息，講長講短都行。我剛到北平，開會很忙，不可能給他寫長信。我和他不是寫短信的關(guān)系，他清楚。”一群人為李樺、余所亞他們吃酒餞別，上海的木刻家?guī)缀醵紒砹?，趙延年、汪刃鋒、可陽、河田、野夫、煙橋、樓適夷、朱金樓、章西崖、徐甫堡、余白墅、丁正獻、邵克萍、李寸松、麥桿等。所有人都AA制，除了李樺、余所亞、樓適夷。因為樓適夷也是送行的人，他不想享受這特殊待遇，“樓適夷聽了要掙扎，眾望所歸，后來不響了”。在這個重大場合，序子被激將出一個宏愿。李樺是徐悲鴻挖過去的特殊人才，為中央美院光耀門楣去的。

序子興致來了，對李樺說：“你去北平正好幫我在美術(shù)學院進一下學行不行？”

李樺說：“你初中都沒有畢業(yè)，怎么進大學？”

這一順口擂槌下來，一剎那子差點站不住腳，轉(zhuǎn)過身來對李樺說：“五年之后，我踩進你們美術(shù)學院去?！?/p>

老所在后面叫好，對！踩！往里踩，五年踩進美院，我等著，看你熱鬧。

序子后來為自己的一時勇氣嚇了一跳，他把這次豪言壯語定性為“跟這位老實人使性子”，認為自己大可不必。事實證明，他做到了。他這個初中未畢業(yè)的人后來成為中央美院的教授。真實情況是，黃永玉于1953年2月，任教于中央美術(shù)學院版畫科，當時是該校最年輕的教師，月薪90元，離那次發(fā)下宏愿不到5年。關(guān)于去北京任教的原因，他在《這些憂郁的碎屑——回憶沈從文表叔》里回憶道：“除我自己的意愿之外，促使我回北京參加工作的有兩位老人，一是雕塑家鄭可先生，一個就是從文表叔。由于我對于共產(chǎn)黨、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向往，也由于我對兩位老人道德、修養(yǎng)的尊敬和信任?！?1

黃永玉在上海的住所一直是游移不定的。他曾經(jīng)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先是在一個出版社的宿舍跟一個朋友住在一起，然后住到一座廟里，然后又在一家中學教音樂和美術(shù)課。那地方在上海的郊區(qū)”12。李樺去了北平去中央美專（中央美院）任教，余所亞去了香港。他們的住所交由黃永玉管理，黃永玉暫時又有了一個安穩(wěn)的住所。

四

上海是當時的文化大都市，思想前沿陣地，知識分子扎堆，有進取心的青年人訪學、進修、謀生的首選之地。他在這個環(huán)境，文人扎堆的地方，斗詩斗文。他的文學天賦被激發(fā)出來。一個二十郎當?shù)男』镒?，心中豪情萬丈，口里叨念著一段戲文：“壯氣直沖牛斗。鄉(xiāng)心倒掛揚州。四海無家。蒼生沒眼。拄破了英雄笑口?！保@祖，《南柯記》第二出，俠概）《南柯記》中還有更放浪形骸的，“自小兒豪門慣使酒。偌大的煙花不放愁。庭槐吹暮秋。”（湯顯祖，《南柯記》第二出，俠概）但他沒念出來，他滴酒不沾，大概不能本色出演。元曲這種妙品，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疏遠太久了，只有研究古代文學的，還必須是宋元詞曲的文學專業(yè)人士對此有感。但在那個時候，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文化人興致來了隨口來幾句，心思起伏無以消解時比擬幾句，日常對話見景生情夾雜幾句，像散步時隨手摘片樹葉那么自然。時空感廣闊深邃，自我陶醉。并不是那個時代的人比現(xiàn)代人更熱愛古雅的東西，他們自小被戲曲熏陶，戲文嵌進腦神經(jīng)里，形勢一激發(fā)，自然流淌。千辛萬苦來到上海，連困難都是一種新鮮的困難。黃永玉在上海，交往的文人大概是半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多半部中國現(xiàn)代美術(shù)史。這當然有點夸張，現(xiàn)代文學藝術(shù)史總共30年，文人藝術(shù)家大都有過在上?！白咦x”的經(jīng)歷。

實際上黃永玉在上海的朋友圈主要有四大圈，第一大圈是木刻界的同行，第二大圈是除木刻以外的美術(shù)界的朋友，第三大圈是文壇朋友（包括作家和編輯家），第四大圈是福建、湖南以及其他方面的朋友和親戚。這四大圈大圈套小圈，圈與圈之間又有交集，其中三劍客（黃永玉與汪曾祺、黃裳三人）是圓心。

第一圈里有些是感情密切的木刻界前輩和領(lǐng)導朋友，李樺、野夫、余所亞、章西厓、陳煙橋、麥桿等，還有一些是木刻協(xié)會成員：王琦、邵克萍、汪刃鋒、趙延年、荒煙、李寸松、余白墅、徐甫堡等。其中又通過李樺認識翻譯家、出版家樓適夷，通過樓適夷認識文學家馮雪峰，通過章西厓認識畫家林風眠。

第二圈是木刻家以外的美術(shù)家：這里頭有兩撥兒人，一是以劉開渠、龐薰琹為主的圈子，包括錢辛稻、劉獅（劉海粟之侄）、潘思同、周令釗、朱金樓等。其中又通過朱金樓認識陳秋草、錢瘦鐵。另一撥兒是好友陸志庠、張樂平、葉岡等，又通過葉岡認識他的弟弟葉淺予，又通過陸志庠、張樂平認識黃苗子、郁風、丁聰、張文元。

第三圈是文壇朋友，沈從文、巴金，表叔沈從文介紹結(jié)識蕭乾、臧克家、唐弢、賈植芳、許天虹、韋蕪等。與臧克家的交往中結(jié)識九葉詩派的曹辛之、陳敬容、王辛笛等。

在上海，二表叔是文人們的共同話題。黃永玉感覺到二表叔的名氣給他帶來的榮耀?！霸邶嫾遥嬣宫l家），和老雕塑家劉開渠先生有過一次很體己的談話。他說他看到二表叔在《大公報》寫的那篇文章了。他說他去過沅陵。龐先生聽說講沅陵也湊了過來。一齊講沅陵?！庇终f，“以前跟郁達夫先生到前門外‘酉西會館’去看過你二表叔，還請他在附近飯館吃過飯”。這次談話時間不詳，從場景推斷應(yīng)該不是當時的上海。他在上海就跟劉開渠認識，書中頗費筆墨地講述了劉開渠請客吃飯的趣事，從這件事可看出藝術(shù)家為藝術(shù)獻身的精神?！伴_渠先生是雕塑家，工作動靜都比較大，需要大的工作車間，有來回運載工具設(shè)備、材料的方便結(jié)實的地面，有好的光源，當然，最好還能方便住家?！狈纤袟l件的寶地，容得下十幾個學生和幫手，租金廉價或免收，想想看，上海這寸土寸金地方，神仙也難謀到這個運氣。但就有這么個地方，“五十米或八十米的瓦篷，寬八到十米左右，水電俱全。唯一的不足是——臭。一天二十四小時臭不堪聞的臭。挨到瓦篷一路過去同樣長度和寬度，排列七八口儲存滿滿大糞的露天糞池”。那次蒙邀的客人不少，沒有一位退席，為了先生神圣的事業(yè)，當時開渠先生正在做他的《開路先鋒》雕塑?！翱腿藗冇赂业爻砸淮罂陲?，來一大口菜，聞一大口糞氣，女主人殷勤地添著新菜，加滿酒杯?！?/p>

黃永玉的“走讀”生涯漫長且艱辛，上海雖是其中極小的一段，但卻是整個人生極重要的一段，之前的走讀、流轉(zhuǎn)的經(jīng)歷在這里作了一個小結(jié)，初步形成了自己的藝術(shù)美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也實現(xiàn)了質(zhì)和量的飛躍。他12歲離開鳳凰，“我們那個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們產(chǎn)生奔赴他鄉(xiāng)獻身的幻想。從歷史角度看來，這既不協(xié)調(diào)且充滿悲涼，以致表叔（沈從文）和我都是在十二三歲時背著小小包袱，順著小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的”13。 小說中12歲的序子讀書興趣廣，門類雜，爸爸說他腦殼里“像賀老廣的荒貨攤子”，要想辦法讓他讀點正經(jīng)書，把他送到離家里幾千公里的集美學校。在集美中學他整天泡圖書館，以至于留了四次級，在福建被好心人收留當孩子一樣看待，在他們刻意引導下讀了大量好書。他一路結(jié)識了許多古怪而又熱情的藏書家。手里只有一塊錢的時候，他花三毛錢給“長得不像話”的頭發(fā)剪了一個分頭，剩下的七毛錢買了一本《昆明冬景》（沈從文的著作）?？棠究毯妥x書，黃永玉是有自己的心得和方法，“《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薄薄的一本書，道理就特別之厚。要讀一句想一句，一句半句可能要費半天時間。這本書不只給一個人看的，是告訴人怎么動手寫書……”刻木刻想到幾個內(nèi)容，“聊齋是一個，唐宋傳奇是一個，漢魏六朝人故事是一個”。這是黃永玉自己獨創(chuàng)的美學。黃永玉高超的藝術(shù)是建立在豐富的學識之上的，他的“走讀”的經(jīng)歷不可復(fù)制，他既讀了大量的紙上的經(jīng)典，也讀透了人世間這本大書。

注釋：

1原話是“十二歲男人的腳步/在一個輕率的早晨/離開了那永遠愛我的/微笑著的故里”。參見黃永玉《見笑集》，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第43頁。

2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出版的黃永玉木刻集《入木》收錄了419幅木刻。

3黃永玉：《入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序言第4頁。

4黃永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走讀》（1），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95頁。文章中引用該著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下文不再一一注釋。

5 12 黃永玉：《太陽下的風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135、134頁。

61947年4月4日，中華全國木刻協(xié)會舉辦首屆全國木刻展覽會，在上海大新公司四樓畫廳開幕。展出全國各地版畫家選送的180幅木刻版畫作品，內(nèi)容著重反映國民黨政府統(tǒng)治區(qū)人民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反迫害斗爭。同時，為普及木刻版畫知識，展覽會展出了木刻版畫創(chuàng)作過程的圖例、木刻版、紙張和木刻刀等工具。1947年11月11日，中華全國木刻協(xié)會舉辦第二屆全國木刻展覽會，參展作品在南京路大新公司二樓畫廳展出。

7 8 9 李輝：《傳奇黃永玉》，人民日報出版社2010年版，第166頁。

10黃永玉：《見笑集》，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第354頁。

11黃永玉：《這些憂郁的碎屑》，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69頁。

13黃永玉：《黃永玉全集》（文學編），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13年版，第337頁。

[作者單位：湖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