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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任的哈佛大學成績單 ——兼論其中的“科學史”課程
來源:《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 曾點  2022年06月10日07:48
關鍵詞:趙元任

圖1 趙元任致薩頓的信(1947年5月20日)

圖2 薩頓手寫的中國朝代表

關于趙元任的研究已經十分豐富了,但是多集中于討論其學術成就,尤其是其對語言學的貢獻。近來,不少人的研究也擴展到了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唯其與科學史的關聯不那么受人關注,只有零星的相關論文,且大都圍繞《科學》雜志和中國科學社展開。然而,無論是趙元任諸多學術成就的取得,還是他借助《科學》雜志和中國科學社的平臺對“科學救國”思想的實踐,都與其在美留學的教育經歷直接掛鉤。因此,進一步研究趙元任在美留學期間接受的教育是很有意義的。而哈佛大學所藏的趙元任成績單展示了青年趙元任的學習生活,還記錄著他和作為一項課程科目的“科學史”之間的聯結。

一、趙元任的哈佛大學之路

趙元任的早年自傳對他個人的教育經歷記述得頗為詳盡。

1892年,趙元任生于天津。1902年以前,他一直生活在北方。這期間,由家人開蒙,并受私塾教育,他打牢了國學基礎。1901年,《辛丑條約》簽訂,于是有了后來的“庚子賠款”;同年,趙元任一家搬回了祖籍地常州。1904年,趙元任的父母相繼病故,于是他被送去了蘇州的姨媽家。1906年,他又回到常州,并進入溪山小學學習。溪山小學是一所現代化的“洋學堂”,雖為小學,趙元任卻在此開始系統(tǒng)地學習英文。也是從1906年起,他養(yǎng)成了記日記的習慣,且直至晚年,日日不輟。1907年至1910年,他在南京江南高等學堂的預科學習,實質是進了高中,所學課程包括國文、數學、歷史、繪畫、英文、物理、生物、體育,后期還選修了德語。由此,他在中國所接受的教育便完成了。

進入現代化學堂學習,既在動機方面,又在能力方面,為趙元任開辟了赴美留學的道路,特別是在江南高等學堂預科學習的那三年里,他結識了他的第一位美國老師并與之成為好友,而且還接觸了很多其他美國人??梢哉f,從1906年起,新式教育給趙元任的思想開了一個西方文明的窗口,使其心向往之。

1910年春天,趙元任在北京待了三個月,為留美官費生考試做準備。7月下旬,他參加了考試??荚嚪譃槎嗵欤钤缫惶炜紘暮陀⑽?,均合格方能參加后續(xù)的考試;五天后考的是代數、平面幾何、希臘史、羅馬史、德文;隨后一天考了物理、植物、動物、生理、化學、三角;因大雨,本來第三天要接著考的科目——立體幾何、英國史、世界地理、拉丁語,推后了一天考。很快,考試成績便放榜了,趙元任名列第二,平均分為73.4,與胡適、竺可楨等人一同入選為第二批“庚款留學生”。8月中旬,這批赴美留學生的輪船從上海起航。由美國退還的部分“庚子賠款”資助,他們將在抵美后被送入大學學習,而趙元任和另外13名“庚款留學生”獲準成為康奈爾大學的一年級學生。9月底,他在康奈爾的大學生活便正式拉開了帷幕。趙元任在康奈爾大學讀了五年書,前四年主修數學,同時也大力修習物理,取得了文學學士學位(B. A.,即Bachelor of Arts);第五年,獲得獎學金的他繼續(xù)在康奈爾大學讀研究生,但是將主修科目改為了哲學。其實,早在進入康奈爾大學學習的第一年,趙元任便對哲學產生了十分濃厚的興趣,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極為享受那時的客座講師協佛(Henry M. Sheffer)所講授的哲學課程。1915年,趙元任從康奈爾大學轉入了哈佛大學,在哲學系繼續(xù)著他的研究生生涯,并攻讀哲學博士學位。就這樣,趙元任成功地跨進了哈佛大學的大門,但他的這條哈佛大學之路仍然在不斷地向前延伸著,直至三年后他從哈佛大學順利畢業(yè)并取得博士學位。

二、趙元任哈佛大學成績單中的課程

哈佛大學的教學實行學年制,每學年一般從9月開始,至次年6月結束,分為上學期和下學期,亦作第一半學年(first half year)和第二半學年(second half year)。趙元任的哈佛大學成績單顯示,1915年至1918年的三年時間里,他在哈佛大學一共修讀了15門課程。

(一)1915—1916學年

在1915至1916學年,趙元任修了四門課,分別是“哲學20c號課”(Philosophy 20c)、“哲學20e號課”(Philosophy 20e)、“心理學20a號課”(Psychology 20a)和“科技史1號課”(History of Science 1)。哈佛大學的課程分為本科生基礎課、研究生基礎課和通修課(本科生和研究生均能修)三種,每門課都有唯一課號;而課號是以“學科+數字”的形式進行編排的,一般而言,課號中的數字較大則意味著這課是研究生基礎課,即本科生無權限修讀的課程。趙元任這一年修讀的4門課中,除“科技史1號課”外,其他的均是研究生基礎課。有些課是大課,設有多門分支課程,那么,大課的課號仍是“學科+數字”的形式,但其分支課程的課號則會有所不同——大課課號后另加了一個小寫字母進行標識。舉例而言,“哲學20號課”(Philosophy 20)便是一門大課,在1915至1916學年,下設有a、b、c、d、e、f、g、h、i九個分支課程;這門大課的總名稱是“哲學專題研究”(special research in philosophy),趙元任所修的“哲學20c號課”和“哲學20e號課”都是其分支課程,分別有另外的課名:“邏輯研討”(seminary in logic)和“知識理論研討”(seminary in the theory of knowledge)。研究生的研討課在不同年度所研討的內容會有所差別,一則主持課程的老師有時會調換,而不同的老師研究領域不一;二則即使是由同一位老師主持課程,不同時期的研究熱點也是不同的。這一年,趙元任修的“邏輯研討”由若伊思(Josiah Royce)主持,以“多種科學方法的比較研究”(a comparative study of various scientific method)為主題;而“知識理論研討”一課由裴瑞(Ralph B. Perry)來主持,其主題乃是“認識論,特別是其當代趨勢”?!靶睦韺W20a號課”是大課“心理學20號課”(Psychology 20)即“心理學專題研究”(special research in psychology)的分支課程,課名是“心理學實驗室”(psychological laboratory),內容是“對人文心理學包括應用心理學問題進行實驗探究”。孟德伯(Hugo Müsterberg)和藍格非(Herbert S. Langfeld)是教授這門課的老師,不過,這門課的上課時間并不明確。心理學和哲學的課程被編在了同一個課組——第4課組(group IV)——的“哲學與心理學”類,而第4課組還包括了數學類課程?;蛟S,這從某個側面反映了那時教育界對這三個學科相互關系的特定認知?!翱茖W史”在1915至1916學年哈佛大學的課程列表里已是一個單獨的類別了,被歸入第2課組(group II)。一般說來,一個獨立學科,只有能建立起一定規(guī)模的課程了,或者對于教育具有戰(zhàn)略意義,才會被大學作為獨立的課程類別所單個列出;但是,在20世紀初,科學史還只是一個方興未艾的研究領域,遠未成長為一個成熟的獨立學科。由此而知,哈佛大學對于推行科學史教育有著十分前瞻性的眼光。特別有意思的是,盡管哈佛大學的第2課組里基本都是理學類的課程,但科學史卻是其中的第一類課程,其后緊跟著的才是物理學。所以,從科學史課程的早期設置來看,科學史后來被算作一門理學學科是有歷史傳統(tǒng)的。趙元任在1915至1916學年修的“科學史1號課”是哈佛大學那一年唯一的一門科學史課程,而且是一堂導論課(introductory course),課名是“物理和生物科學的歷史”(history of physical and biological sciences),講課教師是韓德森(Lawrence J. Henderson)與一位助理,而這位助理很有可能便是薩頓(George Sarton)——公認的“科學史之父”。這課雖然向本科生和研究生都開放,但對修課者還是做了一定的限制,即“至少要在大學階段經考核通過了一門自然科學的全學年課程(full course)”。

趙元任在1915至1916學年所修的四門課均是全學年課程,因此,結合它們的上課時間,趙元任在哈佛大學1915至1916學年的課程表(見表1)便能被清楚地列出來了。

表1 哈佛大學1915—1916學年趙元任的課程表

(二)1916—1917學年

在1916至1917學年,趙元任修了五門課,分別是“數學13號課”(Mathematics 13)、“哲學102號課”、“哲學20c號課”、“哲學20g號課”(Philosophy 20g)、“哲學221號課”(Philosophy 221),它們的名稱則是“函數理論(導論)”(the theory of functions[introductory course])、“美學”(Aesthetic)、“邏輯研討”、“科學史研討”(seminary in the history of science)、“邏輯理論”(logic theory)。“函數理論(導論)”是一門全學年課程,由波切爾(Maxime Bocher)講授;“美學”由藍格非講授,是1916至1917學年下學期的課,內容是一系列美學講座,并會指定閱讀和朗讀的材料。修這門“美學”課的學生有一些要求:必須經考核通過了哲學和心理學兩個學科的半學年課程(half course),亦即至少分別修讀過哲學和心理學的課程達一學期;但是,對于美術(fine arts)、音樂或文學特別擅長的,只需要修讀過至少半學年的哲學或心理學課程即可。

在哈佛大學學習的三年,趙元任每年都修了“邏輯研討”課程。1916至1917學年,此課的主題是“哲學技巧領域中多種科學方法的問題”(problems in philosophical techniques, of various scientific method),顯然是對上個學年課程內容的延續(xù)。不過,課程主持人換成了韓德森和協佛。若伊思于1916年9月,新學年開啟之際,溘然長逝。趙元任本學年上學期另外上的一門邏輯課——“邏輯研究”,是由侯恩雷(R. F. A. [Reinhold Friedrich Alfred] Hoernlé)講授的,內容是對邏輯學和認識論的理論進行比較研究(a comparative study of logic and epistemological theories),尤其是針對布拉德利(Francis H. Bradley)和鮑??˙ernard Bosanquet)的著作,也還會參考羅素(Bertrand Russell)、胡塞爾(Edmund Husserl)和邁農(Alexius Meinong)的著作。這些哲學家那時都尚未過世,正聲名顯赫。這個課看起來與趙元任已修過的“知識理論研討”一課有承接關系,但估計有些難度,特別是對本科生而言,因為課程特別說明了,選這課的學生需做好充足的準備。趙元任這一年修的“科學史研討”課程由薩頓主持,圍繞“物理科學的歷史”(history of the physical sciences)展開,目標是基于數理科學(mathematical and physical sciences)的歷史,對其根本的原則和理論進行分析與討論,還會就其來源進行比較研究。修這課并不需要先掌握高深的科學知識,因為課程研究的每個概念或想法都將針對特定的問題,從最初的起點進入。除了“美學”是通修課,“函數理論(導論)”“邏輯研討”“邏輯理論”“科學史研討”均是研究生基礎課。結合這五門課的時間信息,由此,趙元任1916至1917學年的課程表(見表2、表3)亦得再現。

表2 哈佛大學1916—1917學年(上學期)趙元任的課程表

表3 哈佛大學1916—1917學年(下學期)趙元任的課程表

(三)1917—1918學年

在哈佛大學學習的最后一個學年——也是受教育生涯的最后一年,趙元任修的課最多,共有六門,包括了兩門科學史課程,即“科學史2a1號課”(History of science 2a1)——名為“直至牛頓時代(包括了牛頓)的物理學史”(history of physics to [and including] Newton)的課程和“科學史2b2號課”——名為“18世紀和19世紀的物理學史”(history of physics in the eighteenth and nineteenth centuries)的課程。兩門課均由薩頓所講授,內容是物理學的進步與文明進步之間的關系,其實它們是連貫一體的,只是針對的時代有先有后而已,且一門是上學期的課,另一門是下學期的課。另外的四門課則是“哲學18c2號課”(Philosophy 18c2)、“哲學20c號課”、“哲學20號課(侯恩雷)”(Philosophy 20 [R.F.A.H])和“哲學23a2號課”(Philosophy 23a2)。其中,“哲學20號課(侯恩雷)”所表示的有可能是“哲學20a2號課”(Philosophy 20a2)或“哲學20k1號課”(Philosophy 20k1)——它們均由侯恩雷講授,但是,更可能是兩門課的結合體。因為在趙元任的哈佛成績單上,“哲學20號課(侯恩雷)”是一個全學年課程,故而并非“哲學20a2號課”或“哲學20k1號課”這樣的半學年課程;而在1917至1918學年,“哲學20號課”的分支課程中并無侯恩雷開的全學年課程——侯恩雷只在上、下學期分別有唯一的半學年課程置于“哲學20號課”名下。也就是說,趙元任這個學年實際修了七門課,即全學年課程“哲學20號課(侯恩雷)”分作了兩門半學年課程:“哲學20a2號課”——“形而上學研討”(seminary in metaphysics)和“哲學20k1號課”——“當代哲學研討”(seminary in contemporary philosophy)。前者以“理念論與新實在論的形而上學”(the metaphysics of idealism and neo-realism)為主題。后者的主題則是“邁農的《論假設》”(Meinong’s Uber Annahmen),這門課有特殊的語言要求——能讀懂德語。邁農是奧地利哲學家,以德語寫作,而趙元任早年在江南高等學堂預科便學過德語,進入康納爾大學后,德語學習亦未輟,因此,完全有能力修讀此課。“哲學18c2號課”的課名是“哲學中的實用主義運動”(the pragmatic movement in philosophy),內容是“實用主義運動的邏輯學、形而上學和社會方面”(logical, metaphysical and social aspects of the pragmatic movement),每周有三節(jié)課:兩個講座和一個討論會(section meeting)。這門課是由芝加哥大學的教授摩爾(Addison W. Moore)來主持的。這一學年的“邏輯研討”課程由協佛一人主持,針對特定的邏輯學主題展開,尤其是討論了那時哲學界最關注的邏輯學問題。

而“哲學23a2號課”的課名是“哲學方法”(philosophic method),依然是協佛開的課。它是大類課程“哲學23號課”(Philosophy 23)的分支課,“哲學23號課”之總名為“知識理論”(theory of knowledge),其目標是對與知識的方法、效度(validity)和限度(limits)有關的一些基本問題進行邏輯分析。這七門課程中,兩門科學史課程和“哲學中的實用主義運動”是通修課,余下的其他課程則全是研究生基礎課。趙元任這個學年的課程表(見表4、表5)也可以通過綜合這些課程的上課時間重新列出。

表4 哈佛大學1917—1918學年(上學期)趙元任的課程表

表5 哈佛大學1917—1918學年(下學期)趙元任的課程表

三、趙元任在哈佛大學的課程表現

趙元任在哈佛大學的專業(yè)是哲學,但哲學也分很多門類,而從他修讀的課程來看,趙元任的研究方向是偏分析哲學的,以今日的眼光來看,實際是科學哲學。因為他學習的內容,無論是科學方法,知識理論,還是邏輯研究,很大程度都屬于科學哲學的范疇。

在1916至1917學年中期,經過長時間的猶豫不決,趙元任終于選定了博士論文的題目——《連續(xù):方法論之研究》(Continuity: A Study in Methodology),它所關聯的研究問題是:“何時算是程度上的區(qū)別,何時算是品類上的區(qū)別,品類上的區(qū)別能否減低成為程度上的區(qū)別。”若伊思曾為趙元任的論文選題提過意見,趙元任本想拿科學分類作論文題目,但若伊思認為“這題目太干燥”。若伊思教授是那時美國哲學界中支持絕對理念論(absolute idealism)的領軍人物,很有權威,曾是美國哲學會主席(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1882年,他辭去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教職,跨越美洲大陸,赴哈佛大學哲學系任教。先只是暫時頂替赴歐洲進行一年學術休假(sabbatical)的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實用主義哲學的創(chuàng)建者、“美國心理學之父”的職位。后來,才正式謀得哈佛大學的教職,并與詹姆斯同事。他1916年去世時,方才60歲出頭。而裴瑞教授這一年剛40歲,他是若伊思的學生,1899年從哈佛大學哲學系畢業(yè)并取得博士學位,1902年進入哈佛大學任教。他是美國哲學界“新實在論運動”(New Idealism Movement)的倡導者之一,1920年當選為美國哲學會主席,后來還憑所著的詹姆斯傳記得過普利策獎(Pulitzer Prize)。侯恩雷生于德國波恩,其父是著名的印度學家(Indologist)。他早年成長于印度,因而對印地語(Hindi)很熟稔;回德國完成基礎教育后,去了牛津大學讀書,完成博士學位論文《意志的現代理論》(Modern Theories of the Will)。值得一提的是,他曾給鮑桑葵做過將近三年(1905—1907)的助理。1914年,侯恩雷來到哈佛大學哲學系教書,不過只是助理教授,六年后離開。

趙元任是由協佛指導完成博士論文的。協佛于1916年進入哈佛大學哲學系執(zhí)教,他生于烏克蘭,但10歲時便隨父母移民到波士頓。他也是若伊思的學生,給若伊思做過四年多(1906—1910)的助理。1905年,協佛于哈佛大學取得文學學士學位,并留校深造;過了三年,又取得了哲學博士學位。他曾赴英國跟隨羅素開展研究,而若伊思則對羅素盛贊協佛是“美國最有前途的新邏輯學(new logic)研究者”,他的博士論文即是關于邏輯學的。和趙元任一樣,協佛也很有語言天賦,他懂多門語言,除英語外,還包括希伯來語、希臘語、拉丁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協佛回哈佛大學哲學系其實是為填補若伊思身故造成的教職空缺,不過他很長一段時間都只是講師(instructor),1927年才成為助理教授。但作為邏輯學家,他早在1913年便發(fā)明了“協佛豎線”(Sheffer Stroke),為推動邏輯學的發(fā)展作出了突出貢獻。主持“哲學中的實用主義運動”一課的摩爾是實用主義哲學家。實用主義哲學分為多個學派,有劍橋學派(the Cambridge School)——代表人物有皮爾士(Charles S. Peirce)、詹姆斯、若伊思,還有芝加哥學派(the Chicago School)——由杜威(John Dewey)建立,而最早的成員便包括了摩爾。摩爾還是趙元任的校友,曾于康奈爾大學學習,不過最后轉去了芝加哥大學,并于1898年從那里取得哲學博士學位,旋即進入哲學系工作。1904年,杜威離開芝加哥大學,本由他上的一些課程便被摩爾接管了;1909年,摩爾升為教授。摩爾是美國哲學會1917年至1918年的主席,即主持“哲學中的實用主義運動”課程時在任;此前,他已做過西部哲學會(Wester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的主席。

作為哈佛大學哲學專業(yè)的研究生,趙元任還需副修另一個相關專業(yè)的課程,但“不能決定究竟選修心理學還是科學史”,“所以兩種課程都選修了一些”。不過,事實上,他只修過一門心理學的課程,所以,更準確地說,科學史才是他的副修專業(yè);而科學哲學與科學史有著天然的密切關聯,從這個角度來看,把科學史作為副修專業(yè),修讀不少科學史課程,對于趙元任寫作他的博士論文——對一個幾乎是科學哲學的問題所進行的研究——是很有幫助的。給趙元任上心理學課程的孟德伯教授是德國人,他在“應用心理學之父”——威廉·馮特(Wilhelm M. Wundt)的指導下取得心理學博士學位,后于1892年來到哈佛大學任教。他由詹姆斯延聘而來,負責領導哈佛大學的實驗心理學實驗室(Experimental Psychology Lab)。此前,他已經建立了德國的第二個心理學實驗室,而其師馮特則是世界上第一個心理學實驗室的建立者。孟德伯曾做過美國心理學會(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主席,與若伊思同年去世,所以,趙元任也算是這位著名心理學家最后教過的學生之一了。教趙元任心理學課程的另一人——藍格非,早年是美國駐德國大使館的海軍武官(naval attaché)。1903年,24歲的他進入柏林大學學習,由亦是著名心理學家的卡爾·斯圖姆夫(Carl Stumpf)指導,并于1909年取得博士學位。隨后,回哈佛大學擔任講師;1915年,升為助理教授。1924年,他去了普林斯頓大學,后來做了普林斯頓大學的心理學實驗室負責人和心理學系主任。他也曾做過美國心理學會的主席。趙元任參加的科學史課程多是薩頓講的,但韓德森也給趙元任講過科學史課程。韓德森雖是生物化學家,但卻是最早在哈佛大學開設科學史課程的人。1902年,他從哈佛大學醫(yī)學院(Harvard Medical School)畢業(yè)并取得醫(yī)學博士學位;1904年以后便一直執(zhí)教于哈佛大學,先仍在醫(yī)學院,六年后轉入文理學院(Harvard College),且升為助理教授——哈佛大學最早的科學史課程也隨之誕生了;1919年,又升為教授。此時,他最有影響的著作《環(huán)境適應論》(The Fitness of the Environment)和《自然的秩序》(The Order of Nature)已經出版;在兩本書中,他集中對生物科學進行了豐富的哲學和歷史學思考,也由此發(fā)展出深刻的社會學思想。所以,他與協佛一同主持哈佛大學1916至1917學年的“邏輯研討”課程,不足為奇。韓德森還是科學史學會(History of Science Society)的奠基人之一,也是首任主席。韓德森的社會學思想還極大地影響了社會學大師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和默頓(Robert K. Merton),而默頓日后又創(chuàng)立了科學社會學(Sociology of Science)——對科學之社會建制進行研究的社會學分支。20世紀30年代末,默頓在索羅金(Pitirim A. Sorokin)——哈佛大學社會學系之創(chuàng)建者——的指導下,攻讀社會學博士學位;期間,亦受教于薩頓,且學術旨趣受影響甚巨。那時,薩頓為哈佛大學的學生講科學史課程已達二十年左右。默頓的博士論文《十七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與社會》(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in Seventeenth Century England)實際是一個科學史研究,不過,研究對象的確是科學的社會建制。薩頓是默頓寫作這篇論文的指導老師之一,而這篇論文的完成也標志著科學社會學的誕生。薩頓是把科學史作為一個獨立學科建立起來的先驅,也是推動建立哈佛大學科學史系的關鍵人物之一。1936年,哈佛大學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科學史博士項目,由薩頓任導師;1940年,薩頓又被授予教授席位,結束了他長期以來的講師身份;1966年,哈佛大學科學史系建立,科恩(I. Bernard Cohen)——薩頓培養(yǎng)的第二個博士畢業(yè)生,也是第一個取得科學史博士學位的美國人——擔任系主任。根據1935年薩頓自己寫的一份自傳手稿,他1884年生于比利時根特,其父是建造比利時鐵路的首席工程師之一,其母則早亡。他畢業(yè)于根特大學,并于1911年取得了數學(天體力學)博士學位。他本來學的專業(yè)是哲學,但學了不久便因厭惡哲學而退學自學;一年后,他重返根特大學,轉去學習自然科學,先是聚焦于化學和晶體學,最后才是數學。期間,一直沉浸于對自然科學的研究之中,然而,也由于閱讀孔德(Comte)、坦納里(Tannery)、龐加萊(Poincaré)的著作,越來越對科學史和科學哲學感興趣。他的博士論文《牛頓力學原理》(Les principes de la Mécanique de Newton)便是一個歷史學和哲學研究。1912年,定居于根特附近的鄉(xiāng)間,薩頓開始出版世界上第一本科學史期刊《愛西絲》(Isis),并著手為日后寫作其最重要的著作《科學史導論》(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Science)積累材料。那時,他便立志要把科學史建立為一個獨立的學科。但兩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了,德國人侵占他的家;于是,他輾轉去了英國,后又來了美國。1915年4月,一貧如洗的薩頓抵達紐約,找不到固定的工作——包括此后兩年去哈佛大學講課,他在1918年9月以前的工作都只是臨時的。不過,熬過那段晦暗無光的日子,1918年,他被位于華盛頓的卡耐基研究所(Carnegie Institute)聘用了;但他選擇定居于劍橋(Cambridge),哈佛大學的所在地,以便更好地利用哈佛大學圖書館——那時世界上最大的圖書館。他此后便一直在這里工作。他是國際科學史研究院(International Academy of the History of Science)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并于1934年擔任第三屆大會的執(zhí)行主席。薩頓剛來美國的時候,趙元任正從康奈爾大學轉入哈佛大學,歷史的造化,就是這樣把他們兩個人推上了同一個舞臺。這是有類似遭遇的兩個人:父母早亡,國家戰(zhàn)亂,背井離鄉(xiāng),有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對科學又抱有巨大熱情;而且薩頓的年紀也不比趙元任大太多。1916至1917學年,薩頓講的“科學史研討”課程有很多內容都是數學史。也許是由于這個原因,趙元任這個學年亦選修了數學課程“函數理論(導論)”,盡管趙元任早年便對數學情有獨鐘。給趙元任上此課的波切爾教授,雖然是數學家,但卻出身于一個文科教授家庭。其父曾是麻省理工學院(MIT)的現代語言學教授,又于1872年,波切爾出生那年,成為了哈佛大學的法語教授。波切爾后也進入哈佛大學讀書,廣泛學習了多個領域的知識,不僅有數學、化學,還有哲學,甚至包括了羅馬藝術和音樂;由著名的數學家克萊因(Christian F. Klein)指導,1891年,他從哥廷根大學——數學界那時的最高殿堂——取得博士學位。不久,波切爾便回哈佛大學執(zhí)教了。他做過美國數學協會(American Mathematical Society)的主席,于1918年英年早逝。

表6 趙元任在哈佛大學學習期間的課程成績

趙元任在哈佛大學的三年,便是與這樣一批那個時代世界上最頂尖的精英學者——哲學家、邏輯學家、科學史家、數學家,一起度過的。而他也沒有浪費這些優(yōu)質的教育資源,大部分課程的成績(見表6)都是A。趙元任的哈佛大學成績單還記載,三年里,他每年都拿獎學金,分別是:喬治與馬莎·德貝(George and Martha Derby)獎學金(1915—1916)、華克(James Walker)研究獎學金(1916—1917)、席爾斯(Philip N. Sears)獎學金(1917—1918)。他在早年自傳中的相關記述與此一致。此外,依其博士學位申請表所示,趙元任的畢業(yè)成績亦是A。

在趙元任的哈佛大學成績單上,還另有這樣幾行手寫的字:

趙先生以優(yōu)異成績通過了博士學位的預備考試(preliminary examination),他的口頭報告(speaking)和年度總結(year’s work)對于我們系(the division)來說是令人滿意的。

詹姆斯·伍德斯(J[ames]. H. Woods)

1916年6月12日

這幾行字放在了他1915至1916學年課程成績的登記框內。伍德斯教授是著名的東方學家,尤專印度哲學。他是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哈佛燕京學社的奠基人之一。1887年,他從哈佛大學畢業(yè),取得了哲學與英文寫作(Philosophy and English Composition)的學士學位;其后,赴英國、歐陸、印度進行研究,期間以德語完成了博士論文。1903年回哈佛大學哲學系執(zhí)教,并于1915年至1918年任系主任。他設立了哈佛大學第一個永久性的中文教職,這個教職最早由趙元任在1922年拿到。趙元任在哈佛大學教了三年中文,1925年應清華大學之聘回國,加盟國學研究院;1941年,他再度回到哈佛大學工作,參與哈佛燕京學社的中文字典項目,直至1947年去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執(zhí)教——回到他老師若伊思半個多世紀前離開的地方。所謂“博士學位的預備考試”,大概即現今的“博士生資格考試”;伍德斯作為系主任,想必是趙元任這個考試的主要評審。1915年初,正準備轉去哈佛大學學習的趙元任,去了一趟劍橋。那時他便晤見了伍德斯,另還見了一位哈佛大學的數學教授——韓廷頓(Edward V. Huntington)。韓廷頓是美國數學會(Mathematical Association of America)的初創(chuàng)會員之一,做過該會1918年至1919年的主席。他曾就讀于哈佛大學,后赴德國斯特拉斯堡大學深造并取得博士學位。1901年回哈佛大學教書,直至1941年退休。趙元任轉學來哈佛大學之后,韓廷頓便做了他的輔導員(school counselor),在學術和課外活動方面給他提供必要的建議。20世紀40年代,憑著語言學研究的突出成就,趙元任已經享譽中外?;毓鸫髮W工作的他,與他的老師們成了同事,薩頓便是其中一位。而趙元任與薩頓最初的聯結則是科學史課程。

四、趙元任參加的科學史課程

在哈佛大學學習期間,趙元任參加的所有課程中共有四門科學史課程,占到了課程總量的四分之一,每個學年至少有一門科學史課程。其中,大部分都是薩頓的課。

(一)薩頓初入哈佛

1915年,經歷顛沛流離,薩頓來到美國,他又是怎樣不久便得到機會去哈佛大學講科學史課程的呢?

起初,薩頓拿到了一個固定的職位,那就是去萊斯大學(Rice University)做圖書管理員;但盡管生活窘迫,他還是拒絕了,因為那邊不能接管《愛西絲》的出版業(yè)務并為此提供財務支持?!稅畚鹘z》是薩頓對科學史進行學科建設的主要陣地,而把科學史打造成一門獨立學科是他的夢想,所以,他絕對不可能放棄《愛西絲》。他依舊生活在極大的不確定性中,四處謀求教課機會。

在他自己手寫的個人年譜中,寫有這樣一條:“1916—1918,在哈佛大學做科學史講座(Lecture H. of S. in Harvard University)。”趙元任便是這些講座的一位參與者,而韓德森則是促成薩頓做這些講座的決定性人物。盡管那時韓德森也還很年輕,不過是個助理教授;但他在哈佛大學頗有些影響力——與文理兩方的老師均交情不錯,且已經在哈佛大學開設科學史課程近五年了。因為對科學史情有獨鐘,而薩頓來美后亦零零散散地去很多地方做過科學史講座,韓德森便通過一些途徑知道了他。況且,薩頓那時辦《愛西絲》也幾年了,結交了不少熱衷討論科學史的人——包括一些美國人,其中或有韓德森的朋友??傊?,二人認識了。1916年5月3日,韓德森給這位新朋友寫信,送去了一個好消息:“通過多個不同的渠道,我們已經能為你來哈佛大學講第一年的課程籌集到2 000美元了;第二年則尚未完全安排好,不過我毫不懷疑,我們將會成功地籌足經費?!蓖ㄟ^韓德森熱心地牽線搭橋和穿梭溝通,薩頓成功地走上了哈佛大學的講壇,盡管那只是暫時的兩年。薩頓也由此獲得了使用魏德納圖書館(Widener Library)即哈佛大學圖書館的權利,他在里面有間做研究和上課的小房間。兩年的聘期很快便結束了,薩頓初入哈佛教書的歲月遂宣告完結,而趙元任也畢業(yè)了。但薩頓很快又回歸哈佛大學了,他繼續(xù)以講師的身份講著科學史,直至后來成為教授。韓德森依然是他得以回歸的操盤手,不過,哈佛大學不給他支付薪水,只是保證他能夠繼續(xù)使用圖書館的那個房間。薩頓的學生們對他回憶很多都離不開這個房間。

(二)1916年的一封信

趙元任在1916年6月末,亦即他完成“博士生資格考試”后不久,給薩頓寫過一封信。那時,薩頓在伊利諾伊大學的暑期學校講課。信中寫道:

關于您的科學史課程,感謝您本月26日的支持。就我過去的訓練而言,我在康奈爾大學的本科四年主要是學習的物理和數學;之后的兩年,我主要學習的是哲學和心理學,一年在康奈爾大學,一年在哈佛大學。我對研究科學問題本身的興趣和對研究科學哲學一樣濃厚,但我畢竟是要拿哲學博士學位的,因此從現在起我應該更多地學習后者。對于以物理學為歷史基礎的科學(physics-historical science)(除天文學以外)和生物科學,我知之甚少。對于科學史本身,我學得也不多,只上過韓德森教授的一門入門課(general course)。該課的主要內容是閱讀梅茲(J[ohn T.] Merz)的《19世紀的歐洲思想史》(卷I、II)(History of European Thought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Vols, I and II)。

根據哲學系的新規(guī)定,博士候選人(candidate for Ph.D.)必須選三個特定科目加以鉆研,其中一個還必須是歷史類的,而我的計劃便是選擇科學史、邏輯與方法(logic and methodology)與數學哲學(philosophy of mathematics)。

對于哲學,我沒有經過系統(tǒng)訓練,但是,我特別地喜歡學和說各種語言、方言,而且還對語音學做過大量研究。我不懂希臘語和拉丁語,我不知道這是否會妨礙我去研究古希臘科學。

希望這封信能提供您想知道的信息,期待您對我的學業(yè)提出建議。

這封信估計是對薩頓的回信,因為信首提到6月26日兩個人有交流,但薩頓那日并不在劍橋。信中主要是在介紹趙元任自己的知識背景,因為他決定選修薩頓在下一學年所開的課程;而且,他也自我定位是研究科學哲學的學生,認為學習科學史于己大有裨益。信中也談了他1915至1916學年參加科學史課程的一些情況。另外,綜合趙元任在哈佛大學修讀的所有課程來看,他的確是貫徹了寫這封信時所選定的三個鉆研科目。

通過這封信亦知之,趙元任會修讀科學史課程,除了因為他本人對科學史有一定的興趣,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哈佛大學哲學系對博士候選人的特殊規(guī)定。而且薩頓開的課被歸為了哲學類課程,這也更能引起哲學系學生的注意。

就這樣,趙元任成為了薩頓最早的學生——還是一個來自中國的學生。他曾在早年自傳中回憶:“韓德森教授和薩頓教我科學史,那時科學史還是一門新課程,沙頓教的兩門課,班上只有我一個學生。上課地點是魏德納圖書館內沙頓的小書房。我決定不了我該不該點頭或說是,或像班上任何學生那樣,靜靜地坐著。”真是一幅十分鮮活的畫面!

(三)薩頓的小書房

現今試圖去找尋那個小房間已很困難,因為魏德納圖書館從20世紀初期以來經歷了多次改建與重新裝修。但亦并非不可能。根據默頓所言,那個房間是魏德納圖書館的185-189號房,是一個能做研討會的大房間(workshop-cum-study)。然而,現今的哈佛大學圖書館卻并無185—189號房。不過,進入一層東側藏書區(qū)(the first floor stacks, East Side)后,會發(fā)現連通西側藏書區(qū)(West Side)的門右側,有一排職員辦公室標著180號至185號門牌;185號房是一個小房間,但過去卻是與189號房相連通的——即使是1956年薩頓去世時還是那樣的,而189號現今是一個很大的房間,用作報紙微縮膠卷的閱覽(newspaper microfilm reading),與185號房相鄰,盡管中間有墻隔開。由此而推知,魏德納圖書館的185號房間即薩頓的小書房,而它曾是與189號房這個大房間連通一體的。薩頓去世后,他的書房被改作了科學史圖書館,但現今哈佛大學的科學史圖書館并非185號房間,而是位于地下一層東側(Stacks level BEast),包括兩部分:有一個小房間,里面放了一個柜子,柜子里全是薩頓做的文獻索引;挨著這個小房間,另有一片更大的空間陳列了科學史書籍,有許多個書架。

這個小書房見證了薩頓與趙元任的師生之誼。從哈佛大學畢業(yè)后,趙元任仍與薩頓保持著良好的交流。1918年6月畢業(yè)的趙元任先是去了芝加哥大學做博士后研究,在那里,摩爾教授給予了他很大的關懷。他9月29日的日記這樣評價摩爾:“在我記憶中,還未遇到一位更好的教授。”他那期間“本來應該研究科學的哲學”,可是“舉棋不定,不知道著重于哲學呢還是著重于科學”,不久后的11月初,薩頓給他來信了,告訴他“你不該對開始工作太過膽怯”??梢姸私磺橹詈?,而且這樣的信件往來一直持續(xù)著,1947年,趙元任離開劍橋前夕,他還寫信給薩頓,教他寫中文的“藦(蘑)菇”二字(見圖1),一筆一劃,甚是認真。

(四)課程的內容

初入哈佛的那兩年,選修薩頓課程的學生很少。事實上,他的課不能吸引很多學生也是哈佛大學不愿延長其聘期的原因之一,盡管更重要的原因是,哈佛大學那時因美國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而承受了嚴峻的財務壓力。對于薩頓的科學史課程,趙元任晚年時與列文森(Rosemary Levenson)所做的訪談從學生的角度進行了評價:

列文森:那時,科學史領域能激發(fā)你或薩頓進行討論的主要問題是什么?

趙元任:我們大部分時間都是談論更早一些的歷史時期,不會觸碰科學近期的進展。他那時正在編輯一個科學史期刊。

列文森:你現在怎樣評價作為(人文)學者的薩頓?

趙元任:我認為,他與其說是位(人文)學者,不如說是位科學家。他對待檔案材料的分析細致入微(meticulous),而且不會像其他一些教授那樣做出很多延伸。韓德森則不同,在談論科學史的時候,他會更多地引申到科學哲學。

薩頓的課程由此看來是相對比較艱深的,充斥了大量的科學知識和歷史細節(jié),因此對于學生來說并不好懂。難怪當課堂上薩頓問趙元任問題時,他很是手足無措——不知該不該點頭,也不知該不該說是。作為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來自中國的趙元任不可能對歐洲的歷史文化有薩頓那樣的深厚理解,對很多早期的科學史也一定是很不熟悉的。而韓德森講科學史課程則更宏觀也更晚近,從選擇《19世紀的歐洲思想史》作為閱讀材料便推知,因為該書討論的內容較為龐雜,不僅涉及科學,還有哲學、宗教,話題多樣。

趙元任雖然對科學史所知甚少,但對天文學史卻饒有興致。他很小便喜歡觀測天文現象,尤其是彗星,其早年自傳中多有披露。1916年,他還寫了一篇有關天文學史的長論文。韓廷頓作為他的輔導員,建議他去圖書館廣泛閱讀,他則“找到芮格(Wm. F. Rigg)寫的一篇文章:《兩世紀前的中國星圖》(A Chinese Star Map Two Centuries Old,刊在一九一六年一月的《大眾天文學》),以及史雷格(Gustav Schlegel)一八七五年所著‘中國天體學’一書中大批資料”,遂“據以寫了一篇文章《中西星名圖稿》(Jong-Shi Shingming Twokao)在上海《科學》第三卷(一九一七年)發(fā)表”。兩個月里,他為寫此文花了130個小時。趙元任是《科學》雜志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他從創(chuàng)刊之日起便積極供稿,還作為編輯為出版雜志付出了大量心血?!吨形餍敲麍D稿》分兩篇先后發(fā)表,“本文之目的即在略述中西系統(tǒng)最要與最有興味之處,與二者關系”。“星之名稱”對于天文學有特殊意義,但中西星名各有系統(tǒng),彼此不能一一對照。故而,為了使中西天文學的交流更為便利,趙元任做了比較中西星名的研究,并撰文繪圖以說明。

其實,薩頓給趙元任講的科學史課程有部分內容是與中國相關的。趙元任參加薩頓的科學史課程做了大量筆記,這些筆記被他完好地保留了下來;1964年,這些筆記被捐給了美國物理研究所(American Institute of Physics),現已開放查閱。這些筆記共分為四個文件夾:1號文件夾是趙元任1964年給美國物理研究所的信,2號文件夾是“科學史研討”課程的筆記,3號文件夾是“直至牛頓時代(包括了牛頓)的物理學史”課程的筆記,4號文件夾是“18世紀和19世紀的物理學史”課程的筆記。其中,“科學史研討”課程的筆記中有許多頁表明,薩頓談論過中國的指南車、指南針、歷法、紀年法、計時法。內容包括:指南車能推至黃帝時代,與周文王、周成王、鬼谷子有關聯,秦代則有指南船,北宋時指南針用于航海;干支紀年是十二地支與十天干配合進行的,60年一個輪回;農歷年以月球的運行周期進行計算,一般有354天,而公歷年則是參照太陽的運行周期進行計算,有365天,但農歷通過“十九年七閏”的方式能填補日月運行周期造成的年日差;還有十二時辰,一個時辰為8刻,一刻為15分鐘。薩頓對于中國的歷史是好奇的,他曾自己列過中國的歷代王朝表(見圖2),把從三皇五帝直至清所對應的公元紀年寫了兩大張紙。其實,他有準備對中國的科學技術史做一番研究的,但學習中文是個大難題。他本人與李約瑟(Joseph Needham)交往甚密,而李約瑟是中國科學技術史研究的開創(chuàng)式人物。

五、結語:大時代背景中的趙元任與科學史

在哈佛大學的三年,趙元任修讀的十五門課程中有三門最后未獲得成績,而是以“缺席”(abs.)收尾。其中的兩門是科學史課程,一門是韓德森講的,另一門是薩頓講的。還有一門,則是摩爾主持的“哲學中的實用主義運動”。但是,這并不表示趙元任沒有去上課,或者不喜歡學這幾門課,又或討厭講課人。成績單只能部分地反映他那一段時期學習的真實狀況,很多他在早年自傳中寫的那時去上過的課,反倒并未被記錄于成績單之中——尤其是幾門語言學課程。因此,歷史仍有很多細節(jié)難以觸碰。但跳脫出歷史細節(jié),有些方面卻更值得思考。

本文研究的是一段小歷史,但把這段小歷史置于大的時代背景中,一股別樣的穿透力將被激發(fā),以幫助今人洞察過去。

1.西學東漸。如果說,明末西方傳教士來華表征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西學東漸,那么,晚清至民國初年,中國人開展諸多向西方學習的運動則是又一次西學東漸。派遣留學生出洋是這次西學東漸的重要方式,而趙元任作為“庚款留學生”亦卷入其中。這是歷史大潮使然,但趙元任卻見證了中國向西方學習在內容上的轉變。

19世紀中期,由“洋務派”主導,清政府進行“自強”運動,組織了第一批中國幼童出國留學。此后,直至20世紀20年代,中國的留學浪潮大致能分為四個階段,每個階段向西方學習的內容各有側重。第一階段,1872年至1904年,側重學技術,尤其是軍事技術;第二階段,1904年至1908年,側重學“西政”;第三階段,1908年至1917年,側重學科學;第四階段,1917年以后,則側重學文化。趙元任歷經了后三個階段。一方面,1903年,處于“清末新政”中的清政府仿照西方教育制度推出了“癸卯學制”,進行教育制度改革。1904年,科舉制度被廢除,許多大大小小的新式學堂雨后春筍一般在全國各地紛紛建立,由此趙元任才有溪山小學和江南高等學堂這樣的“洋學堂”上。另一方面,清政府與美國協商“庚款留學生”項目時,對這批學生的專業(yè)選擇有一定之規(guī),他們中的80%須以工業(yè)技術、農學、力學工程、采礦、物理化學、鐵路工程、建筑學、銀行學、鐵路管理為專業(yè),另外20%則可以學習法律和政治專業(yè)。趙元任在1910年赴美留學的船上曾與領隊胡敦復有過關于選專業(yè)的談話,他說“我要學物理和哲學,惟當局重視實用科學,于是我要學電機”,而胡敦復則給他解釋了“純粹科學和實用科學的區(qū)別”。他最初以數學為專業(yè),但同時學了很多物理學——學科學的具體實踐;不過,趙元任最后還是成為了哈佛大學哲學系的博士研究生,以科學哲學為研究方向——同樣是在學科學,即作為科學的哲學。事實上,這呈現了中國人對待科學的態(tài)度有了轉變,從把科學看作一種工具到把科學看作一種文化?!犊茖W》雜志由趙元任這批留美學生編輯并于上海出版,也是這種態(tài)度轉變的表現:科學不應只是少數知識精英關心的事,而應是一項社會公共事業(yè),即作為一種文化來建設。在中國社會舉起“科學”的大旗,《科學》雜志和其創(chuàng)辦者先行了一步,比起陳獨秀借《新青年》喊出“賽先生”的名字還要早,可以說,是“新文化運動”的先聲。也正是把科學認知為一種文化,趙元任才會對科學史有共鳴,因為科學史最集中地展現了科學的文化維度。

2.兩種文化。薩頓所倡導的科學史,正是試圖對科學進行文化認知的學科。薩頓是抱著“新人文主義”(new humanism)去研究科學史的,所謂“新人文主義”乃是以融合科學和人文為目標的。現代科學形成以來,人類文化日益分裂為兩個類型——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而且這兩種文化還伴隨著幾個世紀以來科學疆域的大大擴展,愈加形成對立之勢。19世紀后期,以薩頓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群體,敏銳地察覺到了科學與人文的分裂,還深深地憂慮這種分裂對于人類文化的發(fā)展所可能造成的傷害。從身負的學術責任出發(fā),薩頓認定科學史是消弭科學與人文之間裂痕的法寶,并能有效地消解二者的對立。

1959年,斯諾(C. P. Snow)發(fā)表了題為“兩種文化與科學革命”的演講,正式提出了“兩種文化”(the two cultures)命題,亦稱“斯諾命題”。把科學與人文兩種文化的分裂與對立,徹底擺在了世人面前。他認為,科學家有一種盲目的樂觀主義,對其他文化持蔑視態(tài)度;而人文學者看待世界則帶有濃重的感情色調,故忽視自然秩序,不愿了解科學技術,甚至生出反科學的論調。斯諾早年致力于物理學研究,后來又轉向了文學創(chuàng)作,因而時常穿梭于科學家和文學家之間,對于兩個群體間彼此的不理解和不認同感受頗深。薩頓和趙元任都有人文和科學交融的教育經歷,對于兩種文化均有很充分的個人體驗。他們能體會兩種文化的不協調,但卻不認為那是正常的,恰恰相反,他們的教育經歷使得他們認識到科學與人文應該是一體的,而且這兩種文化能夠融為一體。正是因為關于科學分享著共同的理念,趙元任進入哈佛大學學習之后,才會對薩頓的科學史課程備感親切。他在思想上早已是薩頓的同路人,仿佛命定會成為他的學生,去參加他的科學史課程。1916年,趙元任寫了《中西星名圖稿》一文,則是自覺但不自知地實踐著科學史研究,且不僅試圖搭建起溝通科學與人文的橋梁,而且試圖搭建起中西文化交流的通道?,F代人眼中的趙元任更多的是一個人文學者,畢竟是著名的“國學導師”;其實不盡然,他還是科學家。從哈佛大學畢業(yè)后不久,趙元任曾回康奈爾大學教物理;而1920年,他還去清華大學短暫地教過物理和心理學。和趙元任同一批進康奈爾大學留學的胡適,最初學的是農學,是個科學家;但最后,卻也以人文學者的形象示人,被視為“新文化運動”的旗手人物之一。所以,趙元任有強大的科學基因。

但是,趙元任歷來都把科學與人文兩種文化融貫起來,尤其展現于他后來的語言學研究中。研究中國的語言學,是一項人文性的文化工程;然而,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學者,趙元任是以科學的方式完成的。依據科學方法,借助科學儀器,進行科學寫作。是以,他才有中國的“現代語言學之父”美名。他把人文文化作為科學來研究,同時又把科學視為構建人文文化的重要資源。

建設科學與人文融貫一體的人類文化,是薩頓的學術追求,也是趙元任的學術追求,更是科學史最根本的價值取向。作為文化的科學,不僅僅是一類有用的知識,而且是一種理性探索的精神,也是一套現代的思維方式。20世紀初的中國正急需補充科學文化。從這個角度看,趙元任不僅僅是從哈佛大學畢業(yè)的哲學博士、薩頓科學史課程最早的參與者,他更是中國較早的科學文化啟蒙者之一。

近年來,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率先建立了中國的首批科學史系,這對于在中國建設起作為一種文化的科學,乃至溝通中國學術界的科學研究與人文研究,將發(fā)揮積極作用。

總而言之,立足以上兩個大的方面,研究趙元任于哈佛大學的學習狀況這一個小的歷史問題,將引出對大歷史的思考。由此所見的,便不單單是一段趙元任的個人史,更關聯著思想史、學科史和中國近代史。

(致謝:清華大學楊艦教授為本文寫作提供了大力支持,謹致謝忱?。?/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