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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野有蔓草
來源:中國作家網 | 華清  2022年07月01日11:25

從衛(wèi)風穿過王風,來到了略顯放蕩的

鄭風。鄭地之野有蔓草,采詩官看到

蔓草瘋長,上有青澀的新鮮汁液和味道

他輕觸著這片最小的原野,它茂盛的草叢

尚未修剪。風輕輕掠過,小謠曲

在樹叢間低聲盤旋,湖里的漣漪正在蕩開

他的手也變得虛無,無助,像游吟者

那樣傷感?!耙坝新?,零露漙兮”,語言

永遠比事實來得貧乏,也可能豐富。它們

從來都不會對等的碎屑,此刻掛住了漫游者

讓他不得不抽離于凌亂的現實,駐足于

那些曖昧的文字和韻律,并在語句中

攪動了那原本靜止的湖面。將小魚的蹀躞聲

悄悄遮覆在溫柔之鄉(xiāng)的水底

——————

*附記:

《詩經》的《鄭風》中,有這篇《野有蔓草》。

在毛萇看來,這是“思遇時也”,從男女之情,又升華為“君之澤不下流”所致。所謂君之澤到不了民間,兼有戰(zhàn)亂阻隔,男女錯失其時。這些解釋差不多都屬道德家的專斷了。在筆者看,這就是一首調情的詩,很自然地表達男女的本能,對身體的生命渴念。倒是夫子看得清楚,他之認為“鄭聲淫”,倒也是合乎實情的。但同時,他又有一個“總體性的判斷”,對其局部的看法作了矯正,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p>

這個說法很重要,這才是屬于詩歌的判斷。所謂“思無邪”,除了說詩本身之情感的自然與天真,同時也含有對閱讀的一種提醒,是要讓讀者心存質樸,不要“往歪了想”。

關于“質樸”,近代的學人辜鴻銘在討論各國之“民族精神”的時候,曾作過有意思的討論,我以為他所說的,是一個完全超乎于道德的概念。

由此看,這倒是一種與“現代性”相合的觀念了。比之其他民族,中國人原本并無更多的壓抑,可以在詩歌中很自然地表達其所感所想,包括本能與無意識。

所以,我以為傳統(tǒng)文學與古典詩歌對于當代的影響,不僅是可能的,實實在在的,也是完全有必要的,和可以有裨益的。

傳統(tǒng)精神是一種無處不在的東西,在文學中,不是你愿意與否就能決定的。比如,中國人原是不相信的這個世界會“進步”的,在中國原發(fā)的世界觀和宇宙觀中,大概只有永恒的循環(huán),周而復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世一劫,幾世幾劫”,并無黑格爾所說的必然論,達爾文所闡述的進化論,所以在文學中所描寫的,從來都是一種虛惘與感傷的體驗,讀漢魏六朝乃至唐代以來的詩歌,看看《金瓶梅》的結尾,《紅樓夢》的結尾,都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啟蒙運動終結了這些古典的思想和意趣,開始了進步論的敘事,但是進步論只是現代性的一翼,文學的使命還要對現代性的邏輯進行反思,如此就有了傳統(tǒng)的復活,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傳統(tǒng)敘事觀念開始在小說中的復活。莫言的《紅高粱家族》首先更新了“進化論”的故事譜系,從“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的生活,到當代的“我”,呈現了“降冪排列”的邏輯。九十年代的《廢都》與《長恨歌》,先后復活了《金瓶梅》和《紅樓夢》式的故事邏輯,世紀之交以來,又有了格非的《江南三部曲》,這些作品明確地預示了傳統(tǒng)文學的古老原型在當代的再度重現與修復。這無論如何都是新文學以來的大事。

至于詩歌中的傳統(tǒng)影響,大約是無處不在的,要想說清楚比較難,因為語言的變化讓很多人認為,新詩與舊詩之間出現了徹底斷裂,但是稍加回顧就會發(fā)現,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新詩中立刻就出現了傳統(tǒng)意趣的回潮。李金發(fā)的作品中大量出現了古典語匯,而戴望舒的詩歌中則出現了更多古典的意境,這種傳統(tǒng)到了五十年代之后,又在臺灣現代詩中大量出現。羊令野、鄭愁予、余光中等人的詩歌中,都可以看出傳統(tǒng)元素如主題、意境、詞語、情趣、技法等等的大量出現,這些使得現代漢語的寫作,再度獲得了傳統(tǒng)的稟賦,有了更為深遠的根基與支持。

有一首眾人耳熟能詳的短詩,就是鄭愁予的《錯誤》,它甚至可以看做是溫庭筠的《望江南》的互文或者改寫,“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编嵆钣鑼⒋嗽姷囊饩辰跬耆珡椭葡聛?,構造了一個黃昏時分的江南故事,一串疾馳的馬蹄聲響起,一位閨中少婦以為他的郎君歸來,急忙出迎,與陌生人撞個滿懷,發(fā)生了一個讓人感慨萬端的美麗錯誤。

這是教科書意義上的傳承,美好,但沒有那么復雜。

在當代的詩人那里,古典詩歌元素的化用出現了更加復雜的狀況,像歐陽江河、西川、王家新、張棗、柏樺、肖開愚、楊健等等,都有以對話、互文、嵌入、衍生等方式與傳統(tǒng)詩歌之間的所進行的互動式寫作。其中固然有他們對于杜甫、李白、韓愈、黃山谷等等的復雜的再詮釋,也有無法對證和確認的偷梁換柱與潛行暗藏,無論是哪一種,第三代詩人在九十年代以降完成了一個將傳統(tǒng)以“現代性與復雜化的方式”予以彰顯的過程。盡管這一過程并未為更多人所意識,這是一種對于語言之根、經驗與感受的民族性的方式的尋找與發(fā)現,是不可忽略的一個過程。

有一首張棗的《鏡中》堪稱是一個例子。這首詩很難判斷它究竟改寫了哪一個古人的哪一首詩,但卻從中隱約可以看出一些痕跡,比如李商隱,比如李煜,或者還有花間派的某些痕跡,總之它的具體性并不明顯,但上述元素又似乎無處不在。詩中那位靈魂出竅的“皇帝”,和他眼前似是而非的紅顏,他們之間似乎咫尺之間,又似乎遠隔千年,這似乎是現實中的場景,又更像是夢境與無意識?!叭怂魄秫檨碛行?,事如春夢了無痕”,這首詩的意境達到了感性中無限重合與逃逸,所謂似是而非,相似而又不確定。它體現了當代詩歌對于傳統(tǒng)的吸納關系中,最具有豐富性與當代性的范例。

筆者自己的《野有蔓草》,可以是一個直觀的例子。這采詩官與現實的相遇,既可以是三千年前的情景,也可以就是現在。詩人的魂魄穿越千年,來到了當代,就在我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