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河流》:物質積累背后的精神映像
《金色河流》花費作家魯敏三年時間,寫40年來改革變遷圖景,這就是文學的“增值空間”。我們談書寫敘事,總愛說“無功利”,卻忘了作家的追求,是想要“時間的玫瑰”。只不過,作家賺取了敘事時間和現實時長的剪刀差,而不是利潤。謝老師用紅皮本子記錄有總(穆有衡)中風后的回望,在小時空里,頭腦過了幾十年的電影。
相比普魯斯特以極漫長時間寫一個小瞬間,小停擺。魯敏用反向的逆差,以短博長。我想這就是文學“應有之義”——利用時間的不對等,才能換取更多生命體驗,時空感受——活得長,活得短,活自己,活別人,多活幾遍。作家,正是那些活得還未過癮,才寫故事的猜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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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總的綽號,表面源于小說所言“越叫越有”。這種調侃本質蘊藏了作家關切,即有無之辨。有從何來,指涉財富來源。如果說《紅樓夢》“無為有處有還無”,是敘事詩學的辯證。那么,魯敏將其延伸到故事層,探討無中生有的“第一推動”。第一桶金總是別人的,總是從無中借有。這構成敘事和倫理的邏輯起點。穆有衡的商界風云,財富人生就是“緣起性空”。它建立在友情虧欠,挪用朋友托孤財產上。所謂白手起家,手上也多少沾些灰,不應苛責。
一個道德潔癖者很可能無法自視污點,直接剁了手,幸虧有總不是。他是一個實用主義者,功能主義者,追求效應上的好壞,而不是討論起點上的善惡。糾結原罪或救贖的主題,也未免言重。有總犯的錯,只是“程序正義”的問題,他最終還是反哺,收養(yǎng)照顧了河山。穆有衡意欲回饋,是心理的隱匿動能,它推動行為和故事的線條框架。
但這種動能源于反復掂量權衡,知輕重,懂深淺。我以為“有衡”之名,就是對行動和人格的釋義。因其有衡,所以生財。他的收養(yǎng)資助,多出于合理化思維,理性使然。但魯敏的深刻在于,寫出一種不自覺的背陰向陽。小說中人物大多動機并不單純,或有私心,或有藏刀。但在實踐理性的潛默導引下,實現了無意識的向善。如果老套地用亞里士多德的觀點看,就是凈化說。
小說或許更貼合弗洛姆從占有到存在,兩種人格分型的看法。占有型人格通過戀物邏輯,抵抗對空虛、變易和消逝的恐懼。穆有衡的商業(yè)帝國就是積累財富,物質發(fā)展的過程。這也是時代推進發(fā)展的必由之路。但人物“活明白”后,才發(fā)現占有需通往存在。有總的朋友圈,那些有錢老伙計們開始恐懼,都患上了古代帝王病,貪生怕死求長生。不是科技養(yǎng)生,就是迷信靈修。他們自然地轉向精神存在,不容你不想。
長久以來,小說敘事都自覺將精神性追求視為天然的文學倫理。金錢往往被視為異化、沉淪與墮落的肇始。然而,文學也是物質財富極大受惠者,精神生產依托改革以來財富的極大增長。文學不可能置身在物質積累的語境之外。作家對金錢物欲的反思,也是為了發(fā)現精神與物質的和諧發(fā)展,良性互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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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際斷裂,是小說討論物質精神辯證法的關鍵?;及⑺共窬C合征的老兒子穆滄,癡迷昆曲的叛逆子王桑,野蠻生長的干女兒河山,代表了三個疑難:即舍不下,管不了,傳不下。第二代子女與父親發(fā)生了離散,背離。穆有衡是天生的物質主義者,卻少有評論追問他何以那么徹底。第一代創(chuàng)業(yè),大浪淘沙,多靠強大競爭,顧不上精神上的文雅。只有父輩物質鋪路奠基,后輩才能談得上精神追求。
王桑的叛逆,或許源于想和父親,保持精神上的獨立異在。他癡迷昆曲,這種極其精致的文化古董。就像熊貓,如不精心保護,很難自存。魯敏將精神遺產傳承,與物質家產的繼承,互聯同構。如果只看到小說為時代作傳,替過去寫照,就會忽略作家的歷史意識總是指向未來。它是士大夫文化的傳承,是民族憂慮意識。如何才能精神不斷代,財富有傳承,管理預期,控制風險才是關鍵。
作家的優(yōu)秀不止是“述往”。給時代造影,歷史學者就能干,不必非靠作家。小說應敏銳感受,去洞見,去“知來”。有總財產過剩,卻無人能繼。財富增殖,要建立在代際傳承,生命意志的延續(xù)之上。小說開篇,有總陷于中風,風燭殘年,實是一個生命力量的輪回。早年間,“我可以響當當地講,再大的事,從來不淌貓尿的。也就是這兩年,身上不愛出汗,小便不利落,全改從眼皮下走道兒了”。穆有衡從精明強者,最后成了弱者。一個表面上羸弱:但因來到生命末端,而跨越丘壑,思慮切切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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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老師的紅皮本子,原是收集有總猛料,為創(chuàng)作積累素材。按條目索引編號,直接嵌入小說文本。如果換成詞典體,抽取詞條單獨敘事,或許也能變成一部《有總人生詞典》,魯敏沒那么做。這里或許有元虛構特征,謝老師在小說中展示了素材使用,創(chuàng)作過程與觀察心理。但顯然,魯敏寫這樣的大部頭,目的不是為了表述小說觀。
正如《紅樓夢》開場靠一僧一道的說辭,石頭上的文字,敷衍一段故事,也不能簡單同于元虛構。魯敏有游戲心理,靠謝老師的筆記本,意欲設置機動靈活,可隱可現,可評可寫的姿態(tài)視角。這在書信體小說中曾形成一種傳統,衍生出更多變體,如偽裝成日記的自白,靠杜撰病例,進行精神分析。素材本大多以物件標記,誘引出紀事本末,它說明物品承載敘事補綴,編織河網的功能性。謝老師成功從一個挖商人黑料的報刊文人,變成有總身邊的助理兼管家。
但謝老師真正意義在于成了魯敏的代理、“法人”與文本責任方。套嵌形成敘事隔層,作家作為改革的同代人,一方面她想靠謝老師在場,滿足代擬的介入欲望。另一面,她也能輕易退隱,把謝老師看作客體,把素材本視為文本衍生與分岔增殖。我們也注意有總的楷體自白,與謝老師形成內在性爭論,這不是簡單和聲,而是小說的對話體。她寫出意圖和揣測,“他對我,藏沒藏刀子呢。我一直在琢磨?!薄棒[不清他是佯作酒話吐真言,還是泥人塑金貼面,也不在意了……他對我肯定是有什么想頭。這世上怎么可能有單純的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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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河流》的故事有總體上的液態(tài)循環(huán),因果上形成強大回環(huán)。我們習慣將古典通俗小說那套因果論,視為迷信輪回。其實也不盡然,它有另一種解釋——代償與平衡。有總發(fā)跡,如果真成了“四美俱”,讀者也未免眼紅。估計朋友何吉祥也想坐起來,罵上兩句。魯敏整出一個罪與罰的“破局”:財富上的圓滿,卻遭逢人丁子嗣的飄零:一個傻兒子,一個忤逆子,一個亡妻,沒有孫子。家事財產全靠一個“潛伏者”外人打理。這既有世情小說的敘事法則,也有以損補盈的取道中庸。
我曾在多篇關于魯敏的評論中寫道,她始終是一個世情觀察者,諷刺小說家,只不過落筆“婉而多諷”,溫潤良善?!督鹕恿鳌返臍庀]變,比之長篇《奔月》,更加體大而慮繁,雖謀巨制,如烹小鮮。她的功力在于,即使小說再長,也有中短篇的精致,語言的精彩始終在高頻震動。而許多作家并不具備這種配速能力,一轉入長篇創(chuàng)作,就松垮寡淡,供血不足。
小說的核心意象,總體隱喻,并不局限于寫時代河流。流金淌銀,伴著血淚,只是故事外在的感受描述。我想魯敏有更深探求,她要寫流逝中沉積下什么,消耗了什么。所謂披沙瀝金,重在于變易中寫恒常。河流的意義,也并非流往哪里,河里流得是什么。重要的是其狀態(tài)——“流動”。它本質上指涉精神和物質的再循環(huán),再配置。讓我們注意魯敏提及的“熱寂”,它暗示不滅與耗散,有限和無限,守恒和不守恒的矛盾。若推演到財富與精神,就更顯出功成不必在我,不過永恒轉化的超越論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