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湖四海(節(jié)選)
《煙囪夜間奔逃》是詩人商略在小說領(lǐng)域的牛刀小試。它具備了一種可貴的素質(zhì):真誠,不做作,沒有當下諸多職業(yè)小說家作品中的套路,或者說,它“不落窠臼”。
這個六萬多字的“大中篇”,是完全以主人公“高元發(fā)”小朋友的視角和口吻、嚴格按照時間發(fā)展的順序來展開敘述的,沒有插敘,沒有倒敘,更沒有許多人津津樂道的“敘事圈套”。敘事從高元發(fā)六七歲時從鄉(xiāng)下的外婆家被哥哥接回小鎮(zhèn)上的“媽媽家”生活開始,這個懵懵懂懂的孩子面對生活環(huán)境的巨大變化,感到無所適從;“里山人跑到鎮(zhèn)上過日子”,就是一場“察言觀色的探險”,未來的生活也就充滿了無數(shù)的秘密;那個龐大的陌生世界里有無數(shù)不確定的事物在鎮(zhèn)上的空氣中閃動著。鎮(zhèn)上的地標建筑是醬廠的大煙囪,高元發(fā)來到鎮(zhèn)上“媽媽家”以后的生活,便日復一日地圍繞著這座大煙囪展開,而若干秘密,也隨即慢慢地揭開事實的真相。
整篇小說充滿了天真的童趣,以及以兒童視角看世界所特有的那種神秘感;然而,在這“童趣”與“神秘感”背后,卻涌動著一股令人心靈悸動的力量。媽媽的含辛茹苦、“大個子舅舅”的恬不知恥,以及被誣陷的爸爸那種消極的人生姿態(tài),都在作者不動聲色的敘述中入木三分地刻畫了出來。小說中,媽媽的幾次“大哭”,被周圍人譏諷為“從百官哭到杭州,再從杭州哭到百官”,世態(tài)炎涼、人情澆漓,也在高元發(fā)小朋友那個“哭作貓兒子”的綽號里反映得淋漓盡致?!按髠€子舅舅”經(jīng)常把“人生的真諦”這幾個字掛在嘴邊,然而,他所謂的“人生的真諦”就是恃強凌弱,而幾乎所有的小鎮(zhèn)居民也是在這種叢林法則的支配下過著日子。高元發(fā)幼小的心靈曾經(jīng)被一個中學女教師“又潮又軟的手”,然而,當他想用番薯絲來報答那個女教師、并渴望在她那里再次得到安慰的時候,女教師卻早已不認得他了,那只手也隨即變得“又冷又硬”。在這里,我們仿佛又看到了魯迅先生以及他那些浙東同鄉(xiāng)(許欽文、許杰、王魯彥、王任叔)筆下的若干“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而高家人似乎就是這些人的直系后裔。
九十多年前,魯迅先生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評價許欽文的《父親的花園》時曾經(jīng)這樣寫道:“無可奈何的悲憤,是令人不得不舍棄的,然而作者仍不能舍棄,沒有法,就再尋得冷靜和詼諧來做悲憤的衣裳”;而對于王魯彥的《柚子》,他則評價說:“在玩世的衣裳下,還閃露著地上的憤懣”。冷靜、詼諧、悲憤、憤懣,這些似乎早已成了浙東作家群小說作品的關(guān)鍵詞,而同為浙東人,商略在《煙囪夜間奔逃》中繼承了他的前輩們的傳統(tǒng),對于那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深情而又不動聲色地書寫著這片土地上的傷與痛。
七八月的淮河,水漲得高,船從雙溝新橋底下過,她站在艙頂做引導。雙溝在蘇皖交界,水域很寬,多條支線匯集,并齊河口,收緊了。只聽馬達汽笛,此起彼伏,萬舸爭流的氣象。她一個小女子,水紅的短褲褂,赤著足,手里揮動小旗,左右前后竟都按她的指點,避讓錯行。張建設就在對面的甲板,船幫貼船幫,搖動著,擦過去,上下看看,照面了。
兩條水泥輪機船大小和載重差不多,張建設卻已經(jīng)是老大,登門拜訪,是父親出面接待。來客雖是初見的生人,但吃水上飯的都是一家親,并不見怪。因帶的禮厚,金華火腿、符離集燒雞、陽澄湖蟹、東北天鵝蛋大米,另有兩副女人的金鐲子,上海老鳳祥的銘記,就曉得是個走四方的后生,也猜出幾分來意。有待嫁的女兒,斷不了說親的人。修老大讀過幾年塾學,經(jīng)歷新舊社會,到了今天,明白時代的進步,自己是受益的。兒女的事情,且是這樣的大事,就不敢行包辦的老法。女兒從來沒有應許過一回,旁人說他沒有家長的威權(quán),他嘴上辯解,暗地里卻是高興的,出于舍不得的心。這一回,和以往不同,沒有拉纖的中人,自推自,是開門見山的意思,他就有些失措了。一邊讓座,一邊囑女人辦酒菜,先稱客人大兄弟,后改口大侄子。兩個年輕人倒很坦然,仿佛認識許久似的,互問姓名和學校,發(fā)現(xiàn)雖不屬一個縣份卻有共同的熟識,無非是同學的同學,朋友的朋友,表親的表親。他插不進話,顯得多余,訕訕走開去,到后艙理貨。再回到前甲板,兩人卻不說話了,一個低頭擺碗筷,一個舉著酒瓶子,割瓶口的蠟封,瞇縫著眼,躲開嘴角煙卷的煙。修老大不禁恍惚起來,因為看見了年輕時候的自己和孩子媽。下一回,是他登張建設的船。按規(guī)矩,要物色媒介,有當無過個手續(xù),自己的女人也是這樣說來的??墒?,什么也代替不了做父親的眼睛,有生以來頭一回聘閨女,樁樁件件都要親力親為。
張建設的船保養(yǎng)得不錯,新做的防水,馬達也好使,尤其是日志。進貨出貨、行駛里程、途經(jīng)地名、收支賬目,分門別類記得清楚整齊,讓修老大汗顏。趕緊合起來,不看了。船上用了小工,遠房的表親,灑掃就也干凈。只是艙里有些亂,被褥有時間沒拆洗了,衣裳洗是洗了,卻不疊齊收好,而是搭在一根鐵絲上,就像沒洗過一樣。中午飯是鄉(xiāng)下人的粗食,小工的手藝,整條的河鯉魚、整個的肘子、大塊豆腐,都是一個煮法,燉!燉到酥爛,料下得足,口味十分帶勁。一老一少兩個老大,面對面吃喝,酒上了頭,說話的聲氣大起來。老的說:大侄子的船什么不缺,獨缺一雙女人的手!小的應:女人好找,知己難尋!老的道:知己不是“找”,是“相處”的!小的又應:伯父聽沒聽過“一見鐘情”?老的搖頭:這就難了,天下哪有這般準的事?小的抬手攔住:您別說,我真就對上一個!何方人士?近在眼前,遠在天邊。這話怎講?老的有些酒醒,眼睛直看向?qū)ψ?,那個人是忍笑的表情,其實清醒得很:“近”是距離,卻隔座山,就“遠”了。什么山?老泰山!這話說得俏皮,兩人都笑一笑,停住了。聽見小工在岸上吹笛子,摻了鳥的啁啾,聲長聲短的。張建設收起笑意,雙手端一盅酒,肅然道:從此以往,伯父您就是我的親父!修老大耳朵里嗡嗡響,喝干酒,翻過盅底,亮了亮。就這樣,吃完飯,送上岸,看日頭向西,白日夢似的。事后難免懊惱,太沒身份,至少也要拉鋸二三回合。這后生確實有鼎力,一旦上船,舵就到他手底下,讓人不得不折服。
漸漸知道,“您就是我的親父”這句話,不是無來由的。張建設父母早亡,相隔僅半年,都是哮喘病。船上人最易得的兩疾中的一疾,另一項是關(guān)節(jié)炎,因常年生活在潮冷的環(huán)境里。并不是絕癥,照理不至于喪命,但時斷時續(xù),累積起來,最終吊在一口氣上,其實是風濕走到心臟。那一年,張建設和弟弟張躍進,一個讀中學,一個讀小學,都未成人。有人出主意,報個虛歲,送大的當兵,每月津貼供養(yǎng)小的??墒钱敱拿~讓大隊書記的兒占去了;再有人想到結(jié)親,哥哥成家,弟弟也算有了怙恃,但頭無片瓦、足無寸地的“貓子”,八尺長的漢子都難娶媳婦,更遑論未成年。如此,只剩一條路,列入五保,生產(chǎn)隊養(yǎng)到十八歲。兄弟倆穿著孝衣,額上系著白麻,眼淚和了土,滿臉的泥,就差一具枷,就成了聽從發(fā)配的犯人。到末了,大的那個直起身子,開言道:叔叔伯伯費心,從今起,我就下學,請隊上派工,大小是個勞力,倘掙不出我們兄弟的糧草,先賒著,日后一定補齊!說罷,拉了小的跪地磕響頭。其時,身子沒有長足,還是孩子的形狀,說話做事已有幾分大人的做派,比他爹媽都強。人們私下里說,那兩口子都是軟腳蟹,想不到下了一個硬種。所以,張建設比修國妹長一歲,學歷卻矮兩級。
這是一段凄苦的日子,弟弟住讀學校,他在大隊運輸船做小工。大隊的船往往走的長線,出行十天半月不在話下。上岸第一要去的地方就是小學校,等弟弟下課,將些攢下的吃食塞到書包,手掌心摁進幾個分幣。十來歲抻個頭的年齡,每回見,衣裳褲子都緊一緊,直至腳指頭頂出鞋殼外。就地脫下橡膠防水靴,看那小腳丫子哆嗦著套上,轉(zhuǎn)身打赤足走了。第二去的就是自家的破船,泊在河灣里。揭開油布一角,爬進去,黑洞里無數(shù)只眼睛射向他,是破綻的口子。船和房屋一樣,沒有人氣頂,便一徑頹圮下去。他抱膝坐下,四下里一片靜,仿佛神靈出竅,又仿佛魂兮歸來。父母的遺物,所謂遺物就是被褥衣服,清點無數(shù)遍了,可用的揀出來,實在糟爛用不上的也燒了。板壁墻上,他們兄弟的獎狀:三好學生、普通話比賽、年級最優(yōu),揭下收在藤條箱,墊著桌椅床柜架起來,依然受了潮。母親的針線匣子,一枚銀頂針,氧化變成黑色,他取出來,戴在中指上,其余一并放入藤條箱,墊幾塊磚瓦,再架高一層。艙頂?shù)穆┦茄a不起來了,路上拖來的油毛氈壓上去。他相信,總有一天,張家人還會在這船上過自己的營生。
萬事開頭難,起初是咬著牙一天一天熬,熬到某個階段,就漸漸嘗出些甜頭。越拉越緊,扯頭就開的繩結(jié);錨鏈直溜溜下去,手臂忽的一麻,扎到底了;眼看對面船迎頭過來,打個滿舵,閃過了;喝酒劃拳,船工們的葷笑話,岸上的大姑娘小媳婦,他甚至交了相好,一個寡婦,帶一群兒女,鞋都露著小腳指頭,讓他想起自己。替人捎帶——逐漸的,他也有了自己的私活,就問有沒有穿剩的鞋,到地方一股腦兒扔上去,扔下來的卻是新鞋,麻線納的底,釘了膠皮,后幫子也鑲了皮,曉得是水上人的腳。走船人哪個沒有沿岸的風月,因為他小,就要受人起哄,先是紅臉害臊,慣熟后便嬉笑打鬧,欣然接受。可他是讀過書的人,曉得愛情和同情的分別,也曉得魚水之歡和天長地久孰輕孰重,還曉得此一時彼一時。
十八歲那年,他從大隊船上出來,單立門戶。自家船稍作修葺,貨艙重鋪一層水泥,重置馬達、柴油機、錨鏈、纜繩,新添一座船鐘,從蚌埠舊貨市場淘來的,不知道哪艘海船上的物件。這些貼補可說都是拾來的廢舊零散,一件一件集起來,再一件一件交割,多的換少的,少的換多的,大的換小的,小的換大的,倒手無數(shù)個來回,終于變無用為有用,湊合成三五成新。大隊撥給幾單貨運,他又自謀了一些。鄧小平主政國事,政策松動,上頭開一分,底下就是十寸。耕作還有統(tǒng)購統(tǒng)銷約束,捕撈和運輸,尤其后者,本來就屬集體經(jīng)濟權(quán)限,其時就更自由了。他駕著船走在河道,船鐘鐺鐺地敲,穿越馬達轟響,回應汽笛長鳴,凌空回蕩,仿佛來自天庭的清音。他很快博得名聲,不止因為是最年少的老大,主要在于人品。行業(yè)其實是江湖,“水上飯”的道更深。轄地的管治只不過名義上,具體事務還是人情款曲,隨時日久遠漸成公約,俗話叫“做行規(guī)”。他出道早,難免受欺,倘若不開蒙,或就一輩子屈抑,抬不起頭,如他這樣,心明眼亮,卻可以從弱到強,由淺入深。父母在世,他只是看;父母離世,便是親歷;到如今,獨駕一條船,則有了感悟。歸納起來天下禍福無論大小輕重,端底就一個“爭”字,落到水上世界,不外爭河道,爭先后,爭上下游,順逆風。兩相對峙,總是強者取勝,強中有更強,所謂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永無止境,但有更高一籌的,就是不爭!所以,反其道而行之,守著一個“讓”字,讓掉的那些利好,用“勤”補上,計算起來,也并不見得有虧缺,倒積蓄起人緣。老大之間有了紛亂,往往請他作仲裁,這時候,“理”就出臺了。“理”這東西,本是天下為公,卻很怕霸蠻,扛不住會偏倚,有句村俚說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好比一物降一物,霸蠻還怕一件東西,就是“讓”,于是,他這樣不爭的人才有勝算。他自認在弱勢,但弱勢有弱勢的活法。他相信,這世上既然容下一個人,必有一份衣食,不是天命論,是人生來平等的思想,他到底和父母輩的人不同,也是時代的進步。下一年,國家經(jīng)濟繼續(xù)松綁,一系列開放政策腳跟腳下來,普惠大眾,他的人生從此煥然一新,之前做夢都不曾夢到的,這里又有些命運的成分,他不信也不成。
分產(chǎn)承包手續(xù)完畢,下到船里,過去的日子撲面而來。父親掌舵,母親在艙外打水,鉛桶哐哐地響。擦得錚亮的甲板,照得見他跌跌爬爬的身影,腰里系一根繩子,另一頭系在媽的腰上。接著是弟弟,小小的,紅紅的小腳丫子,打著滑,船上的孩子都是這么長大的。此時此刻,他忽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長大到,這船盛不下自己了,猛一鼓氣就撐破它,好像雞雛撐破蛋殼。船幫的木板朽爛了;甲板下的龍骨斷裂,凹陷下去;水泥防水層不是這漏就是那漏,不定什么時候,一覺醒來,船從身子底下滑走,人在水上漂。舊換新的時候到了,他想。
決心下定,即開始籌措。這些年走船,雖是以工分計,僅夠他和弟弟的口糧,但私拉的單子,分賬多少有他幾個零錢,后來獨立出來,暗地下的收入又多了些,合起算一份。再一份是身下的船,或只能當廢舊貨出手,如何折扣都有限。忽然閃念,購買者多半化整為零,分門別類,賺其中的利潤差價,為什么不留給自己賺呢?想到這里便按捺不住,說干就干,先收拾打包,星期天張躍進從鄉(xiāng)鎮(zhèn)中學回家,兄弟倆搭手,河灘上支起油布棚,歸置日用的瑣碎,轉(zhuǎn)眼間底艙挪空,直接將頂掀了。這是張建設拆解的頭一條船,多年以后往回看,可算他事業(yè)第一步。事情不出預計,單是輪機部分,就抵得舊船的整價;墻板、地板、頂板、箱柜,作堆賣,又是一價;爛掉的龍骨,集攏賣個柴火價;錨鏈、繩索、篷布、油毛氈、大小鉚釘、合葉、鎖扣,三不值兩,也是個數(shù)目。承包制下,船戶都在修葺,都是用得著的物件,不出三日,剩下一個船殼子。翻過來,涂上防水漆,就這么倒扣著,旁邊是父母的墳頭?!柏堊印眰兊哪?,只能做在河灘的斜坡,真叫做“死無葬身之地”。他特別留下那只船鐘,好像有了它,就會有船,早和晚的事情。這份錢添上,新買一艘,不過十之三四,余下的大缺口,用什么補上呢?
當晚,睡在油布棚里,棚頂漏進星月,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了。心里并不覺得沮喪,反是輕松。枕下的船鐘滴答走秒,數(shù)著時辰,一夜無夢。村煙雞鳴里醒來,被蓋讓露水打濕,頭臉也是濕的。望天邊朝霞,就知道是個晴日頭。拉根線繩,晾上衣服被褥,小泥爐生火煮面,攪進油鹽醬醋,熱滾滾下肚。就著河水涮了鍋碗,再細細洗漱,睡亂的頭發(fā)梳齊,整整衣褲,提一個人造革小包,上路了。離開水道,天地變得寬廣,似乎沒有邊際,陡然間,人被解放了,同時,也生出渺茫,不曉得前面什么等著。可是,一步一步走過去,自然看得見,他信的就是這個?,F(xiàn)在,他從返青的麥田間走上公路,稍等片刻,班車來了。近午時分,汽車駛過水泥大橋,迎面一座拱門,塑成三面紅旗的形狀,就曉得進縣城了。下了橋,農(nóng)田迅速向后退去,兩邊房屋稠了,將車路擠得越來越窄,跑著馬車、牛車、拖拉機、汽車、手推車,自行車在車縫里游龍似的穿行。柴油機的馬達、汽車引擎、喇叭、鈴鐺,此起彼落,牛和馬最安靜,沉著地邁步,勿管前后左右如何催促謾罵,按著自己的速度和路線。還有輪子底下溜達的豬啊狗的,從容閑散,儼然地方的主人。班車沿途??繋状危氯バ┤?,又上來些人,下去多,上來少,漸漸只剩二三人。賣票的看他,好像問去什么地方,他不回答,因為不知道要去哪里。他自來的活動范圍都在河道周圍,經(jīng)過無數(shù)大小城鎮(zhèn),也只在臨水的邊際,沒有進入中心區(qū)域。此時,班車通過雍塞的進城道口,街面疏闊,而且齊整,東西縱向為主干道,南北橫向斷開的多是小街,魚骨似的排列。這是整體的結(jié)構(gòu),從局部看,小街由住家和攤販組成,此時已到收市,就寥落下來。干道則為公家的營業(yè),從車窗望出去,玻璃的門窗,門楣上的招牌,招牌上的大字,雖也人跡罕至,卻是威嚴的氣派了。一行字進入眼簾: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供銷合作總社。心中豁然開朗,此行的目標有了。過兩個路口,一轉(zhuǎn)車頭,熄火了,剩余的人清空,他不敢停留,跟著下去,看見墻上的紅漆鬼畫符似的涂著:客車總站。他才曉得,已經(jīng)走到再也無法走的盡頭。回到路口,站定了,認準方向,直接奔銀行大門去了。
初起的念頭是存錢,身上的家當卸了,即可翻轉(zhuǎn)騰挪。推門進去,當門三個窗口,都空著,后面的磨砂玻璃墻里,似有綽綽的人影。他“喂”了一聲,好些時間,方才有人隔墻應道:中午休息,下午一點辦公。抬頭看看,壁鐘走在偏出正中一刻的地方,他決定就地等待。慢慢在廳里踱步,活動活動手腳,一邊看墻上的張貼,每個字至少看過兩遍,窗口有了動靜。就在這等待的幾十分鐘里,張建設改變了主意。
走到第一個窗口跟前,探頭問道:哪里辦理貸款?窗口里的女人抬起眼睛看向他,仿佛被驚著似的,說不出話。停一停,問是私人還是公家的業(yè)務。他一笑:可公可私。女人臉上的表情更警惕了:什么意思?他回答:農(nóng)村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既是集體也是個體,您以為公還是私?女人皺皺眉頭,以為抬杠尋事的。街上少不了閑人,俗稱“街華子”,專找女營業(yè)員搭訕,面前這一個又不很像。黧黑的皮色,肩背厚實,出大力的樣子,衣服穿得板正,扣到領(lǐng)口,顯見得鄉(xiāng)下人進城。面上和悅,那幾句答辭卻藏著機鋒,就不是鄉(xiāng)下人的簡單。有些摸不著路數(shù),只覺得不可小覷。女人站起身,轉(zhuǎn)回到玻璃墻后頭,壓著聲說了什么,再出來,則尾隨一個戴眼鏡的男人。那男人矮下身,湊在窗口看出去,他也矮下身,就臉對臉了。里面人問知不知道貸款是怎樣的事,他側(cè)身指了墻上的告示:上頭都說了的!正是農(nóng)業(yè)貸款的宣傳書,里面人不由笑了。這項政策下來有段時間,緊鑼密鼓張揚,并不起效。農(nóng)村人都是做一口吃一口,十分不得已才會背債,漸漸地涼下來,不想忽然間竟來了一個。緊接著,窗口里面遞出一連串問題,姓名生年,戶籍所在,教育程度,家庭成員——看起來是主事的,他對答如流,但當問到有沒有抵押物這一項,陡然卡住了。他漲紅臉,撓撓頭,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男人直起腰,和女人相視一眼,都見出對方的好感,女人說:若無抵押,有擔保人也可以。
最后,是由大隊書記做了擔保。張建設父母去世那年,武裝部來征兵,有人攛掇報張建設,私心里多少為減輕負擔,五保戶的支出平攤在各家各戶頭上,緊巴巴的年月,壓根草都有分量,結(jié)果去的是書記的兒子。自覺得從孤雛口中奪糧,心里藏了愧疚,還是要歸到那年月的難處。兒子是回鄉(xiāng)的知青,書讀到半拉子,倒落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本以為吃上軍餉,終身都是國家的人,無奈扶不上墻的泥巴,三年時間,列兵去,列兵回,連個黨籍都沒爭到。私下曾經(jīng)想過,倘若換了張建設,不定會有怎樣的前程。他看好這孩子,單是這一條,就敢做擔保人。往返幾趟,辦下貸款,差不多同個時候,書記大伯替他找到賣家。這時節(jié),船家們都在晉級裝置,一手兌一手,一條半新舊的機輪船兌到他名下。修國妹父親前去視察的,就是它。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2-4《收獲》。責編鐘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