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煙囪夜間奔逃
來源:《野草》 | 商略  2022年08月22日11:44

 

1

里山人跑到鎮(zhèn)上過日子,是一場察言觀色的探險。這不是事后得到的結論,是出發(fā)之前忽然悟出的。街里的許多張臉,許多雙眼睛,許多種表情,以及許多言語和手勢,皆別有用心和深意,讓人難于揣摩,就如哥哥所說,符合猜不準原理。

哥哥到里山接我,一跨進外婆家堂前的門檻,老舅和妗母的囑咐欲望就觸發(fā)了,眼光一齊炯炯地射向我。老舅也許覺得囑咐很尷尬,偽裝成了開玩笑,妗母卻嚴肅,也具體得過頭:“阿發(fā)阿發(fā),你到了街里,不要調(diào)皮任性,不要倔頭倔腦,不要挑食。要聽媽媽的話,要聽哥哥的話,要勤快,要記得起夜,一定要聽話啊,要好好讀書,不要惹媽媽生氣,不要惹哥哥生氣?!?/p>

街里和家里不一樣,甚至相反。妗母是這個意思吧。妗母臉上歡喜和憂慮一樣多。她心里沒底。擔心我不懂事,不聽話,不識相,冒失,尿床,鼻涕亂擦,鬧笑話,犯禁忌,不會叫人,不會問路,眼紅饞癆,吃別人茶杯里的茶,吃飯前不洗手,飯粒掉桌上不撿,剩碗腳,背桌子,對人不夠禮貌,各種不習慣,在媽媽的家里立足不住。她擔心所有事。

哥哥勸告妗母說:“這小鬼頭是世上少有的皮大王,那么到章鎮(zhèn)也改不掉的,不曉得什么時候會瞎搞闖禍,擔心也是白擔心。這符合猜不準原理。”

妗母發(fā)愁的樣子,好像已經(jīng)看見我犯錯被趕出去,流落街頭,變作告化子。街里名字很多,又叫章家埠,又叫章鎮(zhèn)。街里危險也很多,走滿了老虎,隨時吃人。妗母認為街里很危險,哥哥認為我很危險。他們各說各的,牛嘴不對馬尾,就連我也發(fā)現(xiàn)了。那時我已八歲,心里已有一點數(shù)了。也只有一點數(shù)而已。事情大概是這樣:

我是硬擠才擠進街里去的。臉皮賊厚。媽媽和哥哥脾氣極度暴躁,一點不能惹犯。我是無法無天的皮大王,但再也調(diào)皮不得。外婆、妗母和表哥、表姐天剛亮就去耘田了。這是昨夜說好的。外婆抹了眼淚,不肯留在家里看著我們走,寧可去田畈做生活?!笆裁匆o的,難道他不回來看我了?”她說。

所以是老舅送我們。本來打算一直送到牛浦?!暗搅伺F?,望得見醬廠的大煙囪了,我就可以放心回家了?!彼f??墒亲叩酱蹇冢捅缓傲嘶厝?。他的大黃狗將阿遠的小腳娘肚咬出了血,他要送阿遠到衛(wèi)生院去打狂犬疫苗,不能再送我們。

“舅舅你快回去吧,我說不用送不用送,”哥哥本不愿意有人送,就很開心,“真當不用送?!?/p>

老舅說:“章家埠是你自己的家。到了章家埠,要聽話,不要惹媽媽和哥哥生氣?!?/p>

我也著急地說:“我曉得了,你快去看阿遠?!?/p>

老舅從身上摘下書包掛在哥哥的脖子上,又將手中的一袋生番薯交給哥哥:“阿標啊,舅舅拜托你一件事情,照顧好阿發(fā)。阿發(fā)如果不聽話,你做哥哥的,就讓著他一點?!?/p>

“那肯定的啊,我比阿發(fā)大八歲呢?!备绺缯f。

“不過這番薯我拎不動的,”哥哥說,“近一點還可以拎拎,這么遠,實在拎不動?!?/p>

老舅說:“要不我去叫你妗母,讓她來送你們吧。”

“我是獨自走過來的,這條路走過多少次,閉著眼睛也能走回去?!备绺缯f,“我走過多少地方,回個章鎮(zhèn)有什么難的?就是這袋番薯太重了,吃不消背。就這個意思?!?/p>

哥哥每年正月初二來給外婆拜歲,走的都是這條路,每次平安到達,所以我對哥哥有信心。他是強大的街里人,有見識有膽氣有威望,會吹口哨和口琴,村里人都說他聰明。這次來外婆家,他又有了一門新技術,飛刀,是《加里森敢死隊》的本事,十步之外飛出一把小折刀,篤一聲插在門板上、樹上、柱子上或泥墻上。哥哥說服能力也很強,老舅同意取回七個番薯,只帶三個。

“番薯也就嘗個新鮮,這三個路上吃吧。候便再捎一籃去,飯鑊里蒸蒸吃,你們媽媽喜歡的?!崩暇苏f。

只剩下我和哥哥了。過了村口的小石橋就是一條大路,剖開一大片稻田。哥哥說,這條路一直通到章鎮(zhèn),沒有大的岔路,傻子也不會走錯。

他說:“你挑過擔沒有?”

我說:“我挑過豬草,也挑過稻草,還挑過兩小把兩小把的柴?!?/p>

他說:“我沒挑過擔,從來沒挑過,我一挑擔,我肩膀特別痛?!?/p>

我說:“外婆說,不常做生活的人,氣力囥死了的,用不出來。”

他說:“對的對的,我就是氣力囥死了,所以背著這個書包,肩膀勒得痛?!?/p>

哥哥認為我是對的。他以前從不認為我對,就算我說太陽是圓的,他也認為不對。不料今天轉(zhuǎn)運了,還沒到街里,他就待我這么好。我開心地說:“那我背好了,你怎么不早說?!?/p>

哥哥將書包掛在我的身上,接過我手里的馬糞紙袋。

“這個袋子我?guī)湍隳?,”他說,“書包也不重,十多斤重罷了,裝的衣裳也是你的,所以你自己背才合理。這是人生的真諦?!?/p>

“人生的真諦”這話很高級,也就是哥哥才想得出來。黃挎包是表哥上學時背的書包,送給了我。書包里塞了幾件夏天的換洗衣裳、妗母做的一雙新布鞋、老舅做的打殺寶。鉛筆盝子是表姐送給我的,盛著鉛筆、小刀、橡皮、三角尺和圓規(guī)。最重的東西就是三個番薯。

老舅說過,城鎮(zhèn)人腳底板嬌嫩,走路慢。哥哥以前走路也慢,到鵝卵石灘,整個身子亂搖亂晃,站不住腳。但今天他走得快。才到白虎山腳,我已很累了,他腳步還是輕快。十多斤的書包,剛背上也不太重,走了約摸五里路,書包開始作怪,滯牢了,拖著我往后退,于是遠遠落在了后面。哥哥坐在一塊石頭上耐心地等我,吃著紙袋里的瓜子花生。花生和南瓜子通常過年才吃,這次妗母破例炒的。我走到哥哥坐的地方,他已吐了一地的殼,等了我好久。我難為情地說:“對不住,我走得慢?!备绺绲闪宋乙谎郏骸澳阒谰秃?。”站起又走,并大聲唱歌:“能挑千斤擔,不挑九百九。”

我尷尬地笑笑,笑得臉皮很厚。小腳娘肚很酸,大腿胖又很痛,胡嚨冒火,衣裳卻汗?jié)襦?。因為不斷換肩背,兩個肩胛都火痛。多虧哥哥明智,只肯帶三個番薯,否則我早已壓癟,或者被書包背帶鋸成兩爿。想找塊石頭也坐一坐,可是怕拖哥哥后腿,只好不坐。如果落后太多看不見哥哥的背影,就會不曉得走沒走錯,會找不到媽媽的家。雖然哥哥說這條路傻子也不會走錯,萬一我比傻子更傻,偏偏走錯了呢?但哥哥是誰,是不是拐子假扮了一個哥哥?我真的走在去章家埠的路上,真的在走路嗎?也許我并不是真的我,是個虛幻。

眼皮很難睜開,想滾倒地上睡覺。這時走過了溪上橋,望見了大煙囪,腦袋上方發(fā)出一道亮光。

所以我眼中大煙囪最初的視覺效果是閃閃發(fā)亮的,是一道光柱,無法確認長短粗細。等眼睛適應了它的光芒,它才變暗,但依然突出,即使故意不看,它也在眼角扭動,像一條不甘寂寞的蚯蚓。

第一次見到醬廠大煙囪,無論如何是一件大事。它是街里的標志,又是路標。望見它,再走半個小時就到醬廠到街里。它敳蠢蠢的高。上海國際飯店24層樓,抬頭一望頭上草帽就跌落,大煙囪的高度,需要三幢上海國際飯店疊起。

大煙囪不能減輕書包的重量,但增加了我的耐力。以前挑柴下山,挑不動了就分段,走到那塊石頭就歇一歇,走到那條田塍就歇一歇,走到那個缺頭就歇一歇。如此騙自己,容易熬到家。我是有經(jīng)驗的。不斷設定參照物,房子過了,轉(zhuǎn)彎過了,小岔路過了,路邊歪倒的獨輪車過了,累歸累,心里是歡喜一陣又歡喜一陣??纱鬅焽枋巧四_的,它不斷后退。你快走它就快退,在偷偷地逃跑。終于趁著我不留神,它不退了,反而迎上來。我就走到了大煙囪下。

是紅磚砌的,用石灰寫著十個白色的巨字,上數(shù)下第四個是“大”,下數(shù)上第二個也是“大”。我認得“大”字,因此曉得這十個字是什么。太陽照著,大煙囪半邊發(fā)亮,半邊是陰影,全身沉默,并不冒煙。

大煙囪的位置太委屈。想象中大煙囪是一個中心,從章家埠的正中間拔地而起,鎮(zhèn)上所有大街、弄堂和臺門,所有的住家、商店、學校、菜場和工廠,皆圍繞在大煙囪底下,眾星拱月,而大煙囪替全鎮(zhèn)呼吸和了望。但實際上它立在章家埠的東頭,有點孤零零。

隨隨便便就走進了街里。沒人阻攔盤查,沒人問口令暗號,也沒人看一眼。那些屋檐下和路上的人,像沒眼睛沒耳朵的橡皮人,沒一個留意我這個新到的人。我偷偷想過,街里的墻壁是白色橡膠,因為反對我入侵,會將我彈出摔入稻田;走在街里需要城鎮(zhèn)居民戶口,或者拿著介紹信,否則會活捉了吊住大腳趾倒掛在樹上,就像殺豬。這些都沒有發(fā)生。

東邊是稻田、土墩和分散的房屋,西邊是醬廠,是街里。過了一條爛陽溝,便是從稻田的范圍豁一聲進入街里的范圍。這么驚人的時刻,平淡輕易地過了。我內(nèi)心驚心動魄,可爛陽溝睡得死蟹一只。

甚至大煙囪的高度也沒怎么留意。從小聽多了它的傳聞,再高兩倍也不吃驚。但有個新發(fā)現(xiàn):大煙囪身上長了一道細細的梯子,形狀像一枚枚訂書針,釘在朝北一側,直釘?shù)綗焽璧捻敹?,像一只大蜈蚣的一百條腿。這也不奇怪。沒有梯子倒是奇怪了。沒有梯子,人怎么爬上去砌磚?梯子必是鋼棒做的,不會踩斷。

我害怕街里,它的陌生已經(jīng)變得具體。還好哥哥站在醬廠的圍墻下等著我。他吃完了南瓜子和花生,瓜子殼散落在腳下。

他說:“累了吧?我給你背書包。”

書包帶摘去,渾身松快,輕飄飄地拐了三四步才走穩(wěn),兩個小腳娘肚酸酸脹脹癢癢,彈簧一樣顫抖。我確實吃不消了,很感激哥哥的體貼。我說:“哥哥,幸虧你幫我背去了。”

哥哥猛地回頭,沒有說話,嚴厲地看著我,目光像刀片一樣閃了一個亮,似乎在我臉上尋找蚊子并準備飛刀斬殺它。

2

醬廠的大門關著。是兩扇暗紅色的大鐵門,滿是臟兮兮的鐵銹。過了醬廠是一爿小店,一間小小的屋子,開著大大的窗口,里面有個瘦長男人歪著身子在剔牙。小店旁是條臟臟的河,漂著白色的稻草和黑乎乎的水藻,幾條鯔油魚木呆呆地游動。河對岸是一道長長的白色圍墻,蓋著黑瓦片,開了個圓洞門,從圓洞門出來就是河水。

我說:“這是什么,這個門走到哪里去的?”

哥哥“切”地笑了一聲:“這你也不曉得?你第一天到地球?”

我不好再問。這條路顏色發(fā)白,左手邊靠著河,邊沿上砌了麻石板,右手邊是一大塊空地,土色灰黃,不少橡皮人走來走去,還移動著一輛獨輪車??盏乇M頭是電影院,一幅彩色的畫畫了個巨大的女人頭,額角和右顴發(fā)亮。從電影院左側的斜路進了弄堂,房屋擠得密密的。忽然一陣鈴響,沖過來一輛自行車。我著了點慌,但自行車倏地就過了。斜路又分岔,大弄堂在右,小弄堂在左,中間三角形的小吃店,店門開在尖角上,樣子很奇怪。哥哥直接走進左邊小弄堂,擠入房屋的夾縫。這是哥哥的地盤,他不會迷路。

小弄堂有些水汪宕,風很陰涼。走出小弄堂,天光大亮,身上又熱了。嗡嗡的有好多人,大多數(shù)穿白襯衫黑褲,有些穿背心大短褲,也有梳大背頭穿喇叭褲的,是傳說中的流氓,提著收錄機,還放著音樂。

街道鋪著灰石板,平直又寬敞,可以并排走六七個人,踩上去熱乎乎光滑滑。街兩邊排列著許多店面。我看得出神,轉(zhuǎn)頭不見了哥哥,腦子霎時渾濁,臉皮滾燙到兩鬢,頭蓋骨也飛了。哥哥的身影在街中央老虎灶邊上晃著。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等我走近,低聲說:“嚇死了?呵呵,看看你,嚇得臉孔像塊紅布。”

哥哥并不想丟下我不管。我定了定神,一身熱汗已經(jīng)冷卻。過了老虎灶有一排紅紅綠綠的攤子,幾個人坐在小竹椅上。

“媽媽?!备绺绱舐曊f。

沒想到會在街頭遇到媽媽。哥哥并沒有搞錯,我一眼就看到了媽媽臉上的大紅疤,然后看到了媽媽。媽媽是一個瘦女人,每年要到外婆家四五次,左臉的大紅疤特別顯眼,遠看找不到她的左眼睛,只看到疤。我害怕這道疤,能避則避。她從外婆家大門進出,總會帶起一陣陌生的涼風。哥哥進出外婆家大門沒有涼風。

“是阿標回來了,在外婆家吃了什么好吃的?”一個粗大的聲音說,好像攤子中炸了一串大炮仗。是坐在媽媽對面的老太婆,頭發(fā)黃白,兩腮鼓突著像兩個乒乓球,“呵呵,你這個大人客到了,外婆妗母忙得殺雞殺鴨了。”

“沒有殺雞殺鴨,”哥哥說,“殺了番薯,還殺了南瓜。”

我差點笑出聲。哥哥說話這么有趣,殺番薯殺南瓜,也想得出來。

“番薯南瓜?就給你吃番薯南瓜?這么不客氣?這不是喂豬的嗎?”老太婆睜大了吃驚的眼睛,氣憤地說,“我還以為當你大人客待呢,啊呀呀,我看他們把你當豬待了。”

哥哥與老太婆的說話是很講究的。另外兩個女人聽得咯咯笑。一個馬臉女人尖聲說:“是不是豬搖頭品種的番薯啊?豬吃了都搖頭的。”

哥哥只說了番薯和南瓜,是不夠完整的,需要補充一下。我說:“老舅抓了魚,摸了螺螄,買了豬肉……還有雞蛋和鴨蛋?!蔽业穆曇羝婀值刈冋{(diào)了,越說越輕,像在說謊,“還有花生,南瓜子?!?/p>

“阿唷阿唷呵呵——呵,老舅抓了魚,摸了螺螄,阿標啊,你這下吃得成了仙了。有雞蛋,那么雞呢?我曉得的,雞蛋鴨蛋是肯的,雞鴨就不舍得,不會錯的?!崩咸糯笮?,笑聲像鵝叫,輕輕拍胸口,是笑得氣噎住了,“這個里山人是誰?是你弟弟嗎?”

媽媽瞟了我一眼:“是啊,這個是我家小的?!?/p>

媽媽語氣和眼神平淡,我腦袋卻轟隆隆亂響。我偷偷從媽媽的紅疤中尋找她的表情,眼角又閃了一下哥哥,看他反應。吃不準老太婆的反擊實際上有多大威力,是閑聊、責備還是羞辱?也吃不準我的話是否合適,是否有違妗母的吩咐。外婆說過,氣局不可太小。外婆和妗母還教過我,見到媽媽先要叫一聲“媽媽”。哥哥和那個老太婆說話,害得我錯過了叫媽媽的時機,出了錯。我說了這輩子在章家埠的第一句話,也出了錯。第一句就錯,是一世的錯。街里的人看不上番薯、南瓜、魚、螺螄、豬肉以及花生和南瓜子。所以哥哥在路上吃光了南瓜子和花生。幸虧他吃掉。書包里還有三個番薯,怎么處理才合適呢。

哥哥將書包放在攤子上說:“這是弟弟的衣服。”哥哥倚在媽媽身上,樣子很親熱。我?guī)缀躞@呆。從沒想到過哥哥和媽媽會這樣親熱,像一家人。別的孩子與媽媽這樣親熱,他們是一家人。媽媽和哥哥也象是一家人。

老太婆說:“弟弟的衣服,是你背來的?這么遠的路,有二三十里呢,你這個做哥哥的真當做得好,像個哥哥,晚上讓你媽做個荷包蛋補補。啊唷,兩三天沒看見,就瘦得脫了形了,難道在外婆家餓著了?不會吧不會吧。”

“阿標從小就聽話?!眿寢屨f著,瞪了我一眼,“婆婆叫過嗎?一點不懂禮貌的?!?/p>

我全身熱脹,張了張嘴巴,婆婆兩個字卻叫不出聲。妗母吩咐過好多次,見了人要叫人,可我叫不出。

“哎呀哎呀,里山人哪里曉得禮貌。你也不要怪他?!崩咸耪f,“喂,里山人,以后跟著媽媽,你享福了?!?/p>

“番薯么,是妗母送的?!备绺鐝臅镆粋€一個掏出番薯。

“三個番薯?!崩咸偶饨械?,“這、這、這、這真當是傾家蕩產(chǎn)了,一送就送三個番薯,哎呀這怎么吃得完呢?愁也愁死了,全章鎮(zhèn)吃一年也吃不了?!?/p>

三個生番薯沉重地打擊了我。章家埠是圓滿的地方,沒有缺憾,但老太婆的尖叫聲中,圓滿的空氣扯裂了。就因為三個番薯。我笨嘴笨舌,心里涌動著許多歉意,嘴上說不出。幸虧哥哥會說話,且說得很小心,省略掉了很多。如果不省略,老太婆可能又要尖叫,一連串尖叫。

“我今天早些收攤吧?!眿寢屨f。

媽媽不大說話。老太婆最喜歡說話。她年紀最大,見多識廣,愛擺老資格罷。媽媽從攤子里拆出一部分,分離出一輛雙輪車。原來媽媽也有雙輪車。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高興。媽媽的雙輪車比老舅的雙輪車小得多,輕便得像小草雞。

我和哥哥走在雙輪車的兩邊,輪子壓著石板廓落落亂響。我騎馬走在路邊,威武地指揮著一支大部隊。街里人多,需要不斷讓路,減弱了我的威武。雙輪車上擺著一個格子箱,有好幾十個格子,裝著卡片、小刀、別針、回形針、發(fā)夾、象棋、陸戰(zhàn)棋、杜魯克、口琴、笛子、叫子、蠟燭、黃蠟、紐扣、蟻線、青線白線和麻線、頂針、松緊帶、圓帶子、闊帶子、釣鉤釣絲,什么都有。媽媽去外婆家,會送給表哥衣服和玻璃彈珠,送給表姐衣服、彩色頭繩和毛線,送給老舅皮帶和鑰匙圈,送給妗母衣服、手帕和發(fā)夾,送給外婆毛巾和袖套,這些格子里也都有。我的好多衣服是媽媽給的,但她沒給我送過小禮物,如果可以挑,我愿意要一副象棋。外婆會玩象棋,她的象棋是老舅用硬紙板做的,玩法就是比大小。一把小刀也是好的,可以削木頭做玩具。雙輪車在人群中穿行,時快時慢。我腦子慢,走了好長路才忽然明白,原來媽媽是在街里擺攤的。她送的小禮物,是從她的格子里挑選的。媽媽這么富足,讓我安心并且驕傲。

雙輪車在臺門的墻外停下。弄堂也是石板的,臺門口卻有一塊青灰色的水門汀地,特別整潔的樣子,讓人有躺著滾動的沖動,或者把背脊或肚子貼著涼爽涼爽。這就是媽媽和哥哥住的金福臺門了。臺門上方的青磚框框里有幾個字,四周雕了花。媽媽解開繩子,端起格子箱斜擱在肩上。我急忙接住滑下的書包。媽媽歪著頭半蹲著走進臺門,格子箱恰好穿過大門,沒碰到門框。格子箱是木頭做的,正方形,扁扁的,玻璃貼合著格子很密縫,做得精巧,所以雖然斜擱在肩上,里面的東西沒有倒出亂掉。哥哥將雙輪車豎起,靠在墻上。

臺門里是個長道地,鵝卵石地面,中間有一株高大的香泡樹,樹下搭著一個水泥板的洗衣架子,洗衣板和水槽擱在兩疊磚頭上,形成一個雞籠似的洞,自來水鐵管包著稻草繩。道地對面是一長排平屋,好幾扇木紋暴露的門和窗子。門外各自擺著煤餅爐,堆著煤餅或攤著煤球。這個臺門有好幾戶人家。我想,這是媽媽和哥哥的家。

媽媽的家在道地的西側。她放下格子箱,拿鑰匙開門。是司必靈鎖。我和哥哥跟著媽媽進了門,里面很陰涼。

當門就是一張小方桌、一張?zhí)珟熞巫雍蛶讞l方凳,右邊靠墻有一口小灶,媽媽將格子箱放在小灶上,脫下袖套,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打開左邊的門。這是臥室。媽媽的家是兩間房子,進門一間是吃飯間和灶頭,左邊一間是臥室。

臥室的窗口有一張黑乎乎的梳頭桌,一大一小兩張床都掛著白色的蚊帳。床之間掛著一塊藍色的布簾,像戲臺上的幕布,半拉開著。小床的床頭用一塊窄門板搭了一張橋鋪,也掛著蚊帳。媽媽從橋鋪下抽出一卷草席,掠開蚊帳,鋪在門板上。門板太窄,席子有小半張翹起。她又打開箱子,取出一個枕頭扔到席子上,說:“你睡這張橋鋪。”

這是回到家之后媽媽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告訴我這塊門板是我的床。在外婆家,我的床是一張三彎涼床,睡得下十個我。這張橋鋪有點兒小的,翻個身恐怕就要掉下地。不過我可以側著身子睡覺的。在鎮(zhèn)上有自己的床睡覺,以前根本夢想不到。我從書包里拿出衣裳,放在席子底下鋪平。鞋子放在地上。鉛筆盝子放在床頭。地上有一只痰盂,里面盛了半盂黃色液體。我猜是哥哥的尿。在外婆家,我不用痰盂,用陶瓷的尿壺。哥哥到外婆家住了兩天,那么,這是他兩三天前的尿。我忍不住發(fā)笑,跳上橋鋪說:“我先躺躺看?!?/p>

路上出了一身汗,還沒洗澡,躺著汗?jié)n漬的很不舒服,但身子發(fā)軟,聽得媽媽在叫我,卻應不出聲。

遠遠的一陣嗚哇聲驚醒了我。我一骨碌起身,一片黑暗,半只手幾乎撐了個空,差點摔下去。窗縫透了些光亮進來。嗚哇聲一直響個不停,像有一頭龐然大動物在久久地嚎叫,不肯閉嘴。蚊帳在鼻子尖上晃動。是在街里的媽媽家。是躺在門板的橋鋪上。憑記憶和想象,媽媽是睡在我腳下那張床上,哥哥睡的是我腦袋旁邊的床。

我悄悄地下了床,沒有摸到尿壺,摸到了一個痰盂,我試了試,最后蹲下身子才完成撒尿。盡量尿得斷斷續(xù)續(xù),尿在痰盂的沿上,免得吵醒他們,可撒尿聲還是嗞嗞溜溜,響得很驚人,我屏住呼吸,神經(jīng)繃得筆筆直。

“你有沒有肚饑?”黑暗中突然有人說。

我嚇了一跳:“什么……什么?”

“你晚飯沒吃就睡著了,叫也叫不醒,累壞了吧?肚饑不肚饑?”是媽媽的聲音。她又說:“要不要吃碗冷飯頭?罩在桌子上,我給你熱一熱吧?”

“不肚饑,一點不肚饑,我不要吃。”我說。心里熱熱的很感激,擺攤老太婆說我跟著媽媽享福了,真當沒說錯,真當有享福的感覺。是有些肚饑的,很肚饑,但深更半夜讓媽媽弄飯吃,也太不好意思了。既然有了享福感,不吃冷飯頭,肚子也是舒服的。

我摸黑回到橋鋪,那陣嚎叫聲就停了。我說:“這是什么聲音?”

“醬廠在排氣。”媽媽說,“四點鐘是它排氣的時候。”

原來是醬廠排氣。揭開了聲音的秘密,果然不再像野獸嚎叫。眼前出現(xiàn)那座高高的大煙囪,向天空噴吐五顏六色的發(fā)亮氣體,同時發(fā)出巨大鳴響。想不到大煙囪是這么發(fā)聲的,比吹洋號還響十倍,估計老舅和妗母也不曉得,他們從不在街里過夜。街里真當有秘密無數(shù)。

3

哥哥站在階檐刷牙,水吐在階下。隔壁門口也有兩個男人在刷牙,咕嚕咕嚕漱口。哥哥的嘴唇上沾滿白沫。他指點我端了痰盂走出臺門到兩條弄堂外的公共廁所里倒掉。倒痰盂回來,哥哥又指點我用水沖刷,并告訴我以后倒痰盂就是我的事。我心情愉快。這個工作輕省但有意義,讓我融入街里,不吃白食。

我刷過牙,桌上已放好了早餐。我得到了整整一根油條,還有一個淡包和一碗白粥。下飯是一盤醬什錦菜,爽口鮮嫩,咸中帶甜,有時能找到一枚寶塔菜。早餐最驚人的還是可以獨占一整根油條。在外婆家沒人能獨自吃一整根油條,總是放油條湯,一根油條摘成許多小段,加點醬油,再加開水,用調(diào)羹舀著吃,一次可以舀到一段油條。世界上最奢侈的事,莫過于獨自吃一整根油條。還發(fā)現(xiàn)了油條的新味道:干干的韌韌的,慢慢在舌頭上化開。油條湯中的油條不一樣,軟軟滑滑,還有一股醬油湯的香。

吃完淡包和粥,我抓了大半根油條下桌,坐在門檻上小口小口地啃,享受油條在嘴里化開的感覺。

哥哥說:“你真當是討飯坯,怎么吃到門檻上去了。”

我說:“油條這么好吃,我要慢慢吃?!?/p>

哥哥哈哈大笑:“媽媽,你看他,里山人就是里山人?!?/p>

媽媽停住了筷子,眼睛直直地盯著桌子,忽然出眼淚水了。她轉(zhuǎn)過臉向著墻壁,吸了吸鼻子,說:“他是你弟弟,不許叫他里山人。”

我有些著慌,才曉得又莽撞出錯了,油條是不能坐在門檻上慢慢吃的,否則媽媽要出眼淚水。我站起來訕訕地坐回桌旁。油條的味道似乎沒有剛才好了。

“你喜歡吃油條,那我們以后再買。”媽媽說。

買油條要花錢的,我已經(jīng)吃過了一整根。吃油條這件事,一次就吃掉一整根,也算到頂了,不能太不識相。我低下頭說:“我吃過這根就夠了。真要吃,過年時候再買?!蔽蚁氤阅暌癸垥r,必定有油條,還有豬肉雞肉——過年是在媽媽家過,還是送我回外婆家過?我其實蠻想看看街里人怎么過年的。

一眼沒顧著,哥哥就已溜了。我沖到門口,沒看到哥哥的影蹤。我以為他去做什么生活了,但媽媽說他去玩了。“每天只曉得出陣一樣玩。”媽媽說。

他一回來就性急呼啦找朋友去玩,人緣一定很好。外婆說,做人好,人緣就好。媽媽洗好碗,從地上拎起兩個車輪出去。原來昨夜媽媽卸下了車輪拿回家了,我睡著了沒看到。媽媽裝好車輪,端了格子箱放在雙輪車上,拍了拍手:“你要不要跟我擺攤去?”

攤頭上那個老太婆,說話聲音特別響,夾頭夾腦的不留情面,我有些害怕她。如果不跟媽媽去擺攤,我做什么去呢?如果哥哥沒有溜得這么快,可以看他的樣子,他做什么我也做什么。我說:“那個老太……昨天那個婆婆也在擺攤嗎?”

媽媽看出我為難,說:“那么你到街上走走吧,去買根油條吃。我在老地方擺攤,就這么一條街,一找就找到了的。不要玩得忘了回家吃中飯?!彼i上門,遞給我一張一角錢的紙幣,推著雙輪車“廓落廓落”走了。

我不想拿這一毛錢。但媽媽隨意的神情,讓我無法不拿著。錢塞進內(nèi)褲的后袋,從外面摸了摸,手指尖感到了長方的形狀和豐盈厚度。臺門里安靜得耳鳴。我想走出臺門去弄堂甚至大街上轉(zhuǎn)轉(zhuǎn),但心里有點怯意,怕迷路。早上去倒過一次痰盂,只走了兩條弄堂,外面有個龐大的陌生世界,有無數(shù)不確定的事物,在臺門外的空氣中閃動著。我看到香泡樹結著好幾個香泡,藏在葉叢中。街里人文明,沒人偷香泡??偸峭闩菔遣煌桩?shù)?,像個想偷香泡吃的饞癆坯。我蹲在階檐坎低頭看鵝卵石,它們排列成一排排,結結實實地埋著。

“喂,你是刀疤阿姨家新來的兒子嗎?”

一個女孩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她十來歲模樣,穿著粉色的跳舞裙,兩手握著放在小肚子前,站在隔壁門口的階檐上,仰著臉看著天空,并沒有看我。她是在對我說話嗎,她是我們鄰舍嗎?刀疤阿姨是說媽媽嗎?新來的兒子是什么?她的話很難懂。

“問你呢,聽見沒有?你是刀疤阿姨家新來的兒子,對不對?”她又說。

是在對我說話,道地里沒有旁人??晌也恢涝趺椿卮稹?/p>

“他不是新來的,他以前住在這里,兩三歲時送去里山了。”一個男人說,長臉尖下巴,從隔壁出來,鎖上門,“你們小時候還見過的,太小了記不得?!?/p>

尖下巴也沒有看我,拉著小姑娘的手輕快地走出臺門,還吹了一聲口哨。我聽見小姑娘說:“他小時候也是個啞巴嗎?”

尖下巴的話在我腦子里滾來滾去。我以前住在街里?我一點不記得。這是在做夢,我其實躺在外婆家的床上?;蛘呒庀掳驼J錯了人,肯定不是說我。也許“新來的兒子”是領養(yǎng)的意思。一個小姑娘不可能說得出這種怪話,是尖下巴教的。我憤憤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哥哥和他的朋友們有無數(shù)好玩的西洋鏡,是我想不到的。我好像被遺棄了。媽媽鎖上了門,我進不了家。大煙囪有圍墻,也蠻遠,也記不清怎么走。如果這個臺門這個家其實是夢做的,媽媽和哥哥永不回來,怎么辦呢。我就孤零零沒有了靠山,陷在陌生里出不來了。他們也許早就約在望潮門,一起逃走,擺脫我。

怎么忘記望潮門了。老舅和妗母經(jīng)常提到的。他們一起到街里,分頭辦事情,總是約好在望潮門街樓碰頭。那是章家埠最有名的地方,比大煙囪還有名,特別古老,幾百年了還沒有倒掉。

我心里慽慽動。臺門口,一條弄堂向前,一條弄堂向左,形成一個角落。進進出出好幾次。摸著屁股后的口袋,從一角錢上得到勇氣,走入前弄堂。盡量靠墻走,不妨礙行人。他們是本地人,這地方是他們的。

很容易就走到了大街。這可沒有想到。我以為到大街去是隆重的事,要經(jīng)過好幾道門,只有本地人陪著才能暢通無阻,不料一條弄堂直通。左手一間剃頭店,昨天曾經(jīng)路過,一個巨大的玻璃窗,里面有亮晃晃的兩面巨大鏡子,兩張會轉(zhuǎn)圈子的巨大椅子。一個人低頭坐在椅子上,胸前披了一張白布,剃頭佬在他頭上“咔嚓咔嚓”動剪刀。昨天我們從剃頭店那邊過來,那邊是媽媽擺攤的地方,所以我朝相反方向走。胡嚨口發(fā)緊的心放下了:萬一找不到回家的路,可以先找剃頭店。

向右邊沒走多久,就看到了望潮門街樓。

有的東西第一眼看見就曉得它是什么。比如大煙囪、電影院、煤餅煤球。望潮門街樓也是。它高高地橫在街尾,像一個城門,石灰剝落,頂上的兩層黑瓦之間有個雞籠小房間,瓦縫長了稀疏的青草。一條寬闊的石板臺階從街樓下穿過,臺階上也長了青草。太破舊了,當不起它的名氣。也因為它太有名,我沒有多看,怕旁人覺得沒見過世面。

從街樓臺階上去,是曹娥江大埂。曹娥江很有名,渡船也很有名。人們出遠門,要乘船渡過曹娥江,走到馮村站頭坐汽車。哥哥說,夏天他花一分錢乘渡船到對岸,在蘆竹叢里乘陰涼。一只渡船離開碼頭,有人拿了一條長竹竿在撐,其他人站著不動,有幾個穿得紅紅綠綠。船很慢,不慌不忙地磨洋工,但一錯眼,船已過了半條江。曹娥江會漲潮水,縣廣播的天氣預報會報“章鎮(zhèn)水位”。老舅解釋,章鎮(zhèn)水位,就是曹娥江的水在章家埠漲得有多高。大埂修得高大威猛,離水面很遠,所以不必擔心,章鎮(zhèn)水位漲再高也淹不過。原來望潮門也是有意思的:望了一眼潮水。一點不稀奇。

從街樓門看下去,大街上人擠來擠去,乍一看還以為是抬新娘子,看了好一會兒才醒過神,這是街里,街里隨時隨地人多,所以這樣熱鬧。在大埂上猶猶豫豫走了一段,又怕迷路,又覺得不會迷路,終于還是瘜索瘜索地回大街。突然看到哥哥和幾個朋友嘻嘻哈哈地從街邊奔過,拐進小弄堂。我立即精神振作,急急跑進弄堂,但他們已消失。

弄堂里走來一個大個頭,腦袋幾乎碰到二樓。我貼墻站著,等他坦克似的碾過,才飛跑起來。很怕他回頭看到我。跑過一條橫弄堂才放慢腳步。忽然聽到一個又尖又亮的聲音說:“我最喜歡公孫勝,天閑星入云龍,會作法,疾!”

“地飛星八臂哪咤項充,二十四把飛刀,多少威風?!庇忠粋€人說。

“我喜歡天異星赤發(fā)鬼劉唐?!笔歉绺?。哥哥的聲音?!疤嶂粭l樸刀,和雷橫大戰(zhàn)五十回合?!?/p>

好像得到了落腳點,我繃緊的臉松軟了,快步走過去,想看看他們在玩什么游戲,說話這么深奧。

尖亮的聲音又說:“劉唐臉上一個朱砂記,你媽媽臉上一個朱砂疤?!?/p>

“倷母屄哉!”哥哥說。

哥哥魄力真大,一下子就罵人了。那個大鬼頭說到媽媽頭上,難怪哥哥生氣翻臉。我嚇得不敢透大氣,害怕他們叉攏打架。

“永年牢監(jiān),永年牢監(jiān),永年牢監(jiān)!”尖亮的聲音說。

一塊荒地,幾段亂石矮墻。哥哥低頭坐在矮墻上,另外幾個人的背影閃進一條弄堂,留下腳步聲和嬉笑聲。哥哥與朋友們鬧翻了。明明是聲音尖亮的大鬼頭挑釁,一幫朋友卻一起做了叛徒,孤立了哥哥。街里人不牢靠的。我暗暗想,所以哥哥在這一伙里,人緣也一般,可能沒什么地位。

哥哥拿著一小塊瓦片,撲嗒撲嗒敲石頭,一縷頭發(fā)緊貼著額頭。他一向有見識,穩(wěn)篤定,從沒見他這樣無助。我小心地走過去,聽著自己的呼吸聲,仿佛這呼吸聲能安慰他。

哥哥忽然抽動鼻子長吸一口氣,低聲說:“死開?!?/p>

他叫我死開。他跳下矮墻,臉色白瘆瘆的。他飛快地瞥了我一眼,是最鋒利的目光。他這么可怕的目光,是全部給我的,不是給他的朋友們的。那是一千一萬個討厭。他兩腳一落地立即飛奔。我眼前不斷晃著他鋒利的目光。他消失在弄堂里,他鋒利的目光還在砍弄堂。

回到媽媽家已是近午。媽媽在做飯,雙輪車卻不在臺門口,或許有人輪流看攤。媽媽問我去哪兒玩過了。我說去了大街,看了望潮樓,大埂上又看了曹娥江和渡船。我沒說看到哥哥。媽媽說,曹娥江水看著穩(wěn),其實危險,專門淹死外地人,所以不要去水邊玩。

我說:“我是外地人還是本地人?”

媽媽說:“昨天起你是本地人了,但曹娥江可能還不認識你?!?/p>

哥哥也回來了,臉上有點笑影,倒沒有不開心。他肯定有辦法解決與朋友們的事,恐怕已經(jīng)和好。

中飯四個菜,青菜、醬什錦菜、霉千張、煎豆腐,個個好吃。青菜不稀奇;醬什錦菜是高級菜,早飯時吃過,并且吃到了寶塔菜;霉千張?zhí)貏e好吃,咸咸粉粉,放在嘴里很快糊化,香噴噴的;煎豆腐一般過年才吃,煎得半焦半黃,軟中有點硬。

哥哥吃過中飯又溜了。媽媽也要去擺攤。我拿出一角錢還給媽媽。媽媽說:“你藏著好了,別丟了就行,想吃糖買兩顆顆頭糖?!鳖w頭糖一分錢一顆,一角可以買十顆,不過我也不打算買。這是我第一次有錢。錢藏在口袋里,人膽氣就足。

下午去看街邊的店。賣衣服、賣碗、賣餅干糖果,賣什么的都有。我們里山的供銷社一家就賣所有東西,街里是一類東西一個店賣,賣布的不賣醬油,賣餅干糖果的不賣碗。街里還有餛飩店很有名。我們里山人總要吃一回餛飩,才算到過街里。不曉得一角錢夠不夠,但夠了我也不吃,餛飩店不會逃走,以后再吃好了。傍晚哥哥帶我去曹娥江洗澡。拿著短褲汗衫和毛巾肥皂,穿過望潮門,翻過大埂,從一條小路下到江邊埠頭。埠頭是幾道長長的條石臺階。哥哥也說曹娥江水勢兇險,水面看上去平穩(wěn),底下水蠻急,漲潮水時還有旋渦,外地人不熟水性容易出事,半個月前就淹死過一個三界人。水性好就敢在深水游泳,哥哥和另外兩個朋友還游到了對岸再游回來。我不會游泳,坐在岸邊臺階上,脫得赤條條的,洗身子,搓衣服。

每天起床倒痰盂。痰盂這名字很奇怪。它是裝尿裝屎的,卻叫作痰盂。叫尿盂才對,因為裝尿的壺叫尿壺。除了倒痰盂,沒有生活需要我做,也沒有人玩,我就去走小弄堂。慢慢擴大范圍,今天走三條弄堂,明天再走兩條,或者從小弄堂這頭出去,從另一頭繞回來。頭兩天像探險,擔心迷路,后來就不擔心了,陌生弄堂一條條變成了熟弄堂。

重新找到電影院是我喜歡的。原來它還在,可以從不同的弄堂抵達。電影院前的空地上有兩個小孩蹲著,一個在畫卡車,另一個質(zhì)疑他畫得不像,畫卡車的小孩說:“我爸爸就是開卡車的,我畫不像,但我爸爸畫得像?!?/p>

河邊的路上也有人在走。我在想象中倒換了我進鎮(zhèn)那天的情形:我在空地上閑逛,不經(jīng)意地看看路上的人。并沒有我和哥哥。所以我對應不上我走進章家埠的模樣。故意不看大煙囪,走近了才猛抬頭,大煙囪果然也還在,陽光下發(fā)著紅光。煙囪口冒出白煙,淡淡的,彎著腰。

一道水泥橋越過河,是一道大門,是兩個柱子,并沒有頂。進了大門還是路。我站在橋頭,聽到有人叫老師。老師答應著,過橋走進柱子大門。柱子顏色灰暗,掛著一塊牌子。我疑心這是學校。外婆家村里的學校只有一排平房,低年級一個教室,高年級一個教室,老師一個辦公室,還有一間乒乓球室,一共四間。這個學校很大,一眼望不到頭,不曉得有幾幢樓房,一看就很高級。開學是9月1日,到時候我就能進去讀書了。我用力搖搖頭,兩腮亂抖,所以不是夢。我可能真當會進入這個高級的學校上學,心里蕩漾得發(fā)慌,好像一腳踩空落入了陷阱。

4

媽媽蹲在階檐坎,高高拎起水壺,開水從壺嘴滮出,澆腳盆里的雞。還沒到過年就殺雞了,規(guī)格這么高。我小心地在媽媽身邊蹲下,看她褪雞毛。媽媽放下水壺,左手拎雞腳,右手飛快地東扯一把西扯一把,雞很快就光溜溜的赤膊了。我聞到一股濕雞毛的怪氣味,撈了兩支羽毛玩。媽媽捋下雞爪皮,將腳盆的水連雞毛倒進破糞箕,放在墻角曬太陽。這時哥哥回來,皺著眉頭說:“他今天又來嗎?”媽媽沒說話,將赤膊雞擱在凹斗里。

哥哥拿了個鐵環(huán)匆匆出去。他每天出門像貓一樣溜走,留給我一個背影。這次我看到他溜走全過程,就急急跟出。他將鐵環(huán)丟在地上,用一根鐵絲一領,鐵環(huán)倏地立起,飛快地滾動。他拿著鐵絲追鐵環(huán),一眨眼奔出老遠,轉(zhuǎn)入一條橫弄堂。

頭上有知了聲。我悄悄爬上樹,捉了一只知了。

“里山人就是野,”樹下有個女人說,“動不動爬樹,危險不危險?這種野孩子?!?/p>

我認得她,是鄰居王阿姨。她憤憤地罵著走了。我又闖禍了,街里人是不爬樹的,不曉得她會不會找媽媽告狀。跳下樹,逃回臺門,看看周圍沒人,坐在地上,扯掉知了的翼梢,放在石板上,拍打地面,命令它耕田。知了走路慢吞吞,滿心不情愿。

哥哥回來拿了短褲汗衫去洗澡,我也急忙去拿衣裳。我每次到老埠頭,哥哥不知去哪里。曹娥江很長,有很多個埠頭。這次又沒能跟上他。洗過澡回來,在晾竿上掛好衣服,哥哥還沒回。

滿屋雞肉香。媽媽揮著菜刀在砧板上嘭嘭斬雞。一大碗白斬雞擺在桌上所有菜的最中間。雞頭、雞脖子、雞屁股、雞腳爪、雞翼梢、雞腸子也裝了一碗。以前外婆會切碎雞腸子,雞血和豆腐切成棋子塊,腐皮包子切成段,用番薯粉做羹,媽媽沒有這么做。

桌上擺了好幾道菜,三個是炒菜,螺螄、青菜和番薯,另外還有一碗清蒸鯽魚。豐盛得象是要請大人客。

醬什錦菜、霉千張雖然好吃,卻沒有上桌的資格,番薯倒上桌了,真當奇怪。擺攤老太婆說到番薯一臉嫌棄,似乎番薯存在于世間是人類的恥辱,似乎老舅給哥哥三個番薯是對街里人的冒犯。為什么只隔了幾天,番薯就可以炒一炒,和噴香的雞肉并排了?我吃不準了,不曉得番薯搗了什么鬼。

走出家門到道地里玩,重重踏著地面,弄出聲響。這是習慣。以前在外婆家,桌上擺了特別的好菜,也總是遠遠避開,免得被當作饞癆坯。表哥表姐是不避的,會從碗里搛一筷嘗嘗。我有些悶悶的了:那么在外婆家,我也是有各種做忌的。比如外婆或舅舅妗母的房間,表姐表哥直進直出,我也不大進去。又如飯鑊里蒸南瓜或番薯,也總是等表姐表哥搶過之后才會去拿一塊吃。酒甏里的番薯糕絲、年糕胖或別的零食,也不主動去拿,外婆或妗母拿給我吃才吃。我一直不曉得我在外婆家其實也這么做忌,也是把自己當人客的。今天到了媽媽的家里,我自然而然地一做忌,才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

也許有人曾經(jīng)教過我,而我記住了種種需要做忌的規(guī)則,卻忘記了是誰教的,也忘記了有人教過這回事。外婆或妗母也沒有給我看過臉色,并不是她們教的。

鄰居在道地里進進出出,也在做晚飯。街里人文縐縐有禮貌,見了我這個新來的,沒人問過我是誰,也沒人問我在做什么。他們怕我尷尬,就像看慣了我似的。要是在外婆家來了一個陌生小孩,早就有好幾個人打聽了。

臺門口一聲笑,奔進一個小姑娘,后面跟著尖下巴的男人。小姑娘一進臺門就慢下了腳步,臉上的笑也收起,很高貴地穿過道地,經(jīng)過我身邊,輕輕哼了一聲。我疑心她是在哼我,或許是發(fā)覺我家在殺雞吃,她不服氣。也可能她不是哼我。我有些不自在。

媽媽在屋里叫我,我急忙進去。她遞給我一個鹽水瓶,叫我去買一斤老酒。我拿著瓶子發(fā)懵,不曉得到哪里去買。媽媽忽然冒出滿臉怒氣,一把奪過瓶子,說:“一點用場也沒有的。”大踏步出去了。哥哥肯定曉得去哪個店買老酒,他要是在家,我就不會惹媽媽生氣了。屋里只剩下我,我怕落個偷吃雞肉的嫌疑,急忙跟出來,走到臺門外,身子靠在媽媽的雙輪車上。

哥哥洗澡回來,拿著濕短褲濕汗衫,歪著頭看看我:“你在這里做啥?”

“今天有很多高級菜?!蔽艺f,“特別高級的菜?!?/p>

“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备绺缯f,不再理我,走進臺門。他板著一張臉,很不高興。

媽媽買了老酒也回來了。我跟著回屋,心里想著,決不先吃雞肉,就算媽媽先搛了一塊雞肉到我碗里,我也一定要等哥哥先吃了再吃。最好是哥哥一到家就撈一塊雞肉吃,那么我就放松了。我想,原來我并不放松的。但哥哥并沒有撈雞肉吃,他晾好衣裳,直接走到灶頭的排凳上坐下,離桌子遠遠的,很清白。

媽媽把老酒擺在桌子上,洗了一個酒盅,拿了一雙筷子,也在桌上擺好,提過排凳坐在哥哥身邊。不曉得這是什么古怪儀式,我也端了小凳在媽媽身邊坐下。我從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

一大桌子菜,一雙筷一瓶酒一個酒盅。那么今天殺雞殺魚,并不是因為我到了媽媽家,而是祭一個什么很要緊的鬼神。

道地里有人說話和走路的聲音,空氣中有電燈絲的嗞嗞聲。飯菜的香氣濃濃地飄進了鼻子,撐大了鼻翼。不曉得此時鬼神是不是已在食祭。肚子咕咕叫了,哥哥的肚子也叫了兩聲,我忍不住哧地笑出聲,發(fā)覺笑得很冒失,急忙收起了笑。媽媽和哥哥卻木著臉,眼睛沮喪失神,似乎在看眼前飛動的蚊子。很想問媽媽,天快黑了,怎么還不吃飯,怎么才能看出鬼神已經(jīng)食祭過。這話在肚子里繞了好多圈,但我們木頭木腦地傻坐半天,我一直問不出口。

“我來得晚了,”一個宏大的聲音在門口響了,“你們先吃好了啊,客氣什么?!?/p>

是個胖大的中年人,黑乎乎的橫闊臉,濕漉漉的西洋發(fā),白色的短袖衫,袖口勒在手臂上,肥肉鼓鼓的。他的身子塞滿了門口,掃視了一遍屋里,才跨進門檻,略微頓了頓,低下了頭,好像在留神腳下的溝坎,腳步蕩蕩悠悠的,慢慢走到桌子旁,在太師椅上坐下,眼睛像手電筒似的向滿桌的菜照了一圈,露出了笑容。

原來不是祭鬼神,老酒和雞肉是請這個大個頭吃的。

大個頭嘆了一口氣,拿起筷子,篤的一聲,將筷頭在桌上輕輕一撴,用力地吸了一口長長的氣,伸出筷子搛起雞屁股,在醬油碗里蘸了蘸,伸出血紅的舌頭,將雞屁股放在舌頭上,拖進了嘴里,鼓著兩腮咀嚼雞屁股,油嘴里流出一道黑黑的醬油雞汁水,流到下巴上。

“最好吃的就是雞屁股?!彼膊徊烈徊?,贊嘆說。又橫了我一眼說:“這個是小兒子?剛從里山來的?——你不認識我,我么,是你的舅舅。”

他咧嘴笑了笑,用拇指與食指拑起酒盅,喝了一小口老酒,呼哧了一聲,說:“叫舅舅?!?/p>

“舅舅?!蔽艺f。

叫舅舅我是叫慣了的。外婆家村子里三四十歲的男人,沒有三十個也有二十個,我大多是叫舅舅的,只有我自己的舅舅叫老舅。

“乖,過來?!贝髠€頭舅舅說。

我為難地看了看媽媽。媽媽木著臉,并沒有指示。大個頭舅舅又笑著催我。我只好走過去,他拍了拍我的后腦勺,搛了一只雞翼梢,略微蘸了蘸醬油,直接塞進了我的嘴里。他微微地張嘴,上嘴唇的左邊翹起,很專注很慈愛的樣子,笑瞇瞇地說:“吃個雞翼梢吧?!?/p>

我嘴里塞著雞翼梢,有些狼狽,稍稍一猶豫,咬下了一口,用手拿住了雞翼梢。意料中的鮮美味道瞬間飛散,滲遍了整條舌頭,鮮得我眼淚汪汪。就這樣我的決心破壞掉了。本來是想哥哥先吃雞肉的,可是雞肉它自己先到了我的嘴里,我沒法子不先吃。

“唔,這白斬雞不錯?!彼f,“你們也來吃好了。每次這么客氣,我怎么好意思呢?”

他未必是舅舅,因為哥哥并沒有叫他,媽媽也沒有讓我叫他。妗母吩咐過叫人,可沒教過怎么不叫錯。我看了看媽媽和哥哥。這個吃雞肉的大個頭舅舅進屋,坐下,吃肉,喝酒,一整套熟得很,媽媽和哥哥卻奇怪透了,沒有起身招呼,連表情也沒有變化,只是敳鼓鼓地坐著,動也不動,好像家里并沒有進來這么一個大個頭,好像大個頭是看不見的鬼魂。

我拿著雞翼梢,心思很紛亂,不敢坐在桌旁,慢慢退回灶頭的小凳,小心地咬,緊閉著嘴巴小心咀嚼,盡量不出聲。但咀嚼聲還是在我的腦殼里隆隆地響,響得我羞愧又興奮,空虛又不安。

這白斬雞是給大個頭舅舅吃的,他就是媽媽請的大人客,沒有人陪他吃酒。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招待人客的。我記得有一次外婆家做簟匠,老舅不在家時,外婆叫了鄰舍阿五舅舅來陪簟匠吃酒吃飯。街里人可能不作興叫別人來陪吃老酒,媽媽的家里又沒有成年男人可以陪,這也是沒有辦法。這個大人客搛了一個雞翼梢給我吃,另一個雞翼梢卻沒有給哥哥吃,這么偏心。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雞肉有雞肉的鮮,狗肉有狗肉的香,”大個頭舅舅說,“你們吃沒吃過貓肉?我倒是吃過一回,酸酸的并不好吃。濱筧有個后生家叫阿森阿森的是個奇人,最喜歡吃蛇肉,菜花蟒、梨檀蝮、眼鏡蛇都吃,連蘄蛇也敢吃。他也會燒給朋友吃,不過是紅燒或油煎,他自己清燉了吃,就像吃鰻。他說,清燉蛇肉只能他自己吃,不好給別人吃的,會害怕。但是他請我吃過一回,碗里盤著一條蛇,明明曉得它已經(jīng)燉熟了的,心里還是泛抬抬的,哈哈哈哈哈。你們猜猜我有沒有吃?我只吃了一筷,味道忘記了,哪里敢細嘗啊,全心全意地反胃。”

他吃過蛇,所以他吃菜的樣子像蛇一樣惡心:用筷子搛了菜,伸出紅紅濕濕的舌頭接住了,再用舌頭拖進嘴里。就連嗦螺螄也是這樣,伸舌頭將螺螄拖進去,吱吱幾聲,又用舌頭推出螺螄殼,吐到桌子上。蛇也經(jīng)常伸出紅紅的舌頭,在空氣中舔一下舔一下??吹剿@副吃相,那條紅紅濕濕的舌頭在嘴里伸進伸出,我只好閉上眼不看他,咬雞翼梢吃時,辛苦地忍住干嘔。

“溫州那個地方奇怪的。他們很客氣很熱情,外地人去了,認也不認得的,也會請你坐凳子:‘哪里來的人客,歇個歇歇個歇?!?!真當是想不到的,等你坐下,他們就來花頭經(jīng)。收錢。坐一次兩分錢。凳子坐一坐也要錢,你怎么想得到?”大個頭滿意地停頓了一下,吃了一大口酒,嘴里又見的一聲,“他們也是有道理的啊,凳子是他們的啊,不是你的,哈哈哈,也不能說他們橫。坐車也要出錢的對不對?坐凳子當然也要出錢。那么,坐也坐過了,總不能賴賬。這是人生的真諦?!?/p>

我聽到一句耳熟的話,抬頭看了一眼。這個大個頭舅舅真當見多識廣,是我見過的最見多識廣的人。他連溫州的凳子也坐過,還有什么凳子沒坐過?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穿著藍色卡其長褲,提著一條長凳放在街上請他坐,于是他皮夾里的錢就危險了。

大個頭舅舅說話很熱鬧,聲音響亮,有的話能聽懂,有的話聽不大懂。他還看過《加里森敢死隊》。這個電視哥哥特別喜歡,到外婆家去也帶著飛刀,眉飛色舞地舉給我看,還把大門背后扎得密密麻麻。但大個頭說到《加里森敢死隊》,哥哥并沒有應聲,眉毛也沒有動,好像沒看過似的。大個頭說:“外國佬就是奇怪,打仗也是流里流氣的,一點不莊重?!蔽页酝炅穗u翼梢,將骨頭悄悄吐在地下。

他笑起來特別熱烈,又篤定又親熱,讓人看了心生歡喜。他臉又大,酒盅那么小,大手把小酒盅端到大臉前用大嘴吃老酒,看上去特別斯文,像張飛撮著針繡花。不過酒盅并沒有吞下肚子。他咽一口菜,或者咽一口老酒,就會呼的一聲響,從鼻孔和嘴巴里噴出一股氣,像大牯牛似的精力無窮。他是個大力士,恐怕挑得動一千斤的柴擔。大力士給我吃了一個雞翼梢,說出來沒人會相信。

“來一碗飯吧?!贝髠€頭舅舅仰起頭吃光了老酒,鼻孔呼哧一聲,酒盅擺到桌上,用手背推移靠邊。他的手指骨粗大,推小酒盅的動作又輕又細。

媽媽聽見了他說話,站起來掀開鑊蓋,盛了一碗飯給他,又回到灶頭坐下。

“這一餐吃得滿意的,比以前的都要好吃。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上依掀疟焕细咧\殺了,她的手藝也是很好的,冰糖髈子燉得最糯。”他笑著說,“好的好的,下次不吃雞了,燉個冰糖髈子好了?!?/p>

他說他老婆被老高謀殺了。這么可怕的事情,他也笑嘻嘻地說,膽子忒大,心腸也忒剛硬。我有些佩服他,但困倦把佩服遮掩了,我的腦袋靠在灶頭上打呵欠,瞌睡蒙懂的,大個頭的說話聲變得又薄又大,霧一樣漲到房頂。以前到過年腳跟,外婆、老舅和妗母到鄰村去搡年糕,我和表哥表姐會熬到半夜,也熬得瞌睡蒙懂呵欠打呵欠,辛苦地等待他們挑著年糕回家,每人可以得到一個溫熱的年糕團,以及年糕團做的小牛小羊小鳥。

忽然一陣響動,大個頭舅舅搖搖擺擺地繞過桌子,打了兩三個滿足的飽嗝,似乎腳下絆到了什么,身子向前沖了一下,就出了門。窗外天已墨黑,有隱隱的人聲。

“我以為是誰呢,是老郭啊,今天又來吃了?吃得還好嗎?哈哈哈?!笔歉舯谀莻€尖下巴男人,特意說得很大聲。

“吃得好的,吃得很滿意?!贝髠€頭舅舅說。他的聲音快樂而滿足,腳踏著階檐石板的貢咚聲散發(fā)著力量。

人客吃得滿意,我也有些高興??上б呀?jīng)快到半夜了,我又餓又倦,卻也有些不愿大個頭離開,希望再熱鬧一會兒。媽媽收拾了桌子,輪到我們吃飯了。

桌子上有小半碗螺螄,半碗青菜,還有一碟霉千張、一盤醬什錦菜。白斬雞沒有了,花生米沒有了,炒雞蛋沒有了,炒番薯沒有了,河鯽魚也沒有了。妗母如果看見,會嘲笑大個頭舅舅吃東西像揩桌布,揩得這么干凈。我端了碗扒了一口飯,伸出筷子去搛螺螄,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說:“媽媽,這個舅舅是哪里的舅舅?”

媽媽沒有說話。

哥哥白了我一眼,惡狠狠地低聲說:“癆病鬼投胎?!?/p>

耳朵里出現(xiàn)了許多細碎的聲音,正在把哥哥的話粉碎掉。心也忽然堵上了。又出了洋相了。大個頭舅舅給的雞翼梢,我是不應該吃的,吃了就是癆病鬼。終于還是做錯掉了事情。我并不想當癆病鬼的。我只是不曉得怎么應付這種飛到嘴巴里來的雞翼梢。

這餐夜飯,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吃過飯去睡覺,也沒有人說話。這一夜我們在媽媽家的說話,早已被這個吃雞肉的大個頭舅舅說光了。而我吃了一個雞翼梢,卻吃錯了。

5

我學會了隱身法。媽媽和哥哥看不見我了。比如睡覺去時,我如果走在最后,在到達橋鋪之前燈就會熄滅,需要摸黑走一段路。如果媽媽或哥哥走在最后,他們會招呼一聲“關燈了”,說過“好了”之后再拉開關。所以我走在最后,他們是看不見的,他們以為我已經(jīng)上了床,或者以為家里并沒有我?;丶疫t了錯過中飯或夜飯,媽媽總是忘記將飯菜用罩子罩在桌子上,而是收進了菜櫥。起先我并不曉得我會隱身,還以為他們記性差,常常忘記我。證實隱身法的那天,我回家只是稍遲了一點,媽媽和哥哥剛吃完飯,正在收菜碗,他們并沒有停下,而是繼續(xù)收碗、揩桌子、洗碗、洗鍋,我敳鼓鼓地看他們做完這些,取出剛收進菜櫥的菜碗,站上排凳摘下剛掛上去的飯籃,盛了飯,坐下吃飯,他們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

鄰居也看不見我。我進進出出像影子一樣,沒人能夠給我讓路,只有我能夠給人讓路,因為他們不知道我的存在。隔壁小姑娘從我身邊經(jīng)過好多次,再也沒有哼過我。

我有些煩惱,頭發(fā)越來越長了,老是碰觸眉毛眼睛。不曉得去剃頭店剃個頭多少錢,而我只有一張一角的紙幣。幸虧我隱身,頭發(fā)也隱身了,別人無法看到,不會把我當作留長頭發(fā)的小流氓。

金福臺門五六戶人家,夜里鄰居們拖了藤椅、竹椅和排凳在道地里乘涼,講故事說笑話,媽媽不乘涼聊天,早早睡了。哥哥和我也只好早早睡覺。我睡在床上豎起耳朵,聽著道地里嘰里咕嚕。媽媽家最沉默。媽媽的腦子不在這里,不知在哪里,偶爾遇到鄰居打招呼,她會渾身一激靈,從深思中驚醒,驚慌失措。鄰居的臉上就露出微笑,輕蔑而寬厚。媽媽是肚子里做功課的人,深刻的人,而鄰居們淺顯,因為表姐說過的,淺顯的人搞不懂深刻,反而輕蔑深刻。

摸索模仿街里人生活有些進展,漸漸地熟悉了,還能夠分辨出街里人和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總是很匆忙,大步走大聲說話,街里人走路很篤定,臉色白凈。對媽媽和哥哥卻熟不起來。在吃雞肉的大個頭舅舅來吃過雞肉之后,媽媽和哥哥更沉默,也更陌生難懂。深刻很難懂。表姐讀書時常常這么評價課文:“太深刻了,太難懂了?!?/p>

沉默歸沉默,還是說話的。媽媽會叫哥哥做事,哥哥會頂嘴。但聽不見我說話。鄰居也聽不見我說話。好像他們的耳朵對我聾掉了,并對我沉默。所以我不但隱身,也隱聲了。

有時候也懷疑我并沒有掌握什么隱身法或者隱聲法,而是媽媽和哥哥在訓練我沉默,讓我深刻。深刻能夠達到正確。我為什么總是出錯?因為不夠沉默。第一天到街里說第一句話就說錯了,當時如果沉默就不會出錯。沉默可以避免很多錯,避免出洋相。只有大個頭舅舅那樣有威風有見識才可以不沉默。鄰居是淺薄的不沉默,并不夠格。所以媽媽和哥哥對我沉默并且聾,是有苦心的,是訓練我多觀察,少出錯,這也許是街里的生存技能。

在街上見過幾次大個頭舅舅。第一次叫了一聲舅舅,他沒有聽見,以后就沒有再叫過他,反正他聽不見,也看不見我。連見多識廣的大個頭舅舅也看不見我,可見我的隱身法已到了虛無境界。

一個虛無的人,怎么才能上學呢。我擔心這件事。去學校報到那天,并沒有人通知我。哥哥吃過早飯開始找他的書包,我才曉得到了上學的日子。

找出書包背上,慢慢走向?qū)W校。哥哥早已蹤影不見。覺得忘記幾歲了。如果我其實只有七歲,明年才可以入學呢,那么今天跑到學校去,就是個笑話。那天老舅和哥哥說話的情形也已模糊,他們似乎說,接到街里去,因為該上學了。這些話是現(xiàn)實中說的,還是夢中說的?還是夢中也沒說過,是我敳想出來的?但書包掛在身上。如果還不能上學,我怎么會有書包呢。

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敳想頭,直到拐過一個屋角,看到了其他背書包的學生。好幾群學生。所以可以確定今天是上學的日子。這些學生蹦蹦跳跳不怕出錯,也不用心虛。有的學生是爸爸或媽媽帶著的。我媽媽要擺攤不能帶我,她也看不見我,無法帶我。

走到校門外橋頭,勇氣用完了。沒有右轉(zhuǎn)過橋,而是繼續(xù)向前走,裝作沒看見橋,也許是裝作了不是上學來的。又走了三十步才停下,靠墻站著。橋上人來人往,學生背的書包有各種顏色,但沒有黃挎包。我的書包可能也出錯了。

總歸是要進去的。但什么也沒發(fā)生。沒有人攔住我,也沒有人大喊一聲。我總是不做賊也心虛。進了大門,走過兩排矮冬青之間的甬道,一幢凹字形兩層樓,開滿了大窗子,樓上樓下的走廊里站著很多學生,他們年紀都比我大,有幾個伏在欄桿上看一棵樹,說它是癢癢樹,碰一下就亂抖半天。走到另一幢樓,也是年紀大的學生。有一排平房,所有門都關著,屋前掛著許多紅紅綠綠的衣裳,是住人的,不是教室。過了一個圓洞門,出現(xiàn)一幢大樓,象是大會堂,這里沒有幾個人。左手邊平房的山墻下有一排自來水龍頭,地上亂撒著白菜葉子,估計是吃飯的地方。

從圓洞門退出來,有些恍惚。記得在外面看時,圓洞門外是一條河,為什么真的穿過了圓洞門,卻是大會堂和食堂呢?所以大會堂和食堂其實在河里,到學校里面才能看見,對外是隱身的。

于是我哭了。我也是隱身的,是虛無的。虛無的人無法上學。老師看不見,無法點名,發(fā)不了課本和簿子;同學也看不見,我坐的位子會有另一個同學來坐,坐到了我的腿上他也不曉得,而現(xiàn)在,老師、同學、座位、課本和簿子,都沒有著落,都找不到。我纏在噩夢里了,沒辦法真正上學。

是眼淚破除了隱身法。哭了沒多久,眼淚流進嘴里咸咸的,心里舒暢了些,隱身法就破了。一個老師模樣的女人走過來,問我哭什么,怎么獨自一個人在這里。她戴著眼鏡,白白凈凈,有一股粉筆灰的氣味。終于又被人看見了。被老師看見了。我的身體在陽光下慢慢呈現(xiàn),恢復了實體。

我說:“我找不到我的教室?!?/p>

“你的教室?”她問。

“我第一天上學,但不曉得在哪個班級。”我說。

“這里不是小學啊,你走錯學校了,”老師痛心地說,“這里是中學,章鎮(zhèn)中學?!?/p>

耳朵里轟隆一聲響,好像大木頭撞了腦袋,天空奇怪地旋轉(zhuǎn)起來。連教室也找不到,怎么找得到另一所學校?它藏在哪個弄堂里呢。我在街里摸索了這么多天,從沒摸到過另一所學校。

老師的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焦慮地四處張望,低聲說:“這怎么辦?!?/p>

連中學的老師也不曉得怎么辦。犯的錯有多大,恐怕一輩子無法挽回。我害怕她丟下我走掉。她一走掉,我就死定了,將再次隱身甚至毀滅。

“那么我領你去吧?!崩蠋熣f,將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有點潮。

老師一走動,世界又回來了,地面也回復了堅實可靠。我捏緊了她的手。出了大門,過了橋,直接走進空地。這塊空地我來過三四遍。很好的空地。踩著平平的潤滑的泥地,就會從腳底心傳上舒坦。

老師的手又潮又軟。又潮又軟的感覺充滿了我全身。似乎走了些臺階,過了一道有許多大樹的斜坡,到一個辦公室的門口。老師問了幾句,彎下腰問我名字,我說:“我叫高元發(fā)?!崩蠋熣f:“高元發(fā)?!?/p>

聽到老師說“高元發(fā)”三個字,我激動了一下,被確認了似的。辦公室里出來一個很老的男老師,陪我們走到一個教室的門口。男老師向教室里面說:“這是高元發(fā)同學?!?/p>

“你遲到了?!敝v臺上的女老師說,“你第一天就遲到?!?/p>

“他沒有家長送,走錯了地方,跑到中學去了?!敝袑W女老師說。

中學女老師蠻像我老舅的。她笑著揮揮手就走了。我也偷偷張開手掌向她搖了搖。不過她好像沒看見。我走到教室最后排的空位上坐下,得到了一疊新書和作業(yè)簿子。

“你在簿子上寫下自己的班級和名字?!崩蠋熣f。

她看見我不動,從講臺上走下來,走到我身邊,威嚴地指著簿子封面說:“這里寫上班級,這里寫上你自己的名字?!?/p>

“我不會寫?!蔽艺f。

“你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她的聲音突然拔高,“真是驚心動魄?!?/p>

我低下了頭,將額頭抵在簿子上。

“你叫什么名字?”老師說。

“高元發(fā)?!蔽疑陨蕴痤^。

“高元發(fā)三個字,不會寫?”她說。

我不響。又出錯了。當著這么多同學的面出錯。我對自己的憎惡像豬糞一樣堆起。不曉得媽媽和哥哥是怎么忍受我的。我流出了眼淚。這更丟臉,上學第一天就哭兩次。眼淚能破除隱身法,或許也能恢復隱身法。我就是想隱身。

“你是那個里山人吧?”老師說,“怪不得呢?!?/p>

里山人。老師一句話就找到了原因??偸浅鲥e,因為是里山人。走錯學校,不會寫名字,因為是里山人。老師說“怪不得呢”,也就是說,這個原因是不言自明的,非常淺顯,人人曉得的,我卻不曉得——這也因為是里山人。一切解釋得通了。幸虧是坐在末排的角落,并且沒有同桌。如果拖累了同桌,就太不好意思了。

老師從前面的同學那里拿過鉛筆,拖過我的簿子,在兩道橫線上刷刷地寫了兩排字:“這是班級,這是你的名字,你照著樣子在那本簿子上寫吧?!?/p>

只帶了書包,沒帶鉛筆盝子。鉛筆盝子在到媽媽家的第一天收在床頭,忘了帶來。

老師拖出我的書包看了看:“你沒有鉛筆?你上學不帶筆?真是驚心動魄?!?/p>

“基礎這么差,怎么跟得上?你必須十倍努力。”老師的腳步聲一步步走遠,“學雜費下課后就繳過來?!?/p>

學雜費。就是錢。沒有。只有一角錢。媽媽沒給學雜費。我沒有資格坐在教室里。表姐曾經(jīng)上山摘黃梔、摘雜柴子,賣錢繳學雜費,可我已不在里山,已到街里了,沒法子摘黃梔和雜柴子賣錢。我決心一下課就逃回去問媽媽要學雜費。隱身法已經(jīng)破了,媽媽能看見聽見我的。媽媽肯定也著急,她看不見我,不曉得到哪里去找,也不曉得怎么給我學雜費。

“明天上學,穿上鞋子?!崩蠋煹穆曇暨h遠傳來。

別人的腳果然穿著各種涼鞋,只有我沒穿鞋。夏天赤腳是里山的做派,赤腳走路,赤腳下田,我赤腳在溪中踩到過破碎的農(nóng)藥瓶,割出了血。街里不能赤腳,不但要穿鞋,還要穿尼龍襪。我曉得街里人的這種做派,但不曉得這是規(guī)矩。

“喂,里山人?!?/p>

老師已經(jīng)走了,教室里是一群同齡的同學,紛紛叫我“里山人”。他們的語氣輕蔑、好奇并且開心。

“里山人吃螺螄,是不是用手按著嗦的?”一個女同學說。她很漂亮,額頭有一個紅點點,長得像洋娃娃。

“什么?”我沒想過吃螺螄的手法,內(nèi)疚地說,“不曉得,我沒注意?!?/p>

“聽說郭大個頭給你雞翼梢,你吃了。好不好吃?”一個瘦長瘦長的男同學說。沒想到大個頭舅舅給我吃雞翼梢,他也曉得了。果然是一件大事,傳遍了街里。

“雞翼梢?很好吃。他也給你吃過?”我說。

“呸,他憑什么到我家來吃吃喝喝?我也不是癆病鬼?!笔蓍L同學說。

他的聲音淹沒在嘩啦啦的哄笑中,同學們興奮地拍手唱歌:“雞翼梢,很好吃。雞翼梢,很好吃?!彪u翼梢不過是雞翼梢罷了,怎么街里人這么饞呢。

“永年牢監(jiān)!”又一個男同學大喊。

吃螺螄的洋娃娃同學吃驚地回過頭去,找到了叫喊的男同學。他沖我點頭微笑。他點頭微笑時鼻翼皺起,人很和善。街里人并不擅長點頭微笑,我就很少遇到街里人點頭微笑,這次竟然遇到,所以我也向他點頭微笑,外表盡量平靜,不顯得過于激動。第一天上學就得到友情,是沒有想到的。以前覺得街里人結著硬殼,無法接近,原來不是的,他們也會微笑點頭。頂尖熱情的街里人比如大個頭舅舅,還會給我吃一個雞翼梢。也許我才是那個結了硬殼的人,卻總是以為街里人結殼。我對街里人誤解太多。

同學們慢慢圍到那個男同學身邊。他低聲說著什么,眼睛不斷瞟我,并且微笑。忽然聽到鈴聲,同學們跌里撲落地散開,嘻嘻哈哈地拎起書包,一窩蜂奔出教室,齊聲喊道:

“永年牢監(jiān)!永年牢監(jiān)!”

腳步聲很快去遠。耳朵嗡地安靜下來。教室變得很大,很陰冷,只剩下我。

學雜費。我打了個寒噤。早已想好了的,一下課就逃走,去問媽媽要學雜費,沒想到反而成了最后一個。如果老師這時候進來,我拿不出錢卻坐在教室里,還厚臉賊皮地拿了新課本和新簿子,那么我就是偷騙搶劫犯。當然是沒收課本和簿子,沒收我的座位,把我吊起來赤腳關押,用燒紅的烙鐵刺胸口,像電影里那樣。

果然聽到腳步聲。顧不得鬼祟丟臉,急忙躲到課桌下面。一雙白色塑膠涼鞋,殼咯殼咯地響,與我的心跳的節(jié)奏一致,一直走到桌腿的邊上,冷酷地停下。我嚇得魂靈跳出,哇一聲大哭。

“怎么了?你哭什么?”老師說。

我答不出,只好繼續(xù)用哭抵擋問題。但老師又問了很多,哪里不舒服,是不是餓了,是誰欺負你,遇到了什么事,為什么不回家。她終于問得不耐煩,厲聲說:“真當驚心動魄的呢!閉牢!回去!”

我急忙站起往外溜,剛逃到教室門口,又聽到老師說:“你的學雜費……”我慘叫一聲賴倒痛哭,左臉貼到了磚頭。老師是最聰明的,怎么可能忘掉學雜費呢,怎么可能讓我溜走?

青磚的地面很涼。老師倒豎著眉毛站在我的背后,拿出一條又粗又長的麻繩,一圈一圈在虎口和手肘上繞,準備捆吊。我的身體疲軟,耳朵聽不到聲息,擦了擦眼淚鼻涕,睜開了眼睛,老師已經(jīng)不見。老師到底是好心腸,放了我一馬。

6

出了學校大門右轉(zhuǎn),沿著章鎮(zhèn)旅館門口的臺階走。四層高的旅館大樓擋住了校門,看不到門崗,很安全。這是空地的西北角。過了旅館是姜山腳下的泥路,右邊一排房子,左邊一小片菜地。到了最后一間房子,停下了腳步。前面是小小的田畈,已是鎮(zhèn)外,再走過去有個造水泥橋的工地,亂糟糟的并不好玩。我腿腳有些發(fā)軟,仿佛出了鎮(zhèn)就回不來。但回家也不敢。媽媽已經(jīng)很久看不見我,很久沒有和我說話,我不曉得怎么開口要錢。

草叢里瑟一聲瑟一聲地響,隱細細的??罩袦糁鴰最w大雨滴掠下的條狀痕跡,發(fā)著亮又發(fā)著暗。天上慢慢移動著一大朵半白半黑的云,邊緣亮得刺眼。太陽光好像弱了些。前方忽然出現(xiàn)一個烏蓬蓬的人影,靠邊緣著墻壁,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天空和四周空氣倏地收斂,暗了一層。是一個女人。她黑乎乎的身體奇怪地收走了光線。

女人四五十歲的樣子,一身黑衣灰褲發(fā)著油光,已經(jīng)很破舊。臟兮兮的臉又瘦又黑,顴骨高高凸起,頭發(fā)上沾著些碎稻草,她低著頭,眼睛向下,在路邊和墻角掃來掃去,像在尋找镴角子。

她膽子很小。沒有拿碗,也沒有拿棒頭,也沒有拿布袋,不是個女告化子。我躲開眼光,不敢看她,不敢回頭走,也不敢往前走出鎮(zhèn)外去,害怕她發(fā)現(xiàn)動靜。我裝作沒有看見她,警惕地,偷偷地走到了路對面。她也裝作沒有看到我,慢慢摸進鎮(zhèn)。她到了我身后,我也不敢回頭看,用胳膊抱著腦袋,從腋下看。背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等她走遠了,我才往回走。冒出了四五個孩子跟著女人,也走得很慢很謹慎。女人走到電影院時,已跟了一大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我的膽子也變大了,不遠不近地綴著人群。有人在說她是告化子,我覺得不像,原因說不上來。

她好像是認得路的,走得雖慢,卻沒有猶豫,進了一個弄堂。她還是緊貼著墻,墻腳是一條干涸的陽溝,她走在陽溝里。跟隨的人群卻沒有人踏進陽溝,所以我還是能看見她的背影。人聚攏了就會堆積起零星的好奇心,醞釀得很濃烈,到了中午也不肯罷休,沒有人肯回家吃飯。

可能她只是走親戚,成群結隊跟著她是很不禮貌的,她一定很懊惱。外婆家的村里,有一次來了一個告化子,我們也這樣跟隨,他突然回身跪下,的的地拜,嚇得我們四散亂逃。年紀小的被年紀大的拜著,會短壽的。萬一這個女人厭煩了,也回過頭跪下的的地拜,弄堂這么狹,逃也逃不脫,全部人會被她拜著。

女人直接走進了陳家臺門。人們跟到道地里站著,嘁嘁促促說話,古古怪怪地笑,好像發(fā)生了奇怪的事情。我在臺門外踮腳張望,但個子太矮,只看到一個個屁股、后腦和脊背。

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這么多人!怎么,造反嗎?”

說話聲很耳熟。是那個吃雞肉的大個頭舅舅。原來他住在陳家臺門。我路過好幾次,沒想到陳家臺門竟裝得下這個大個頭。我心虛且難為情,仿佛被人識穿,急忙逃走。

出了弄堂,又想到了學雜費。不知怎么的,大概腦子已經(jīng)壞掉,或者只是想拖延,我沒有去找媽媽,進了臺門,看到香泡樹下的洗衣臺,想也不想,直接就躲進了洗衣臺下的雞籠洞里。里面空間狹小潮濕,有螞蟻和百腳在爬動,很安全的樣子。逃出教室時,我的書包和新課本新簿子還留在課桌里沒帶出來。那么也許還不算犯法,未必會被抓,還沒有急迫的危險,其實不用躲雞籠洞的。

洞外忽然出現(xiàn)了一只腳,穿著黑色的塑膠鞋,接著伸進一只手,摸到我的腦袋,我的耳朵,我就痛著耳朵爬出雞籠洞。媽媽怎么曉得我躲在洞里的。我低頭不敢看她。啪一聲,水泥臺板上出現(xiàn)幾張紙幣,并滾出三個镴角子。

“這副犯賤的賊相,做給誰看。”媽媽說。

用不著開口,媽媽就給了我學雜費。是老師見我哭得傷心猜到了原因通知媽媽的嗎?也許不是。也許是媽媽早已準備好了錢,她只是忘記了而已。我真當太笨了,有必要擔這種心事嗎。今天受的許多驚嚇,只是我的敳想頭。

下午帶了鉛筆盝子,回到教室坐下。手里握著學雜費,這座位就合法了,坐得也安穩(wěn)。教室里只有我一個人,激動得身子輕輕顫抖。坐了很久才壯起膽,走到辦公室門口尋找老師,找了好幾個辦公室之后,看到老師正在操場邊上走。我一眼就認出了她的白色塑膠涼鞋。

我說:“老師,我來了?!?/p>

老師微笑著說:“我姓金,叫我金老師好了。學校里有很多老師,你只叫老師,大家不曉得你在叫誰?!?/p>

金老師也對我微笑了,這么和氣,有耐心。她的話也很有道理,見識高,我很佩服。她帶著我走到她的辦公室,收下了學雜費,給我開了票子,再將學雜費鎖進抽屜。如果錢不夠,我屁股袋里還藏著一角錢的,誰知竟是不多不少,剛剛好。金老師轉(zhuǎn)過身看看我,猶豫著從抽屜里拿出一支鉛筆和一張白紙頭,教了怎么握筆,并寫了幾個筆劃。我寫了一個“舅”字。這是老舅教的,非常難的字。

“不錯,不錯。”老師驚喜地睜大眼睛說,她又寫了三個字,“這是你的名字,高元發(fā)?!?/p>

“高”字我其實也認得,但不會寫。她給了我白紙頭,讓我依樣畫我的名字,并將這張紙頭送給了我。

“明天上午正式上課了,別遲到了啊?!苯鹄蠋熣f。

我心里激動,趕快回到教室,在紙頭上把我的名字畫了好幾遍。我手臂力量很足,正在變作一個真正的強大的街里人,所以撳斷了鉛筆尖,并在紙頭上畫出了一道丑丑的粗黑線。我從鉛筆盝子里找出小刀削好鉛筆,這并不難,我見過多次。

金老師說過,下午不上課,是不用來學校的。那么現(xiàn)在可以回媽媽家了。我專門找大樹的影子走,走得彎彎曲曲。到了校外,沒有了大樹,太陽照下來,影子短短的,纏在腳上。

校門的正對面就是電影院前的空地,右邊是旅館,左邊是圍著一個大操場的圍墻。在空地里放慢了腳步。繳學雜費這么重大的事情,不能這么快結束,需要更多時間嘖嘖味道。我咧開嘴給了校門一個傻笑。天空藍蔚蔚的高遠,陽光很猛。向左望去,看到了大煙囪。它已經(jīng)不稀奇了。

“永年牢監(jiān)!喂,永年牢監(jiān)!你在做什么?”那個點頭微笑的男同學在空地里,向我招手。

我突然間心花怒放,向他飛奔過去,手緊緊按著書包免得它亂甩屁股,四周的人和房屋全部退隱,只剩下微笑的男同學在空地上閃閃發(fā)光。我大聲說:“我去找金老師繳學雜費了!”

不曉得哥哥是怎么出現(xiàn)的。他大步走到微笑男同學面前,直接給了他一個耳光。微笑男同學拐了幾拐,坐倒在地上哇哇大哭,捂住了臉。

哥哥憤怒得豎起了眉毛,伸出手嚴厲地指著我說:“賤胎!敳到底了的賤胎!”

我凍僵一樣,驚詫地張著嘴。微笑男同學坐在地上哭,哥哥遠遠走去,都好像是霧玻璃中晃動的影子。不知發(fā)了多久的敳,蹲下身子,抓住微笑男同學的手拉下來,露出了他通紅的臉,涂了許多眼淚鼻涕。

“他為什么打你?”我問。

“我頭暈了,耳朵嗡嗡響?!蹦型瑢W說。

“他怎么隨便打人呢?!蔽艺f。

“他以為我在罵他爸爸?!蹦型瑢W說。

罵誰?罵哥哥的爸爸?他爸爸的綽號叫“永年牢監(jiān)”?真當奇怪。上次有個聲音尖亮的人也說了“永年牢監(jiān)”四個字,哥哥也吵了架,并遭到朋友們背叛。哥哥是有痛腳給人抓住了。他又陌生了一些。這次是突然變陌生的,像拉了電燈開關。他打了我的同學,罵了我,肯定很氣。我茫然蹲在微笑男同學身邊,希望他的痛分給我一點,也希望哥哥的氣憤分給我一點。我?guī)筒涣苏l。

微笑男同學不知怎的已經(jīng)走遠了,小小的背影孤獨地走出空地,進了斜路。忘了問他名字,他也是有權威的鎮(zhèn)里人,卻這么友好,但也哭了。我今天哭了兩場,幸虧同學們沒看見,他只哭了一場,卻給我看見了。我仿佛占了一點上風。我已繳了學雜費,補上了缺陷,奪回了清白。

在街上游蕩了一大圈才回家,在臺門外,聽到女人凄厲的哭聲,長長地響了一下,又沒了聲音,汗毛伶仃的。并不是鄰居家的老人死了。不是哭喪調(diào)子,是沒有調(diào)子的哭。走進臺門,又聽到一聲哭,聲音是從媽媽家傳出的。是媽媽在哭?空氣忽然晃蕩,定了定神,懔懔地摸進門去,慢得像蝸牛。

媽媽坐在灶頭的排凳上,哥哥低著頭站在她身邊,在挨批斗。我心里打了個突,怯生生地走到媽媽身邊,也像哥哥那樣屏住呼吸低頭站著。哥哥也算是個深刻聰明的人,卻打了一個八歲小孩的耳光,闖出了大禍,難怪媽媽傷心。不曉得小孩的舅舅爸爸叔叔要怎么報復我們,或者他們已經(jīng)報復過了?媽媽的家里倒還是老樣子,沒有被砸掉,是不是砸掉了媽媽的貨攤?

媽媽并不說話,只是哭,不時擤一下鼻涕。她壓抑著哭聲,嗚嗚嗚的像小貓叫,忽然壓抑不住,就會很響亮地大哭一聲,像吹洋號。這樣的哭特別難聽。我眼淚也掉了下來。這是我一天之中第三次流淚,已經(jīng)沒有丟臉的感覺。哥哥也咝咝地抽著鼻子,他也在哭。我不敢轉(zhuǎn)過頭去看他,怕他沒面子。以前媽媽從來不笑,也從來不哭??奘菚疬B鎖反應的,一個人哭過了,就會有第二個人哭,就會有第三個第四個人哭。

天色已暗花花的,臺門里各種嘈雜聲、呼喚聲和笑聲,那是另一個世界。忽然響起一個尖利的聲音,雷鳴電閃似的喊叫了兩句,又聽到鄰居王阿姨喊了一聲什么,然后無聲無息了。王阿姨是聽得到媽媽的哭聲的。不但臺門里的鄰居,就是在臺門外面也聽得到。但沒有人過來看一眼,他們生怕打擾了媽媽的哭。這很體貼。如果他們走到媽媽家來看,就太丟臉了。媽媽的身影漸漸模糊,她的哭也變得遠了,只有她大哭和擤鼻涕的時候,我才能確定她還坐在這兒哭著。我不敢動彈,有蚊子叮我,也是以最小的動作趕開它,或者就繃一下肌肉嚇跑它。身上多了許多個蚊子包,我不敢搔癢,所以用指尖掐。大個頭舅舅來吃雞肉的那天,我們也是這樣坐了一夜。今天我們要哭到幾點鐘呢,夜飯還吃不吃?覺還睡不睡?在焦慮之中,我沒有聽到女人進來的聲音。

女人在暗中伸出手,摸索著走進來。能看到她模糊的輪廓。她在桌旁停住,似乎是媽媽忽然發(fā)出的哭聲阻止了她,讓她覺得膽怯和危險。她說話結結巴巴的:“我是來……我是來……問一聲,問一聲,你們家高元標,高元標,怎么打了我家……我兒子一巴掌,臉都打得青腫。”

她是微笑的男同學的媽媽。她是來報仇的。剛才臺門外的雷鳴電閃之聲,就是她在發(fā)怒叫罵。但我媽媽的哭聲打敗了她,打掉了她的勇氣、憤怒和報復心。媽媽停止了哭泣,好像在聽她說話。

微笑的男同學的媽媽又說:“這個就是高元標吧?我想問問,你為什么打我兒子?無緣無故的……打得臉青腫。”

媽媽猛一個揮手,打了哥哥一掌,哥哥沒有防備,跌倒了,并且嗚嗚低哭。

微笑的男同學的媽媽“啊呀”叫了一聲,說:“不要打他,不要打,不是要你打他,我就是來問一聲?!闭f著慌里慌張地往外走,好像害怕媽媽也打她,接著她的聲音在道地里響了,是一聲尖叫:“打你娘個賊匹!”

哥哥做事讓我很佩服。他站起身,慢慢地一點沒有遲疑地走向大門。我緊張得停止了心跳,覺得某種平衡就要打破,會徹底激怒媽媽。啪嗒一聲,電燈亮了。哥哥拉了電燈開關。燈光照著他的背影,亮得晃眼。桌子上擺著媽媽擺攤的格子箱,并沒有砸壞。哥哥看了一眼電燈,關上大門,拿臉盆舀水絞了毛巾,遞給媽媽。媽媽接了毛巾,拿在手里繼續(xù)哭,并沒有擦臉。哥哥倒了一杯水,媽媽也沒有接。哥哥把杯子放在灶頭,生了煤球爐,淘米燒飯。

只剩我一個人陪媽媽哭。我想到了另一件事,微笑男同學的媽媽是來告狀的,媽媽是她來告狀之后才曉得哥哥打人闖禍的,并立即懲罰了他,所以媽媽哭的原因并不是哥哥打人。時間完全對不上。媽媽哭是別的原因。

因為我的學雜費。我只能這么想了。比哥哥打人更重大的事只有一件,是我花了好多錢繳了學雜費。外婆經(jīng)常說,辛苦銅鈿快活用,趁錢是很辛苦的。這一筆學雜費,媽媽要擺多少天攤呢。如果人是倒著活的,年紀越活越小,那就可以不上學,不用繳學雜費。我偷偷地摸了摸書包帶子。金老師開的學雜費票子就在書包里。書包背了好幾個鐘頭了,勒得肩膀痛。我的思路歪到了另一條路:我的學雜費雖然害得媽媽大哭,但也是有好處的,如果媽媽的哭威懾力不夠強大,那么微笑男同學的媽媽此時就在瘋狂報復了,媽媽的家就被她拆了。學雜費也算是立了大功,七繞八彎間接地保護了媽媽的家。

哥哥把格子箱端到邊上,擦過桌子,盛了三碗飯,又從菜櫥拿出醬什錦菜和霉千張兩個菜。我希望哥哥不要沉默地做這些事,但他不叫我,我不好意思自行停止哭泣去幫他的忙。哥哥忙完了說:“媽媽,先吃一口飯吧?!彼f“一口飯”,語氣像個老年人。媽媽說吃不下。她已經(jīng)哭夠,拿毛巾擦了一把臉,走到臥室躺下。我也不想吃飯,滾倒在橋鋪上。哥哥走出房間。只有他一個人吃飯了,我想。但聽到了啪嗒一聲,哥哥拉滅了外間的燈,也回來睡下了。他也不吃。

7

早上起床,媽媽和哥哥已不在家,痰盂已經(jīng)倒過了。桌上放著一根油條,一個淡包,一碗粥,一盤醬什錦菜,與我到街里的第一頓早飯一式一樣。這是我到街里以后第二次吃到整根油條,沒有第一次好吃。吃過早餐,我想去看看媽媽擺攤。昨天哭了半夜,她眼睛是不是還紅腫著。但金老師叫我不要遲到,還是先去上學了。路上人人在看我,可能昨晚我們那一場哭已傳遍街里。不過教室亂哄哄的,沒人留意我。

中午放學回家,哥哥剛吃完飯,是炒飯,昨天沒吃的夜飯炒了炒。下飯還是醬什錦菜和霉千張。哥哥扔給我一把鑰匙。我問媽媽去了哪兒,她吃過飯沒有。他不回答,身影一閃出去了。我擁有了這輩子的第一把鑰匙,還是很高興的,說明獲得了信任。我拿著鑰匙在司必靈門鎖上試開。我過于心細,先是開著門試,靈的,司必靈的小舌頭縮了進去;然后關上門試,門果真能打開。以后我隨時能進門了。我找到一根細麻繩,串了鑰匙掛在脖子上。我見過別人這么掛。

下午放學回家,看到臺門口停著一輛獨輪車。果然老舅和妗母來了,坐在排凳上。媽媽拿著熱水瓶給老舅倒茶。我敳了敳,歡呼一聲跳到老舅腿上。媽媽說舅舅累了,天又熱,不要牛皮糖似的粘舅舅。老舅摸我的脖子,手粗糲得像麻石。我?guī)缀跬怂终粕嫌衅甙藗€硬繭。我說了很多話。大煙囪是在圍墻里的;望潮門;坐在江邊的石階洗澡;中學老師,女的,最好的老師,帶我去的小學;發(fā)了新課本新簿子;媽媽給了學雜費,讀書要花很多錢;有個大個頭舅舅給我吃了個雞翼梢,我其實不饞癆;外婆的背脊還痛不痛;哥哥打了一個街里小人的耳光;外面道地里有一棵香泡樹結了好幾個香泡;阿遠給我們家狗咬了后來怎樣了。老舅摟著我的肩,笑著聽我說話,他說外婆很掛念你,阿遠老早沒事了,腿上有個小疤,看不大出來。

妗母說,要乖,要懂事,要聽哥哥的話,不要怕,很快會好了。她摸了摸我的腦袋,又笑著說:“還是那么調(diào)皮,長胖了呢。我們見過面了就行,叫外婆放心。冬天衣裳放在你床上了。我們該回家去了?!?/p>

媽媽說:“吃了早夜飯再走吧?!?/p>

老舅說:“天就要黑了?!?/p>

老舅從一只大菜籃里拿出五個蒲子、四個南瓜,然后把籃里的番薯倒在地上。空籃子掛在獨輪車上。老舅推車,妗母跟在后面。他們走得快,車輪廓落落地出了弄堂。我有些心亂臉熱,手背筋脈別別跳動。這不到半小時,我嘰里呱啦說了一輩子的話,啰嗦得像只泥墻麻鳥。

吃過夜飯,媽媽卻開始燒菜。煮了兩大海碗梅干菜焐肉,放進菜櫥;和了一凹斗糯米粉,烤了許多個麥粿,我和哥哥各得了兩個,其他的裝進袋子。她對哥哥說了好多話。出門要推推門,看有沒有鎖好;夜里睡前也要檢查門窗;遇到事情去找擺攤的婆婆,她良心好;舅舅妗母捎來的番薯和南瓜,要早點吃掉,否則會爛掉。

我并不曉得媽媽要離開,只曉得第二天早晨醒來,又只剩下我一個人,桌上兩個淡包一盤醬什錦菜。中午放學,也沒看見媽媽和哥哥,我吃了麥粿當中飯。晚上哥哥回來了,媽媽沒有回來。

學雜費搞出了這么大事情,害得媽媽出走。哥哥不肯說媽媽去了哪里,只肯翻白眼,有時白眼也不翻,顧自練飛刀。他很久沒練飛刀了,這兩天又找出來練。我沒有辦法,抓住了他的衣服不肯放:“你說,你說。”

他說:“我不跟癆病鬼說話。”

我不是癆病鬼。哥哥還在記恨雞翼梢。我不該獨自吃下一個雞翼梢,可大個頭是好心給我吃的,而當時氣氛又怪,除了吃掉雞翼梢,想不出別的辦法。

夜里睡著,黑暗中活動著許多紅紅綠綠的鬼魂,單等著我嚇哭,以便循聲過來抓我。媽媽家里從沒這么黑過,黑得空間無窮無盡地伸展。蒙住腦袋,眼淚滲入小被子,盡量避免哭出聲,也避免呼吸過重。一個姿勢睡久了也不輕易翻身。哥哥翻身弄出很大聲音,一點不顧忌。我很緊張,悄悄伸著耳朵仔細聽半天,聽有沒有鬼抓他。哥哥不肯說媽媽去了哪里,可能是保護我,寧可他和媽媽兩個抵擋我的學雜費。他很照顧我的,每天三餐飯留在桌子上,早上淡包,中午、夜飯米飯,有一次他煮了一鑊番薯,吃了三天,餿掉了,沒吃完。

那天早上第一節(jié)課下課,老師剛走出教室,坐在前排的蘿卜頭就站起身敲了敲桌子,笑嘻嘻地大聲問我:“喂,永年牢監(jiān),刀疤婆到哪里去哭了?”

同學們轉(zhuǎn)過臉來看我,一大片白晃晃的表情,發(fā)笑,驚詫,緊張,期待我的反應?!暗侥睦锶タ蕖睅讉€字,讓我臉上掛不住。已經(jīng)過了這么多天,開學那夜的一場哭怎么又變成了話把。

我說:“你說什么?你放屁!”

蘿卜頭說:“你那個刀疤婆媽媽,是在百官哭,還是在杭州哭。”

“從百官哭到杭州,再從杭州哭到百官?!奔氀劾姓f。

細眼佬就是那個微笑男同學,眼睛又細又長,總是像在笑。雖然哥哥打過他,但他沒有對我記仇,遇到會打招呼。他這么一說,全班就亂哄哄大笑。街里人喜歡說洋氣的地名,好像他們?nèi)ミ^百官和杭州似的。

“一只眼睛在百官哭,一只眼睛在杭州哭?!碧}卜頭說。

同學們又大笑。我就動了手,把蘿卜頭推倒,幾個同學涌過來抓住我的兩條手臂,又有人抓住我的頭發(fā),把我的臉按在凳子上,鼻子重重一撞,流出了鼻頭紅血。我想起哥哥,他也曾這樣子遭朋友們背叛。

我們被金老師叫到了辦公室,她告訴我不應該動手,因為誰先動手,誰就是沒有道理。

“拳頭不會變成道理?!彼f,“拳頭只能證明沒有道理?!?/p>

“他說我媽媽到杭州哭,我媽媽哪有哭過?!蔽掖舐曊f。

“我沒有說他,我不是說他,我是問他。問也不能問?”蘿卜頭說,“我只是問了他一句,他就打我。”

“我不要你問?!蔽艺f,“我媽媽從來不哭,你媽媽才哭?!?/p>

“騙人,你媽在派出所哆天哆地地哭,我親眼看見的?!碧}卜頭說。

我一巴掌打過去。蘿卜頭雖然頭皮圓圓,卻這么無恥,亂造謠,造出來還有柄的。但我沒有打中他,手被金老師捉住,手腕很痛。金老師抓著我的手腕,沖劉老師微微笑,微微搖頭,很忍耐很大度。劉老師笑得大聲,是突然憋不住地笑:“撲哧?!?/p>

金老師說:“他們是問你,是關心你?!?/p>

劉老師又“撲哧”笑了一聲。

我說:“我不要關心?!?/p>

我膽子橫闊大,連金老師也敢頂撞。頂歸頂,我還是相信金老師的,從上學第一天起,她就微笑得和氣并且耐心。

“誰關心我的話,我會感謝?!苯鹄蠋熣f,臉色變得嚴肅,叫我們出去。

劉老師笑著說:“你這句話太精彩了。他們是問你,是關心你。哈哈,哈哈哈?!苯鹄蠋熞矌φf了一句什么,但我已走出辦公室,沒聽清。

細眼佬說“從百官哭到杭州,再從杭州哭到百官”,這句話在我的腦子里活了,出現(xiàn)動畫片場景:媽媽蓬頭赤腳,眼淚鼻涕,嘀嘀哆哆哭,從大煙囪哭到望潮門,再從望潮門哭到大煙囪。沒有云沒有藍天也沒有太陽,陰沉沉一團。風吹得媽媽頭發(fā)飛滿整張臉,像黑色柳條。許多人衣裳筆挺,亂糟糟跟著,嚴肅地看熱鬧。我火急慌忙逃走,雙腳做奔逃動作,卻是原地奔逃,并且無論我往哪個方向轉(zhuǎn)身,媽媽和看熱鬧的人群總是在前面。

我得到一個新綽號,叫哭作貓兒子。

許多同學有綽號,互相叫。有的綽號隨時可以叫,有的綽號背后叫當面不叫,有的綽號吵架罵人時候叫,有的綽號叫了會答應,有的綽號叫了會生氣。圓頭圓腦的同學叫蘿卜頭,微笑男同學叫細眼佬,高個子同學叫竹竿,漂亮洋娃娃女同學叫妖狐精,胖胖女同學叫神秘的大佛,扔沙包扔得最遠的同學叫東風洲際導彈。大多數(shù)人的綽號不大好聽,最難聽的綽號幾乎全歸了我。我得到了大量綽號,永年牢監(jiān)、殺人犯、里山人、刀疤婆兒子、夜牌頭猢猻以及哭作貓兒子。同學們喜歡叫著這些最難聽的綽號和我玩。叫“刀疤婆兒子”我就生氣,其他就不曉得哪個綽號該答應,哪個綽號該生氣了,只好暫時不生氣。生氣人緣會壞掉。外婆說過,做人好人緣就好。人緣好就朋友多,大家喜歡和你玩。同學們喜歡和我玩,我是高興的,但用難聽的綽號叫我,我不大高興。金老師說這是關心。關心很討厭,接受關心需要臉皮賊厚。我性格怪僻,人家好心好意,我內(nèi)心卻不見情。所以我的人緣一半好一半壞。

倒是愿意一半的好人緣能夠抵消掉一半的壞人緣,變作沒人緣,也許更好。我學習成績差,又沒見識。同學們一出生就生活在章家埠街里,還去過大地方,比如紹興,杭州,嘉興,妖狐精甚至去過上海,他們上小學之前就會拼音寫字背詩畫畫做算術,我都不會。我只會一些上不了臺面的很簡單的事,割草種菜爬樹倒痰盂之類,任誰一學就會的。

8

媽媽深更半夜回家了。

我和哥哥已經(jīng)睡下,聽到開門聲,接著燈亮了。我們起床出去,看見媽媽坐在排凳上出神,一個青布包袱放在桌上。媽媽有些發(fā)傻,蓬亂的頭發(fā)上沾著兩根草莖,眼睛失神地盯著墻角,衣裳滑膩膩,在燈光中發(fā)著油亮,很久沒洗過。這打扮和神態(tài)這么眼熟,搞得我恍恍惚惚。我已經(jīng)曉得一個真相:媽媽出遠門與我的學雜費沒有關系,學雜費并不特別貴,絕不會惹出這種特別嚴重的事情。她也不是因為哥哥打了人出去躲的,要躲也是哥哥躲。

哥哥走到媽媽的左手邊站著。我站在右手邊。媽媽的神情驚嚇了我們,我們連媽媽也沒叫一聲。我也許叫了,但聲音只在胡嚨底下抖了抖,沒有發(fā)出來。在媽媽身邊一站住,我就感覺不對頭,我們?nèi)齻€會變成雕像,情形很像媽媽痛哭的那夜,區(qū)別是這次媽媽沒有哭。這樣站下去恐怕又要站到半夜。我決定先動。我有個很敳氣的想頭:本來我們會像上次僵上個半夜,接著發(fā)生了壞事,媽媽走掉了;我一動,不僵了,就打破了事情的順序,那么本來會發(fā)生的壞事也許就不發(fā)生了。

我拿洗腳盆舀了水,又拿熱水瓶加了熱水,端到媽媽的腳下。媽媽脫了鞋襪,一只腳先慢慢放進洗腳盆,剛碰到水,腳猛一縮,嘴里嗞嗞響,提起腳放在膝蓋上。腳底有好幾個血泡,一個大血泡已經(jīng)破了,癟癟的。媽媽從洗腳盆撈了水,輕輕滴在破掉的血泡上,揉了揉,才將腳放回洗腳盆,再給另一只腳的血泡滴水。

長了這么多怕人的血泡,是走了很多路,一千一萬里路。細眼佬說“從百官哭到杭州,再從杭州哭到百官”——難道媽媽家的事,我的同學個個曉得,我卻不曉得?哥哥打細眼佬一個巴掌,是打得對了。哥哥預先曉得細眼佬該打。

哥哥也動了,洗鑊點火淘米做飯。我有些焦慮。上次哥哥也淘米做飯,結果媽媽走掉,今天哥哥又來淘米做飯,很可能把我先動而打破的順序又重新接上。

第二天是中秋節(jié),吃雞肉的大個頭舅舅又來了,帶來了兩個咸燒餅,送給我和哥哥一人一個,說是月餅。他的長手把咸燒餅舉到哥哥面前,和藹地說:“拿,拿,拿著呀?!备绺缈恐铑^站著,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哥哥識破了他是用咸燒餅冒充的月餅。他寬容大量地笑了笑,把咸燒餅擱在灶頭,遞了另一個咸燒餅給我,但沒有說話。我雖是里山人,可也識破了他的冒牌月餅,也像哥哥那樣低著頭不動。他又將這個咸燒餅擱在灶頭。

媽媽煮了一個髈子。今夜菜少,還有一碗青菜,一碗菠菜豆腐,一碗紅燒小雜魚。我們還是像上次那樣,在灶頭遠遠看他呼哧呼哧地吃老酒和吃髈子。我很佩服他的胃口,髈子那么肥的肉也能過老酒。他還是神采飛揚,說了很多話。他說他老婆沒有死掉,走失了這么多年,還能摸回家來,真當是奇跡。

“這樁事連我也想不到。”他吃過一口老酒,嘖了嘖味道,心滿意足地嘆口氣,“那么老高果然是冤枉的,白白坐了牢監(jiān),命苦哇。不過呢冤枉歸冤枉,可憐歸可憐,也不好空高興的,叫他別想再顛起來,聰明人規(guī)規(guī)矩矩的還有日子過,是不是?這是人生的真諦?!?/p>

忽然啪一聲,一掌打在臉上,他驚喜地說:“哦唷,這惹鬼的蚊子,你看看你看看,吃一肚子血,性命出脫,哈哈,哈哈?!咴掳?,蚊蟲多一半,八月半,蚊蟲少一半,九月九,蚊蟲蹭搗臼,十月十,蚊蟲死得滑澤澤?!夏耆说脑?,是不會錯的。”

他又說到兩個電視劇,《上海灘》和《大西洋底來的人》,一個書生當了一個大流氓,一條狗在海邊發(fā)現(xiàn)一個怪人?!安噬娨暱催^,黑白電視就看不下去?!彼f。他連彩色電視都看過,而我還沒有看見過黑白電視,所以未來充滿了希望。等我看到了電視,從黑白到彩色,我也會發(fā)現(xiàn)怪人。

大個頭舅舅說話還是很大聲,知識很豐富,強大,有活力有魄力。他大概說得太興奮,忘記了上次的一道程序:讓我叫舅舅,把我叫過去,再搛一塊肉或一條魚給我吃。我心里已有準備,如果他叫我去吃,我就低著頭不動,裝作沒聽見。這是剛剛從哥哥那里學到的辦法。我有了準備,他卻忘記了這道程序,讓我深深失望。所以他也有缺點的,不大會玩游戲。

吃了一碗飯,他用力打了個飽呃,搖搖擺擺地出去。天早已暗了,窗外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連月亮也沒看到。哥哥猛地拿起兩個咸燒餅,向窗口扔了一個,又扔了一個。咸燒餅飛出去就無影無蹤。媽媽看了哥哥一眼,沒有罵他亂扔東西。咸燒餅雖然便宜,扔掉也可惜的,我想,但扔掉有扔掉的道理,寧可不吃,也不能讓人看輕,以為我們連月餅和咸燒餅也認不出。哥哥這一扔,告訴我一個道理:為了榮譽,可以舍棄吃食。哥哥望著窗外,牙齒咬著下嘴唇。媽媽疲倦地起身,托著后腰走向桌子??梢猿燥埩?,我早已肚饑。

忽然聽到大個頭舅舅在門外大聲說話:“夜飯吃過了?”

“要死了老郭,嚇我一跳,黑咕隆咚的在惹鬼啊,我道是誰呢。”是王阿姨的聲音,“又來吃了?今天吃得滿意不?”

“沒有上次滿意?!贝髠€頭舅舅說,“髈子沒有燒好?!?/p>

“你真當有吃??!蓖醢⒁陶f,“還不大滿意呢,要求太高了吧?!?/p>

大個頭舅舅哈哈大笑。腳步聲遠去。原來他一直摸黑站在門外沒有走,在等某個鄰居,這么說上幾句話。這是他的習慣或規(guī)矩罷,吃喝之后,向我們鄰居公布他的評價。這次他不大滿意,讓我有些難過和歉疚。不過幾個菜他全吃光了,只剩下湯汁以及他吐了一地的骨頭。幸虧他是今天過來吃喝的,媽媽恰好回家了,如果提前幾天,只有我和哥哥兩個人,不會煮飯做菜,他只能吃醬什錦菜、霉豆腐或醬油湯,就更不滿意了。媽媽臨走時煮好的兩大海碗梅干菜焐肉,我們吃了不到一個月就吃光了,咸鹵也沒剩下??赡芫褪且驗榻裉斐缘貌淮鬂M意,他才吃了個精光——上次他吃得滿意,就沒有吃光,留下了小半碗螺螄和半碗青菜。他吃飯和說話是有技術的。

媽媽回家只住了幾天,又出遠門了。我失去了方向。夏天到街里是投奔媽媽來的,但媽媽出走了,也就是我投奔不著媽媽,只投奔到媽媽的房子。這算什么事呢。

早飯吃了兩個淡包。桌子上排著一些錢,兩張一塊,一張五角,一張一角,還有兩個五分的和三個兩分的镴角子,一共兩塊七角六分。另外還有兩張連在一起的十斤糧票,一共二十斤。我想哥哥這是要去糴米了。但哥哥塞給我兩只蛇皮線袋和兩根繩子,自己拿了一根扁擔。那么是我們一起去。我說:“上課怎么辦?”哥哥不答,拿了錢和糧票放在口袋里,將扁擔擱在肩上出門。我只好拿著蛇皮線袋跟在后面。

以前我沒有來過糧管所。一個很大的道地,一排平房,門開得很闊。屋里很空很大,安靜得陰細細。地面是平滑的灰黑色水門汀。進門有一臺扇谷的風車。我驚喜了一下。外婆家也有一臺這樣的風車,我空搖過好多次手柄。

哥哥走到一個堡壘似的臺子下,從高高的窗洞遞進錢和糧票,又走到一個鐵架子那里,對一個男人說:“十斤一袋,十斤一袋,一共兩袋。”他從我手中奪過一只蛇皮線袋,張開袋口接好,白米就沙一聲從槽口傾瀉出來。我急忙遞過另一只蛇皮線袋,很快也接了米。哥哥用繩子系住袋口,做了環(huán),串上扁擔,“嗯”一聲提起,試試分量,又放回地上,轉(zhuǎn)身走出了大門。我蹲下來,將扁擔擱在肩上,弓著身子猛一用力,挑起了兩袋米,搖搖擺擺地轉(zhuǎn)了兩三個圈,總算穩(wěn)住。真當是太羞恥了。大人們挑起擔從不轉(zhuǎn)圈子。輕擔子我也不轉(zhuǎn)圈的。我臉上燙乎乎,頭發(fā)在前額亂動。

“哇呀??!”一個響亮的聲音大喊,“這么小的小人,怎么挑得動?要傷人的!你家大人呢?真當敳毒毒的啦!”

我被米擔繃住沒法轉(zhuǎn)頭,看不見說話的人,但心里涌起了驕傲,沓沓沓沖出大門,沖進了道地。米袋很調(diào)皮,沖得比我還快,好像要帶著我起飛。哥哥的肩膀是沒有挑過擔的,他不能挑米回家。二十斤米非常重,別說哥哥那副嫩生生的肩胳,連我挑也很吃力,兩個額角的筋繃得別別別地跳。很難讓米袋安靜下來,總是東蕩一下西蕩一下,蕩得我躄來拐去,好幾次差點拐到爛陽溝里。哥哥走路很快,已經(jīng)走到弄堂的盡頭,不過沒關系,這條路我已曉得怎么走了。

必須我們兩個人一起,才能完成到糧管所糴米的任務。哥哥不能挑擔,而我不曉得怎么糴米。下一次我可以獨自糴米了,唯一的障礙是那個付錢的堡壘,窗洞太高夠不著,但我已看好了一把木頭椅子,在大門邊的磅秤旁邊,端過來墊腳,就可以夠著。這是第一個讓我高興的事,曉得了街里人怎么糴米。第二個高興的事,幫上了哥哥的忙。第三個,哥哥和我的關系有了新進展,我們合作糴了米,像一家人了。

9

冬天很麻煩。我老是忘記添衣裳,老是感冒,咳破胡嚨,鼻涕吱吱咕咕響,同學們露出嫌棄的表情,做嘔吐的動作。別的同學感冒,也一樣咳嗽鼻涕響,卻沒人嫌棄嘔吐。這就是我人緣一半好一半壞。他們愿意嫌棄我,是好,他們嫌棄我,是壞??人员亲禹憻o所謂,討厭的是手腳生凍瘡,手背紅腫發(fā)紫發(fā)癢,腳趾也癢得踢墻壁。

放寒假的第三天,老舅來接我和哥哥去外婆家過年。我跳到老舅背上立即想走,但哥哥不肯去,說要在家等媽媽回來。哥哥說得對,媽媽隨時回來,不在她家等她恐怕是不適宜的。我也要等媽媽。

年底腳跟,妗母和表姐來了,挑了兩只籃子,裝著無數(shù)好吃的東西,年糕、粽子、白菜、腌菜,一缽頭油豆腐肉、一缽頭魚凍、一缽頭浸了蝦油鹵的白斬雞,兩個餅干盒裝滿了炒熟的零食,一個是葵花子、南瓜子和花生,另一個是番薯糕絲。

表姐看見我,坍眼說:“咦,你看你,烏鬼灶貓的,三年六個月沒洗澡了吧?!?/p>

我說:“沒有三年六個月,最多三個月。”

“頭發(fā)養(yǎng)這么興,蓬頭野鬼一樣?!北斫阏f,領著我去了剃頭店。

第一次在街里的剃頭店剃頭,小心翼翼地坐上會轉(zhuǎn)圈的椅子。大鏡子里有個怪模樣的人,嚇了我一跳:披頭散發(fā),腦袋上堆滿了亂茅草,野人一個。衣服也油光發(fā)亮。我從不曉得留意外貌。大鏡子照見了別人眼中的我。表姐說我“烏鬼灶貓”,原來是這個樣。每天上學,回家,上街,玩耍,是這副鬼樣子。我想了一遍教室里的座位、每個座位上的同學、講臺上的老師,以及他們的眼神和他們腦子里的想法。

剃頭師傅摸摸我的頭輕聲說:“賊賊臭的啦?!甭曇舻偷寐牪磺?,好像肚子叫,但他的嫌棄很明顯,就差呸我了。他把我揪下椅子,推到角落的排凳上,把我的頭撳在臉盆里,用熱水肥皂洗頭發(fā)。他兩只大手力氣很大,像老虎鉗,我的腦袋就搓圓了。幸虧剃頭師傅在洗頭發(fā),水流了我一頭一臉,沒人曉得我哭了。他是個很浪費的人,打了三次肥皂。

坐回轉(zhuǎn)圈的椅子,剃頭師傅拿起梳子和剪刀開始動手。以前在外婆家剃頭,剃頭師傅坐在長凳上,我站著,他用兩條腿夾住我,讓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F(xiàn)在是我坐著,剃頭師傅站著,倒過來了。

剃好頭,趁著表姐付錢,我又偷偷看了看大鏡子,發(fā)現(xiàn)已變回很久以前的樣子,臉色也白凈了。

外婆家每個年底要撣一次蓬塵,大掃除。妗母和表姐也給媽媽家撣了蓬塵,頭上包藍色印花布,圍上布襕,套了袖套,把我和哥哥趕到道地里,拿著撣帚到處撣灰塵和蜘蛛網(wǎng)。格子箱端到道地上,濕布輕輕擦掉灰白色,露出木頭的淡紅色,這過程很爽心悅目。

“你記掛不記掛我啊?”表姐說。

“記掛的?!蔽艺f。

表姐大笑著喊:“姆媽,他說記掛我的?!?/p>

“好的好的,聰明的?!辨∧敢泊笮Α?/p>

幸虧我說記掛的,否則她們會生氣。但她們也用不著這么大笑,笑得我很沒面子。

“撣過了蓬塵,就撣掉了晦氣,姑夫就會回來了?!北斫阏f。

“姑夫是誰?”我說。

“我的姑夫,就是你的爸爸?!北斫阏f。

“你的姑夫要回來?”我說。表姐還有一個姑夫,倒沒聽她說過。原來表姐也有我不曉得的秘密。

撣過蓬塵之后,空氣里一股潮濕灰塵氣味。表姐倒了開水,將我脫得赤條條的,坐在木盆里,拿著毛巾給我洗澡。開水很燙,天很冷,表姐手很重,毛巾很粗,澡洗得很痛。

表姐和妗母又洗了三大盆的衣裳,才開始做夜飯。菜很高級,是年三十夜的規(guī)格,有雞肉、魚凍、油豆腐肉、白菜和腌菜。好多天沒有這樣正式吃飯了。四個人占了桌子四邊,妗母坐了太師椅。她說:“今天算是給你們過年三十了。如果想到外婆家來,就直接來,還可以再過一個年三十?!?/p>

雖然算作年三十,妗母又是個大人,卻不吃酒。菜好,飯又足,我吃得太飽,偷偷干嘔了幾下。

妗母和表姐早早睡了,她們躺在媽媽的床上。我夢見肚子飽醒了,聽到妗母和表姐在說夢話。表姐說,她想學洋車,以后到街里來開個裁縫店。妗母說,學個洋車起碼也要三十塊錢,怎么拿得出?姑媽借去的那二十塊錢,她暫時是還不出的。表姐說,洋車師傅不肯欠一欠嗎?妗母說,師傅銅鈿怎么可以欠?我在夢中想,要是我有三十塊錢,表姐就可以學洋車了,到街里開店,做個街里人,我可以經(jīng)常找她玩,那就美好了。美好的日子,只差三十塊錢。妗母說,你就是不想在里山結婚。這時哥哥翻了個身,她們就不說話了。突然聽到醬廠嗚哇的排氣聲,側著耳朵聽了很久,只有輕微的呼嚕聲,沒人再說夢話。

第二天早上是青菜湯年糕,放了不少豬油,熱乎乎的透骨鮮。妗母挑了兩只空籃子,說是要到菜場買點年貨再回家。我跟她們一起去,既帶路又送行。

菜場里人很多,好多人在同時說話,嗡嗡嗡的。水作店的門口擠滿了人,好多只手舉著豆制品票,在買豆腐和油豆腐。我看得傻了。以前多次路過菜場,從沒這么熱鬧的,過年就是過年。

那么多手的中間,認出了一個腦袋,是大個頭舅舅,比別人高出大半個頭。他力氣大,擠得人群向兩邊倒,一片聲尖叫喝罵。我害怕人群散開來撞倒,繞到了側邊。水作店里忽然發(fā)出一聲巨響,一個精瘦的女人拿著喇叭說:“軋什么屙渣,排隊排隊,都給我排隊,惹鬼價搗什么亂?!崩嚷曈猪懹趾牪淮笄?。瘦女人另一只手還拿了一根小竹棒,不時在人們的腦袋上輕敲,說著“排隊,別擠”。

瘦女人的小竹棒終于敲到了大個頭舅舅的頭上。我嚇得胡嚨發(fā)緊,心跳得像蕩秋千。大個頭舅舅這樣一條好漢,怎么肯讓人竹棒敲頭?一發(fā)怒恐怕會拆了水作店。但瘦女人一點不害怕,放下喇叭,大聲說:“郭大塊頭,你賊娘的亂擠個鬼啊,隊不會排嗎?!?/p>

大個頭舅舅并沒有發(fā)怒。他說:“我沒有亂擠啊哈哈,俞經(jīng)理幫幫忙先給我買一下,我排隊排到了?!闭f著把手里的錢票往瘦女人手里塞。

他接受了瘦女人竹棒的蔑視,臉皮厚得像一塊磚頭,涎皮賴臉地笑成馬屁精,讓我有說不出的失望。不是希望他大鬧水作店,只是覺得為了幾塊豆腐就威風掃地,太說不過去。這個瘦女人一定是更厲害的人物。

大個頭舅舅高舉著手托了幾塊豆腐,手腕里掛著一包油豆腐,兇猛地團團轉(zhuǎn)著身,擠得好幾個人往后退。他從側邊擠出人群,正好威風凜凜地站在了我面前,像立起了一扇厚木板大門,我的鼻子只夠到他的大腿。他沒看到我。他太高太大,腦袋聳在半天上,眼睛離我太遠,看不到。我也沒有叫他。我以前碰到叫過他,他耳朵也離我太遠,聽不到的。

他把油豆腐扔進一個女人的籃里,豆腐則是彎下腰小心放進去,又呼地直起身,左手提著籃,右手抓住了女人的雙手,臉上笑得意氣風發(fā),冒著豪邁的熱氣,拖死狗似的拖著女人,大踏步奔向另一個菜攤。女人的姿勢別扭怪異,身子和手麻花一樣擰著,跌跌撞撞地奔跑。

表姐昨天說過準備買甘蔗和荸薺。在菜場轉(zhuǎn)了半圈,就找到了甘蔗攤,遠遠地圍著幾個人,妗母和表姐也在。面前的人群一層又一層,全是走動的大腿,帶著冷風。擠到甘蔗攤,她們已經(jīng)走掉了。荸薺攤也沒找著。

倒是又看到了大個頭舅舅,在魚攤邊上蹲著,像一頭熊,女人站在旁邊研究著攤上的胖頭魚。是這個女人,我認得她——今天她倒穿得絲絲整整的——我認得她,她就是我開學那天繳了學雜費之后遇到過的女人,她從鎮(zhèn)外慢慢走進來,一大群人跟在她后面,一直跟到陳家臺門。

原來那天看到的臟兮兮的女人,是大個頭舅舅的老婆。大個頭舅舅這么光鮮的人,他老婆那天卻穿得膩腥骯臟,真當想不到。那天也真是混亂,發(fā)生了很多事,走錯了學校,中學的女老師送到小學,被學雜費嚇哭,哥哥打了細眼佬的耳光,遇到了這個女人,夜里媽媽又大哭了一場。

腦子里又閃出那種敳想頭:那天如果某件事沒有發(fā)生,比如,我沒走錯學校,沒繳學雜費,沒遇到邋遢女人,哥哥沒打細眼佬,媽媽沒哭,那么后來的事就不同了,媽媽也許就不會離開,還是天天在街上擺攤??偸俏移婀值爻隽隋e,才搞出亂七八糟的事。

在菜場外的商店找到了妗母和表姐。表姐挑著籃子站在店門口等,扁擔上已掛了一捆甘蔗。妗母從店里出來,把一捆炮仗放進籃子。她看見我,問我要不要也買一捆炮仗,年三十夜讓哥哥也放個響。

“不要不要,我不要炮仗。”我亂搖腦袋。

“你還是怕放炮仗,哈哈,真當沒用?!北斫阏f。

老舅喜歡年三十半夜放炮仗,我不喜歡,我連放過的炮仗蒂頭也害怕,它在半空中嘭啪兩響之后掉下地,小朋友們就沖上去搶,我從來不敢搶,擔心撿到手它又炸一次。我這人很沒用。外婆、老舅、妗母、表哥、表姐、媽媽、哥哥,意見一致,他們在不同場合都這樣評價過我:“真當沒用?!?/p>

我是半個街里人了,妗母和表姐來買年貨,本來應該再陪一陪,可表姐說我沒用,我就不好意思繼續(xù)陪,只好悄悄溜走。

10

過年過得超級冷清。年夜飯倒是吃了冷凍的豬肉和雞肉,但沒吃蔬菜,腌菜也沒吃,這樣就吃得很油膩,喝了兩杯白開水。哥哥吃過夜飯就跑出去玩了,我也在弄堂、大街瞎走了一圈,還穿過望潮門到大埂上。起初還有幾個人在散步,很快只剩下我,天也黑了,沒什么看頭,又吹了冷風,鼻子流出清水鼻涕。于是回家睡覺,躺在被窩里聽著遠近的炮仗睡著了。哥哥回來時,我有些知覺,眼皮感覺到了燈光的重量,還隱隱聽到他上床的聲音,緊接著一陣密集的炮仗聲將我吵醒,估計是到了半夜十二點,需要將舊年炸掉。我們臺門的道地里也炸了好多次很響的炮仗,總是長時間沉默后炸響,總是很突然,搞得我心驚肉跳。

第二天早上醒來,意外地發(fā)現(xiàn)媽媽也已經(jīng)回家,還給我準備了新衣服。這正月初一的午飯就豐盛了,除了豬肉和雞肉,還吃到了白菜和腌菜湯。媽媽不大說話,沒說她去了哪里,也沒說是怎么回來的。不過我有個新發(fā)現(xiàn):吃了腌菜湯之后,豬肉就特別好吃。午飯后我得到半個火車面包,哥哥也得到半個。

正月初二是去外婆家拜歲的日子。突然之間,真正確認了我已經(jīng)住在街里媽媽家這個事實,曉得了“到外婆家拜歲”是怎么回事:媽媽和哥哥每年正月初二一大早起床,吃過早飯,走幾十里路去外婆家。就是這樣。我急忙從床上爬起,穿好棉衣棉褲,走出臥室。媽媽和哥哥不在家。桌子上擺著一碗糯米湯圓,有點熱氣。還有一小碟腌菜。鑊是空的。他們?nèi)チ四睦锬??惴惴不安地坐了一會兒。也許他們?nèi)ベI包頭了。拜歲作興送包頭,普通的是兩個包頭,桂圓包頭和荔枝包頭,媽媽和哥哥到外婆家過年,則是三個包頭,多一個青糖、紅棗或雞蛋糕的包頭,另外帶點零食,或餅干,或糕干,或甘蔗,或荸薺,或蜜餞果脯,不算包頭。

如果去買包頭,那是買好了直接出發(fā),或者說出發(fā)之后半路上買,不必再回家打轉(zhuǎn)——我驚跳起來,顧不得吃糯米湯圓,飛奔出去。他們把我忘在家里了!他們已經(jīng)去外婆家了,把我忘了!以前每年正月初二去外婆家是他們兩個人,所以今年他們把我忘了!我兩只腳踩了火似的拼命跺地,急急慌慌走出弄堂,嗚嗚哇哇哭著,走過空地、中學和醬廠。

田野的遼闊幾乎忘記掉了,一眼可以望到很遠。太陽照在臉上發(fā)涼。路上有好幾撥人,一簇一簇地移動,也是去拜歲的。追上第一撥人之前,先結束了我的哭泣。在田野的大路上哭目標太明顯,很難為情的。追過三撥人,果然追上了媽媽和哥哥。媽媽挑著兩只小菜籃,菜籃上蓋著毛巾,哥哥空著手蕩發(fā)蕩發(fā)地走。我悶聲不響地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哥哥回頭發(fā)現(xiàn)了我,說:“咦!”

我哇一聲哭了。

這場哭連我自己也沒防到。似乎有無數(shù)理由哭,但其實不曉得為什么哭。

“你來做什么?”媽媽氣呼呼地說,“這么遠的路,你走到要脫力的你不曉得嗎?”她又下了一個強硬的命令:“回家去?!?/p>

但外婆說過,我不會不回去看她。我不去就變成了叛徒。

“你家里的門有沒有關好?”哥哥問。

哥哥的這個問句,像定身法將我定住了。我沒關門。我記得的。我心一急就直奔出來,沒想到關門。進了小偷禍就闖得太大了。沒得選擇了,也沒了求情的余地,我哇哇哭著往回走,哭聲像面條一樣長且彎曲。腦子里滿是小偷,一百個小偷,從媽媽家的大門和窗子里進進出出,偷走媽媽的格子箱。而我是罪魁禍首,闖出這么大的禍,只能抵命了。

也許并沒有小偷,小偷也要過年,小偷過年也要走親戚,要去外婆家,沒有時間做小偷。但我不敢深想,果斷止住了這個敳想頭。根據(jù)經(jīng)驗,任何僥幸的想頭都是危險的,會遭到事實殘酷的反咬。

突然又想通了另一個事實:媽媽和哥哥并不是忘記了我。他們是故意、存心地不讓我去外婆家。故意將我一個人扔在媽媽家里,留給小偷。就這樣拋棄了我。

記憶變作了空白。不曉得什么時候又結束了哭,也不曉得怎么回到了媽媽的家,也忘了檢查家里進沒進過小偷。忽然門口人影一閃,我才嚇醒了,發(fā)現(xiàn)我已坐在排凳上發(fā)敳。

哥哥從門口探頭進來,笑嘻嘻地說:“小偷沒來啊,還好還好,算你運氣。中飯夜飯你自己會弄的吧?我不管了噢?!?/p>

有那么一瞬間,我還以為他是回來接我的,但不是。他縮了出去,好像是誰拉著繩子拖走的。我說:“格子箱沒偷走?!敝粊淼眉罢f這句話,就又看不見他了。我跑到門外“喂”了一聲。

他說:“你好好看著家。外婆家你就不用去了。你一向是住在外婆家,還沒住厭嗎?我跑得快,所以回來看看,馬上要去追媽媽的。你正月初二就哇哇哭,晦氣不晦氣?你害得我多走了十里路!”

“那……那……那你……你給我站住。”我說。

他竟然真的站住了,不耐煩地轉(zhuǎn)過頭來說:“還有什么事?”

“那你幫我叫一聲外婆,叫一聲老舅和妗母,表姐表哥也要叫一聲?!蔽艺f。

“肉麻!我替你叫了,我可以得到什么好處呢?”他說。

我沮喪了,我果然沒有好處可以給他。

“打殺寶給我?!彼f,“等我回來就給我?!?/p>

打殺寶藏在床底下。它將不再屬于我,就變得很不割舍。不過哥哥替我叫了外婆他們,這么幫我,給他打殺寶也應該。到了外婆家,妗母就端出早點心,小炒年糕和綠豆粽子,外婆會搛一塊白斬雞,蘸過醬油撳在哥哥的碗里。

太陽已經(jīng)照到道地里,照得鵝卵石顏色鮮明,黃色,紅色,黑色,還有青灰色。鵝卵石凸凹不平,打殺寶轉(zhuǎn)得很吃力,不斷躺倒瞎?jié)L,布帶鞭子一抽,還會飛出亂撞。我跑到臺門外。臺門口有一塊水門汀,又平又光滑,太陽照著,深灰變了淺灰。這是打打殺寶的好地方。鞭子抽在打殺寶上,同時也抽在水門汀上,打殺寶吱吱吱地急速旋轉(zhuǎn)??粗鼭u漸慢下,再抽上幾鞭。

鄰居小姑娘也出來了,端著一只紅色的塑膠小矮凳,放在水門汀的正中間,小矮凳上還有一個紙盒子。她坐在小矮凳上,打開紙盒子,里面有七八個五顏六色的小東西,像一根火柴棍穿過一頂小小的尖帽子。拿了一個在水門汀上輕輕一轉(zhuǎn),就旋轉(zhuǎn)了,又拿一個旋轉(zhuǎn),一會兒在水門汀上轉(zhuǎn)起了七八個小東西,非常好看。

我想問她:“你也沒有去你外婆家拜歲嗎?”但小姑娘板著臉,并不看我一眼,好像我欠了她一塊錢似的,這句問話在我的嘴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又咽下了肚子。她和她的小東西占據(jù)了水門汀的中央,搞得我的打殺寶施展不開。我讓打殺寶轉(zhuǎn)著,飛跑回家,抓了一把番薯糕絲塞在口袋里,出來繼續(xù)玩打殺寶,先拿出一條番薯糕絲廓落落地吃了,又拿出一條,叼在嘴上,裝作吃香煙。

小姑娘也回了一趟家,抱了一個洋娃娃出來。洋娃娃穿著粉紅的裙子,濃黑的長睫毛,一動會眨眼睛。她還拿了一盒餅干,拿起一塊,喂到洋娃娃嘴里,說:“吃吧吃吧,這是小兔子餅干,吃過小兔子餅干,再給你吃一塊小熊餅干。吃過了餅干,再給你玩小陀螺,轉(zhuǎn)啊轉(zhuǎn)。我們玩漂漂亮亮的小陀螺,吃甜甜粉粉的動物餅干。我們不玩里山人的丑陀螺,不吃里山人的豬食。”

我越聽越怒,用力抽了一鞭子,打殺寶橫飛出去,砰一聲撞在小矮凳的腿上,又滾向墻壁,在媽媽的雙輪車下面亂轉(zhuǎn)。

小姑娘尖聲哭喊起來:“爸爸,爸爸,他砸我,爸爸,刀疤阿姨的兒子,砸死我了?!?/p>

起初我不曉得她在喊叫什么,等聽清已經(jīng)遲了,她爸爸像豹子似的沖出來,問她傷在哪里。她不說,撫著腦袋哭。她爸爸從我手里奪過鞭子,說:“你這殺人犯的小鬼頭,長大了也是個殺人犯。”

鞭子落到我的腦袋上,感覺像一只一只飛起的鳥。他氣得呼哧呼哧,像要殺了我,打了七八下,扔掉鞭子,橫了我一眼,抱起小姑娘進了臺門。腦袋開始辣辣地疼,像貼了好幾條滾燙的紙。他又走了出來,收拾小矮凳、小陀螺、動物餅干和洋娃娃,兩手提著,走到我面前停頓了一秒鐘,一腳踢在我的肚子上。

倒下時是屁股先著地,所以還不算痛,但他的鞋底把我過年穿的新衣裳弄臟了。真當不上算,外婆家拜歲沒得去,玩?zhèn)€打殺寶還闖禍,惹哭了小姑娘。我后悔追上了媽媽和哥哥,否則哥哥也不會想到打殺寶,我也不會在正月初二打什么打殺寶。

只得老實了,躲在家里過完年。媽媽初五回家后,小姑娘和她爸爸好像也沒告狀,因此我逃脫了媽媽的懲罰。媽媽還提前準備好了學雜費,在她再次遠行之前交給了我。我不再在道地里逗留,如果要出去玩,就以最快速度穿過道地,跑出臺門。但還是有幾次遇到了小姑娘,她看見我就尖叫,說我打死了她,或者說我撞死了她。我已經(jīng)變聰明,她一尖叫,就逃得無影無蹤,這樣就打不死她也撞不死她了,她爸爸就殺不了我。我可能長得太可怕。我在教室的窗玻璃上研究過我的長相,可能因為看慣了自己的相貌,沒有研究出可怕在哪里。要是恢復隱身術就好了。金老師上課時讓我們說一個“我希望”的句子,細眼佬說,我希望長大當個科學家。金老師說他有志氣。妖狐精說,我希望有一架錄音機聽歌曲。金老師說她句子結構復雜并且意思前衛(wèi)。東風洲際導彈說,我希望學會加里森敢死隊的飛刀。金老師說飛刀不能亂飛。我說,我希望有隱身法。金老師說哦。我的希望是最不起眼的,金老師只給了一個哦,但我的希望才最有希望實現(xiàn),因為我曾經(jīng)實現(xiàn)過。

我還希望有一只又潮又軟的手將著我,讓我能夠不再闖禍。那只手在章鎮(zhèn)中學。去年開學報到那天跑錯學校,正感覺投奔不著,一輩子要完蛋,那只手將著我的手,送我到了小學,我的人生又有了著落。那個女老師神態(tài)很篤定。我羨慕她的神態(tài)。

細眼佬嘲笑我不敢逃課。他向全班宣布:“鄉(xiāng)下人會逃課,我們不逃課,里山人不敢逃課?!彼f的“我們”是指街里人。街里人從來不說自己是街里人,只說“我們”?!拔覀儭眱蓚€字讓人感覺牢不可破。細眼佬坐在課桌上大聲說:“你們想想,永年牢監(jiān)、哭作貓兒子、夜牌頭猢猻,他逃過一次課嗎?一次也沒逃過,他不敢,因為他是個里山人?!?/p>

他連著說了我四個綽號,蔑視到了極點,我漲紅了臉說:“誰說的?”

當天就證明了他是錯的。我逃課了。下午第一節(jié)課一下課,拎起書包做賊一樣逃出學校。書包必須拎在手里,才不象是逃學的樣子,直到校門口才背好。校門口的空地雖大,但不夠安全,我決定往醬廠方向走,這個方向通向鎮(zhèn)外,不容易碰到老師和同學。

逃課必須有伙伴,兩個人,或三個人。獨自一人逃課無聊透頂。去哪里玩呢?爬山,玩水,鉆蘆竹叢,有什么意思?醬廠圍墻和小店之間有一個縫隙,我鉆進去,坐在碎瓦斷磚的垃圾堆上。垃圾堆也找不出好玩的東西。我只好掏摸書包,在最底下摸到了一小包番薯糕絲,硬硬的還有尖角。這是寒假結束第一天上學之前放進去的,準備課間吃,卻一直忘記,忘了三個月,恐怕已潮掉了。取了一條吃,居然咬得廓落落響,沒有潮掉。

攥著這包番薯糕絲拐進了中學,一點也不膽怯。找了好幾個辦公室,才找到女老師。她穿著綠色大圓花的衣服,坐在辦公桌后面寫字。我鼓了一大口勇氣,腦門一涼就沖了進去,拿出那袋番薯糕絲,放在她辦公桌的玻璃臺板上。一瞬間窘得臉皮亂飛,轉(zhuǎn)頭逃跑。女老師一把抓住了我的后領,她力氣蠻大,我就變成了原地奔逃,像吊在空中做奔逃的動作。

她問:“怎么回事?你是誰?番薯片是誰給的?”

脖子感覺到她的手又冷又硬,而不是又潮又軟。我用勁向前一掙,逃脫了她的手掌,飛也似的逃出中學。街里人從來叫不出“番薯糕絲”這個名字,總是叫作“番薯片”,連女老師也叫不出來。

女老師已經(jīng)不認得我了,我想念了她好多天,可她已不認得我。臉上熱得火燙。怎么做出了這種事,太愚蠢了。而且街里人從來看不上番薯的,自然也看不上番薯糕絲,街里的女老師更看不上番薯糕絲。我忘記了擺攤老太婆給我的教訓,用低賤的番薯糕絲冒犯了我最喜歡的女老師。我又疑心認錯了人,也許這個女老師并不是那個女老師,她的聲音也有點不像。這時我還沒意識到我可能又闖了禍了。

11

臺門外有幾個人的背影,道地里人更多,散亂地站著,嚶嚶哦哦地說話,聽聲音個個很有道理的樣子。這個場頭,與大個頭舅舅的老婆回到陳家臺門幾乎一模一樣:圍觀的人們暗地里的興奮壓抑不住,在臉上星星飛動。人群一直排到媽媽家里。不曉得出了什么事。我慌里慌張地擠進家門,忽然聽到老舅的說話聲,松了一口氣。老舅在就好,有靠山戤了。

老舅和幾個男人坐在桌旁吃茶。老舅的坐相特別難看,用大腿坐在狹窄的長凳上,屁股向后賴下去一大坨,像坐在料缸頭撒屙。太師椅坐的是一個瘦男人,短短的頭發(fā)濕濕亮亮,剛洗過頭的樣子,他臉皮發(fā)黃,模樣有些兇巴巴,但臉上在微笑,低著眉眼看著桌子,聽著老舅他們說話,并不出聲。我想到了一句話,笑面虎。我聽到過好幾次笑面虎,以前不曉得什么樣是笑面虎,此時突然曉得了。他這樣長得兇巴巴而微笑,就是笑面虎。

屋里還有好幾個聊天的人是站著的,幾張排凳空著也不坐,尖下巴的鄰居也在。我的目光艱難地穿過人縫,看到了妗母和媽媽站在灶頭。妗母打著手勢在說話。媽媽揚起臉微笑著,眼睛亮亮的,好像有些害羞,頭發(fā)蓬亂,衣服穿得油油亮。她瘦了許多,氣色倒還好,并且少見地微笑著,刀疤發(fā)著紅光。媽媽總算又回家了。

大概沒出什么壞事。我的心回落到肚皮里,頭就暈了,所有人退到了另一個遙遠的世界,嗡嗡嗡響著,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我不敢出聲,也不敢放下書包,以免動作過大,貼著墻壁一步一挪地悄悄挪到臥室門口,身子緊緊靠在墻上。

這許多人,在媽媽家做什么呢。他們的表情和語氣,又放松又愉快又興奮又惋惜,好像誰闖了大禍又平息了。我飛快地回憶了一遍今天做過的事,逃課,并冒犯了中學女老師。這兩樁事情不是很嚴重吧?最多受到擰耳朵的懲罰,不必出動這么多人。如果闖的禍很大,一進家門,他們就會抓住我責備我。那是不是哥哥闖的禍呢。我看見哥哥坐在太師椅后面的小凳上。他也逃課了?他逃課所以被抓回家,所以這么多人來看熱鬧?但哥哥仰著臉聽老舅他們聊天,也不像闖了禍,不像逃課被抓。那么只有一種可能,是我闖的禍??催@陣勢,我闖的禍恐怕非常大,不可能只是逃課或送番薯糕絲那么簡單,所以他們還商量不下怎么懲罰,所以哥哥也被提前叫回家里而我卻沒得到通知,所以連老舅和妗母也走了幾十里路,趕到街里來救我了。

或許只是還沒發(fā)現(xiàn)我,一旦發(fā)現(xiàn),我就完蛋。

推開門躲進臥室,將書包放在梳頭桌上,坐在橋鋪上發(fā)敳。家里擠了那么多人,老舅就是比大個頭舅舅還勇猛十倍,也救不出我的。也許可以趁人不備先逃跑,逃到望潮門等老舅。也許可以逃到妖狐精家里去躲起來,同學中我只曉得她家,在木行路,我曾看到過她走進門去。有一次細眼佬曾邀請我到他家去玩,好像是去吃生日雞蛋糕,但第二天取消了邀請,因為他媽媽覺得邀請我不合適。細眼佬說:“我媽媽說的,金福臺門那個坐永年……那個的兒子,不許到家里來。”我這半好半壞的人緣很傷腦筋,同學都不熟,沒地方可逃。何況媽媽家里和道地里又全是人,連臺門也逃不出去。我心里空空蕩蕩,眼淚就流了出來。眼淚水很討厭。上次流眼淚水破掉了我的隱身法。如果隱身法還在,走進走出走一百趟也沒人看得見。

“阿發(fā),阿發(fā),元發(fā),”老舅大聲說,“剛才我看見阿發(fā)回來了呀,他到哪里去了?”

我急忙爬上橋鋪,將身子縮到墻角落,盡量減小目標。連老舅也叫我出去,那我什么靠山都戤不著了。很快有人推開了門,進來一個女人,是住在最東頭的鄰居王阿姨。

“你躲在這里做什么?”王阿姨說,聲音又尖又響,將我的困窘無限放大,“你獨個人在這里出眼淚?哈哈哈?!?/p>

她毫不留情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將我拖下床。她力氣很大,抓得我手腕痛,胳膊也差點扭斷。她把我拖出去,一直拖到桌子旁,拖到太師椅旁。她放了手,我轉(zhuǎn)過身逃跑,但她擋著路。我鉆到桌底下從另一邊鉆出。門口很多人組成一道大腿的山崖又擋住了我,逃不出去,只好靠著墻壁站著,胡嚨像狗一樣嗚嗚響。你們說吧你們要怎樣。

“阿發(fā),”老舅說,“這是你爸爸,你爸爸回來了,曉得嗎?”

“他獨個人躲在房間里出眼淚水?!蓖醢⒁檀笮χf。

“啊——有這種事?怎么啦?誰欺侮你了?”老舅說,“喏,這個是你爸爸,你沒見過吧。叫爸爸?!?/p>

我低著頭一動也不動,裝作沒聽見,也不看他們。這是哥哥教的辦法。我還沒有學會這個辦法的時候,吃了大個頭舅舅的雞翼梢,變成了癆病鬼,后來學會了,不吃咸燒餅,就沒有再變。

“他是怕陌生?!蓖醢⒁虈K嘖幾聲,似乎又稀奇又贊賞,“膽子莧菜籽那么小,真當沒用。”

“哈哈哈,算了算了,別難為他,讓他去玩吧。”老舅說,捧著茶杯,笑吟吟地看著我,并不嚴厲兇狠,似乎也沒有責罰的意思??赡芩杩谧屛胰ネ?,其實是想放我逃走。

我雙手摸著背后的墻壁,慢慢往門口挪動。老舅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去說別的事了,提到了百官和杭州。王阿姨也被這兩個大地方的地名所吸引,她說:“上次我去百官……”

妗母走過來,伸手摸著我的臉說:“阿發(fā)你怎么了?畏畏縮縮的,丫頭屄一樣,你以前的調(diào)皮去哪里了?”

聽到“丫頭屄”和“調(diào)皮”兩個貶義詞,腦子又混亂了,抓著妗母的手咬了一口,飛快地從門口溜出,在道地里的人群中奔逃。我回頭看了一眼,沒有人追趕。但窗口露出了媽媽臉上的刀疤。她向我尖叫:“這個小討債鬼,白生白養(yǎng)的啦,一點親情頭都沒有!”

媽媽憤怒得臉都歪了,發(fā)著綠光。咬了妗母的手,就沒有親情頭?我只是輕輕咬了一下,又沒咬出血。緊接著是一陣驚怕:我怎么把媽媽氣成這樣。

媽媽雖然還在屋里,但她的怒氣從天上悶頭悶腦傾瀉著,嚇得我胸口抽搐。我慘叫著六神無主地逃出臺門。整條弄堂浸在昏暗中,我從半空里看到了我逃跑的樣子:又長又狹又暗的弄堂,一個小小的身子飛快奔逃,淚水橫飛著,頭發(fā)蓬亂,一張烏鬼灶貓的臉不斷驚恐回顧。空氣中無數(shù)條皮鞭嗚嗚抽打,掠過一道道烏黑的痕跡。

出了弄堂,右轉(zhuǎn)是望潮門。我突然聰明了一下,想到老舅他們經(jīng)常約在望潮門,那么我就不能自投羅網(wǎng)。老舅的掩護恐怕很快會被識破,他肯定會遭到跟蹤。往另一個方向逃了一段,又想到過了老虎灶是媽媽擺過攤的地方,有個老太婆認識我,于是鉆進了左手的小弄堂。

跑過電影院前的空地,再也憋不住咳嗽,只好停下來猛咳了幾聲,大喘了兩口氣。過了中學大門,到了醬廠的圍墻。這是通往外婆家的路。這樣逃回外婆家去也逃不遠,很快會給人追上,最好在畈里繞一個大圈子。這時我看到醬廠的大門豁啦啦敞開著,就老鼠一樣溜了進去。

沒有人會想到我躲在醬廠里。

醬廠很大,有好幾幢樓,卻還是空落落的。過了一幢四層樓,又過了兩幢兩層樓,看到一幢平房。房子之間道路寬闊,還有一個大操場,是淺黃色的泥地。我的探險到達了新的領域。操場的邊上壘著好幾排壇子,離圍墻只有兩米,都是粗矮大口的青灰色陶壇。我在壇子與圍墻之間的草地上坐下。

這是全鎮(zhèn)最隱秘的地方了。心跳又緩又重,喘息又慢又粗,偶爾抽一下鼻子,一激靈吸進一股清涼的空氣,鼻腔里就一片惆悵。我是這么孤零零。壇子的底下長出了青草,雜著幾片枯黃的樹葉,有幾只螞蟻在地上走。我揉了揉眼睛,撿起一片樹葉,捉了一只螞蟻放在樹葉上。螞蟻走到樹葉邊緣,擺動觸須確定了方向,沿著葉子邊緣走。吹一口氣,螞蟻就從樹葉飄飄忽忽地掉下,像打著降落傘。我沒能忍住,喀一聲笑了。聽到自己的笑聲,并感覺到臉上結起的一層眼淚裂開,才想到我原本是在哭泣的。

大煙囪高聳入天,幾乎要倒下。沒想到它這么龐大粗蠢,兩條柴繩也圍不住。它的底部接出了一間平頂?shù)乃喾课?,灰不溜秋的,像豎起的毛竹管底下放了一個火柴盒。大煙囪的一側裝了許多個訂書針形狀的鐵條,從底下一直裝到頂上,一檔一檔又一檔,好像生了銹的蜈蚣腳。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梯子,從最低的第一檔數(shù)起,數(shù)到二十三檔,就數(shù)花了眼。數(shù)了幾遍,脖子仰得發(fā)酸,沒有一次數(shù)到三十檔。

兩檔鐵條之間的距離稍微有點大,但爬上去也不難。爬了幾檔,又發(fā)現(xiàn)煙囪的磚頭并不光滑平整,有不少坑洞和缺角,做工蠻粗糙的,恐怕它也不怎么神奇,也許并不值得仰慕。好在它大得傻不楞登,又高得無法無天,還是讓我佩服。如果躲到大煙囪的頂上,全世界沒有人能找到我。煙囪頂上也許有個大坑洞,可以躲進去躺下睡覺,可以遮風擋雨,還可以探出腦袋悄悄觀察地面的情形。只是煙囪到了后半夜會狂叫排氣,那股氣說不定會將我沖出,像噴出一只火老鴉,從天上摔下。我就變成了一個肉餅子。

已經(jīng)比兩層樓還高,能看到左邊那幢兩屋樓的樓頂,是一個水泥平頂,沒有蓋瓦片,凸起了一個小小的房間,裝著紅色木框,不知算是門還是窗。低頭望了一眼,地面呼地退遠,恐高癥頓時發(fā)作,身子搖凜凜的,剎那間虛空上頭。身子緊緊貼向煙囪。煙囪長出的鐵條硬繃繃地頂著肋骨向外撐著,推開我的身體。大地惡心地搖晃著。看不見腳下的鐵條,我懸空了。頭頂上是無窮無盡的鐵條,永遠爬不到頭。伸下一只腳去,踏了個空,一陣驚悸的哆嗦,嚇得魂靈飛散,全身唰的一下火熱冒汗。腳尖總算夠到一檔鐵條子,探下去小心踏穩(wěn),才覺得還可以活著。兩檔鐵條間隔太大,每夠著一檔就打個顫,但有了經(jīng)驗,沒有再受到驚嚇。

最后的兩檔沒有伸腳去夠,直接跳下了。左手大拇指別的一下刮到了鐵條,很痛。

沒有摔成肉餅子,安全落地。真當是死里逃生。世界又回復了實體。仰頭張望剛才爬到的地方,發(fā)現(xiàn)其實也沒有爬上多高,只是在大煙囪的腳底下爬了一小段罷了。大煙囪頂端伸入昏暗的天色中,似乎有一個黑色圈圈,細看又沒有。心里敬畏并且后怕。我是個爬過大煙囪的人了。全世界估計沒有幾個人爬過大煙囪,而我是一個。

仿佛是在夢中。去年這個時候,我連大煙囪也沒有看見過,如今竟然爬上去過了,還差點丟掉性命,這怎么可能發(fā)生?做夢一樣。也許我這個人,我這個高元發(fā)并不是高元發(fā),而是別的高元發(fā),或者是并不叫高元發(fā)的別人。這樣才說得通。那么闖禍的也不是我,否則怎么會記不起?幾乎是肯定的,我沒有闖過任何大禍,只闖了一點小禍。后背還有些發(fā)虛,心里輕松了許多。說不上來是一種什么感覺,似乎我已經(jīng)與我脫離,像蛇脫了殼,變作一條新的蛇。

兩手是臟兮兮的黃鐵銹,到圍墻邊抓了些青草擦了擦,銹跡淡了好些,但是擦不干凈,也就算了。走到大門口,門房里沖出一個門衛(wèi),吆喝了一聲。我趕緊逃出去,咯咯地笑。

12

天已經(jīng)黑了。臺門里很安靜,每家的房子里亮著燈,道地里沒有人影。我忐忑著輕輕推開門,走進媽媽的家里。人客已經(jīng)散光,連老舅和妗母也已不在。我咬了妗母,恐怕他們不想再見到我。我是個忘恩負義翻臉無情的家伙,媽媽說我一點親情頭都沒有。

剛吃完夜飯。媽媽正在收菜碗,看到我,將菜碗砰一聲頓回桌上,憎厭地瞥了我一眼,氣鼓鼓坐下,虎著一張臉。我心里打了兩個突,畏畏縮縮地張張嘴,試圖做出一個抱歉的表情,但忽然間驚奇了:

那個兇巴巴臉皮發(fā)黃的笑面虎瘦男人,竟然還在媽媽的家里,正穩(wěn)篤定地坐在太師椅上看著我。

我尖叫一聲逃出門去??墒俏医胁怀雎?,身子已僵住。我張開嘴,嘴也張不開,扁得像破荷包。眼淚熱乎乎地流出。沒有地方可以躲。噌噌噌地走到灶邊,低頭站著,身上的皮肉變硬。灶頭是房子中離桌子最遠的地方,大個頭舅舅來吃酒吃肉時,媽媽、哥哥和我就是坐在灶頭邊的。這是最安全的姿勢了。

這個兇惡的陌生人,一直在等我。真當太大意了,忘了我已闖過了什么大禍。他曉得我不得不回來,逃不出他的手心。我后悔逃走,那時候老舅和妗母在,還有點希望,現(xiàn)在老舅走了,妗母也走了,中學的女老師不在,那個吃雞肉的大個頭舅舅也不在,世上沒人能幫我??上也粫缘藐J了什么禍,想不出怎么辯解。

哥哥從房間里出來,筆直走向我。他的手很強大,會伸向我,抓住我的后領拖給陌生人。但他沒有伸手抓我,而是盛了一碗飯,放到桌子上。他又走過來,將起我的手,帶我到桌旁坐下,塞了一雙筷子給我。哥哥的意思很明確了。他讓我吃飯。哥哥一直很好,每天給我弄飯吃,但他從來沒有這么好過。從來也沒有人把筷子塞到我的手里。他敢這么做,不害怕陌生人笑面虎嗎?我低頭扒飯,吸著鼻子,眼淚撲落撲落掉進飯碗里。

突然間耳邊又爆炸了。是媽媽的吼叫聲:“不會搛菜了嗎?”

全身發(fā)了一個大抖,筷子差點掉下,急忙捏緊了,搛了一筷醬什錦菜,筷頭在盤底劃了一下,像差點滑倒的人,并發(fā)出細細的吱聲。全身發(fā)抖的感覺很舒服。媽媽雖然兇猛,怒得刀疤發(fā)亮,卻是叫我吃菜的。金老師說過,這是關心。關心很討厭,又是好的。

“你究竟想做啥?”媽媽說。

“等他吃過飯再說吧,先吃飯,再聊天,吃飯不好聊天的?!蹦吧诵γ婊⒄f。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話,奇怪地啰嗦,語氣卻溫和,“所以現(xiàn)在先不要說他。你慢慢吃好了?!?/p>

吃完飯,他們就要給我整尸骨了,雷暴會夾頭夾腦落到我的頭上。陌生人裝作溫和,其實準備好了霹靂。

飯已經(jīng)冷了,吃下去肚子也冷冷的。哥哥搛了一塊半精半肥的豬肉,直接放到我的飯碗里。過年時吃過豬肉,只隔了兩個月,又吃到了豬肉。我其實早就看到了,今天夜飯的下飯菜蔬非常豐盛。一碗紅燒豬肉,一碗青蒸螺螄青和一碗炒雞蛋,是三個特等的高級菜;另外還有三個稍微常規(guī)一些的高級菜,是霉千張、炒青菜和醬什錦菜。我一直低頭吃飯,沒看到哥哥的表情。本來想拒絕吃哥哥搛的豬肉,但害怕不適當?shù)木芙^會引得雷暴提前發(fā)作,還是吃了。哥哥今天太古怪,給我盛飯、塞筷子,還搛豬肉,他活躍得過頭,膽子也大得過頭。哥哥的古怪與陌生人的溫和,似乎不象是串通一氣給雷暴做準備。哥哥一直對我很好,不會占我便宜,不會害我。也許他是安慰我,預先補償我即將受到的雷暴打擊。所以我的最后一絲希望也沒有了:哥哥果然沒有闖禍。如果闖禍的是他,他不可能這樣做。

吃了一碗飯,我又盛了一碗,并且自己又搛了一塊紅燒豬肉吃,沒有看他們的臉色。忽然想通了。吃也有雷暴劈,不吃也有雷暴劈,反正躲不開雷暴劈,劈死就劈死。吃過飯,將飯碗放到灶頭,菜碗收到菜櫥,哥哥擦了桌子。我又站回灶頭,低著腦袋伸長脖子?!澳銈兛嘲??!蔽以谛睦锎舐曊f。媽媽和陌生人在狡猾地交換眼色。媽媽本來也是陌生的,我到街里之后稍微有點熟了。但去年的學雜費害得媽媽沒有辦法,不斷出門很少回家,她就又陌生回去了。今年新學期媽媽提前給了我學雜費,只好又出門不回家,變得更加陌生。所以媽媽和陌生人笑面虎交換眼色,是兩個陌生人交換眼色。他們可能做些什么?在外婆家,大人對待不聽話的孩子,我經(jīng)常聽說有三種常規(guī)手段:丟到深山里喂老虎吃,交給告化子帶到外地去賣掉,殺殺焐蘿卜吃。街里人肯定有更聰明更恐怖的手段,是我不曉得的。

“你有什么資格看不起爸爸,???”媽媽說。開始了。她壓低了聲音,可是比怒吼更嚴厲,“就算他殺了人,也是你爸爸?!?/p>

“你看不起我,那也不要緊。但我是冤枉的,冤枉的,你曉不曉得什么是冤枉?”陌生人笑面虎耐著性子說,還是很啰嗦,“我沒有殺過人,但他們搞錯了,說我殺了人。我是冤枉坐牢的,現(xiàn)在搞清楚了,郭大個頭的老婆,她沒有死掉,去年她自己回家了,證明我沒有殺人,所以我放出來了,我沒有犯罪,我也不是殺人犯。”

他殺了人。媽媽說他殺了人,但是冤枉的。就算他殺了人并且冤枉,那又怎么樣呢,我闖了大禍,逃了一節(jié)課、冒犯了中學女老師之外還闖了大禍,搞得一大群人跑到臺門里來看熱鬧,搞得陌生人笑面虎沖到媽媽家里來抓我,搞得老舅也救不了我。一大串問題在腦子里盤旋,但缺少關鍵的信息,我無法給自己形成語言防護,也無法像蛇脫殼一樣將麻煩脫掉。

“你不認得爸爸,是不是?”哥哥說。

我搖搖頭。我感覺到我與哥哥的距離。他在媽媽家里這樣自如,說話做事也比以前更有把握和決斷,更有主見。所以他也變得陌生。這個兇巴巴的陌生人笑面虎,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當然不認得。不認得他也是很嚴重的錯誤嗎?

“他是誰的爸爸?”我說。聲音細得像蚊子。

哥哥寬宏大量地笑了,半蹲下,將耳朵對準我的嘴巴,讓我再說一遍。我又說了一遍。

“是我的爸爸,也是你的爸爸?!备绺缯f,“你曉得爸爸嗎?”

我有些生氣。我怎么會不曉得爸爸。很多人有爸爸,就像我有老舅,老舅并且還是表姐表哥的爸爸,這有什么稀奇?哥哥的爸爸,也是我的爸爸,就像我的老舅,也是哥哥的老舅,這又有什么稀奇了?這還用得著說嗎??傊@個陌生人笑面虎是爸爸。這么簡單的事情說來說去的,當我是傻瓜嗎。可是我也不能生氣,因為還有雷暴等著。

“這個爸爸是哪里的爸爸?”我對著哥哥的耳朵說,但沒有低聲說話。我是有點心機的,愿意讓媽媽聽見這個疑問。

媽媽和陌生人笑面虎又交換了一個眼色。她忽然笑了一下,牽動了臉上的刀疤。我從沒見過她笑得這樣大。我只見過她小小的笑。她笑過之后就要跟我算賬了。但她沒有發(fā)怒,甚至臉上的笑意也沒有收走。她說:“還有哪個爸爸呀,只有一個爸爸?!?/p>

“我不是故意闖禍的?!蔽艺f。也許他們會上我的當,會說出我除了逃課和冒犯之外,還闖了什么禍,至少可以讓我搞清楚我怎么落到了這個地步??墒菋寢寷]有上當。

“你又闖禍了?你做了什么?”媽媽說。

“我不曉得?!蔽艺f。

我意外地逃過了懲罰。媽媽和哥哥,以及笑面虎陌生人,沒再追究我,好像都忘記了我闖禍的事。那么就算我沒有搞清楚也無所謂了,等于沒有闖禍。

陌生人爸爸也不再是陌生人,他在媽媽的家里住下了。這樣,媽媽的家里就有了四個人,而我不再是資格最嫩的人,至少比這個爸爸資格老。笑面虎爸爸對我很客氣,第二天早上他一起床,就用他的大手抓起痰盂出去倒。

我急忙說:“我會倒的?!?/p>

他說:“你還太小,等長點大再幫我去倒吧?!?/p>

所以我想,這個陌生人爸爸其實也不像一只笑面虎,他并不笑,也不兇,他只是長相有一點點兇。

媽媽也回街上去擺攤了。我震驚的是,就在第二天放學回家,在臺門口看到了爸爸和哥哥的背影。他們竟然一起去釣魚了。哥哥竟然提早逃學回來和爸爸去釣魚了。他們沒有看到我。兩個人各背了一根長長的釣竿,爸爸左手還拎著一只綠色的塑膠桶。兩個人一起發(fā)出了笑聲。他們轉(zhuǎn)出弄堂,看不見了,我嗚一聲哭,跑回到媽媽的家里。

家里還有更驚人的事:鍋里浸著兩只大湯碗,留著吃過青菜年糕的痕跡。哥哥和爸爸是一起吃了青菜年糕再一起去江邊釣魚的。這事需要想一想了。我騎坐在門檻上思考。我的資格雖然比爸爸老,但落在了后面,他一到就越過了我。他飛快融入了媽媽家,能夠和哥哥一起去釣魚。昨天還是個陌生人。我來街里已大半年,既沒有融入媽媽的家,也沒有融入街里和小學,停留在人緣半好半壞的階段。我懷疑哥哥其實早就認識爸爸,只是沒有告訴我。如果是這樣,我不曉得該悲傷還是該寬慰。

媽媽家也變得熱鬧,吃夜飯的時間延長了許多,每天的菜也豐盛,常常加個螺螄,或一碟炒黃豆,釣到魚就紅燒或清蒸。因為夜飯爸爸總要吃半斤老酒,總不能用霉豆腐下酒。他挾起一粒小小的黃豆扔進嘴巴咀嚼,神情又專注又平淡,看上去優(yōu)雅大方。炒黃豆應該這樣吃。我吃炒黃豆就不優(yōu)雅,總是咀嚼著玩別的事。

爸爸的人緣很好,夜飯還沒吃完,就有人客來,坐在桌旁談天,吃茶,有點像外婆家的夜晚。這些人客有一些是鄰居,大多數(shù)不認識,胡嚨不如大個頭舅舅胖,說話像齆鼻頭,嗡嗡嗡的聽不清在說什么,有時哄一聲笑,也不曉得在笑什么。媽媽也經(jīng)常坐在桌旁,安靜地聽談天,臉上的刀疤油光發(fā)亮,像一張咧著笑的丑嘴巴。人客們占據(jù)了吃飯的桌子,我和哥哥做作業(yè)、背課文,就擠到了臥室,十五支光的電燈暗花花地照在書上,眼睛看花,很快就瞌睡。

鄰居小姑娘是爸爸回來的第二天夜里來媽媽家的,跟在她的尖下巴爸爸的屁股后面進來,一直膩在尖下巴身邊。幸虧她不理睬我,沒有再尖叫,沒有再害怕我撞死她。尖下巴向我打過一個招呼,目光溫和親切,不再想殺我。他彬彬有禮地坐著,聽別人談天,偶爾插一句話。小姑娘坐在他懷里,燈光下神情有些木呆,不聲不響。不曉得她原諒了我沒有。她也沒有問爸爸是不是“刀疤阿姨家新來的爸爸”。她問過我是不是“刀疤阿姨家新來的兒子”的,卻擅自省略了這么重要的一問,所以我對她不大滿意。

她年紀這么小,不可能與爸爸有交情,為什么也要來呢?或者說,尖下巴為什么要來,還帶著女兒?他們是鄰居,以前從來不到媽媽家的,平時在道地里見面也不大說話,如今卻像真正的人客一樣,坐著吃茶、談天,態(tài)度親熱而有距離,顯得鄭重,這總有些古怪。但人客來也是高興的事,我心情可以放松一些。在媽媽家里,只對著媽媽哥哥和爸爸,有些緊張的。媽媽也變得放松,臉上有種滿足的微笑。

這樣我又有了一個猜測:爸爸可能并不是新來的人,而是一個舊的人,他以前就來過章家埠街里,并且住過很久,甚至可能原本就是街里人,人緣也蠻好,和這些人很熟,是老朋友,只是這幾年爸爸去了別的地方,很久沒見,這次突然回來,老朋友就來看望他。有幾個人客來了一次,又來一次,可能與爸爸交情深些。事情就這么簡單,只是我對街里人和媽媽家比較陌生,又沒有人告訴我,才糊里糊涂。那天老舅說爸爸“回來”。回來就回來,當時沒有細想這個詞,原來他真的是回來。所以我是資格最嫩的。我竟想爬到爸爸頭上充老資格,也太好笑了。那個大個頭舅舅也必定是爸爸熟悉的老朋友,所以才經(jīng)常到媽媽家吃酒,他怎么一直不出現(xiàn)呢。

13

大個頭舅舅出現(xiàn)了,還是吃夜飯。是爸爸回來第五天的傍晚,星期日。

這天不上學。我也獲得了一起去釣魚的待遇。星期六晚上得到釣魚邀請的一剎那,我是驚呆了。

爸爸說:“記得明天早上早些爬起來,一起去釣魚吧。”

我以為是邀請哥哥,但爸爸的眼睛看的是我。幸福突然而至,不能不心慌意亂。八歲到街里,只到了九歲,就得到了這樣的優(yōu)待,簡直是天上掉下一個運道,砸中了我的腦袋。簡直是忽然顯赫了。我伸著猶猶豫豫的食指點向我的鼻尖。

爸爸笑著點點頭說:“想不想去?”

“想去的?!蔽艺f。

胸口涌上了感激和歉疚。很對不起他。我暗地里當他陌生人,兇巴巴的笑面虎,還不服他的資格??伤窭暇艘粯雍?,愿意帶我去釣魚。起初還以為他只帶我一個人,其實也帶上了哥哥。哥哥有釣竿,當然應該去。下次回家要叫老舅給我砍一根合適的蘆須竹,在火堆里燂好,做成釣竿,再到媽媽的攤上買一只釣鉤、一個鉛墜和一圈釣絲,媽媽對我這么好,可能會給我便宜,那一角錢也許夠了。

岸上有好幾個人釣魚,坐在小杌子或石頭上,個個坐得很穩(wěn)重,叼著沒蒂頭的香煙。爸爸挑選了地方,和哥哥各持一根釣竿,并排坐在石頭上。爸爸也叼著沒蒂頭的香煙。照看塑膠臉盆大概是我的責任,就從江里舀了大半盆清水,在斜坡找著平坦的地方擺好。第一條鯔油魚釣上時最開心,雖然很小,但看它在臉盆里游來游去,很有意思。接著是一條鯽魚和一條黃顙,也很開心。上午釣了三條魚,算是一人一條,三個人都沒落空。下午釣得更多,而且大,幾條鯽魚有三四枚手指大小。太陽西斜時鳊魚忽然發(fā)了,釣到三條,比手掌還大,魚鱗在陽光中熒熒流彩,扔進臉盆潑喇響,亂竄。臉盆里養(yǎng)了這么多魚,黑沉沉的。在大豐收的開心中我還有點小害怕,似乎擔心魚生我的氣。

爸爸去水邊撒尿,捉到一只海碗大小的鱉。這下子驚動了所有釣魚的人,還驚動了埂上的行人,很快圍上,一個個臉如土色地看鱉。一大堆嘖嘖驚嘆聲,嘴巴里傳出濺著口水的艷羨聲音。毛估估趕來了一百多人圍觀。

小鱉我是見過的,老舅捉到過,茶杯口那么大,海碗大的鱉是第一次見到,卻沒想到這么隆重,這么聳動。人們看過了鱉,似乎很不甘心,紛紛在岸邊散開,低著頭慢慢走,仔細研究水底的石頭,用腳撥開水草,還有人找來樹枝往水里亂戳,希望再找到一只鱉。

“這只是碰運道,找哪里找得到?”爸爸這么說了一句,帶著我們回家了。

爸爸如此決斷地往回走,很出我的意料。我是不舍得就走的,覺得再找找可能又捉一鱉。但哥哥端起了臉盆,我也只好跟著。我從哥哥手里接過釣竿。哥哥的手略略一緊,似乎有些遲疑,但立即允許了我背他的釣竿。能夠背著釣竿回家,那么不再找鱉也可以無憾。

就是在大埂上碰到了大個頭舅舅。他大步走過來,兩只手蕩發(fā)蕩發(fā),老遠就笑呵呵地打招呼:“啊喲,你又出名了,我聽說你釣著了一只大甲魚?”

“哪里啊,它孵在水草里抓住的,不是釣著的,嘿嘿。”爸爸說。

我覺得“嘿嘿”兩聲笑有些委屈爸爸。也許他捉了一只大鱉,要謙虛一些。

“那還說什么呢,晚上咪兩盅吧?!贝髠€頭舅舅歪著大腦袋看了看臉盆,左半個上嘴唇翹起,“呵唷,還有幾條金魚板,哈哈,這鳊魚大的,你釣魚的老本事還沒有忘記。夜飯再切一盤白切肉就齊了。我五點半過來。”

“好的好的。等著你的,噢?!卑职终f。

大個頭舅舅比爸爸高了半個頭,胖了半個身子,他站在我和爸爸之間,我前面就出現(xiàn)了一扇肉屏風。他走開,爸爸寒酸的身子就露出來。他要來媽媽家吃飯,我還是蠻期待的,他說話熱鬧,一個人能說一臺戲。

回到家,爸爸開始殺鱉。將鱉放在砧板上,鱉脖子拉出來,用力斬了一刀,鮮血冒出,脖子卻痛苦地縮進。我吃驚地叫了一聲,不敢再看。我以前也經(jīng)常弄出血,但這樣一刀下去鮮血直冒的情形從沒看到過。外婆家過年腳跟殺雞,白刀割雞脖子的那一刻,小孩子不允許看,必須回避。可能是我吃驚的動作過大,爸爸橫了我一眼,進屋去拿了兩個鹽水瓶,給我一張一塊錢的鈔票,派我去買老酒。這樣我就失去了觀看剖開鱉肚子的機會,其實在外婆家,小孩子是不用回避剖雞剖鴨剖魚的。

“一斤三角四分,買兩斤?!彼f。

一斤三角四分,兩斤六角八分,還有三角兩分找頭。要是再加個兩分的镴角子,就可以買三斤了,不過我只有兩只手,不能拿三瓶老酒。要是找頭中花掉兩分錢買兩顆硬糖,估計爸爸不會在意。但還是不買的好。萬一買了兩顆硬糖,爸爸一生氣,我剛剛一起去釣魚而得到的交情就沒了——不是交情,是優(yōu)待——以后就沒了這樣的優(yōu)待。

到街上打了兩斤老酒,找了錢,轉(zhuǎn)身轉(zhuǎn)得稍微快了些,左手酒瓶撞在一輛雙輪車的把手上,驚嚇中右手酒瓶也脫手飛出。兩個酒瓶都打碎了。我慒慒地站在街邊,似乎聽到拉雙輪車的老頭罵了好幾句,似乎看到他停頓,又拉著雙輪車走了。蹲下去摸。兩個厚瓶底還是完整的,但瓶身碎了拼不起,老酒潑在石板上也收不起。酒氣薰著鼻子。玻璃割破了左手食指的第一節(jié),血冒出來,像挨了一刀的鱉脖子。有人在頭頂大聲說話,聲音像一串爛了蒂的青葡萄,一粒粒掉落。腿一軟坐在地上。反正是石板地,沒有豬屎雞污,并不臟。好幾個人笑嘻嘻地圍攏來。

有個女人說:“這么不當心,走路不帶眼睛的,這是誰家的小猢猻,這么沒用?!?/p>

一個男人說:“這小鬼頭,邋遢是真邋遢,這么臟的地也會坐,腦子恐怕也有問題,真當是告化子?!?/p>

另一個女人說:“呵唷呵唷,我曉得他,是我侄子班級里的學生子,那個最最最邋遢的里山人。”

她的侄子是誰?她的侄子為什么在背后這樣說我?我生了氣。忽然聽到細眼佬和東風洲際導彈的聲音。他們大聲爭吵,忽然停了,沉默了。我不敢抬頭。前額的發(fā)梢已經(jīng)感覺到了他們嚴肅、好奇并且嘲笑的目光。我屏住了呼吸,屏住了心跳,似乎不呼吸不心跳他們就會忽略我。腳步聲又響起。他們像山羊一般跑開,放肆地大笑,像憋不住的拉稀。

我算是被他們看穿看透了。

眼前出現(xiàn)一塊手帕,灰色藍格子。后腦被一只手按住,手帕貼到我的臉上,眼睛和鼻子上,重重地擦來擦去,鼻涕擠出了泡泡。

“囡囡作啥啦?老酒瓶打碎了么就打碎了,有什么關系的,不要哭了,啊?”一個老太婆的聲音,又粗又重。是和媽媽一起擺攤的那個老太婆。不曉得她又要怎樣嘲笑挖苦。但她只是搖了搖頭:“回家去吧,聽話?!?/p>

老太婆將包了鼻涕的手帕疊了疊,嘆息著走了,并不挖苦。她的腳步聲走遠,我有些失落,似乎錯過了機會。眼睛浮腫著并隱隱作痛,嘴唇和臉也腫得厚厚的,像蒙了一層橡皮。不記得是怎么開始哭的。去年某一天媽媽叫我買老酒,因為不曉得到哪里買,惹得媽媽發(fā)大怒,但好處在于因此沒有打破老酒瓶,沒有闖禍。今天要是也不曉得到哪里買老酒就好了。可我已買過老酒,已退不回去。連爸爸殺鱉的時刻以及買好老酒轉(zhuǎn)身的瞬間也退不回。尤其是轉(zhuǎn)身的瞬間,明明有無數(shù)種可能避免,偏偏撞掉了老酒瓶——也已經(jīng)挽不回。

無法估計這次闖的禍有多大。不只是媽媽家的夜飯毀了,請客的事毀了,爸爸的人緣也毀了。爸爸帶我釣魚,我卻變成了叛徒,破壞了他的事。沒有面目再回去見爸爸。媽媽說過,窮人是不能高興的。這話真準。稍一開心就出禍事。剛剛突然而至的幸福,就這樣突然冤枉地丟了。

一大幫人圍著我嘰嘰呱呱,好像圍著下午的那只鱉。后來人漸漸散去,天暗下來,昏黃的路燈亮了,嗞嗞響。有一小段時間,街上忽然撤空,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我孤零零坐地哭泣。特別的假。

哭泣也只是慣性,停下來就會暴露出羞恥感,并且反而會打破寧靜。但也不能這樣一直坐地哭下去:無意義,乏味,厭倦,是另一種羞恥。希望能瞬間移動到另一個場景,那里燈火明亮,喜笑歡言,肉香撲鼻,那里沒有一個人曉得我做了爸爸的叛徒,闖了大禍并哭了老半天。

我陷在一個人的僵局中,直到媽媽出現(xiàn)。

媽媽從弄堂口走到糧油店門口,需要走一百步,或者兩百步。起初她只是一個影子,我認出她以后,她就成了一條鞭子,每走一步鞭打我一記。等她走近,我已給打得遍體傷痕,幾乎掙扎不起。左腳在屁股下壓得麻木。媽媽捉住我的手臂,一言不發(fā)拖著走,像拖一條死狗,像那天大個頭舅舅拖他老婆。我反而不慌張了。走了一段路,腿腳的血脈漸漸通了,手輕輕一掙,媽媽也就松了手。我順從地低頭跟著。抽筋剝皮也好,殺殺焐肉吃也好,命運已經(jīng)決定。

回媽媽家的路分兩段,大街和弄堂。大街又冷又硬,面目很生冷。弄堂空間逼仄,反而安心。媽媽是特意出來找我回去的,所以我雖然闖了大禍,還是可以回媽媽的家。這幾乎是一個意義重大的保證,也許可以確定我在街里、在媽媽家的地位。以前闖了多少禍,每次也回到了媽媽的家,并沒有趕走。

自然的,不趕走,必須承受媽媽的懲罰。

在臺門外就聽見了大個頭舅舅的胖胡嚨爽朗大笑,笑聲感染力那么強,暖烘烘的,天下還太平著。我置換成一個路人。以前幾次他在媽媽家吃酒吃飯的情形,路人在臺門外聽來,原是這么使人安心而溫煦。

14

燈光很刺眼。媽媽直接走向灶頭,在哥哥身邊坐下。這是我們的習慣,大個頭舅舅來吃老酒,我們就這樣坐。這次爸爸在,陪大個頭舅舅吃老酒。爸爸坐排凳,大個頭舅舅坐太師椅。

“她臉上這個疤,我想想還是慶幸的,我這人心腸軟?!贝髠€頭舅舅拿著筷子指了指媽媽說,“那時候我火氣有多大,你殺了我老婆,我當然要砍死你了,我一白刀砍下來,哪里想得到你老婆竟會沖出來擋白刀?但我就覺得不對頭:我這一白刀砍不到你,要砍到別人了。手這么一浮,就砍得輕了,只砍了一道疤。否則哈哈哈,今天我們?nèi)齻€都不在這里了,我就跟你一起坐牢監(jiān),或者吃槍斃。所以你這個老婆真當是不怕死的,腦袋會撞到我的白刀下,你說你運道好不好?也是我運道好。哈哈哈?!?/p>

爸爸說:“你后悔了吧,事情沒弄清楚,就亂砍亂殺?!?/p>

“你還是不曉得我?!贝髠€頭舅舅說,“我后悔什么?我什么時候后悔過?”他同情地搖搖頭,吃了口老酒,又說:“我當時確實是不曉得你冤枉了,但就算我曉得你冤枉了,我也砍啊,我不砍你,我的臉就丟光了,這一白刀,與你冤不冤枉沒關系,只要別人說是你殺了我老婆,我必定砍你。我有我的威信要維護,這是人生的真諦,你曉不曉得?”

“我曉得我曉得,”爸爸冷笑一聲,“這有什么不曉得的?章鎮(zhèn)誰不曉得你的性格又暴又蠻?”

“你了解我。你了解我。”大個頭舅舅將腦袋興奮地側了幾側。

他們說得起勁,可我的肚子咕咕叫。菜比過年還豐盛,桌子中央放著一只巨大的搪瓷缽,盛著那只鱉。幾個大海碗,盛著鳊魚、鯽魚、油豆腐肉、白斬雞、小青菜、雞毛菜,三個盤子,是白切肉、炒花生和炒雞蛋。從沒見過媽媽家的桌子上這樣子同時擺十個菜。腦子里忽然出現(xiàn)一個怪想頭:也許哥哥再長大兩歲,也可以坐在桌子上陪客吃老酒了。

手里拿著什么東西。閉著眼睛捏了捏,是一些錢,買老酒的找頭。有時候勇氣突如其來。我直接走到爸爸身邊,將錢交還給他。爸爸斜著眼看了看,沒接。我把錢放在桌上。剎那間覺得羞愧難當,急忙奔回灶頭。我的行為太容易遭人誤解,以為我還錢的目的是湊到桌子旁,想討一口肉,或討一口鱉吃。我考慮不周,沒想到這一點。我不是癆病鬼。幸虧爸爸和大個頭舅舅專注聊天,并沒給我吃肉吃鱉。偷偷看了一眼哥哥。他坐著不動。媽媽也坐著不動。他們臉上木呆呆的沒有表情。

我買的老酒已經(jīng)打破了瓶,全部灑在地上了,他們怎么又吃上了老酒?他們的老酒是哪里來的?爸爸為什么不追究我闖的大禍?

事情出乎我的想象了。他們早就曉得我打破了老酒瓶,自己又去買來老酒顧自吃喝,卻并不管我,不通知我,讓我在街頭獨自哭。也許媽媽到街上來找我,也不是她愿意的,是那個老太婆跑來告狀,才不得不出來領我回家。那么很可能我闖下的大禍已經(jīng)受過了部分懲罰。打破兩瓶老酒,當然不可能罰得這么輕,不曉得還有多少懲罰剩下來。

“你老婆的手藝真當好,你在牢里十年,十年還是八年?你在牢里,你的老婆兒子我每年要來看幾次,每年來看十次八次。你老婆總是很客氣,每次請我吃老酒。難為她一個女人家硬撐著你這門面。”大個頭舅舅說,“你老婆手藝真當好,每餐吃得我很滿意。你老婆最好的是什么?不是豬蹄髈,不是栗子燉雞,也不是牛板筋。炒螺螄。沒想到吧,是炒螺螄。哈哈哈哈,別看炒螺螄一個平常小菜,講究起來可以特別講究。它講究的地方,別人吃不出來,我吃得出來。今天出彩就出彩在甲魚,非常非常難得吃,一般人哪里吃得著?可惜沒有炒螺螄,這是美中不足。”

爸爸矜持地微笑著,吃了一口老酒。

“你在牢里,所以這幾年我?guī)湍愠粤??!贝髠€頭舅舅又說。

眼角上亮了亮。我瞥見哥哥手里拿著他的飛刀。他咬著嘴唇,兩顆門牙露出小白點。他這人也太貪玩了,在吃老酒的儀式上還玩飛刀,媽媽也不罵他。媽媽也有些異樣,臉上的刀疤在閃亮,呼吸粗重,是在用嘴喘氣而不是鼻子。

肚皮餓。盼望爸爸和大個頭舅舅快點吃好,可以輪到我們吃飯。只是吃不準我還有沒有飯吃,如果給我的懲罰是不許吃飯,那么他們吃好了也沒意義。他們永遠吃下去好了。也許應該逃跑。逃與不逃,無法抉擇,雖然已經(jīng)捉回媽媽家,已經(jīng)不必抉擇,但總還是想著逃與不逃。我是個事后優(yōu)柔寡斷者,闖了禍還常懷僥幸心,不斷設想著倒回闖禍之前。我的性格不適合做人,也不適合做動物,比較適合做植物,植物從來不動,不會闖禍。

爸爸忽然向灶頭走來。沒料到懲罰這么快就到達。我盡量縮小身體,嘴巴扁了扁準備哭,爸爸的手卻越過了我的腦袋,抓了什么東西走回去。他是來拿老酒的。他們吃完了一瓶,現(xiàn)在開始吃第二瓶。老酒用橡皮塞頭塞著瓶口,拔出來嘣一聲響,有瓶子的回聲,蠻好聽。

大個頭舅舅移動酒盅,讓爸爸給他倒?jié)M老酒,同時拿起筷子在桌子上一頓,搛了一塊肉,伸出惡心八喇喇的舌頭,將肉放在舌頭上縮回嘴里,鼓動著兩腮咀嚼。

“不管怎么說,你運道最好?!彼f,“少見的運道?!?/p>

“你這是說笑話了。我差一點冤枉槍斃,怎么還運道好,我是少見的倒霉?!卑职终f。

“我是有道理的。你想想,要是我老婆不回來,死在外面了,誰曉得你冤枉了?你就出不來。這是一個運道好。”他說,“你老婆不到處跑到處哭,誰還管你冤不冤枉?你討了這么好的老婆,這是二個運道好。你在牢里這么多年,身體也沒壞掉,出來還能赤膊打?qū)?,這是三個運道好。這三個運道好,是千里挑一的好,還不算運道最好?”

“這話歪是歪,也不算沒道理?!卑职中χf。

“必須的啊,必須承認我說得有道理?!贝髠€頭舅舅呵呵笑著,屁股在太師椅上頓了幾頓,漲紅了臉四面張望,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理,要告訴四周幾十上百個無形的觀眾。

爸爸的運道原來這么好,難怪我打破了兩瓶老酒,他還有錢再買兩瓶。我也替爸爸高興,覺得既然爸爸運道好,我闖的禍也許可以原諒。說爸爸運道好,也不算新鮮見解,今天他捉到了這么大一只鱉,當然是運道好,別人就沒有捉到。運道好能改變一個人,因為我發(fā)現(xiàn)爸爸說話已不啰嗦,面相也和善了。倒是大個頭舅舅又啰嗦胡嚨又梆梆響,像戲臺上敲定場鑼。

“你回來了,這是好的;你是冤枉的,這我也曉得了?!贝髠€頭舅舅說,“還能怎樣?就這樣吧,過掉了?!?/p>

爸爸點頭同意:“過掉了過掉了,不過掉也過掉了?!?/p>

“有一樁事是要說清楚的?!彼终f,“我在你們家,直進直出習慣了的。這個習慣呢,我也不打算改。老都老了,改老習慣就太不講理了,無非是吃幾盅老酒的事,對不對?章鎮(zhèn)這么小地方,我們低頭不見抬頭見,還是可以相處的,對不對?你覺得不能相處,也沒關系的,你就吱一聲,看我怎么樣?!?/p>

“這也沒什么,吃老酒吃老酒?!卑职终f,“我進去幾年,酒量退步了?!?/p>

“老酒等會兒再吃。你覺得能相處,也吱一聲給我聽?!贝髠€頭舅舅說,“我這個人直,不喜歡彎彎繞。”

“誰說不是呢,做人就是要直。”爸爸說,“都是老鄉(xiāng)啊,有什么不能相處的?我在里面的時候,遇到老鄉(xiāng),那就是自己人,多親熱的?!?/p>

“呀——!這就對了?!贝髠€頭舅舅伸出長長的手,在爸爸肩上用力一拍,又自己倒?jié)M一盅老酒,一下子吃下半盅,呵呵笑著,“這還有什么說的?我就曉得你是個聰明人。他們總是說你什么什么的,好像我們有仇似的,要拼個老命,這怎么可能?我就曉得你不會。聰明人不會那樣子的?!?/p>

連大個頭舅舅也說爸爸是聰明人。我對爸爸的敬仰又增加了。那么他住在媽媽家里,我們也分到了光彩,甚至可能會分到聰明。我歸還的錢還放在桌子上,爸爸這么聰明,他不收起,一定另有用意。

媽媽的身子猛地搖動,抓住了哥哥的手。是連手帶飛刀握住了。他們表情還是木呆呆,兩只手卻默默打架,像放無聲電影。飛刀“叮”一聲掉落地上。媽媽看了看手指頭,吹了口氣,放進嘴巴里吮吸。哥哥偷偷伸出左腳踩在飛刀上。我本來想笑的,但媽媽割破手,就忍住了沒笑。

突然想起打殺寶,過年拿出來玩闖了禍,嚇哭了小女孩,就又收了起來,哥哥拜歲回來,也忘了問我要,我也忘了給他。如果我給了他,他就玩打殺寶而不玩飛刀,就不會割破媽媽的手。不過這不怪我,我不能什么事都怪到自己頭上。

“你老婆這么多年,究竟去了哪里?”爸爸問。他抬頭看著大個頭舅舅。我第一次見到爸爸這樣直直地看著大個頭舅舅的眼睛,很佩服。這需要很大的膽氣。大個頭舅舅長得太魁梧了,直著眼睛看,眼眶會看破掉。

“誰曉得啊,我從來不管她的。我怎么會管她?”大個頭舅舅揮揮手,“她去哪里不去哪里都是她的自由,對不對?我不干涉?zhèn)€人自由。我這人別的沒什么,就是寬宏大量。怎么樣,你倒蠻關心她的,你的話我給你帶到,好不好,好不好?”

他們不應該只顧著談天的,應該加緊吃,吃完了好讓出桌子給我們吃飯。我的肚子已餓得叫不動,開始出現(xiàn)一層細微的辣,像熱水滲透到胡嚨。饑餓讓我腦子里的胡思亂想更加活躍。砸破老酒瓶闖的禍,已在記憶中淡掉,他們好像也已經(jīng)忘記。就算沒有忘記,也要先吃飯啊。外婆家的規(guī)矩,不得在吃飯時候懲罰孩子,不曉得街里人的規(guī)矩怎么樣。做人頂難的是忍餓,如果要罰,一邊吃飯一邊受罰也是可以接受的。

媽媽家的規(guī)矩到底不一樣。在外婆家里,人客長時間吃老酒談天,小孩子是可以提前吃飯的,人客太多坐不下,小孩子就在水缸板頂另開一桌先吃,不用挨餓陪看。

耳朵里只有大個頭舅舅粗豪的笑聲,像天上哪個角落在打雷,或者溪水嘩啦啦響。腦袋左歪一記右歪一記,像只瘟雞。忽然一陣響亮的大笑,桌椅移動。我腳抽筋似的變得清醒。大個頭舅舅起身了。肚子像大肚婆一樣凸,走路身子后仰,像一只反向的蝦。終于吃夠了老酒要走了。他真當是世上最可愛的人。

爸爸送他出門,禮貌地站在門口握手告別,慢慢輕輕地關上門,回轉(zhuǎn)身搖頭說:“這個老郭,談頭真當足。吃得有點遲了,你們也吃飯罷。”

可是還有一個節(jié)目沒有完成。門外有人會發(fā)問:“今天吃得還滿意嗎?”是王阿姨。她說:“老郭啊,今天吃得還……嘿嘿,嘿嘿?!敝粏柫松习刖?,下半句在黑夜里找不到了,她只好“嘿嘿”假笑。

“滿意的滿意的,真當滿意的?!贝髠€頭舅舅并不在意,熱情地回答,聲音變成尖利的高音,像唱歌。

哥哥呼地彎下腰撿起飛刀,擲向窗口,媽媽伸手擋了一把,飛刀撲地插在窗框上,刀柄急速地顫動,嗡嗡嗡地響。這一刀飛得好,射中窗框正中,眼火很準。上次他扔咸燒餅就不準,扔出了窗外。要不是媽媽反對玩刀,我就拍手叫好了。媽媽低聲說:“我就防著你亂來。我一個老公坐牢監(jiān)坐成了廢物,我不想兒子也坐牢監(jiān)去。”她說得很嚴厲,倒象是哥哥闖了什么大禍。

“今天我獨自吃了一只兩斤多重的大甲魚?!贝髠€頭舅舅在窗外發(fā)出大笑聲,“呵——呵!這么大一只。我怎么會不滿意呢?!?/p>

王阿姨又嘿嘿嘿嘿地笑。聽得出來,她笑得有些尷尬。她家的夜飯肯定不如我媽媽家豐盛,肯定沒有鱉,吃得不滿意,她難為情了。

15

“我們吃飯吧。”我鼓足勇氣大聲說。哥哥亂玩飛刀,媽媽訓斥哥哥,本來是不應該打岔的,可實在熬不住,肚子貼在了后背,也就顧不得怕難為情。我還有一份私心:打個岔也是幫哥哥,轉(zhuǎn)移媽媽的注意力,萬一哥哥領會了我的意思,當我挨罰時,說不定也會幫我,轉(zhuǎn)移爸爸媽媽的注意力。

爸爸已坐在太師椅上,移開大個子舅舅的酒盅碗筷,移過自己的。第二瓶酒還剩下一點底腳,爸爸搖著老酒瓶倒進自己的酒盅。他催促說:“怎么不動呢,早吃好早睡覺?!?/p>

媽媽和哥哥還是坐在灶邊發(fā)敳。我裝作被爸爸催不過,拿了三只碗到灶頭盛飯。媽媽奪過了碗,盛了兩碗飯,放在灶頭。我又等了等,哥哥還是坐著不動。沒有辦法,只好端了兩碗飯到桌上,提筷先吃。忽然想到大個頭舅舅只吃了老酒,沒有吃飯??赡芤驗榻裉觳硕?,他吃菜就吃飽了。

搪瓷缽里空空的只剩下一些灰色的湯汁,才曉得大個頭舅舅剛才在道地里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我獨自吃了一只兩斤多重的甲魚”,他把甲魚全部吃光了。也不算全部吃光,還剩下湯汁。鱉的湯汁很補的。另外九個菜,在碗底或盤底還剩了些。炒花生剩下五粒,炒雞蛋和白斬雞沒剩下,雞毛菜還剩下三條,白切肉剩下兩條肉皮,鯽魚剩下三個尾巴,鳊魚剩下一個魚頭,油豆腐肉剩下兩個油豆腐。大個頭舅舅的肚皮究竟有多大呢,一口氣吃下這么多,比外國肚皮最大的七把叉還能吃。我短短地驚嘆一聲,也管不了許多,先扒了一大口飯,伸長脖子吞下肚子,樣子估計像一只吃飽到脖子卻還在貪吃的大白鵝。

媽媽走進臥室,嘭一聲關了門。哥哥磨磨蹭蹭過來坐下吃飯。我等著他先吃了魚頭或油豆腐,可是他不吃,劃了幾口飯,到菜櫥拿出一盤醬什錦菜和一盤霉豆腐。爸爸嘆了一口氣。既然哥哥不吃油豆腐,只吃醬什錦菜和霉豆腐,那么我也跟著哥哥吃。媽媽家的空氣僵硬得像上了漿糊。不曉得是哥哥玩飛刀引起的,還是因為我打破了兩瓶老酒,總之有一個天雷要炸了。醬什錦菜和霉豆腐也很好吃,下飯很香。這么香的飯,我卻吃得膽戰(zhàn)心驚,筷子夾著醬什錦菜,手發(fā)僵,不自然。

還沒吃掉半碗飯,臥室的門開了,媽媽走出來,拿著一個碎花的藍布包裹。哥哥扔掉筷子跳起,說:“媽媽?!?/p>

我也說:“媽媽,吃飯了?!?/p>

媽媽笑著說:“以后你們好好讀書,做哥哥的多照顧弟弟,不要欺負他。弟弟要聽哥哥的話。好了,去吧,去吃飯吧?!?/p>

哥哥答應了一聲“嗯”,瞟了我一眼。我沒有出聲。怎么媽媽餓到半夜不吃飯卻要出門呢,可我又不敢問。

媽媽出去時,爸爸又嘆了一口氣。嘆氣是不好的,外婆說過,人不能老是嘆氣,會把精力嘆光,人也不能老是吐口水,會把精力吐光。

道地里黑乎乎的沒有人,臺門圍墻的兩頭最黑,好像躲著許多黑色野狗。燈光從幾個窗口照出來,斑駁地散落在道地里,給細風吹得閃閃爍爍。哥哥跟著媽媽,我跟著哥哥,走出臺門。弄堂里遠遠的有個人影慢慢地走過路燈,燈光將他的頭頂照得發(fā)亮,像長了一頭白發(fā)。左側弄堂很黑,沒有路燈。媽媽的雙輪車豎起靠在墻上,灰撲撲的沒有光澤。

媽媽笑著說:“你們跟著我做什么?好了好了,回進去吧。去,去呀?!?/p>

媽媽這幾句話像一根巨大的橡皮筋,絆住了我的腳,讓我無法往前走,只好看著媽媽走遠。哥哥可能也有同樣的感覺,也站住了。媽媽走過一盞路燈,又走過一盞路燈,她的身上就亮一會兒,暗一會兒。她的頭也給路燈照得發(fā)亮,像長著一頭白發(fā)。媽媽走在弄堂中間,兩邊空蕩蕩的,可以并排騎兩三輛自行車。媽媽其實很矮小。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寒毛伶仃。她可能沒有力氣走多遠。

當時我并不曉得媽媽不再回來。哥哥也許曉得。有一天夜里,睡下一兩個小時之后,他忽然說話了:“我很后悔。整天整夜地后悔。我太笨嘴笨舌了?!?/p>

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嚇得我身子抽搐了一記。半夜里突然有人說話,是很恐怖的事。

“我平時也蠻會說話的,但沒有用,要緊要慢的卻說不出話。”他又說,“媽媽走的時候,我一句話說不出來?!?/p>

“嗯?!蔽逸p輕應了一聲,算是回答,也不算回答,因為他說的既是夢話也是事實。我同意的。媽媽離開時,我也說不出話,哭也哭不出。現(xiàn)在再哭也已來不及。

哥哥說:“我這些話,你對誰也不準說,看在你打破那兩瓶老酒的分上,才對你說?!?/p>

原來不是說夢話。他怎么猜到我還沒有睡著的,特意說給我聽。這樣子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對著屋頂,毫無征兆地說話給我聽,很慌兮兮。他還記得我闖的大禍呢。可是他這句話奇出古樣,又是什么意思?“看在你打破兩瓶老酒的分上”,似乎我打破兩瓶老酒不是壞事情,倒象是闖了個好禍。

大個頭舅舅又來媽媽的家里吃老酒。我傍晚回到媽媽的家時,遇到爸爸拎著兩只空鹽水瓶出來。他看到我愣了愣。桌子上擺著豬大腸、白斬鵝和炒花生之類的熟食。我曉得大個子舅舅又要來吃老酒了,本想避到道地去的,以免惹上偷食的嫌疑,但爸爸已經(jīng)曉得我獨自在家,避出去也洗不了嫌疑。那就算了。我老老實實坐在灶頭,準備履行傳統(tǒng)儀式,觀看他們吃老酒。

哥哥回家踅了幾轉(zhuǎn)又走了。他皺著眉頭看了看桌上的吃食,出門時向我眨了眨眼,可能是打暗號。他自作主張取消了儀式。那么儀式已不需要。我想留下來,確認爸爸是請大個頭舅舅吃老酒,而不是心血來潮自己吃喝一通,但媽媽和哥哥不在,我害怕落單,無法獨自完成儀式。溜到臺門口,果然看到了大個頭舅舅,從弄堂里邁著方步晃過來,爸爸拎著老酒瓶跟在他后面。幸虧我人小,動作又快,向左弄堂溜走了,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

也沒地方可以去。東轉(zhuǎn)西轉(zhuǎn)的,轉(zhuǎn)到了斜路分岔的三角形小吃店。店門口是三級很高的河光石臺階,臺階下站了一個告化子,背著長長的麻袋,左手拿著一根棍子和一個破碗,右手卻空著。店里一個男人出來,將半碗飯倒在告化子的破碗里。男人的碗盛過飯倒給了告化子,不能再用了吧,但他將碗拿了回去,并沒有扔掉。告化子轉(zhuǎn)過身,右手手指聚攏,從碗中抓出一撮飯往嘴里塞,也許塞到鼻子里了,看不清楚。他是直接吃白飯的,并沒有菜。我嫌棄地搖搖頭,忽然發(fā)了個愣。我可能已經(jīng)接近發(fā)現(xiàn)一個新的人生真諦,比如說,生活條件可以不好,沒有飯吃可以去告化,沒有菜可以吃白飯。

大鐵門硬邦邦地關著。走到醬廠的圍墻盡頭時,路燈亮了,降下了黃昏的氣氛。鎮(zhèn)外大路兩邊灰茫茫的田野,躲著許多蛇蟲百腳。我來來回回游蕩,餓著肚子聞青草的香氣,搞得很懈悶。街里的夜晚是有路燈的,出了鎮(zhèn)就黑了,腳下一條微白的路伸進黑暗中,通向不可知。外婆家的村子,夜晚偶有窗口透出點昏暗燈光,其他全黑,深黑,除非有月亮。黑暗壓在上眼皮,似有重量。

從野外返回,回進路燈光的范圍,好像脫了一層皮,身子變輕,又像穿上一層紙,也有些分量。路燈光的分量與黑暗的分量,哪個更重些,我進出了許多次,還是估算不出。

不曉得什么時候已經(jīng)背靠著醬廠的大鐵門,坐在了水泥地上了,似乎睡睡醒醒的,耳邊是潮水似的青蛙叫聲。天上掠過一道黑影??匆姶鬅焽杩缰栏桶愕拈L腿,在曠野奔跑,一步跨過曹娥江,一步跨過村莊,一步跨過田畈,又一步跨過了小山。它奔跑的姿勢像一只巨大的螳螂,揮舞著大刀般的前肢,彎腰踢腿的動作生硬而笨拙,逃得越遠越小,變作了火柴棍小人。我在黑咕隆咚的高處看著它奔逃,卻追不上它,因為哭喊影響了我的速度。

水泥地洇得屁股發(fā)涼。坐到天亮花花時,聽到醬廠里面有細碎的腳步響,接著是大鐵門瘆人的開啟聲。因為怕門衛(wèi)老頭看見,就急忙起身,帶著酸軟的雙腿一拐一拐地溜走。沒聽到大煙囪排氣的吼叫聲,也許這天正巧沒有排氣。也沒人曉得我一夜未歸,正如沒人曉得大煙囪曾經(jīng)半夜離開的秘密。這一夜我還得到了一個新的認知:后半夜的路燈光是慘白的,仿佛是從地面漂浮起的疊影,讓人暈乎乎。這個發(fā)現(xiàn)對我有重大意義:似乎不那么懼怕街里了,感覺膽子在壯大。

日子又回到了媽媽以前出走時的樣子:哥哥會替我準備三餐飯,而去糧管所糴米則是我的工作。我的力氣居然大了好些,挑米已不很吃力。不曉得爸爸還釣不釣魚,也許是在打牌。聽說他打牌是一把出名的爛手,輸多贏少。幾乎見不到他。他存在的唯一證據(jù),是每天早上會倒好痰盂,并洗干凈。

平時家里只剩下我和哥哥兩個人,空蕩蕩的。媽媽的格子箱塞到了床底下,坐在橋鋪上能看到一條寒涼絕望的木邊。我無法消除心底的負罪感。媽媽家動蕩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我。以前這個屋子里是媽媽和哥哥兩個人生活,很多年都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且高貴而強大,從沒聽說出過事,自從我住進媽媽家,就狀況不斷。臥室里搭了橋鋪,上學繳學費,接著媽媽不斷消失,忽然又來了個爸爸,卻沒搭橋鋪,狹小的臥室擠了四個人,比豬圈還擠,所以媽媽就又消失了。去年夏天哥哥跑到外婆家來接我,顯見是接錯了??上藳]有預知能力。猜不準。

下午放學后,我常去醬廠外走走,裝作在游蕩。萬一碰了巧,能看到媽媽從煙囪上爬下來呢。碰到醬廠大門開著,就溜進去跑到大煙囪底下。煙囪上那排鐵條梯子還是老樣子,看不出有新腳印。舊腳印也看不出。爬到二十來檔,膽子就寒了,急忙回落地面。我太膽小、腳底心太容易發(fā)癢,永遠爬不到煙囪頂。每次是這樣,爬不到三十檔,腳底心的癢就傳到脊背。

門衛(wèi)老頭也認得我了??赡芤詾槲沂轻u廠工人的兒子,或許他其實也曉得我媽媽住在大煙囪上??傊疀]再阻攔過我,還會打個招呼,笑罵兩句。有一次還送了一瓣橘子給我吃,是紅色彎月的模樣,汁水的味道酸甜。他沒說我癆病鬼。他有一個手掌大小的收音機,白色黑邊,放在窗臺,我有時會陪他聽聽宋世雄的女排。

為什么媽媽膽子這么粗,敢于爬上爬下躲在大煙囪上過日子呢。她每天早晨天沒亮就爬下來,吃飯,做生活趁錢;晚上天黑之后再爬上去睡覺。煙囪頂上有一個橫洞,足以躺下一個大人,還有放零食的空間。媽媽的面孔肯定熏黑了,衣裳也臟了。另外,必須在凌晨大煙囪吼叫之前爬下來,否則遇上排氣,人會紙鳶似的沖向半天。

媽媽住在大煙囪上的秘密,我沒有告訴哥哥,他會斥責“腦髓搭牢了”,是不上算的。暗地里也驚訝我心中依戀了媽媽,還傻乎乎地仰頭望大煙囪。這感覺很陌生。但依戀心也是白白起的,并沒有著落。媽媽再也沒回過她的家,她永遠入住了大煙囪。也可能她并不愿意住章家埠醬廠的大煙囪,而是住到百官或杭州的大煙囪里去了。有一只黃嘴角的小麻鳥,停在大煙囪的鐵條上,羽毛很新鮮,綠豆眼睛亮光熒熒,腦袋東一轉(zhuǎn)西一轉(zhuǎn)的,嘰、嘰、嘰叫著,聲音孤零零。老麻鳥帶著小麻鳥教飛,總是去樹林或竹園,它卻獨自進了醬廠,大概迷路了。我攀著鐵條,賊頭狗腦地爬上去捉它。只差一點點沒摸到。它及時飛走了,留下一蓬涼風在我的手指尖。

(刊發(fā)于《野草》2022年第4期,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