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上樹的豬
1
每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射擊孔照進暗堡的時候,我都會準時地醒來。然后,打開那臺古老的電唱機,把唱針搭在那張唯一的唱片上,讓那首雄壯激昂的歌曲通過山頭電線桿上那只嘶啞的大喇叭傳遍整片山坡。
我絲毫不用擔心會擾民,因為六年來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時間除我之外還有其他人能聽到這聲音,盡管每天造訪這里的人不少。但他們都是在太陽升到半山腰之后才會陸續(xù)到來,有的是來買我的豬肉,有的是來看我的豬上樹,還有的既買豬肉也看豬上樹——反正,基本上都是沖豬來的,好像沒人對這個地方的過往感興趣,更沒人對我這個人類感興趣。在他們看來,我似乎天生就應該在這里,就應該干著這一行。
2
我們家是村里的獨門獨姓,據我爹說,以前也是個名門望族,后來衰敗了,到他手上已經不知道是第幾代單傳?!皢蝹鳌眱蓚€字成了壓在我們老王家頭上最大的一座山,沒有之一。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我爹我娘婚后一連生了五個女兒,村里人稱五朵金花——顯然是惡搞,卻名副其實,因為每朵“花”的背后都要付出真金白銀的代價。那時候,我們老家那邊的規(guī)定是超出兩個女兒的,每生一胎就罰五百塊錢。我們家根本拿不出五百塊錢,村干部就帶著鄉(xiāng)里執(zhí)法隊的來搬東西,生我三姐時牽走了家里的老牛,到四姐五姐,家里的窗戶和門框都被拆光了,拆得村干部都不忍心了,老村長勸我爹說,何苦呢,你那點破東爛西我都下不了手了,扎了吧。
我爹腰桿挺得筆直,比現(xiàn)在神炮旅北門崗的哨兵還直,說,扎了我找誰生去?你給我生?
老村長氣得一咬煙袋一背手,撅屁股走了。鄉(xiāng)里執(zhí)法隊的一擁而上,把家里最后一扇窗戶給拆走了。把全村最德高望重的村長給得罪了,家里也沒法住了,我爹干脆帶著全家老小跑進山里,在山腰上找了塊坡地,掏了個窯洞住了進去。我奶奶狠了心,對我娘下了死命令,再生女娃,就離!這句話比村干部罰款搬東西管用多了,第二年,我娘果然就爭了氣,生下我。見是個帶把的,我奶奶樂壞了,把我的小雞雞撥拉來撥拉去,最后從兜里掏出一根紅繩子系在了上面,咯咯咯咯笑著說,想孫子想瘋了,見了小雞巴都以為是假的,親手摸了碰了還是不放心,用紅繩子系上,怕一轉眼又縮了進去……
我爹說,娘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這回我保證是真槍實彈的孫子。
滿月那天,家里沒有湊齊辦滿月酒的錢,于是我爹狠了狠心,用身上僅有的幾塊錢換了花炮店最長的一掛鞭炮,纏在一根長桿子上,像扛槍一樣扛在肩上,回到闊別一年多的村里,點著了炮走街串巷地轉了一圈,像當年打了勝仗的八路軍。據說,那次在老村長家門口逗留的時間最長。據說,望著我爹像鴨子一樣搖晃的背影,鄉(xiāng)親們都笑:還鄉(xiāng)團回來了。而老村長則氣得大喊:鬼子進村了!
生在這樣的家庭,自然是打落地起就享受特殊待遇。家里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穿的首先滿足我,然后才有五個姐姐的份。其實當時的家境也沒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穿的,撐死了桌上能有個像樣點的菜,比如偶爾炒一盤豆腐,多放點油,上面撒點蔥花。但就是這樣一盤豆腐,我那五個姐姐也撈不著吃,只能望著盤子流口水。如果偶爾出現(xiàn)敢與我爭搶的,我奶奶的筷子一定會及時準確地敲在她手背上。
其實不僅是吃的,家里的一切大事都要為我讓路。我上小學那一年,我大姐退學了,去了磚窯背磚。我大姐是個聰明且勤奮的人,她上初中的入學通知書是村小學校長親自上門送的。校長當著我奶奶我爹我娘以及左鄰右舍的面說,這妮有可能是咱村第一個大學生,狀元呢。我奶奶聽了一撅那張沒門牙的嘴,糾集起滿臉的褶子說,就是當了宰相還不是別人家的媳婦。果然,我大姐只上了一年初中就輟學了。因為我要上小學了,學費是個大問題。
我大姐輟學后去了縣里的磚窯背磚,主動要求去的,為了給我掙學費。在我大姐的率先垂范下,我的其他幾姐也都爭先恐后地全心全意為我服務。在她們的精心培養(yǎng)下,我從小就養(yǎng)成了好吃懶做的習慣,回家就端碗,端碗就吃,吃完就走,刷鍋洗碗、洗衣做飯從不沾手,上了初中也沒改觀,初中畢業(yè)了還是沒有改觀——我能混到初中畢業(yè)完全是國家實施九年制義務教育的結果,用我爹的話說是受法律保護,不想念都不行,與我個人的努力沒有任何關系。
我爹就開始看我不順眼了。那時家里的幾個姐姐都先后嫁了出去,主勞力就又成了我爹,本來應該是我,但我還沒做好接班的準備。最終還是大姐心疼我,怕我干農活太累,讓我跟著親戚們去南方打工。
但每次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被親戚們攆回來——無論到哪個工地,每天一上班我就抓張報紙上廁所,往里面一蹲就是半天,從頭版頭條一直看到中縫廣告,直到快收工了才伸著懶腰從里面晃出來。
最后一次背著鋪蓋卷回來的時候,我爹老遠見了轉身就進廚房。我以為他要給我做飯,誰知再出來時兩只手各攥著一把菜刀。我奶奶已經七十多了,但反應還是比我快,扯著沒有門牙的嘴沖我喊,快跑,他要殺你!我剛拔開腿,就感覺兩塊明晃晃的東西已經懸在后腦勺上了。繞著村子跑了兩圈,我已經累得喘不過氣來了,可扭頭一看我爹還在追。我只好又往回跑,至少家里還有一絲希望。果然,一進院子我就感覺到了生機。眼看著快要追上了,我奶奶從屋里跑出來,撲通一下跪在了我爹面前,說,別追了,你還是殺現(xiàn)成的吧,反正他死了我也活不了。我爹把刀舉到半空,沒落下,仰起臉,嗷的一聲竟然哭開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哭,哭得跟黃牛犢子叫似的。我爹邊哭邊罵我奶奶,老東西,都是你害的。我娘從地里回來,看見我蹲在地上喘氣,我奶奶跪在地上摟著我爹的腿,我爹一手握著一把菜刀正在哭,肩上扛著的鋤頭就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人也像一堆泥一樣癱坐在地,拍著大腿哭道,老爺個天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懷著的時候一屁股坐死他。
我爹扭過頭說,別說這些沒用的,現(xiàn)在也不晚,一包老鼠藥的事。
我娘一聽,像是受了啟發(fā),立即不哭了,起身就進屋里一陣翻,從墻縫里翻出來一個紙包——那是開春時拌種子剩下的一包“毒鼠強”——卻沒有往我嘴里灌,而是自個兒仰了脖子要往嘴里倒。我奶奶見狀松開我爹的腿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我爹也扔了菜刀沖上去。家里的三個大人一時間號叫著糾纏在一起,像三條在狂風里呼天喚地的繩子……
家里是不能再待了,再待全家都活不成,出門打工又沒人愿意要我,我決定去當兵。我爹聽了倒十分支持,揣了兩包紅塔山親自領著我去了一趟老村長家。老村長早已不是村長了,但他的兒子接了班,現(xiàn)在也不叫村長叫村主任了。老村長見了我們爺倆,依舊用村長的語氣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叫你不要生偏要生。
我爹卻完全沒有了當年回絕村長和沿街放鞭炮的氣勢,連腰桿也不如以前板直,不知是背駝了還是心虛了,見了老村長竟然像見了日本鬼子的漢奸一樣,堆出一臉像狗屎一樣稀的笑容說,個個都有您老人家那眼光不早實現(xiàn)共產主義了?不過上進心還是有的,要參軍報國呢。
老村長的兒子說,你就這么一個兒子還舍得送去當兵?
我爹說,依法服兵役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別說當兵,就是上戰(zhàn)場都理所應當、天經地義。
老村長的兒子仰頭看著燈泡說,別唱高調了,家里管不了才往部隊送的吧?現(xiàn)在的政審可是很嚴哪,我聽說老鼠藥和菜刀都用上了。
我爹非常及時地把一包紅塔山遞上,說,啥都瞞不住你。老村長的兒子瞥了一眼煙盒,沒接,伸手從自己身上摸出一只煙盒,硬中華,還扔給我爹一支。我爹就尷尬了,一手夾著硬中華一手端著紅塔山,兩只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我站后面撴他衣后擺,他才把硬中華夾在耳朵上,把紅塔山輕輕地放在村長面前的桌上。
老村長見了,憤憤不平地罵著社會風氣往外走。我爹又追上去,把另一包紅塔山塞進他兜里。老村長把煙掏出來扔在地上,說我怕。
我爹說,怕啥?
怕哪天在部隊犯了事,連我這把老骨頭也牽扯進去。
兩包紅塔山最終回到了我爹的兜里,并在鄉(xiāng)里、縣里輾轉半個月后,于上火車前的幾分鐘落入我那身滿是口袋的作訓服的其中一個口袋里。我爹說,自個留著抽吧,別的不敢盼,幾年兵回來有人敢抽你的煙。
我用手捂著口袋里的煙上了火車。我知道我最終能穿上軍裝是因為那年兵源緊張,鄉(xiāng)里怕完不成征兵任務。我捂著煙這樣想的時候,我那幾個姐姐已經哭得跟淚人一樣。我的另一個口袋里裝著她們背著各姐夫偷偷塞給我的五千塊錢,每人一千。聽說我要當兵,她們都從四面八方趕到火車站來送我。剛開始還好好的,等要上火車了卻突然一個個爭先恐后地哭了起來,哭得天塌了一般,讓所有的新兵及家長們都停下來看著我們一家子。我上了火車坐上了座位她們還在哭。我坐在火車上隔著玻璃看著她們哭,覺得好笑。我不知道她們有什么好哭的。我好不容易離開這個家了,解放了,一口袋香煙一口袋錢,她們應該替我高興才對。
3
那兩包煙一到新兵連我就派上用場了。我哪里是當兵的料,一趟五公里下來我就不想干了,一想到還有漫長的兩年以及無數(shù)個五公里在等著我,心里就犯怵。最重要的是部隊不像工地,可以隨便上廁所,部隊上廁所要請假,上完了回來還要銷假,小便五分鐘,大便十分鐘,包括來回路程,按時去按時回。這就沒有活路了。我決定趁早把煙送出去。我問新兵班長,這里最大的官是誰?班長瞟我一眼,沒好氣地說,不管多大的官,你新兵期間的事都由我說了算。我就說能否幫個忙。班長關上了宿舍門。我說給我找個舒服點的地方。班長問要怎么個舒服法?我想了想說,不用訓練的地方,要是連教育也不搞就更好了。班長說,這樣的地方在部隊可不好找。我就把兩包在兜里捂得有些皺的紅塔山拿出來。班長看著煙說,你檔次不低呀。
我說老家?guī)淼摹?/p>
班長說你老家云南的?
我說祖籍是。
班長一把抓過煙,一包扔兜里,另一包當我面就拆開抽了。他答應幫我的忙,但要我保證把新兵連熬完,還有,以后不管是誰,只要問我想去哪兒,都說哪兒苦就去哪兒。我很有成就感,覺得比我爹強沒邊了。班長抽煙的瀟灑動作支撐著我熬到了新兵下連。下連分兵的時候,排長問我想去什么單位?我很堅決地說,哪里苦就去哪。排長眉開眼笑地說,放心吧,組織上絕不會讓好同志吃虧。果然,下連那天,班里的戰(zhàn)友都跟著班長去了連隊,只有我被安排上了一輛中巴車,車上還有幾個不認識的新兵。班長來送我,塞還我兩包紅塔山,說以后好煙留著自己抽。我沒心思琢磨話里的意思,問班長這是要去哪?班長看了一眼車牌說,這車我從來沒見過,可能是去軍部給首長當公務員吧。我就像電視里一樣裝出依依不舍的樣子說,去軍部倒沒啥,就是舍不得離開班長。班長一聽有些緊張,說我有啥好舍不得的,軍部的班長都比我好,該走就趕緊走吧。于是我就心曠神怡地趴在車窗上,像廟里的菩薩看著蕓蕓眾生一樣地看著外面提著大包小包步行去各連報到的戰(zhàn)友。我想著,到了軍部第一件事就是給我爹寫封信,讓他再買掛鞭炮到村長家門口去放。我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車子走錯了方向。軍部在市區(qū),我們去靶場打靶時要經過它的大門口,那里最醒目的標志就是有兩只巨大的石獅子,石獅子后面站著兩個持槍的哨兵,每次粗一看都以為是哨兵騎在石獅子上站崗??绍囎訁s在往郊外開。窗外的房子越來越矮,越來越破,前面的路也越來越窄,由四車道變成了雙車道,又由雙車道變成了單車道,最后變成了土路。土路上的浮土估計有一尺厚,車子一碾上去塵土就像煙霧彈似的把整個車身包裹了起來。我們趴在車窗上什么也看不見。等能看見窗外的時候,車已經停了下來。
下了車,我沒看到石獅子,只看到一個巨大的操場,但沒有任何訓練設施,連副單雙杠也沒有,倒是堆滿了草垛,像戰(zhàn)術訓練場。但仔細看又不像戰(zhàn)術訓練場,戰(zhàn)術訓練場的周圍是山頭或者圍墻。這里不是。這里四周是低矮的草房,一排一排的,像碼成一圈的麻將牌,里面?zhèn)鱽砀鞣N動物的鳴叫聲。遠處的院墻上寫著兩條白色標語:勞動是最好的教育,勞動是最好的訓練。落款字跡模糊,缺胳膊少腿,有的甚至只剩下雞零狗碎的偏旁部首,有人辨出是“中國人民解放車”幾個字,認定是解放牌汽車的工廠。但馬上有人糾正說應該是“中國人民解放軍XXXXX部隊”,因為“車”字的后面還稀稀拉拉地拖著幾個數(shù)字。我對這幾個字不感興趣。因為我知道,不管是汽車廠還是部隊,我確實是到了一個不用訓練也不用政治教育的地方。勞動代替了這些,印象中只有勞教所才是這樣的地方。我聽見一起來的新兵中已經有人開始低聲地罵臟話,罵他們的班長、排長和新兵連所有的干部。我沒罵,不管這是什么地方我都不能怪別人,這完全是我自找的。我問上前幫我拎包的老兵,這是什么地方?老兵說,農場。
我們來干什么?
老兵是個光頭,用看外星人一樣的眼神看了一眼,從嘴里吐出兩個字:種地。我心里一下涼了半截,隨口說道,早知道是種地,還不如讓我爹來當兵。光頭老兵說,這思想素質,怪不得讓你來農場!
我一聽,剩下半截也全涼了。素質差的才來這里,來這里的都是素質差的,那這個地方自然也就是全旅最差的單位了。這樣的地方,不走還等什么呢?
走,趕緊走,無論想什么辦法。這是我到達農場后的第一個念頭。
但老兵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說,別想著跑,沒人成功過。說著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這個光頭老兵就是我在農場的班長羊獻貧。他不僅沒頭發(fā),連眉毛胡子也沒有,長的就像電影《少林寺》里面那個禿鷹,脖子以上沒有一根毛,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這完全符合我對農場班長的想象。新兵連時我就聽說了,農場天高皇帝遠,每個班長在管理上都有自己的一套,否則條件這么苦,兵不聽你的,你就當不了班長。“自己的一套”,我理解,就是整人的土辦法。像羊獻貧這種幾乎具備了壞人所有特征的,一定是整人的高手——如果真是,我就放心了。我就等著他整,只要他敢動我一個指頭,我就有了和這里說“拜拜”的機會。所以還沒到班里我就充分做好了各種挨整的準備。
但羊獻貧的損招依然超出我的想象。他從來不對我們拳打腳踢,可能是怕留下痕跡——身上有了痕跡,真要有人上告,一告一個準。他讓我們新兵做蹲下起立,肩上扛袋豬飼料,一百斤一袋的,做幾個下來,第二天早上就起不了床,上廁所都蹲不下,要扶著墻撅著屁股一點一點往下落。
但就這樣的課目他也從不親自組織。用他自己的話說,班長是抓中心工作管理的,管理、訓練是副班長的事。他說的中心工作是農業(yè)生產。這跟正規(guī)連隊正好相反,正規(guī)連隊的班長是抓訓練和管理的,農副業(yè)生產由副班長管。
所以,他只在我們分到班里的第一天,算是抓過一次訓練:用那雙鷹爪一樣的手抓著我們的肩膀,像晃樹苗一樣把全班新兵挨個兒晃了一遍,然后搖頭嘆氣地跟副班長說,就這身板,到了農忙都得死翹翹。副班長像漢奸一樣地點著頭說,是的是的。這就算是開訓動員兼權力交接了——全權交付給了副班長。副班長是個高中生,肚子里有點墨水,據說還差點考上軍校,喜歡嘰嘰歪歪講大道理,像《大話西游》里的唐僧一樣,每次都是一邊給我們數(shù)著數(shù),一邊大講蹲下起立的重要意義,說什么蹲下起立是革命軍人履職盡責的具體體現(xiàn),是個人提高能力素質的有效途徑,是完成繁重生產任務的客觀要求,是為農忙季節(jié)所進行的必要體能儲備……全他媽是指導員教育提綱的套路。每次做完我們都在私下罵他,說狗日的幸好沒考上軍校,否則以后當了干部不知道要毒害多少青年官兵。
但沒人罵羊獻貧,副班長給他當了靶子。這就是羊獻貧,他把全班折騰得死去活來,自己卻毫發(fā)無損。
羊獻貧的損招讓我不可避免地淪為了重點人。我在家沒怎么干過活,體能自然最差,蹲了沒幾天我就跟不上趟了。別人能做十個,我做五個就趴下了,像死豬一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我留給羊獻貧的第一印象發(fā)揮作用了。不知道他對副班長嘀嘀咕咕說了什么,副班長立即心領神會,遵照“重點人要重點培養(yǎng)”的原則,開始給我開小灶。
看著我們吃完大灶吃小灶,被副班長折騰得一個個起不了床,上廁所扶墻,羊獻貧也還不滿意,直皺眉頭,說,唉新兵真是黃鼠狼下崽,一窩不如一窩,當年我們當新兵的時候,半夜里下蹲完起身就翻墻出去做好事,做完好事再翻墻才回來睡覺。我問班里的老兵,半夜里出去做什么好事?
老兵說,除了喝酒還能有什么好事?喝啤酒,喝完再翻墻回來。
我覺得他們是在集體吹牛,組團忽悠我們新兵蛋子。但事到如今,脫離苦海是上上策,而要脫離苦海只有扳倒羊獻貧。我打算告發(fā)羊獻貧,告他打罵體罰,轉念一想,他沒打也沒罵,只能告他體罰,又轉念一想,體罰也不是他組織的。只好從長計議了。
后來,大概分到農場兩個月后,我終于找到機會了。我那兩顆門牙松了,是蟲蛀的。這可能跟我長期晚上蒙在被窩里吃糖果有關。我晃了晃,感覺很快就要掉了,就趁著沒有旁人的時候對羊獻貧說,班長,反正你喜歡收拾我,你就把我的門牙打下來吧,省得我花錢找醫(yī)生拔。羊獻貧聽后一愣,瞪著一雙牛眼問,犯病啦?
我說,你不是天天打我嗎?
羊獻貧這下果真火了,把巴掌一下?lián)P到了后腦勺,說,你個鳥兵胡說八道放什么狗屁!我仰起臉準備迎接巴掌,可惜那只布滿了老繭的巴掌像放飛不成功的風箏一樣,只在空中抖了抖,就落下了。我又說,你要是不打,門牙掉下來我也說是你打的。羊獻貧的臉就漲紅起來,青筋像雷電一樣從太陽穴劈下來,在晚霞一般鮮艷的面頰上一閃一閃直跳,說我咋就帶出你這么個鳥兵,老子現(xiàn)在就滿足你。他把巴掌拉到身后,像投手榴彈時的引彈動作,然后畫了一個巨大的弧線朝我臉上劈了過來。我聽到“嘎嘣”一聲脆響,吐了一口氣,兩顆門牙就掉在了地上。我顧不得疼痛,彎腰把它們撿起來,用紙包好,冒著嗖嗖往嘴里灌的涼風,一路小跑到了連部,用漏風的口齒跟指導員說,指導員,班長把我門牙打掉了,人證物證俱在,要不處理,我就把它寄給首長,旅長政委一人一顆!由于漏風嚴重,指導員起初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直到看見我手里的那兩顆血跡未干的牙齒才明白過來,當即召集支委開會,晚點名宣布撤職處分。
羊獻貧被撤職后,我在農場的處境并沒有好轉,反而更差了。所有的班長老兵見了我都指指點點,一副恨不得活埋了我才解恨的架勢。同年兵們也像避瘟神一樣躲著我,無論是打球打牌還是吹牛,只要我一加入,他們就自動散了。一老鄉(xiāng)偷偷告訴我,不能怪他們,各班都開了會,要求防火防盜防王蒲東。
我記得原先的口號是“防火防盜防逃跑”,寫在場部門口的墻上。
就連班里一起扛著豬飼料做蹲下起立的難兄難弟也不再理我。經過兩個多月的蹲下起立,他們的大腿肌肉已經練得粗壯有力,干起農活來像臺拖拉機,早已適應了這種強度。他們說,好不容易適應了這個班長,你把他給告了,換個班長不知道又有什么新招。第二天我的鋪蓋卷就莫名其妙地飛到了窗戶外。我從窗戶上跳出去,把它抱回宿舍,下午從地里干活回來,它又平躺在了曬谷場上。我抱著鋪蓋,不敢回宿舍,在曬谷場上繞圈,一圈接一圈地繞著,繞完猛一抬頭,我看見了圍墻……
機會終于來了,那天不知道是什么節(jié),會餐,但可以肯定不是國家法定節(jié)日,因為那天會餐有酒。農場過節(jié)基本上跟附近村子里的農戶一樣,與節(jié)氣相關,五一、七一、八一、十一這些國家法定節(jié)日也過,但遠沒有那些跟農事活動緊密相關的清明、端午、中秋、冬至隆重。國家法定節(jié)日只會餐,不喝酒,農忙的節(jié)日不僅會餐還要喝酒,活越多越累伙食越好,酒越喝得頻繁。
那天中午會餐有酒,按慣例是每人一瓶啤酒。但這只是原則上,實際上每次喝到最后都放開了,能喝的不能喝的都要借這個機會合法地放縱一下,老兵油子們會把炊事班的酒全部喝光,如果不過癮,還要去村里的小賣店接著喝。那天我一口沒喝。我主動把自己那瓶酒貢獻出來,分到每個人碗里。新上任的班長用警惕的目光看著我說,搞好團結不能光靠啤酒,還要看實際行動。我嘴里應著是,心里卻說,一會兒就讓你們看看我的實際行動。
那天中午除了我基本上都喝多了,搖搖晃晃地一回到宿舍倒頭就睡,三十多人的大通鋪傳出山呼海嘯般的呼嚕聲。我第一次聽到這么大規(guī)模的呼嚕聲。我想以往這時候呼嚕聲里肯定也有我的一份。我在呼嚕聲中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其實也沒什么可收拾的,我什么都沒帶,只帶了一張銀行卡——新兵連排長給我辦的,里面存著我從家里帶來的五千塊錢。有了這張卡,我就有了逃跑的物質保證。
我把銀行卡藏在三槍牌內褲的一個隱形口袋里,朝呼嚕聲起伏的宿舍里拋了個媚眼,走了。
大門小門前門后門都不能走,只能翻墻。到了墻根下,我才發(fā)現(xiàn)農場什么都陳舊破落,只有圍墻又高又堅實,簡直可與彈藥庫相媲美,足以說明防財物被盜和防士兵逃跑對農場的極端重要性。我使出新兵時跑四百米障礙翻越高板墻的基本功,費了老大的勁才翻上墻頭,站在上面往下一看,頭皮一陣地發(fā)涼,墻外的地勢比里面還低,而且地上全是光溜溜的鵝卵石。我蹲在墻頭上轉著眼珠子搜尋著最適合跳落的地方。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身影從宿舍那邊晃了一下。我咬緊牙閉上眼,學著電視里“狼牙山五壯士”那樣縱身往下一躍,嗖的一聲,身體在經歷了極其短暫的懸空下落后,咚的一下砸在了硬邦邦的鵝卵石上,我感到骨頭們在關節(jié)腔里相撞產生的疼痛。但我的膠鞋鞋底在鵝卵石上沒落住,滑冰一樣從光滑的石頭上飛了出去。身體像一棵被砍斷的樹干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我聽到腦袋砰的一聲撞在了一個硬物上,眼前閃現(xiàn)出滿天的星星,星星閃過之后,天就全黑了。黑夜里,我看到了我奶我爹我娘,以及我爹那兩包紅塔山……
4
飼養(yǎng)員老李把飯菜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已經醒過來一會兒了。
是豬把我叫醒的。
我住在單間里,這是我醒過來后才知道的。單間就在豬圈的隔壁,這是我早就知道的。從墻頭上跳下來一頭磕在樹干上撞暈后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是我奶奶我爹我娘我大姐我二姐我三姐我四姐以及我五姐都在我眼前出現(xiàn)了一遍后,我就被人晃醒過來了,但沒有完全清醒,只是勉強著睜了一下眼。迷迷糊糊中我看到周圍都是人,指導員帶著應急分隊站在我面前。指導員見我眼睛睜了一下,松了口氣問,你到底想干啥?迷迷糊糊中我說我想單干。說完又要睡過去,迷迷糊糊中又聽見指導員說,你還是先住單間吧。
于是我就住進了單間。單間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單間。在我們農場,單間特指禁閉室。因為全場上下都住集體宿舍,排長跟戰(zhàn)士睡大通鋪,場長和指導員共住場部,司務長和給養(yǎng)員鎮(zhèn)守財務室。只有關禁閉的是一個人住。
禁閉室在豬圈的隔壁。其實一眼就能看出,禁閉室本身就是由一間豬圈改造成的,只不過門窗經過了專業(yè)的加固,里面多了一塊供睡覺用的鋪板和一套供寫檢查用的桌椅。我們剛到農場的時候各班班長就帶著各班新兵參觀過了,第一次扛著豬飼料做蹲下起立的時候羊獻貧讓副班長又領著我們前來加深過一次印象,再后來羊獻貧撤職的時候我主動來參觀過一次。那次,里面關著羊獻貧。
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頭還暈乎著,還可能是沒有了任何想法和騷擾,我在單間里的前十個小時幾乎全是在鋪板上睡過來的。這是羊獻貧被撤職后我第一次睡上安穩(wěn)覺,從逃跑那天傍晚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直到被豬們叫醒。農場這地方沒有大喇叭,沒有號聲,凡事都是吹哨,起床開飯下地開會就寢抓賊,都是吹哨,像以前的生產隊一樣。所以農場的新兵一聽到哨聲就緊張,心理素質差的還渾身哆嗦。
禁閉室聽不到哨聲,它離宿舍區(qū)近一里地。我能聽到的只有豬叫聲??赡苁莿游锝绲镍Q叫都有相似的規(guī)律,豬叫跟公雞打鳴一樣,一只帶頭叫,其他都跟著叫,一個圈的叫,所有圈的跟著都叫,嗷一聲過后,緊接著就是嗷嗷兩聲,再接著就是嗷嗷嗷嗷一大片,最后是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個沒完,直到飼養(yǎng)員把豬食倒進槽里。豬與雞還不一樣,豬不是天亮了才叫,是餓了才叫,一天吃三頓,一天叫三次;或者是聽到飼養(yǎng)員的腳步聲才叫。飼養(yǎng)員的腳步聲越近豬越叫得歡,反過來說,豬叫得越歡,說明飼養(yǎng)員將越快降臨。
我那天在豬叫聲中醒過來,說明已經很晚了,部隊早就起床了,不僅起過床還洗完漱吃過早飯了,不僅吃過早飯了,還已經下地干活了。只有部隊下地干活了,飼養(yǎng)員老李才會提著飯?zhí)勉锼袄锏氖o埵2税€豬圈地喂豬。
老李是農場的飼養(yǎng)員。確切地說,他是農場的豬倌。除他之外還有放牛的牛倌放羊的羊倌和養(yǎng)雞的雞倌養(yǎng)鴨的鴨倌養(yǎng)鵝的鵝倌,以及負責喂狗的狗倌,他們都算農場的飼養(yǎng)員。老李負責喂豬,也順便給我送飯——農場人手少,禁閉室由老李兼管,這也可能是把禁閉室設在豬圈隔壁的主要原因。喂豬是老李主業(yè),給禁閉室送飯是副業(yè)。因為禁閉室不像豬圈,一年到頭都有人(或者豬確切地說是動物或者生物)住,只有有人犯了錯誤關進去時才用送,誰關禁閉給誰送。大多時候禁閉室是空的,而豬圈是滿的。這決定了老李的工作重心。
老李是個主次分明的人。
每次都要挨個豬圈把所有豬都喂完了,才給禁閉室送飯。老李把飯送到我手里的時候,隔壁把我叫醒的豬們早已吃開了。老李肩上挑著兩個木桶,手里提著一個塑料保溫桶。木桶里盛滿豬食,保溫桶里裝著我的飯菜。
老李把保溫桶撂在桌上就出了門,轉到隔壁,跟豬說話。他告訴豬他今年年底就要轉業(yè)了。說老子在部隊十二年有十年是在伺候你們這幫王八蛋。說你們這幫王八蛋也不給老子爭點氣,吃出個冠軍來,吃不出集團軍冠軍吃出個神炮旅冠軍也行啊。說神炮旅、集團軍這幾年有多少飼養(yǎng)員提干,他們有老子養(yǎng)豬養(yǎng)得好嗎,不就是因為養(yǎng)出過冠軍豬嗎。說養(yǎng)豬養(yǎng)得好有個屁用,老子養(yǎng)出的豬個個膘肥體壯,可就是沒有一頭拿冠軍的,拿不了冠軍就低人一等。說冠軍是個硬家伙,就像奧運會,誰跑第一誰就是冠軍,各單位把豬拉到磅秤上,誰最重誰就是冠軍,冠軍是誰喂養(yǎng)的誰就提干,提到后來誰想提干誰就是冠軍豬飼養(yǎng)員,裝甲旅旅長的司機連豬毛都沒碰過,為了提干竟然也喂出了冠軍豬。說實話我不稀罕提干。我是為你們著想。成了冠軍豬你們也就不用挨刀了,旅長政委軍長政委都要來看,殺了冠軍他們看什么呀?
……
平時三腳都踹不出一個響屁的老李,一跟豬說話就像演單口相聲似的一個接一個地往外抖包袱。全農場都知道老李想提干,做夢都想。當初他就是沖著提干來當?shù)谋?。老李的大哥二哥三哥都當過兵,還都混得不錯,而且一個比一個混得好。老大當了班長,老二當了班長還入了黨,老三當了班長入了黨還轉了志愿兵??删褪菦]一個提干的。這成了老李他爹老老李的一塊心病,老三志愿兵轉業(yè)回來之后,老老李就攥著一卷票子上街找了一趟從來沒找過的羅瞎子。羅瞎子聽完情況猛一拍大腿說,這不明擺著的嗎?三個兒子一個兒子一個臺階,照這樣計算,要是有個老四,不就提干了嗎?老老李從票子卷中抽出一張五塊的拍到羅瞎子手里說,真有。小老李就這樣被老老李送到了部隊,背負著家庭的希望當了兵。老李當新兵時正趕上軍事訓練大熱潮,提干的都是軍事訓練尖子,軍區(qū)的尖子先提,提完提集團軍尖子,最后是神炮旅尖子,神炮旅尖子都不夠用了才是首長公務員、司機、炊事員、養(yǎng)豬、種菜等雜七雜八的人員。當然,每年的尖子都基本上夠用。老李就拼命搞訓練,搞到第二年底,基本上接近全旅尖子的水平,就等著開春提拔為班長了,部隊突然就掀起了“學習三連,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熱潮,熱潮掀到后來成了沙塵暴,鋪天蓋地,席卷一切。當然包括提干。提干的對象換成了后勤生產能手,其中多數(shù)是連隊養(yǎng)豬的飼養(yǎng)員。因為養(yǎng)豬幾乎是所有連隊后勤生產的重頭戲。
老李連班長也不當了,寫血書,主動申請到了農場喂豬。但老李喂了三年豬也沒提成干。除了一直沒有培養(yǎng)出冠軍豬這個最主要的原因外,其次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不會表現(xiàn)。據說離提干最接近的一次就是集團軍劉副軍長來農場檢查指導那回。據說那是農場歷史上蒞臨的唯一一個軍級干部。劉副軍長有個特點,下部隊檢查指導向來都不打招呼。但那次老李還是提前知道了。向他透露消息的是當時農場一個外號“偵察員”的志愿兵?!皞刹靻T”原本不是飼養(yǎng)員,是炊事班的給養(yǎng)員,剛轉的志愿兵,負責買菜,是場部唯一一個軍裝穿著正規(guī),服飾佩戴嚴謹,軍容風紀嚴整的軍人。他天天穿著三接頭皮鞋騎著自行車在院外晃悠,對附近各村的地形道路環(huán)境了如指掌,對各村的男女老少也了如指掌,因此人送外號“偵察員”?!皞刹靻T”能轉上志愿兵,是因為每次上面來人檢查指導,一進炊事班的操作間,準能看到他光著背,汗流滿面、灰頭土臉地站在燒火間里掏煤灰。
那次“偵察員”不僅打聽到了副軍長來農場檢查指導,而且還打聽到行程安排里有參觀豬圈這一項。所以,副軍長的小車還沒進場部大門,他就已經一溜煙跑到了豬圈,跟老李出點子,說首長要來,這可是表現(xiàn)的好機會。說到時候脫了鞋襪站在豬糞堆里打掃豬圈,副軍長準感動。
開始老李沒搭理他。他早聽說有些飼養(yǎng)員為了達到有豬糞可跳的目的,幾周幾月甚至大半年不打掃豬圈,任憑豬圈的糞便堆積得像珠穆朗瑪峰一樣,關鍵時刻往里一跳,齊腰深的豬屎就露個頭。這種事老李干不了。老李覺得完全沒必要。他覺得一個合格的飼養(yǎng)員,豬圈一年到頭都應該是干凈的。
“偵察員”見老李沒心動,又說,副軍長一感動還不給你提干?老李聽到“提干”兩個字就心動了,但老李看不起“偵察員”,想把他支走再跳,就故意說,我這豬圈平時打掃得連根豬毛都沒有,上哪兒跳去?
“偵察員”說,沒有困難制造困難也要上,能清理出去就能再清理回來。
老李呸一口說,這事我干不了,要干你干吧。
不料卻正中了“偵察員”的奸計,說,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還沒等老李反應過來,他已經操起家伙開始往豬圈里運豬糞了,老李平時打掃出去的豬糞全讓他弄回了圈里。
那會兒正是冬天,塞外的冬天能凍死牛,運完豬糞他開始做熱身運動,繞著豬圈跑了十幾圈,跑得滿頭大汗,直到看到副軍長一行人朝豬圈走過來了,才咬了咬牙脫了鞋襪跳進了豬糞堆里。
后來“偵察員”果然提干了,就是現(xiàn)在的司務長。據說,副軍長也不太提倡大冬天光著腳站在豬圈里,但滿圈子的豬確實養(yǎng)得好,副軍長指名道姓說這個兵不錯。軍里的隨從人員也不知道到底誰養(yǎng)的豬,只把豬屎堆里站著的“偵察員”的名字記下了。
不管跳豬糞管不管用,畢竟人家洗干凈雙腳離開了豬圈,而老李還在繞著豬圈轉。
老李又說,你們這批豬總體來說還行,比去年前年那兩批強,思想素質比較過硬,遵守紀律也好,就是個別同志……
老李一說上個別同志,說話的語氣就變了,就像班長開班務會一樣,打起了官腔。其實老李一天班長也沒當過。
老李一直說到我吃完了飯才進來,收了餐具,再鎖上門。眼看著老李要消失,我喊住老李,說能不能……還沒說完就被老李的手勢堵了回去,老李的手勢就是擺手,很嚴肅地把一個巴掌豎在我眼前,像交警示意停車一樣示意我打住:他只給我送飯,不跟我說話。
老李咣當一下鎖上鐵門,咚隆一聲挑上木桶,就從門口消失了。我啊呸一聲朝他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說,不說就不說,老子正好難得安靜一會兒,跟我裝什么裝!
就這樣過了三天。老李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老李,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正趕上農場最忙的幾天,不要說班里的戰(zhàn)友或者老鄉(xiāng),連指導員都顧不上批閱我的檢查。我把指導員扔給我的條令本和寫檢查用的一大摞稿紙墊在鋪板上,當枕頭用。我發(fā)現(xiàn)沒人搭沒人理的禁閉室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老李的及時打掃,使得前后左右的豬圈都無異味涌入,比工地的廁所好百倍。我決心把當兵以來吃的苦受的累全都補償回來。
晚上,我聽著豬的呼嚕聲入睡。我覺得豬的呼嚕聲比人的呼嚕聲好聽多了,人的呼嚕聲五花八門,什么音高什么腔調什么類型都有,一個三十人的大通鋪,晚上的呼嚕聲加上磨牙放屁打嗝說夢話就像一個自由市場。
而豬的呼嚕聲只一種,幾乎所有的豬都打一樣的呼嚕,就像所有豬的叫聲都相似一樣。這樣聽起來就像搖籃曲或者催眠曲。
我覺得豬很友好。我的呼嚕聲跟豬的呼嚕聲響在一起。我在禁閉室安安穩(wěn)穩(wěn)、踏踏實實地睡了三宿好覺。三宿過后我開始感到害怕了。我需要有個人說話,沒有人跟我說話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上初中時我聽政治老師講過,有個外國人在原始森林里迷了路,幾年后出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不會說人話,只能像老虎豺狼猴子一樣嚎叫。老李依舊不理我,我只好學著老李和豬說話。禁閉室堅固得幾乎密不透風,除了鐵門上有一扇用以外界監(jiān)視的小窗口,與豬圈相隔的墻上還有一個拳頭大的磚縫,透著光,豬的呼嚕聲就是從這里傳過來的,從作業(yè)痕跡可以看出,是歷代禁閉人前赴后繼、薪火相傳,用手指甲一點一點,像愚公移山一般日積月累打造而成的奇跡。關進來第一天我就發(fā)現(xiàn)了,但直到第四天才理解“禁閉前輩”們的初衷。我把眼貼在磚縫上,豬們聽到動靜,立即湊了過來,也瞪著豬眼看我。但每次我還沒說幾句,它們就會失望地一哄而散,回原地繼續(xù)躺著。幾次之后,干脆不再理我,任我隔著墻對它們大吼大叫。
我對著墻縫吼了兩天,第六天,我終于忍不住了,對老李說,李班長,我想跟著你喂豬。
老李冷笑了兩聲,說,你不是沒人跟你說話憋壞了吧。我說,這倒不至于。老李就把嘴巴貼到墻縫,啰啰啰啰叫了幾聲,墻那邊立即傳來豬群的回應。老李說,你叫幾聲試試。我也照著老李的啰啰了幾聲,結果一點動靜也沒有。
老李說,你看看你在農場混得,連豬都不愿搭理。
老李終于和我說話了。我趕緊放下碗,抓住機會說,老李,早知道自己啥也干不了還不如跟你喂豬。
老李把豬食桶往地一撴說,你以為啥也干不了的就能喂豬了?看來你還沒想明白,需要接著再想。說著提起桶就要走。
李班長李班長——我趕緊用聲音挽留。我想我必須把老李留住,解決不了問題,多說幾句話也行,否則真有可能憋死。
老李一聽到“李班長”三個字,果真就站住了。老李是農場最老的兵,但我從沒聽人叫過他班長,連新兵也不叫。
老李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還要回去給你們準備午飯呢。
我指指隔壁說,我是真的不想回班里了,就讓我在你手下喂豬吧。
老李像聽到了上級的口令一樣,眼睛順我手指方向朝墻洞貼了過去,看了一眼隔壁的豬,確保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后才回過頭來看著我,冷笑著說,你小子還真敢想。我說,墻頭都敢跳還有什么不敢?
他說你知道豬在我們農場的地位嗎?這是農場的一筆重要財產,當然農場的土地農機種子化肥糧食都是農場的財產,但同時也是神炮旅的,每年登記統(tǒng)計,每年檢查,每年驗收。只有這些豬是農場自己的。每年要秋收了,旅后勤部的軍需助理就準時進駐農場,胳膊下夾著個本子,吃喝拉撒睡都在田間地頭,全程監(jiān)督,要親眼看著糧食從地里一粒一粒收回來,再一袋一袋過秤,最后一車一車拉走。但他們去過豬圈沒有?沒有。因為豬是農場的,用時興的詞說叫自主知識產權,要殺要剮要賣要養(yǎng)隨我們的便,旅里不干涉。所以,說句不負責任的話,對農場來說這些豬比那些土地農機種子化肥重要多了,說是農場最值錢的東西一點也不為過。
那牛呢?
要說牛比豬值錢,可牛是生產資料,旅里也有登記。豬羊狗雞鴨鵝,豬最值錢。喂豬的豬倌也比其他的飼養(yǎng)員重要。
在農場,飼養(yǎng)員是政治條件兵,比戰(zhàn)斗連隊管槍庫的軍械員還重要,必須是思想素質非常過硬的兵,有時甚至超過炊事員。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一般人受了刺激往飯菜里投毒,害死自己?zhàn)友的可能性不大,但把氣撒到豬身上把豬毒死的可能性卻很大。這幾年農場處分最嚴重的兵,不是逃跑、私自外出,打架斗毆,也不是把村里小姑娘肚子搞大的,而是偷賣小豬崽、豬飼料和毒死老母豬的!
我說,我可以保證。老李說你拿什么擔保?我說拿人格擔保。老李笑得渾身發(fā)抖,像剛下過蛋的母雞,說你的人格值幾個錢?我想了想也是,我一個陷害班長的逃兵,誰還相信我?我想到了保證書,確切地說是血書,電影里的戰(zhàn)士上戰(zhàn)場前都寫這個,雷鋒好像也寫過,關鍵是N年前老李也寫過。
老李聽了直搖頭。
你當我是傻逼嗎?他說,尤其是血書那玩意兒,一分錢也不值。
我說你不也寫過嗎?
他說,就是我?guī)Я藗€壞頭,搞得后來農場寫血書成風,想入黨寫,想休假也寫,想轉士官更寫。我敢說,這些血書百分之八十都是假的,有的血是真的,心是假的,有的連血都是假的。以前有個兵想養(yǎng)雞,寫了封血書表決心,指導員把血書展示給我們看,我一眼就看出是豬血的,可場長指導員還是被感動了,把全農場二百多只雞全交給了他,結果復員的時候一只雞也沒給農場留下,全被他偷著賣了。你知道他怎么賣?
我說他怎么賣?
他說誰都知道老兵確定復員后就要脫崗,所掌管的人、車、槍、彈、密都要立即移交,對于我們農場來說,就是所有的農資農具家禽家畜。對于我們飼養(yǎng)員來說,就是所有的豬牛狗雞鴨鵝。他狗日的雞當然也要移交,他也很痛快地按時移交了,連根雞毛都沒少,鵝和鴨那邊還有幾個鵝蛋鴨蛋說不清楚,狗窩那邊也有私自把狗崽子送人等現(xiàn)象,就是他什么毛病也沒有,干凈利索和諧圓滿。為此還在送老兵大會上得到了指導員措辭激烈的表揚。
直到離隊的頭一天晚上,所有復員老兵都辦完了手續(xù)、買完了火車票,一個個都換上了便衣忙著寫留言、送相片、喝散伙酒,或者忙著和村里、鎮(zhèn)里的姑娘們告別吻別,只有他穿著整齊的軍裝,戴著退伍的大紅花進了場部辦公室,見了指導員話還沒出口眼淚先下來了,泣不成聲地說,指導員明天我就要走了。指導員正在聚精會神地翻看一本叫《古今軍旅詩詞》的書,見他進來慢慢掩上書頁神情鎮(zhèn)定地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相見時難別亦難,你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
我就是舍不得農場。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處處是青山。
更舍不得弟兄們。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人生何處不相逢,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嘛。
唯一感到遺憾的就是……
指導員適時打斷:我記得“優(yōu)秀士兵”給了,黨也入了,三等功你也知道……確實是太難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最舍不得自己親手喂大的那些雞。
指導員就無言以對了,歪著腦袋看著他。
我今天來就是想請示一下,能不能讓我在上火車前到養(yǎng)雞場再住最后一宿,喂最后一次雞?
指導員就被感動了,松了口氣說,行行行,我還以為啥呢。他狗日的當晚就提著兩瓶二鍋頭到了養(yǎng)雞場,和新上任的飼養(yǎng)員也是他帶出來的徒弟喝開了,三下兩下就把新飼養(yǎng)員灌倒了。就在這時候,他狗日的聯(lián)系好的車也正好停在了養(yǎng)雞場外。于是,天還沒亮,人、車、雞就全沒了個影。
我說當時你在現(xiàn)場嗎?
他說不在。
我說那你咋知道得這么清楚?
瞧你說的,老李臉漲得通紅,說,難道那些戰(zhàn)爭片的導演都上過戰(zhàn)場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這么老的同志你都不信,怪不得指導員關你禁閉。
又說,就連你那兩顆門牙怎么打掉的我都知道。
我就不說話了。他接著說道,雞沒了之后,指導員翻出當初的血書拿到衛(wèi)生隊化驗,結果跟我判斷的一模一樣,百分之百的純豬血。
我說既然血書也不值錢那什么值錢?
老李說,你自己想想吧,看身上還有啥值錢的東西。
我就想到了那張銀行卡。我一個新兵,要職務沒職務,要資歷沒資歷,要榮譽沒榮譽,身上值錢的只剩下錢了。只有錢才值錢。而且這張卡就在身上。進禁閉室的時候,我身上所有東西都按規(guī)定被收繳保管起來了,連同肩章領花以及褲腰帶和鞋帶。但他們沒搜出我的卡。
我當著老李的面把沒有腰帶的褲子褪下,拉開褲衩絕密口袋的拉鏈,從里面掏出銀行卡,雙手捧到老李面前。我以為老李會目瞪口呆,可他一點也不驚訝,無比平靜地看著我手里的卡,張著厚厚的嘴唇,緩緩吐出兩個字:密碼?
老李后來告訴我,他雖然沒當過班長但勝似當過班長,他閱豬無數(shù)就相當于閱人無數(shù),像我這樣連羊獻貧這種老奸巨猾的班長都能設計陷害一把的鳥兵不可能光著屁股逃跑,一定會千方百計留條后路。我插話說老李不李班長,憑這點你就該提干,你比指導員精明多了。老李一手捏著銀行卡,噼噼啪啪地拍打著另一只手的手心說,比指導員精明那不敢說,指導員沒我兵齡長、沒我見過的鳥兵多倒是事實。就你小子(他用卡指著我的鼻尖),無論在人品上還是在智商上,跟偷雞那個兵都屬于一個檔次的,騙得了指導員,絕騙不了我。
我說,那還不是等于說指導員沒你精明嘛。
那倒是……你個兔崽子盡他媽挖坑讓老子往里跳,我跟你說,這話要是傳出去我就撕了你的嘴。
……
卡最終交落到了老李手里,連同密碼。無條件上交,沒有任何字據,沒有任何見證人。老李說只有死無對證了,才能絕了我小子的后路。這意味著只要他老人家不高興了,隨時都可以把我趕出豬圈,且分文不退,讓我人財兩空??删湍菢永侠钸€不滿意,說圈里那些肥豬何止五千塊錢?
卡交給老李的第二天我就解除了禁閉,但我沒有離開禁閉室。指導員把鑰匙給我,禁閉室又改成了我的宿舍。三個月后,飼養(yǎng)員老李向連隊請示,要求讓我全面接管豬圈。
5
那年年底,農場給了我一個“優(yōu)秀士兵”。那是老李讓給我的。那東西老李已經有五個了,五個也換不了一個三等功,當初只要有一個三等功他就能提干。他不想再要了。他說五個“優(yōu)秀士兵”是他的恥辱。老李的恥辱卻成了我們新兵的最高追求。那年農場二十多個新兵,“優(yōu)秀士兵”只有仨,另外兩個一個是場部的通信員,另一個是場部的文書。
得了“優(yōu)秀士兵”,我并沒有忘記那張銀行卡,考慮了許久,還是狠了狠心,對老李說,班長,那卡……
狗改不了吃屎!老李正忙著往麻袋里塞托運的行李,一聽我提卡的事,把麻袋往地上一扔說,又跟老子玩心眼,優(yōu)秀士兵一到手就來要卡,你以為我就缺那幾塊錢?
我趕緊說,不是那意思。
那啥意思,你不問我就不還你了?
我意思是準備把那張卡孝敬給你。
真的嗎?老李的眼睛放著光。
真……的。
老李操起豬食瓢一瓢敲在我后腦勺上說,我入伍十二年帶的都是豬,只帶了你這么一個兵,可你連豬都不如。
老李像捉虱子一樣從身上掏出銀行卡,像摔撲克牌一樣摔在我腳下,氣呼呼地走了。走出去之步又返回來,嘩啦一下解開他那根“紅皮滾軸”的老式士兵腰帶,又嗖一聲從腰里抽了出來。我以為他要抽我,趕緊捂住了臉。腰帶卻“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只聽見老李說,給你留個紀念,用這個東西把你那褲襠扎緊了,一分鐘也別松。
我放開手彎下腰,把腰帶撿起來,扎在腰上,還來不及說個“謝”字,老李已經走了。這回是真走了,到現(xiàn)在也沒再見過。
我準備給家里打個電話,好在我爹面前出口氣。還沒來得及打,我爹已經把電話打過來了。村里一塊兒來當兵的三個人也都評上了“優(yōu)秀士兵”,而且他們都有喜報,唯獨我們家沒有。我爹打電話說,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當兵你也不如人家,到哪你都是那個球樣。我跟我爹解釋,說我其實干得也不錯。我爹說那為啥人家都評上優(yōu)秀你沒評上?我說我也評上了。我爹說你評上了,你的喜報呢?我就沒話可說了。農場沒有喜報,領喜報要到旅政治部組織科,來回一趟四百多里地。指導員說,領幾張破紙片就燒一箱油,沒必要。一箱油用在拖拉機上能翻好幾十畝地呢,沒必要,檔案里有就行了。
可我爹看不到檔案,村干部們也看不到檔案,街坊鄰居們更看不到檔案。我知道一張喜報不可能給我家的生活帶來實質性的變化,但能讓我們家在村里翻身。從我三姐落地開始,我們家在村里就沒抬起過頭,村干部大駕光臨不是催罰款就是搬東西,要是有個喜報,讓村干部敲鑼打鼓送到家門口,那就不只是光宗耀祖、蓬蓽生輝的事,而是徹底的改朝換代、舊貌換新顏,到時候除了蓬蓽生輝估計連家里的鍋碗瓢盆都得生灰——沾上煙花爆竹的灰。
我爹盼的就是這個。我沒法替他實現(xiàn)的也就是這個。
放下電話我就想,義務兵不還有一年嗎?明年年底要是轉上個士官,我爹在全村面前就能挺直腰桿了,我爹在全村面前挺直腰桿了,我在我爹面前也就能挺起腰桿了——不管有沒有喜報,人留在部隊是鐵打的事實,我掙的工資是鐵打的事實。到時候我再休假,穿著士官軍銜的衣服回去,也是鐵打的事實,三樣鐵打的事實擺在面前,我們全村無話可說,我爹當然也無話可說。
可我的想法有些簡單了。那年旅里又換了個旅長,是抓作戰(zhàn)訓練出身的。全旅的工作重心自然又回到軍事訓練上去了,后勤生產當然也沒廢,但整整降低了一個檔次,以前喂出全旅第一豬能提干,現(xiàn)在只能保證轉個士官,這就是那年的行情。我跟指導員匯報思想。指導員聽后連說了三個“難”字,他說士官可不比“優(yōu)秀士兵”,是農場自己能做主的事。除非……
我說除非什么?
指導員說除非你喂出全旅第一豬,有了全旅第一豬,到時恐怕你不想轉都不行。
我說老李喂了十年都沒有喂出來。
指導員說要是誰想喂出來就能喂出來還能叫第一嗎?要是誰想拿誰就能拿,全旅第一還有意義嗎?
為了留下來轉個士官,我下決心一定要喂出全旅第一肥的豬。老李給豬撓癢癢、分階段給豬配料那一套早就過時了。青出于藍勝于藍。作為老李的徒弟,一個關禁閉又獲過“優(yōu)秀士兵”的第二年的上等兵,我必須站在老李的肩膀上看問題,只有超越前人才能成就自己。五千塊錢我不可能再拿去干別的了,但我可以拿去養(yǎng)豬喂豬。我請假跑了一趟縣城,買回來一大堆飼養(yǎng)類的書和精飼料。說實話我不愛看書,一看書就犯困,指導員給我們上課,講古今軍旅詩詞,念了沒幾句我就打起了呼嚕。但是為了培養(yǎng)出全旅第一豬,我像個好學上進的學者一樣如饑似渴地翻那些書,翻得書上每頁都有我的口水。
書上說要注意光線,我就給豬圈蒙上了簾子,豬越大光線越小,這樣有利于長膘。
書上說,還要配以音樂,我就買了個MP3和兩個小音箱,把從軍網上下載的輕音樂放給它們聽。
當然,既然已經站到老李的肩膀上了,我也應該理所當然地清醒地認識到,不是所有豬都能培養(yǎng)成重點豬,重點豬就得重點培養(yǎng)。我活學活用指導員培養(yǎng)典型、黨員、骨干那一套方法,全面撒網,重點培養(yǎng)。我把重點放在老李培養(yǎng)出來的曾經多次沖擊冠軍均未成功的兩頭烏克蘭大白豬身上。那兩頭大白豬分別叫作“大肥”、“二肥”,老李精心喂養(yǎng)了它們兩年,頭一年它們不負“重”望,長勢兇猛,后來者居上,迅速趕超了那些老豬,成為全農場最年輕的兩頭肥豬,并被場長欽點為“迎外豬”。“迎外豬”就是專門迎接各級檢查的,只許看不許殺更不許賣的享受豬上豬待遇的特權豬。大肥二肥的跨越式成長進步,相當于直接宣判了原來兩頭“迎外豬”的死刑,它們在享受了幾年豬上豬的特殊待遇后慘遭淘汰,并迅速被農場全體官兵拋棄,在睡夢中被炊事班長張齙牙帶領的六個炊事員團團包圍,一擁而上,從豬圈里拖出去處了極刑。
但原“迎外豬”被處以極刑,化作魚香肉絲、京醬肉絲、熘肉片、水煮肉片、熘肝尖、夫妻肺片、爆炒腰花以及餃子餡包子餡,落入全場官兵腹中后,坐穩(wěn)豬圈第一把、第二把交椅的大肥二肥就像我們農場個別思想不成熟的新兵在所有老兵都復員之后一樣,開始油了,疲了,懶了,不思進取,生長極其緩慢,第二年基本上沒有任何進步,仿佛在混吃等死。老李曾據此總結出一句“名言”:樹老根多,人老話多,兵老毛病多,豬老不長肉??梢娝麑Υ蠓识适畼O——要不是場長欽定,這倆貨怕早就被老李判了死刑。
突破大肥二肥的成長瓶頸,就這樣歷史性地落到了我這一代喂豬人的肩上。為什么大肥二肥喂到一定程度后就再也不往上長?經過深入學習,我明白了:就是因為老李不懂現(xiàn)代養(yǎng)豬的科學,不知道除了喂食、清理、撓癢癢之外還有配料、光線和音樂。
我超越了老李。我養(yǎng)出了全旅最肥的豬。三個月后,場長把大肥二肥從圈里趕出來,分別趕到農場那輛一開動就渾身發(fā)抖的四輪農用車上,再讓司機趙本水把農用車開上農場那臺稱糧食用的電子磅秤上,然后記下斤兩,再把大肥二肥趕下車,讓車子再開上去,用司務長發(fā)工資的那只計算器噼里啪啦一扣除,場長的眼神就直了。他看了看計算器又看了看手里小紅皮本上記著的數(shù)字,接著又噼里啪啦按了一遍,又對照了一下小紅皮本,才向全場慎重宣布:牛逼,搞大了。
場長決定把這事“搞大”。場長是南方人,喜歡“搞”,而且新兵連時就“搞”出了名。初次去衛(wèi)生隊看病,出來時一瘸一拐哭喪著臉,班長問他怎么了,他說被打針的女兵搞了幾下。班長驚得嘴里的煙掉到了地上。經過多方調查取證才知道,他說的“搞”,就是北方人說的“整”。打針時因為怕疼,跟女兵說了聲“輕點搞”,女兵一生氣就在他屁股上多扎了幾針。自從因勇救落水兒童提干后,場長不再滿足于搞,喜歡上了“搞大”。當排長時讓全排戰(zhàn)士學雷鋒,一到周末就去旅部家屬院挨家挨戶敲門做好事;當連長時帶領全連在菜地上挖一條水溝,周圍壘一圈矮墻,分別取名“黃河”、“長城”,一到瓜果飄香的季節(jié)便邀請機關干部們前來“指點江山”,沒幾年工夫就把連隊的名聲搞大了。同時被搞大的當然還有他的職務和軍銜,但畢竟不懂軍事,“搞”到副營長后就調到了農場“搞”場長。農場山高皇帝遠,但場長依然沒忘搞大。據說第一次發(fā)表施政演講就說,要把農場的地搞大,把農場的豬搞大,把農場的招牌搞大,總之,除了不能把村里女人的肚子搞大,什么都要搞大,要搞就瞄著最大去搞,不是集團軍最大也要神炮旅最大。
場長一搞大,指導員就得往大里搞。為了落實場長的指示精神,指導員決定寫個材料,報給旅后勤部。于是連夜開諸葛亮會,召集筆桿子深挖我的事跡,各班稍有點文化的兵都發(fā)動起來了。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被“深挖”了。當初我關在禁閉室的時候,指導員也發(fā)動群眾深挖過一回,并分配給每個班至少揭發(fā)我三條罪狀。所以那次的軍人大會非常熱鬧,除了我自己做了承認自己“頭上長瘡腳底流膿”的檢查,每個班都派上了一名口齒伶俐的代表上臺發(fā)言,先揭發(fā)我,再幫教我,大家熱火朝天。只有被我害得丟了烏紗帽的班長羊獻貧一句話也沒說,一個人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低著頭摳指甲蓋,好像被揭發(fā)和幫教的不是我而是他。
那個當初組織我們做蹲下起立的副班長也進了寫作班子。由于他當過我的副班長,一下成了最了解我的人。他從我一分到農場開始寫起,寫我在工作中如何積極,尤其是做蹲下起立,別人都是徒手做,只有我嫌強度不夠大,非要自我加壓,在自覺增加數(shù)量的情況下,還主動要求扛著豬飼料做,一百斤重的豬飼料蹲幾個下來第二天就起不了床、上不了廁所,但我依舊堅持著;有一次上廁所下蹲時我一下沒支撐住,一跤摔倒在地,摔了個狗啃泥,當時就磕掉了兩顆門牙,但依舊輕傷不下火線,傷還沒好就扛起了飼料袋,班長、副班長見了直掉眼淚,不知道是心疼還是感動……
全班人馬挖來挖去,最后竟挖出了二十多頁事跡,其中有一部分是別人干的,還有一部分是從來沒有人干過的,但經過挖掘后都按到了我頭上。
我想起老李不愿意跳豬糞池的事,害怕起來,怕羊獻貧遲早會知道。羊獻貧那時已經復員了,但他知道了一定會告到軍事法院。指導員說,這怎么是虛構呢,只是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比如說你掉門牙的事,你是不是真掉了兩顆門牙?這件事對你后來的成長進步是不是影響很大?
我說是是是。
這不就結了嗎?再比如說跳進河里救人的事,你只是沒遇到過,真要遇到了你救不救?
我說當然救。
這不就結了嗎?
可這畢竟……
行了行了,指導員不耐煩地揮著一只手說,適當謙虛謙虛就得了,別跟我這嘰嘰歪歪的,你以為搞份材料那么容易?突然猛一拍大腿說,有了,正好還缺點料,就加上這條:一貫謙虛謹慎,淡泊名利,成為先進典型后,多次向組織上提出不要宣傳自己的請求……
我只好灰溜溜地退出了場部。
事跡材料呈上去后,還真震動了上面,不久旅里就通知說有首長要來農場蒞臨指導。
郭副旅長原是集團軍后勤部軍需處副處長,到我旅新官上任后不是點了三把火,而是點了三包炸藥:上任的第二天就命令旅直屬工兵連抱著三捆炸藥用定向爆破的方式把旅部大院有著三十多年歷史的燃煤鍋爐房給炸成了一堆廢墟,然后在廢墟上建一座節(jié)能環(huán)保的液化氣鍋爐房,結果這一建就是三個月。全旅官兵三個月沒地方洗澡,只能利用節(jié)假日在連隊水房脫光了干搓。炸掉鍋爐房后郭副旅長又提出了許多新的目標和新鮮的口號,當然有時候目標和口號是一致的。
聽說郭副旅長要來,我們農場連夜準備,把場部內外收拾得煥然一新一塵不染,當然重點還是廁所和豬圈。這是我們農場迎檢的傳統(tǒng)課目,優(yōu)勢項目,保留節(jié)目。尤其是豬圈那兩頭“迎外豬”,雖然從未拿過冠軍但兩年來曾經接受過集團軍后勤部軍需處兩名助理和旅后勤部張副部長的檢閱。兩名助理都是中校副團,張副部長是少校正營,所以,用它們應付新上任的正團職中校郭副旅長應該是綽綽有余。
我一眼就認出了郭副旅長。我之所以能在初次見面就一眼識別出,是因為他如傳說中的一樣沒戴帽子,又如傳說中的一樣梳著油光水滑的分頭,棱角分明,整齊得像兩塊黑色的瓦片蓋在頭頂,用我們老李的話說叫一絲不掛。但我首先想到的卻是我大姐上小學時就會用的成語暴殄天物——那么漂亮的發(fā)型讓一頂軍帽壓塌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光從外表就足以看出郭副旅長是一位銳意進取的領導。
果然,郭副旅長對我們農場落后的現(xiàn)狀非常不滿。他先看的是農資倉庫,一進門就被里面堆積如山的化肥農藥的味道嗆得涕泗橫流,打了幾個連貫的噴嚏后說都什么年代了還在用化肥農藥,你們種出來的東西還能吃嗎,要發(fā)展有機農業(yè)。我們那個初中學歷、二十年前因為搶救落水兒童直接提干的場長,只聽說過有機玻璃、有機化學、有機結合,沒聽說過有機農業(yè),問什么叫有機農業(yè),是不是用有機玻璃代替塑料薄膜的農業(yè)?郭副旅長說,就是用有機肥料培育的農業(yè)。場長又問啥叫有機肥料,這東西是不是得進口,貴不貴?郭副旅長說,就是人畜糞便。場長松了口氣,說這好辦,連夜就能落實。說咱農場別的沒有,這東西到處都是,牲口們就不用說了,它們天生就隨地拉隨地尿,咱這里的兵也不講究,沒女人這幫鳥兵也跟騾馬驢一樣,拉屎撒尿從來不進廁所,都在野地里,隨時隨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其實我們早就先行一步,全面使用了有機肥料。郭副旅說,難怪你們農場的廁所比飯?zhí)眠€干凈。場長說,可這確實有好處。郭副旅長問,啥好處。場長說,全體官兵沒有前列腺炎,因為不憋尿,不像正規(guī)連隊的兵,站崗放哨、演習訓練都憋屎憋尿,平時還憋跟女人困覺,憋一身的前列腺炎。郭副旅長糾正說,有沒有前列腺炎,是家狗和野狗的顯著區(qū)別,不是用來區(qū)分正規(guī)軍和農場兵的。
……
就這樣一路批評著場長,郭副旅長終于轉到了豬圈。我早已穿著新買的飼養(yǎng)員工作服軍姿挺拔地站在大肥二肥的豬圈門口,抬頭挺胸中指貼于褲縫,等著首長蒞臨指導。誰知郭副旅長往圈里瞥了一眼,估計連豬都沒瞅著,就嚷嚷開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們怎么還這樣養(yǎng)豬呢,思想跟不上形勢太可怕了,都什么年代了還像養(yǎng)豬一樣養(yǎng)豬。
場長、指導員聽了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了對方一眼,目光在空中相撞后像兩粒不期而遇的正負電子迅速彈開,原路返回。其他人則紛紛伸了手去撓頭,撓得頭皮屑雪花般飛舞。
郭副旅長說,現(xiàn)在的豬肉還有人敢吃嗎?泔水豬,垃圾豬,酒精豬……就是沒有能吃的豬,肥的沒人敢吃,都是飼料添加劑催肥的,瘦的更沒人敢吃,有瘦肉精。所以現(xiàn)在養(yǎng)什么好?
場長、指導員帶領在場官兵都用崇敬的目光看著他。
養(yǎng)野雞、野鴨、野兔,越野越好。真正的野生動物不能吃,但可以家養(yǎng)。
副旅長的意思是養(yǎng)野豬?可哪來的野豬苗?
野豬苗?誰說要野豬苗?你想家養(yǎng)野豬?那又OUT了,OUT了呀OUT了,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正營耽誤了副團就沒戲,副團調不上去正團就別想。現(xiàn)在市場上的家養(yǎng)野豬,本來是野豬品種,但養(yǎng)殖戶為了多掙錢卻像家豬一樣地喂養(yǎng),一個勁地催肥,養(yǎng)得又白又胖,肥頭大耳,毛色油亮,肚子耷拉著地,撐得連站都站不起來,活生生地把野豬糟蹋成了家豬,要避免類似悲劇,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就地取材,把家豬養(yǎng)成野豬。
他做著指示,目光落在了墻根下。那里有一截樹干,像尸體一樣躺在地上。樹干五六米長、合抱粗,想必活著的時候是一棵參天大樹。這東西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扔在這里,也不知道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反正我只見老李用過,他經常蹲在上面抽悶煙。郭副旅長好奇地走過去,一只腳踏上樹干,使勁踩了踩,確認結實無疑后,地上那只腳猛地一蹬,身體就站了上去,然后面朝著我們抖了抖身子,像某個著名軍旅歌唱家演唱某首著名軍旅歌曲時一樣,非常有氣勢。我想精神抖擻頂多也就是這樣。
站在樹干上的郭副旅長接著說,一定要解放思想,一定要出奇制勝,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把野豬養(yǎng)成家豬不算稀奇,把家豬養(yǎng)成野豬才算本事。
你上來。他招呼場長。比郭副旅長至少大五六歲的場長,顛著四喜丸子一樣矮粗墩胖的身體,像小伙子一樣意氣風發(fā)地跑上前,噌一下就爬了上去,然后像第一次踏上四百米障礙那根獨木橋的新兵一樣,搖晃了幾下身體才平衡下來,牢牢地站住了,并且與郭副旅長并肩站在一起。郭副旅長指著腳下的樹干說,女人們常說,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你覺得這樣的樹母豬能上來嗎?
當然能,我都能上來,母豬更沒問題。
你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培養(yǎng)能上樹的野豬,讓母豬上樹,要用實踐證明咱們男人確實靠得住。
現(xiàn)場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除了我。我昂首挺胸地站在豬圈面前,本來正對著郭副旅長,郭副旅長上了樹之后我正對著的就是空氣。我當然不能像其他人一樣為了找個人面面相覷而東張西望、搖頭晃腦。我要保持軍姿挺拔。我想大家都面面相覷可能是大家都和我一樣,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半個月前盛傳于全旅的有關郭副旅長的緋聞。郭副旅長上任兩個月后就被傳出有了外遇,正當大家都在捕風捉影議論紛紛的時候,郭副旅長的老婆,那個剛剛從山東偏遠農村隨軍到塞外、尚未安排工作的大個子女人,一手拉著他們正上初中的女兒,一手像握手榴彈一樣握著一個標簽上畫著骷髏頭的塑料瓶子,從家屬院一路大喊大叫地鬧到機關辦公樓前,用地道的山東農村方言吵吵著要見旅長政委,否則就當場服毒自殺。旅長政委那天正好都不在,赴軍部參加重要會議去了,就是在也不可能同時出來接見她,那是正師以上首長蒞臨時才享受的待遇。等了半天不見旅長政委任何一個出來,山東女人再也等不及了,打開了瓶蓋,仰起了脖子。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埋伏在辦公樓左右兩側冬青樹下的兩個哨兵惡狼撲食般躥了出來,按應急方案里處置此類事件的動作要領,一個搶瓶子一個捂嘴,三下五除二就解除了險情。瓶子被奪走的那一瞬間,她用標準的普通話向圍觀的人群高喊了一句短促有力的口號,那句口號正是: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
到時候……見大家都心不在焉,郭副旅長輕聲地咳嗽了一下,把大家的思緒都統(tǒng)一咳回現(xiàn)場。
到時候還能拿這兩句話做文章打廣告。能做到這點,就已經不是養(yǎng)豬的問題了,也早已超越了動物學的界線,上升到了人類學、社會學以及哲學的高度。
6
郭副旅長的蒞臨指導雖然給我潑了一盆冷水,澆滅了我正熊熊燃燒的希望之火,但并沒有給予我毀滅性打擊,好歹還指明了一條生路。指導員鼓勵我說,離年底轉士官還有半年,完全還來得及。
其實我也相信還來得及。就在郭副旅長離開的當天下午,我就開始動手了。我在豬圈的周圍扎起了大大的一圈柵欄,幾乎圈進去三分之一個場部大院。再把所有的圈門打開,把圈里的老豬大豬小豬全部解放出來,讓它們在柵欄里自由活動。
考慮到幾乎所有的豬都像死刑犯一樣,從入圈再未踏出圈門半步,我沒敢把所有圈門同時打開。我擔心,在圈門打開的一瞬間,像死囚一樣被長期關押的幾十頭豬會洪水般嗥叫著沖出來,滿院子橫沖直撞,造成擁擠踩踏,甚至突破柵欄,沖出院外,造成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局面……
為此,我還專門向指導員匯報,請示動用場部的應急分隊。我們那位軍校剛畢業(yè)時曾在旅司令部當過幾天作戰(zhàn)參謀的指導員聽完我的請示匯報,用復雜的眼神看了我足足五秒后才開口說話,先是高度表揚了我考慮問題越來越周到,不僅周到還很敏銳。說現(xiàn)在上下各級對安全問題抓得多緊!說要是你去當煤礦礦長每年就不會死那么多人了。接著還像參謀長一樣背著手、踱著步,以口述的方式指導我擬制了一份情況設置全面、應對措施得當、人員分工明確、可操作性強的應急預案。具體的做法是,正式放風的時候,全場戰(zhàn)士分為三個戰(zhàn)斗小組:警戒組人手一棍,間隔十米,圍柵欄一圈警戒,發(fā)現(xiàn)情況及時處置;搜捕組人手一繩,在集結地域待命,隨時準備抓捕逃竄出欄之豬;引導組負責開門放豬。各組以哨音和口令保持通信聯(lián)絡……
應急分隊是現(xiàn)成的,平時分散在各班,“戰(zhàn)時”緊急集合,快速出擊,用以應對突發(fā)性事件,主要是搶險救災、抓捕逃兵。我上次逃跑時就是被應急分隊抓捕歸隊的。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指導員暫停了一切生產勞動,全力以赴配合我放豬。因為不用下地干活,大家都興高采烈,沒有編入戰(zhàn)斗小組的炊事班也偷偷溜出來,躲在墻根下,叼著煙翹首以盼,像附近村子里等著看放電影的老鄉(xiāng)。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完全多余。當所有人員、裝備到位,嚴陣以待,我作為引導組唯一的成員逐一打開圈門,每個人內心都寄予厚望的混亂的場面并沒有出現(xiàn)。十分鐘過去,才有幾頭年輕的豬崽像諜戰(zhàn)片里的特務一樣從門口探出腦袋,左顧右盼地看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悠悠地晃出來,而且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像踩在玻璃碴子上。
大家對豬的遵規(guī)守紀深感失望,垂頭喪氣地拄著棍子,打著哈欠東張西望。專門跑來看熱鬧的炊事員們也把煙頭一扔,回去做飯了。
就這樣沉悶地等了半個小時,還有相當一部分豬沒有出來,它們大多是成年老豬,對敞開的門無動于衷,好像根本就不愿意獲得解放,越老越不愿意。
方案里沒有預想到的情況出現(xiàn)了,我有些束手無策。為了節(jié)省時間,指導員只好臨時改變行動方案,命令抓捕組改為驅趕組,進圈趕豬;警戒組改為誘導組,在圈外模仿我和老李“啰啰啰啰”地高喊,發(fā)出親切的召喚。
在應急分隊的威逼利誘下,大多數(shù)豬比較痛快地走了出來,少部分被迫使用了暴力,只有兩頭用棍子也打不出來,那就是大肥二肥。它們在蒙著黑簾子、放著輕音樂的豬圈里舒服慣了,看見我撩開簾子、打開圈門,還以為我是喂食來了,但睜開眼發(fā)現(xiàn)我兩手空空,失望地哼唧了兩聲又躺下了。我用罵聲和手勢把它們轟起來,它們只是挪了個地方又重新躺下了。我找了根棍子,連抽帶打地把它們往外趕,誰知剛走到圈門口,被外面斜射進來的一束亮光一照,它們就嗷的一聲把眼睛閉上了,緊接著,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已經一個急轉身調過頭,直往里沖,像電視里丟盔棄甲、抱頭鼠竄的敵人,差點把我頂了個人仰馬翻。大庭廣眾之下,我惱羞成怒,不顧多年的上下級關系及喂養(yǎng)之情,舉起棍子就抽,可越抽,它們越往角落里鉆,委屈得像兩個被家長無辜打罵的孩子。
抓捕組的一個新兵看不下去了,告訴我,它們可能是怕光。新兵是山西人,入伍前曾經當過礦工挖過煤,有過幾次被人從地下上百米深的礦井里挖出來,蒙著眼睛送往醫(yī)院的經歷。在他的建議下,我學著電視新聞里常見的搶救遇險礦工的做法,把那塊黑簾子撕了,像驢罩眼一樣把它們眼睛蒙上。然后,山西新兵在前面敲著豬食桶引導,我在后面拿棍子驅趕,它們才從圈里一步三回頭地晃出來。而眼罩,是出來一個小時后才摘掉。
黑簾子除了做驢罩眼再沒什么用了,但音箱喇叭還有用,只是不再用來播輕音樂,我把它掛到了豬圈的外墻上,對著滿柵欄的豬播放重音樂,增肥要輕音樂,按郭副旅長所說的逆向思維,減肥當然就要播重音樂。重音樂我定義就是鬼哭狼嚎、搖滾,什么嚇人播什么,把豬們嚇得屁滾尿流為止。我就是要讓它們心情煩躁、寢食不安,像那些面臨退伍卻想提干沒提了、想入黨沒入上、想立功沒立成的老兵聽到《送戰(zhàn)友》的歌曲響徹軍營時一樣。
這些東西只有在每天喂食的時候停止播放,喂食的時候播的是軍歌,每次固定地就播這一首。這是為了建立條件反射,便以日后管理。這是我們農場飼養(yǎng)員的一項基本業(yè)務技能。農場的牛羊雞鴨鵝早就在豬之前實現(xiàn)了散養(yǎng),平時自由活動,喂食時吹哨子、敲盆子、搖鈴鐺,各“倌”們各顯神通。其中的佼佼者是養(yǎng)雞的二級士官,他已經能讓雞聽出開飯哨、就寢哨和緊急集合哨。但他們跟我播放音樂一比,都顯得沒有科技含量。
所謂喂食也早已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桶小桶、一天三頓,頓頓袋裝飼料,減肥期間每天只有一頓,即使跑累了跑餓了也只有這一頓,即使這一頓也沒有精飼料、粗飼料和飼料添加劑,只有剩飯剩菜。庫房里剩余的飼料全部用小車推出去,賣給村里的養(yǎng)殖戶。
日子從天堂一下到了地獄,原以為豬們會造反,至少絕食抗議,就像我們基層連隊的戰(zhàn)士,伙食一差就鬧情緒,新兵們無精打采,老兵們摔盆子摔碗,以致我們的炊事班長張齙牙私下里時常以半個指導員自居。
但這次又出乎我的意料。豬們不僅沒有鬧情緒,還對那些剩飯剩菜情有獨鐘,就像逮著了山珍海味一樣,甩開腮幫子就停不下來,啪嗒啪嗒就像新兵連早操時的腳步聲,直到盆光桶凈。這讓我想到這幾年越來越多的從大城市跑到附近村子里來啃“菜團子”的那些外地游客。那些北京、天津、秦皇島、唐山的城里人,一到周末就馬蜂一樣傾巢而出,開著各種各樣漂亮的車子跑到塞外,專找偏遠小山村,睡土炕,啃菜團子。所謂的菜團子,就是把野菜葉子剁碎,和著玉米面做成的窩窩頭,什么調料也不放,嚼在嘴里就像嚼一嘴的鋸末,往下咽拉嗓子,吃下去刮腸油,三年困難時期才吃的東西,革命先烈們在敵人的監(jiān)獄里也吃過,富裕起來的塞外農牧民早就不做了,更沒人吃。但城里人卻吃得津津有味,他們把這叫純天然綠色農家飯。據說,因為我們塞外的菜團子,因為來塞外吃菜團子的北京游客,造成壩上草原上的野菜供不應求,牧民們把牛羊都圈起來,像青藏高原的人挖蟲草一樣,全家提了籃子去挖野菜。菜團子還造成八達嶺高速長年累月越級堵車。為此北京的各遠郊區(qū)縣在有關專家的建議下,在本地的山村大力發(fā)展“農家樂”旅游,號召已經用上水暖氣、睡上“席夢思”的農民們把暖氣和床拆掉,重新改造成土炕,各家各戶學習做菜團子、貼玉米餅子、拌野菜。但建成之后沒招來幾個游客。因為北京的城里人嫌它們太干凈,設施太先進,磚瓦房地上鋪的是木地板,炕上貼著瓷磚,墻刷得雪白,日光燈瓦亮,鋁合金的玻璃門窗,白天晚上都窗明幾凈,根本找不到低矮昏暗的感覺,更聞不到泥土的芳香——所謂泥土的芳香其實就是土坯墻的腥酸味;每間屋子都有衛(wèi)生間,坐水馬桶和熱水器一應俱全,既聞不到臭味也看不到蜘蛛網,還被空氣清潔劑熏得頭暈腦脹。更可怕的是,城里人一口便吃出,菜團子里的野菜是大棚種植的,肥頭大耳,還拌了香油味精,既不拉嗓子也不刮油。自然沒人愿意去。我們塞外的農家院得知后,驕傲地在北京公交車上打出廣告: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
說這些并不是我有意寒磣北京人和城里人,只是想說明,剩飯剩菜在那些豬的眼里,可能就跟北京人眼里的菜團子差不多。更是想告訴你們好景不長,北京人吃菜團子只是吃個新鮮,我手下那些豬吃剩飯剩菜也是吃個新鮮。新鮮勁一過,寶貝疙瘩就成了垃圾。我倒進豬食槽里的剩飯剩菜,越來越不受待見,僅僅過了一個星期,便再無豬問津,原封不動地扔在那里。人的剩飯剩菜又成了豬的剩飯剩菜。
我知道它們開始懷念那些袋裝的飼料了,就像電影《甲方乙方》里那個做夢都想吃點苦的大款,在陜北農村住了沒幾天就開始深切懷念城里的龍蝦一樣。我理所當然地成了它們唯一的救星。只要我提著豬食桶的身影一出現(xiàn)在柵欄里,它們就會蜂擁而上,先是滿懷希望地圍著豬食槽,用動人的叫聲催促我往槽里添料。但當它們發(fā)現(xiàn)我舀進豬食槽里的又是剩飯剩菜時,便馬上扔下豬食槽向我涌來,里三層外三層把我圍得水泄不通,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它們圍著我,除了用叫聲和眼神哀求,還拱著毛茸茸的豬頭在我的小腿肚子上蹭來蹭去,用頎長的嘴巴舔我的膠鞋,逼得我無路可逃,連退出柵欄都困難。
說實話,看著它們可憐兮兮的樣子,我起初確實有些于心不忍,畢竟是自己親手養(yǎng)肥的。尤其是大肥二肥,它們曾經一直是我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為了把它們催成冠軍豬,我絞盡腦汁歷盡辛苦,現(xiàn)在卻因為太肥而成了重點幫扶的“困難戶”,就像那些各單位好不容易精心培養(yǎng)出來的先進典型,在立完功授完獎,做完事跡報告后,突然之間就犯了嚴重錯誤,一下成為反面典型。比如我們神炮旅的郭副旅長,在某師機關當干事的時候勤奮好學,扎實肯干,夾著尾巴熬了五年才熬成該師的第一支筆,機關干部的楷模,可調到集團軍后勤部當副處長后,不到半年就和下屬醫(yī)院的護士傳出緋聞,為了減少不良影響,組織上把他安排到我們神炮旅當副旅長,副團提正團,既把他調離了軍機關,又讓他走得很風光,避免了各種惡意猜測。
繼續(xù)說豬的事。我最終沒有動惻隱之心。因為指導員早就告誡過我,慈不掌兵,慈更不掌豬,飼養(yǎng)員對豬就應該狠一點,當初怎么狠心不擇手段地把它們催肥,現(xiàn)在就得怎么狠心不擇手段地把它們餓瘦。指導員在論述這個道理的時候還引用了一句古詩:一將功成萬骨枯。山西的新兵告訴我,這句詩說的是古代的一位名將。我聽了只覺得好笑。我只是個喂豬的,別說將軍,就連班長我都沒指望過。我只想轉個士官——就這,還是為了向我爹、向村里人證明點什么才下了狠心的。
我就這樣狠心了。任憑豬們對我怎么拋媚眼、獻殷勤,我都熟視無睹,巋然不動,每天雷打不動地往豬食槽里倒剩飯剩菜。山西的新兵見了深受觸動,引用魯迅先生的詩句,表揚我“橫眉冷對千豬拱,俯首只為轉士官”。
記得我爹曾說過,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苦。果然,在我的狠心堅持下,豬們終于妥協(xié)了,乖乖地撿起剩飯剩菜,大口大口地吃。
減肥減到一定程度后,連剩飯剩菜也不給吃了,寧愿倒進糞池里漚肥,只扔炊事班做飯時剩下的爛菜葉子、菜幫子。豬們就像突然扎了眼的車胎,哧溜溜地往下癟。這樣過了一個月,所有的豬都瘦了好幾圈后,我又把柵欄搬到了場部外面的野山坡上。那里有一大片除了野草什么也長不了的荒地,還有一個能遮風避雨的暗堡和一口能抽出水的機井。
在野外,我堅持每天只喂一頓,喂的時候用喇叭播軍歌——是喇叭不是原來的小音箱,小音箱擱野外就跟在春運期間的北京西客站放屁,一點效果也沒有。正是考慮到這點,指導員主動把已經廢棄多年的、掛在場部門口大槐樹上那個塞滿干草和鳥毛的大喇叭拆了下來,把壓在文體器材室那一堆舊彩旗下的電唱機翻了出來,讓維修組的電工送到野山坡,接上電線,掛在山頭的樹叉子上。特別要說明的是,指導員竟然還找到一張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塑料唱片。這種唱片是分正反兩面的,它的正面正是標準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而反面則是迪斯科音樂,嘣嚓嚓,嘣嚓嚓,咚咚咚……像打仗似的激烈。這符合那個年代的特征。其中有一首唱的是阿里巴巴,一個男的在里面聲嘶力竭地喊: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芝麻開門芝麻開門,噢噢……
這是我唯一能聽出歌詞的歌曲,但我很少播放。因為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豬們對這首歌特別敏感,只要那男的一唱,所有的豬無論在干什么,都嗷的一聲驚叫,然后撒腿四處逃竄,就像豬群里遭了顆炸彈。我反復聽了幾遍后覺得,豬們怕聽,是因為歌聲聽起來特別像是在殺豬。
這歌后來成了解散的信號。集合靠軍歌,驅散靠阿里巴巴。等所有豬都能一聽到軍歌就自動集合,一聽到阿里巴巴就自動解散的時候,柵欄就沒有什么意義了,統(tǒng)統(tǒng)拆掉,由放養(yǎng)變成了野生。
7
關于我住的這個暗堡,其實沒什么神秘的。
這個暗堡是日本鬼子留下的。他們?yōu)槭裁磿谶@里建個暗堡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在我們塞外有許多這樣的暗堡,當然都廢棄了,有的當了垃圾池,有的被老百姓做了豬圈羊圈,只有我們農場這個一直閑著。因為它所在的那個山坡沒有莊稼,全是野草,少有人去。據說我們場長剛上任時,第一次轉到這個地方,就下決心要把暗堡炸掉,把野草鏟除,種上苜蓿,讓它產生經濟效益。
但請來的幾家定向爆破公司的人,都在實地勘察后搖頭走了。他們寧愿支付違約金也不愿動它。因為太結實了,合同上商定的費用連買炸藥都不夠,而且真要炸掉,它背后的半座山,前面的百米公路都得跟著粉身碎骨。
就再沒人提爆破的事,反正它也不妨礙種苜蓿。指導員帶人一把火把野草燒掉,然后撒上苜蓿種子,但長出來的依舊是野草。這時大家才知道,只要是人工種植的東西這里都不長。
后來一個戰(zhàn)爭片的導演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暗堡,覺得無論是它的建筑風格還是周邊的環(huán)境,都完好地保持著五六十年前的原始狀態(tài)。于是,這里開始成為抗戰(zhàn)劇的外景拍攝場,農場的兵也沾暗堡的光時不時地當一把群眾演員。個子高、長相好的都演八路、游擊隊,稍差些的是國民黨,像羊獻貧和老李這樣的只能演日本鬼子。
這樣火了足足十年,有時一天要來好幾個劇組,暗堡每天要被“炸”好幾次,躲在里面往外瘋狂射擊的羊獻貧、老李一天也要被炸死好幾次。
但在我眼里它是一個天然的野外養(yǎng)豬場。我第一次進去時,就想起我出生的那個窯洞——其實滿月后我們家就揚眉吐氣地搬回了村里,窯洞成了我們家的菜窖,我常去拿東西,我娘告訴我出生在那里時我不敢相信。但住進暗堡后我信了,這種地方確實可以住人。它里面比我們農場的戰(zhàn)士宿舍還大,而且墻體都是純水泥澆鑄而成,厚達半米,冬暖夏涼。場部兩個負責營房維修的軍工幫我在里面裝了個爐子,把四周的射擊孔改成窗戶,就成了一間地下室。我再把個人物品搬進去,就成了單身宿舍。
夏天的晚上,我把所有窗戶都打開,無論從哪個方向往外看都是野外,東面是農場的稻田,西面是農場的玉米地,北面是山坡,再過去是林子,南面是公路,公路的那邊是一望無際的苜蓿。星星從四面八方的射擊孔鉆進來。夜晚就像一床碎花的被子蓋在我身上。尤其是刮風時,能聽見風由遠而近,像梳子一樣把原野梳得嘩啦直響。
……
8
我還是講我們場長。
我們場長聽說大功告成,在網上搜了幾張真野豬的圖片,打印出來拿著到山林里一對比,眉頭皺成一個大包,像鵝棚里的公鵝,說,還是有差距,不夠野。我們這位從八歲起開始種地,當兵后又大部分時間在農場種地,一直種成中校副團、中級農藝師的場長,自從上次聆聽了郭副旅長的指示,就像變了一個人,思想轉變飛快,以前所未有的耐心貓在屋里翻了幾個星期的報刊書籍,還學會了用他辦公室那臺幾乎未開過機的電腦上軍網,瀏覽網頁,當然也偶爾聯(lián)網打游戲。通過學習,他已經比較系統(tǒng)地掌握了有關家豬和野豬的知識,知道了兩者其實在外觀上存在比較明顯的差異,比如說,野豬頭大吻長,皮厚毛粗而硬,渾身鬃毛,背是直的,肚子下吊著四五對乳頭;而家豬頭圓吻短,皮薄毛稀而軟,無鬃毛,背下凹,至少有六七對乳頭等等。但場長并不在意這些肉眼就能看出的明顯差別。他說這是人為改變不了的,既然改變不了,就沒必要去改,我們只需要改變能夠改變的。
場長認為“能夠改變的”便是野性——只要把家豬馴野了,游客們照樣當它是野豬。因為場長早已不再滿足停留在培育肉用野豬的層次,而是繼續(xù)往大里搞:在農場開辟一個“獵場”。他說,郭副旅長說得沒錯,現(xiàn)在全國各地搞野豬的不新鮮,光電視上播過的就有好多了,網上報道還有專門訓練家豬跑步、游泳、跳水,甚至跑障礙的,既可以表演給人看,又可以提高豬肉口感,他奶奶的虧他們想得出來,把咱們部隊的課目都偷走了,肯定是退伍老兵干的。但是,但是,他們還不夠大膽,目光還不夠遠,沒有一家想到了搞打獵。
場長得意地把手一背說,國家明令禁止打獵,國內沒有可以合法打獵的地方,有錢人想打打獵都去外國,去非洲。我們要搞成了,一定要爭取邀請郭副旅長再來個“回頭看”,到時候讓郭副旅長帶著他在地方認識的方方面面的朋友一起過來“打獵”。他們一來,你就把豬放出來,自個兒躲進暗堡。我就向他們解釋說,豬都是純野豬品種,只是為了確保安全提前拔了獠牙。這個時候就得演示幾個體現(xiàn)野豬生活習性的課目,現(xiàn)在各種現(xiàn)場會都有演示課目,正規(guī)化管理現(xiàn)場會演示疊被子出操,防恐怖襲擊現(xiàn)場會演示擒拿格斗和棍盾術,就連裝備保養(yǎng)現(xiàn)場會都要弄幾輛破車拉著炮在操場上兜幾圈熱鬧一下,沒有演示就等于白搞。野豬搞什么課目呢,集體越野,翻地刨食,上樹。對,一定要讓它們學會上樹。這是一個有難度的課目,但越是有難度就顯得我們的野豬越真。
場長說,還有一點很重要,野豬不劁也不閹,個個功能齊全,想搞就搞。有這個功能和沒這個功能大不一樣。地球上所有的動物,不,應該是所有的生物,生下來就兩大任務,一是生存,二是繁衍。要生存就要吃,要繁衍就要交配,所以所有生物從生到死都在爭兩樣東西,食物和異性。野豬之所以比家豬野,就是因為野豬有生存和繁衍的壓力,要冒著生命危險滿世界找東西吃,找到了相互之間還要爭搶。吃飽了,公豬還要為爭母豬打架,當然母豬可能也會為爭公豬打架。有壓力就有動力,為了生存和繁衍,野豬必須保持強壯的體格和兇猛的本性,這就是它“野”的根源。人類最狡猾,為了讓家禽家畜多長肉,把它們閹了,使得它們與生俱來的兩大欲望就剩下了吃,吃完呼呼地長膘。這種為了滿足自己食欲,不惜犧牲動物性欲的做法,使所有動物野性退化。現(xiàn)在我們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恢復它們的野性。
我說,這個最好搞,閹了的不能恢復,只要新生的不閹就是了,還省了請獸醫(yī)的錢。
事實也是如此,單憑人就能完成的事都好辦,需要豬參與的課目都有難度。
尤其是場長說的上樹課目。因為上樹根本就不是野豬的習性,那是猴子的特長。但場長說了要搞,那就得搞,否則就前功盡棄了。我決定先易后難。集體越野最容易,想讓它們跑,先放阿里巴巴,再拿棍子在后面追著打就行了。翻地刨食稍微要點技術,得往地里埋土豆地瓜之類,像埋地雷一樣,起初埋半截露半截,然后越埋越深。豬的鼻子尖,嗅覺靈,埋多深都能給你翻出來。僅僅搞了兩個月,我就認不出那曾經的大肥二肥了。它們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尖嘴猴腮、肌肉結實、行動矯捷的野豬,滿山林亂跑,用嘴巴刨食,只在聽到喇叭唱軍歌時才從四面八方跑回來,顯示出家豬的素養(yǎng)。除了沒有獠牙,遠比那些有獠牙但被喂養(yǎng)得肥頭大耳的家養(yǎng)野豬要像野豬。
最后的上樹,讓我費盡了心思。我找了幾個新兵把郭副旅長曾經踩過的大樹干抬上車,拉到山坡上,放倒在地,把豬召集起來,拿棍子趕著往樹上走,可誰也不往上蹦,走到樹干跟前一撒腿就從旁邊繞過去了。負責給我運送補給的山西新兵見了說,樹這么粗,豬怎么蹦上去,又不是馬戲團的豬。我就拿眼神咨詢他。我知道這小子當兵前不僅在地下幾十米深的井里挖過煤,還在地上幾十米高的樓里讀過書,說出來的話就跟《新聞聯(lián)播》似的,盡是新鮮詞。果然他又冒新鮮詞了,他說,現(xiàn)在城里的公共場所都有無障礙通道,你得人性化一點。于是我“人性化”,按他的指點,模仿著無障礙通道,把樹干兩端在地面用土石墊起,形成兩個緩緩的斜坡——那樣的斜坡,我敢說,連八十歲的老太太都能走上去。
可年輕力壯的“野豬”們還是不敢往上爬。每次,領頭的豬順著坡面走到樹干頂端就止住了,四只蹄子像被釘子釘在了樹干上,再也邁不開腿,如果拿棍子硬趕,就嗷的一聲往下蹦,跳樓自殺似的。
威逼不成只好利誘。威逼利誘,這估計是我對付豬的看家本領。上過高中的山西新兵說,這也叫胡蘿卜加大棒,美國人常用的伎倆。我說美國人算個屁,我們村的老頭老太太都知道這道理,打一個巴掌給一塊糖。新兵就不吭聲了,看著我把本來應該埋在地里的東西——土豆地瓜玉米棒子之類,全部一字碼開,擺在樹干上。豬自然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但沒有馬上行動,仰著脖子看了半天才有一兩頭膽大的,從兩端的斜坡爬上去,把離著最近的叼了,跳下來啃。依次吃下去,過了一天還有一大半沒動。第二天,估計是餓急了,它們終于發(fā)起了總攻,一只接一只往上爬,踩著樹干一步一步地往中間走,去叼那些充滿了誘惑的糧食。我發(fā)現(xiàn)它們的腿都顫顫發(fā)抖,不斷有豬從上面滑下來,摔得四腳朝天,嗷嗷直叫。山西新兵正好給我送地瓜過來,見了說,豬真可憐,為了生存什么都干,讓刨地就刨地,讓上樹就上樹。我越聽越覺得刺耳,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所有的豬都能從樹干的一頭平衡地走到另一頭的時候,我并沒有急著向場長報喜。畢竟,平躺在地的不能算樹。我又找人幫忙,把樹挪了位置,讓它一頭斜靠在一個土坎上,使水平的獨木橋變成有坡度的木梯,然后,梯子越來越陡,一直陡到大概三十多度角,豬就再也上不去了。我先向指導員匯報情況。指導員聽完匯報后沒說話,點了一根煙,深吸一口進去,全部從鼻子里噴出來,顯得深思熟慮,說,先別忙邀功請賞,再往大里搞一搞。第二天,指導員就在駐地武裝部的介紹下聯(lián)系上了縣馬戲團的一位馴獸師,并用場長那臺破吉普接到了我的野外養(yǎng)豬場。我用大喇叭把豬召集起來,讓他看豬表演翻地、上樹。他看得目瞪口呆,問指導員,這真是野豬?
指導員只笑不答。
不可思議。他說,野豬,尤其是成年野豬是馴化不了的,全世界也沒聽說哪個馬戲團有野豬表演。
這下我們放心了,正式向場長匯報。場長聽后說,看來已經搞到最大了,就這樣吧。說完撅著屁股趴在桌上,開始給郭副旅長撥電話。
但我們卻再沒等來郭副旅長。就在場長撥電話后沒幾天,郭副旅長就被免職了。據說是因為男女作風問題,但很快又有新消息說不僅是男女作風問題,經過組織上的深入調查,發(fā)現(xiàn)思想上、工作上、經濟上都有問題,針對這些問題,上面下了決心,要從根子上徹底糾正這種不正之風,決不允許這種人把我們這支戰(zhàn)功赫赫、作風過硬的英雄部隊搞亂,因此,那些和他一樣的人,以及曾經提拔重用他的人也都將受到處理……據說宣布免職命令的時候,旅部大禮堂里響起了長時間熱烈的掌聲,許多官兵甚至流下了激動的淚水。接替他的陳副旅長看上去雖然不如他銳意進取、瀟灑帥氣、風流倜儻,但是顯得作風正派,沉著穩(wěn)健。他一上任就叫停了正在緊張施工的液化氣鍋爐房項目,重新修建燃煤鍋爐房,因為經過反復論證,液化氣雖然環(huán)保,但是不符合我旅實際,從西部管道一路運輸?shù)饺?,成本比煤貴多了。他不僅叫停了液化氣,還要求各單位舉一反三,把諸如此類的各種嘩眾取寵、勞民傷財?shù)呐e措全部叫停。
消息以各種方式從二百多里外傳到農場時,除了個別不明真相的新兵在察覺到氣氛異樣之前傻樂呵了幾下,全場都掉進了冰窟窿里,大家都自覺地在心情和表情上與場長指導員保持著一致,盡管這與二百里外拍手稱快、普天同慶的旅部氛圍格格不入。但無論心情表情,我想真正能自覺與場長指導員保持一致的可能只有我。只有我們仨直接參與了郭副旅長的嘩眾取寵、勞民傷財。盡管我們的項目沒有出現(xiàn)在旅里的大會小會和種類文件里,但顯然屬于舉一反三的對象。
我就像剛入秋的苜蓿,在最蓬勃生機的時候,被一場秋風吹蔫了下去。我在暗堡里躺了兩天兩夜沒起床,任憑豬們圍著暗堡高聲抗議。我不敢去找場長指導員。我想他們的日子肯定比我還難過。但正式傳達會議精神那天,場長和指導員卻出人意料地正常,像以往所有警示教育大會一樣神情自然,表情嚴肅,眉宇間充滿了正義感。尤其是場長,在講到郭副旅長好大喜功時,還專門脫開稿子痛心疾首地點了旅部鍋爐房的問題,最后還以半開玩笑的語氣總結道,洗澡也關系到部隊戰(zhàn)斗力嘛!大家以一聲哄笑,及時地轉變了心情。
只有我沒能轉變心情。我想我絕對比郭副旅長本人還要痛苦。會議結束,我連從小板凳上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像一堆爛泥癱在那。場長昂著頭從我身邊走過時,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腳說,瞧你這點出息,場里啥時候虧待過誰?我一下躥起來,像炮彈出膛一般利索,仿佛被場長踢中的不是屁股而是火炮的擊發(fā)開關,問,真的嗎?場長已經走遠,指導員說,把心放肚子里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該你的還是你的。我跟著他往場部辦公室走。指導員說,你別進來了,我和場長還有事要商量。我的腳還是停不下來。指導員又說,你這人怎么不開竅呢?場長說了,搞野豬這個方向是沒有問題的,只是受到了個別人的干擾破壞。我這才立住。場長一句話就把我心里的疙瘩解開了。郭副旅長既然已經成了“個別人”,“蒞臨指導”自然也就成了“干擾破壞”。我們不是“個別人”的幫兇,而是受害者。我如釋重負,扭頭就走,卻被指導員叫住了:別高興過頭,每天蒙在被窩里慢慢高興。
從連部出來后我特意回到俱樂部,“連隊榮譽”欄里已經面目全非。郭副旅長蒞臨指導的照片一張也沒剩下,當然包括那張郭副旅長背著手站在豬圈前,貌似正和我親切交談的“特寫”?!坝H切指導”一欄換成了“警鐘長鳴”。好像郭副旅長從未來過農場一樣。
我這才吃了定心丸一般,放心大膽地回到了山坡上,白天按場長的指示,堅持正確的方向搞野豬,晚上落實指導員的精神,蒙著被窩慢慢高興,平均每天高興一點點。這樣一直高興到年底,士官選取和老兵退伍按部就班地開展并完成。這期間,我既沒有接到復員的通知,也沒有聽到轉士官的消息。這很正常,說明我已經轉上士官了。這是我們農場的慣例。因為離得遠,除了老兵復員的命令能及時到達,士官選取的正式文件一般都要等到春節(jié)前夕,用為旅部送豬送菜的車捎回來。在此之前,獲悉轉士官的信息,一般看復員命令上的名單,上面沒有的,便可確定已經轉了士官。
送復員老兵的汽車喇叭聲一響,就相當于正式宣布我轉為士官了。我用被窩捂了半個多月的高興一下在白天爆發(fā)出來。我向老士官借了一副肩章,鋁合金的士官硬肩章,在山坡上給自己授了銜。為了把儀式搞得像個儀式,我按標準程序先用大喇叭播了一遍軍歌,結果剛喂完跑出去的豬都跑了回來,在我身邊聚成一堆,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我站在那里給自己換肩章。我也沒讓它們白跑,授完銜我沒播阿里巴巴,而是把大半麻袋地瓜土豆扔在了豬群里。這是自搬到野外以來它們第一次享受到一天吃兩頓的待遇。
晚上,我也不再用被窩捂著了,用場里統(tǒng)一給戰(zhàn)士配發(fā)的除了接打電話什么功能也沒有的手機,連夜給我爹打了電話,把轉士官的喜訊告訴了他。
你……不會又是在騙我吧?隔了許久,我爹才說出第一句話,這之前聽筒里響的全是粗重的喘氣聲,像拉風箱。我知道他心臟不好,年初剛查出來,不能受刺激,家里大事要事都得像敲邊鼓一樣慢慢敲給他聽。但我還是脫口而出,騙你王八蛋。我爹罵道,兔崽子,你是王八蛋那我不成王八了?我又說,騙你斷子絕孫。我爹又罵,狗日的,你斷子絕孫還不等于我斷子絕孫?我不敢再瞎起誓了,說,你就準備好鞭炮等著吧。我爹說,我丟不起那人。過了半分鐘又說,再說我心臟不好,怕鬧騰,你娘炒個豆子我都得堵住耳朵眼。
9
郭副旅長雖然沒有來得及回頭看,但還是有人替他回頭看了。就在老兵走后第二天,后勤部的一位副部長過來了。副部長到了農場哪兒也沒去看,只在場部會議室坐了半個時辰就屁股底下一冒煙走了。他走后場長指導員召集全體人員,包括職工和聘請的臨時工開了個會,說部隊整編,農場要移交給地方,現(xiàn)役人員回旅部等待再安置。與上次的警示教育相比,這個會的氣氛十分沉悶,指導員像小學生讀課文似的一頁接一頁地念文件,就差連標點符號都念出來了;場長在一旁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仿佛跟那包“鉆石”有仇似的,抽得主席臺上煙霧繚繞,從臺下往上看,就像面前供了香火的兩個菩薩。
第二天天剛亮,旅部派來的龐大工作組就占領了農場的角角落落。他們負責監(jiān)督我們撤離崗位,清點和交接物資器材。野山坡上來了一個排的兵力,一個少尉排長命令我交出所有的豬,然后坐他們的卡車撤離。我說,這里的豬都是野豬,純野生的,我收不回來,要收你們自己收去吧。
是嗎?少尉排長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說,看來你的確跟傳說中一樣狡猾。他拋給我一個嫵媚的奸笑,一彎腰走進暗堡,眼睛稍一掃視就定格在了地上的電唱機上。唱盤上的唱片是正面朝上,我竟然忘了把它翻過來!但來不及了,少尉已經優(yōu)雅地彎下腰,伸出一根彎曲的食指,勾住唱針往勻速旋轉的唱片上搭了上去。掛在山頭電線桿上的大喇叭“刺啦”一聲像炸了個荷包蛋,荷包蛋炸完是沉寂的片刻,然后就嗓音洪亮地唱起了軍歌。
向前向前向前——
守在暗堡外面的兵先是一愣,但馬上就下意識地原地挺了挺軍姿,等他們看到從各個方向躥出的豬時,才反應過來,哄的一下笑散開來。
你太有才了,不愧是野豬王,神炮旅第一鳥兵。少尉表揚完我,朝他的手下一揮手,動手!
他們就動手了。但他們并不急著抓捕,而是往地上投食,大把大把地扔土豆和地瓜。我知道這是誘捕,想沖上去制止,胳膊被兩只有力的大手及時抓住了。我被反剪著扔上車,跟在后面被扔上來的是我的鋪蓋和生活用品。我趴在車廂板上,看著他們鬼子掃蕩一樣逮捕我的豬。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制定過有針對性的方案并提前演練過,他們用土豆地瓜把豬聚在一堆,趁它們吃食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外圍拉開一張大網,將豬包圍,然后漸漸縮小包圍圈,直到一只只被逼進籠子里,抬上車……
到了旅部,拉著全場人員和個人物品的幾輛卡車在院子里沒頭蒼蠅一樣搖晃了一圈后,終于被一個戴鋼盔穿軍警靴的糾察用兩只戴著白手套的手指揮著在燈光球場停下來。我們從車上跳下來時,發(fā)現(xiàn)球場的條石看臺上站滿了人,大多數(shù)是干部,也有老士官,像是在等著看比賽或者表演。他們用一種去菜市場挑菜的眼神打量著每一個從車上跳下來的兵。所有人都下車列隊完畢后,場長指導員以及排長司務長就被干部科一個干事領著進了機關大樓。
干部們一走,一個端著文件夾、身材板正得像機器人一樣的高個子中尉不知什么時候就從人群中脫穎而出,站在了我們面前,端著文件夾開始點名。點到的答“到”,出列,然后被看臺上下來的人領走。
這情況有點像兩年前剛下火車時在車站分兵。
每個人的去向都與原先預料的不相上下。老兵們被安排到后勤單位,新兵們全部補充到戰(zhàn)斗連隊,山西新兵到了炮連當炮手。指導員那天念的教育提綱上說,旅里會根據每個人的特長和個人意愿重新分配工作崗位。如果真這樣,我想我應該去個后勤單位或者戰(zhàn)斗連隊的炊事班。這樣想的時候,球場上只剩下了我一個人。上尉合上夾子準備轉身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面前還有一個人,驚訝地問,你為什么還不走?我說沒點到我。他更加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問,你是干什么的?我報了姓名。中尉重新打開文件夾,嘩地翻一頁,眼睛從上快速掃到下,又嘩地翻一頁,再從上掃到下,翻完最后一頁才重新抬起頭,重新問道,你說你叫什么,哪年兵,什么地方人?
我重新回答了一遍。
邪門,你怎么還在這?他說,你已經退伍了。
我身體后仰了一下,抬頭看見球場上空懸掛在鋼絲上的兩排大燈,像兩排眼睛在嘲笑著我。我聽見中尉急促的聲音,別激動別激動,我這里應該沒有問題,你再問問你們場長指導員。
我總算站穩(wěn)了,但仍感到有一條腿直哆嗦。是口袋里的手機在振動。家里的電話,五姐打來的。她說,爹放鞭炮了。他見跟你一起當兵的都回來了,就你沒回,就相信你轉士官了,買了鞭炮要放,全家都勸他,不聽。娘更直接,說老東西,別放出人命來了。也不聽。大姐夫有錢,打電話叫了120的救護車,在院子外面等著。一小時就二百呢。你聽這炮聲,三千響,不比你部隊的大炮聲小吧。
我說你把手機拿遠點,別讓我聽了。她說你咋?不高興?
我說高興,可我怕鬧騰。她說爹有心臟病難道你也有心臟???我說還不至于,我只是想靜一靜。她說這個時候你還想靜,真是謙虛謹慎,戒驕戒躁,怪不得你會有這大出息。說部隊真是鍛煉人的地方。
一邊的鞭炮聲還在響,聽起來絕不止三千響,至少有三萬響。
她又說大姐哭了。你知道大姐為什么哭嗎?她喝多了。你知道她從來不喝酒的,可今天一家伙就喝多了。為啥喝多?就因為你出息了。喝了酒,大姐跟老校長說,你看我當時多英明,把學讓給他上,這不就在部隊用上了?大姐沒說完就哭開了。大姐一哭,二姐三姐四姐都跟著哭。
我說五姐你別哭。五姐說我沒哭,我壓根兒就沒哭。我憑啥哭?你混得好是應該的,從小你就吃好的穿好的,享盡了榮華富貴,你比我們四個多吃了多少豆腐,就憑這些豆腐你也應該比我們強,你不混好你對得起那些豆腐嗎,你對得起我為偷嘴挨的那些打嗎……
我把電話掛了,我知道五姐也喝多了,她打小除了饞豆腐,還饞酒。
掛了電話,我就聯(lián)系場長指導員,兩個人的手機都關機了。我又像驢拉磨一樣在旅部大院轉圈,見人就打聽他們的下落。繞了十幾圈,問了十幾次路,也沒找到人。
直到晚上,我才等來場長的電話。他嗓音有些嘶啞,氣息微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我問他去哪了?他說,還能去哪?農場沒了,你們當兵的接著當兵,當官的接著當官,只有我和指導員滾蛋,轉業(yè)!主任找我倆談話,繞來繞去繞了地球一圈就為了說出這兩個字。本來談完話要請我們吃飯的,我不去,說胃痛,扭頭就去服務社抱了一堆酒回來喝,現(xiàn)在才醒。你們指導員那孫子更絕,走出主任辦公室就直接去了火車站,回老家了。
我原地打了個顫,說場長你轉業(yè)了?
嗯,打算自主擇業(yè),回去搞個農場。你找我干啥?
我就說我轉士官的事。我以為他會罵機關瞎搞,沒想到直接開導我說,依我看即使真沒轉成也沒啥大不了。啥年代了,一個士官,至于嗎?退伍轉業(yè)的哪個不比咱混得好?像我一樣,看開點,我從中校副團到光屁股走人不照樣樂觀向上嗎?
我贊同他的觀點,但還是把家里的情況跟他說了。說完隔了許久,就在我懷疑電話已經斷了線的時候,他才問,真請過客了?
真請過了。
真放過鞭炮了?
真放過了。
場長聽完唉一聲嘆口氣說,你家跟我家一個毬樣。聽說當了十幾年干部再回去種地,沒一個人信。這話聽得我一陣酸楚,想反過來安慰他幾句,但場長卻不給機會,繼續(xù)安慰我說,要不先這樣,你先回農場,把養(yǎng)豬這塊承包下來,自己先干著,士官的事我再幫你問問。
我猶豫了一下,場長又說,據最新的可靠消息,農場馬上要分片承包出去,旅里只象征性收點租子,這樣的好事上哪找?想包的人多了去了。這么跟你說吧,方方面面有門路的人早就扛著糖衣炮彈包圍了后勤部?,F(xiàn)在的形勢,只怕是旅長政委的親爹都不見得有把握能搞定。但只要你想包,這事我現(xiàn)在就能給你辦成。
第二天一早我就回到了農場,拿著場長借給我的兩萬塊錢當押金,非常順利地承包了養(yǎng)豬場,連同那些被抓回豬圈的豬。我和它們一起回到了野山坡上。場長又幫我聯(lián)系了幾家超市和肉聯(lián)廠,讓他們的經理廠長們來看我的野豬上樹表演。他們不承認我養(yǎng)的是野豬,只能以柴豬的價格收購,而且要求不能改變馴養(yǎng)方式,他們隨時來檢查,都要能看到豬上樹的表演。柴豬價格也不便宜,不到半年我就攢夠了兩萬塊錢,卻再也聯(lián)系不上場長。我曾經把豬扔在山上,單獨回旅部找他兩次,都被哨兵擋在了大門外。有人告訴我,他回老家了。我不能扔下滿山頭的豬去他老家找,只能回農場待在暗堡里繼續(xù)等。這期間,既沒人告訴我改轉了士官,也沒人通知我辦理退伍手續(xù)。等不到正式的消息,我就不敢回家,一是怕露餡,二是這些豬離不開我。這段時間我只給家里寄錢。我跟我爹打電話說,我的崗位太重要,部隊一分鐘也離不開我。我爹說,部隊這么信任你,你還想回家的事,真是沒良心。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你就放心大膽在部隊闖吧,能闖成啥樣闖啥樣……
聽得我當場就哭了,發(fā)誓不管能不能等到消息今年過年都一定回家。結果剛到十月底就接到了旅軍務科的電話,他們告訴我,在整理今年退伍退役士兵的檔案時,發(fā)現(xiàn)了我的材料,經過反復調查核實,確定我已于去年十一月正式退出了現(xiàn)役,造成我未能接到通知及時辦理退伍手續(xù)的原因,一是當時處于小散遠直單位編制體制調整期間,農場干部提前撤離,導致人員交接出現(xiàn)漏洞;二是機關負責這項工作的參謀當時確定轉業(yè),工作交接出現(xiàn)漏洞,導致后續(xù)長期擱置;三是這起事件的核心人物、唯一知情者,我們農場原場長趙江河轉業(yè)回鄉(xiāng)后,與老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為此,造成這起事故的相關責任人已經受到了嚴肅處理。同時,為表達歉意、彌補過失,他們將派人專程到農場來為我現(xiàn)場辦公,補辦手續(xù)……
場長失去聯(lián)系了?到底怎么回事?我忙問。
不清楚。對方很肯定地回答道,反正回去沒多久手機什么的就全關了,有人說是回去辦農場不太順,不想讓大家知道,正一個人咬牙扛著;也有的說是出家當了和尚,還有的說是去偏遠山區(qū)當志愿者支教去了,也有的說,是因為你這件事沒辦好,覺得對不住你……
掛上電話,我在暗堡的頂上坐了許久,直到太陽從西邊的玉米地落下去,月亮從東面的稻田里升上來。
10
兩天后的早晨,一輛白色面包車停在了暗堡前。從里面下來一個上尉參謀,他把我從暗堡里叫出來,讓我在一堆表格上逐個簽字、按手印。簽完、按完,又從車上下來一個少尉排長和三個身材高大的戰(zhàn)士。我一看,又是上次負責抓豬的那個少尉,三名戰(zhàn)士都扎著外腰帶,穿著皮靴,有兩位胸前還挎著自動步槍,以為又要抓我的豬,就隨手操起了棍子。參謀見狀忙說,別誤會,他們是專門為你舉行軍旗告別儀式的。我懵了,問,就為我一個人組織?
是的,就為你一個人組織。少尉排長笑笑說,誰讓你是神炮旅第一鳥兵呢?
可這鳥地方啥都沒有。我說。
誰說的。少尉排長指了指山頭電線桿上的大喇叭,低頭就鉆進了暗堡。我知道他找電唱機去了。
沒挎槍的那名戰(zhàn)士已經從車里取出了軍旗,扛在肩上。
上尉參謀扯著嗓門喊道:奏唱軍歌——
整齊列隊的三名戰(zhàn)士——一名旗手、兩名護旗手,以及重新?lián)Q上軍裝的我都下意識地原地挺了挺軍姿。
“刺啦”一聲,掛在山頭電線桿上的大喇叭像炸了個荷包蛋,荷包蛋炸完是沉寂的片刻,然后就嗓音洪亮地響了起來。
向前向前向前——
第一句剛剛唱出,暗堡的四周便揚起了塵土,小規(guī)模沙塵暴一般向前迅疾推進,滾滾“黃塵”之下,上百頭渾身烏黑的公豬、母豬、小豬崽嚎叫著從林子里、野地里、山梁上、溝壑間躥出,浩浩蕩蕩,一路踐踏著枯草敗葉,向暗堡圍聚過來,直到看見我才停下,一只只立在原地,等著我投喂食物。
我沒有搭理它們,迎軍旗儀式已經開始了。鮮艷的軍旗在三名戰(zhàn)士的護衛(wèi)下,以每分鐘一百二十二步的標準速度向我走來,快到我跟前的時候,戰(zhàn)士們突然換成了正步,干枯的黃土地被皮靴砸得塵屑飛揚。
向軍旗,敬禮——
上尉參謀及時下達了口令。
我已經快一年沒有敬過軍禮,但還是迅速地抬起了右手,抬到一半才慢下來,慢慢舉到與眉同高,用中指的指尖夠著太陽穴,輕輕地貼了上去。
這時候豬都安靜下來了,它們有的趴臥在地上,有的依舊站著,一只只歪著粗壯的脖子,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們。這是我長期訓練的結果——在沒有得到食物之前,它們會安靜地等待。太陽越過山岡照在山坡上,所有的豬都披上了金色的奪目的光芒,在藍天白云之下,像一尊尊精美的雕塑。
我覺得時間靜止了。我知道這是錯覺。時間是不會靜止的,眼前的一切,很快就會成為過去,就像場長、指導員,就像老李、羊獻貧以及新兵班長一樣,以各自的方式與我告別。當然,還有我爹。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我想, 很快,很快我就會見到他了。(完)
(原刊《野草》2022年第5期,責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