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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檸:巴別爾的風景——兼駁詹姆斯?伍德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 | 張檸  2022年10月26日14:07

內容提要:巴別爾的短篇小說,篇幅短,藝術含量高。巴別爾善于將自己的藝術理想和精神追求,壓縮在瞬間變易的情節(jié)和高度緊張的沖突之中。與此同時,巴別爾將自然風景作為藝術中的永恒要素來處理,在永恒與變易的矛盾中,形成自己獨特的描寫和敘事風格。英國評論家詹姆斯?伍德對巴別爾的批評,將形式分析和內容分析割裂,類型分析與價值判斷的邊界不明,導致其結論的矛盾性和含混性。

關鍵詞:巴別爾 情節(jié)模式 自然描寫 詹姆斯?伍德 敘事分析

1980年代中期我經(jīng)常翻閱《蘇聯(lián)文學詞典》(江蘇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我有一個古怪的習慣,喜歡將詞典的詞條描述中帶貶義的作家作品,用紅筆做上標記。這本詞典的紅色標記就特別多,其中有“頹廢派”作家安德烈?別雷,有作品曾遭到“全盤否定”的布爾加科夫,有熱衷于“時代病兒”主題且語言晦澀的曼德施塔姆,還有帶“自然主義傾向”的伊薩克?巴別爾。后來讀到馬克?斯洛寧的《蘇維埃俄羅斯文學》,發(fā)現(xiàn)書中對上述作家的評價大相徑庭,其中的第七章專門論述巴別爾的小說創(chuàng)作,并說巴別爾是“二十世紀最有才華的俄國小說家之一”。①這個評價跟魯迅先生的評價差不多,魯迅先生就說過,伊萬諾夫和巴培爾(Isack Babel,即伊薩克?巴別爾)等作家,“有著世界的聲名”。②

第一次讀到巴別爾的短篇小說集《騎兵軍》,是1993年前后的事情。我當時就被它迷住了,何止迷住,說震驚也不為過。開篇《渡過茲布魯齊河》中,那位徹夜沉默無語地守候在已逝父親尸體邊上的女子,突然爆發(fā)出聲震屋宇的嘶喊,令我難以忘懷!小說集后面,還附有著名作家伊?愛倫堡在巴別爾去世之后所寫的回憶文章。愛倫堡說:“巴別爾的短篇小說光彩奪目……巴別爾的小說還將長久流傳。這是高尚的藝術。有某種東西使巴別爾與從果戈里到高爾基的所有偉大俄國作家接近:人道主義,保護人,保護人的歡樂、希望和一個人對短暫而又不會重來的生命的渴望?!雹?/p>

巴別爾的短篇小說集《騎兵軍》,收入花城出版社的“20世紀外國文學精粹”叢書。巴別爾的短篇小說,后來成了我給學生講授小說創(chuàng)作與分析課程的典型案例。一直想就巴別爾的小說寫點什么,一直未能如愿。2011年,我給南方某報紙寫過一篇千字短文,向讀者推薦巴別爾的小說。原文如下:

巴別爾本人,既是革命的產兒,又是革命的犧牲品。因此,對革命和戰(zhàn)爭場景中的殘酷經(jīng)驗的把握,能夠做到了然于心,收放自如,舉重若輕。他是捕捉殘酷場景中人性的反復無常、人的性格中不可捉摸性因素的高手。短篇小說集《騎兵軍》是巴別爾的代表作。素材都來自他在騎兵部隊服役的經(jīng)驗。其中的每一篇都寫得十分精致且特別,比如《我的第一只鵝》《家書》《鹽》《千里馬》。這些都是我給學生講授短篇小說這一文體的分析范本。其敘事精準,結構嚴謹,篇幅省儉,情感深沉,都是罕見的。巴別爾最特別的地方在于,他善于捕捉紛雜的生活場景中某些特別有意味的瞬間,將這些瞬間迅速定格,變成一幅猶如耶穌受難圖一般的畫面。畫面是無需解釋的,它自身會說話。這使得巴別爾往往能夠用很省的篇幅表達宏大的主題。

再也沒有比形象(畫面)本身,更為準確的敘述了。巴別爾敘事語言的準確性和力量,正是來自這里,這是他的過人之處。巴別爾為了追求小說語言的準確性,揚言要讓自己的小說語言像“戰(zhàn)況公報和銀行支票一樣準確無誤”④?!靶≌f中每一個多余的詞匯都會引起他簡直是生理上的憎惡。”⑤這是令人汗顏的苛求。我認為,與其說他要將小說寫成戰(zhàn)況公報,還不如說他將戰(zhàn)況公報寫成了一首現(xiàn)代詩。無論是戰(zhàn)況公報還是詩,都必須短,長話短說,容不得絮絮叨叨。這是一種性命攸關的緊迫性導致的結果,也是詩對小說的要求。⑥

這是我多年前對巴別爾小說的總體感受和評價,至今沒有大的變化。上文談論短篇小說的時候提到“現(xiàn)代詩”這個概念,還要作一些解釋。

如果說長篇小說(與個體成長或者群體命運相關的敘述虛構文體)跟歷史敘事更有親緣性,那么短篇小說則跟詩歌更有親緣性。長篇小說敘事的歷時性,即線性時間的連續(xù)性,是一個有指向性的矢量。詩歌恰恰相反,詩歌是時間的瞬間性,是停頓和耽擱,也是原點(圓點),因此具有多指向性,從這個原點(圓點)出發(fā),可以向上下四方延展。因此,它不是單向度的矢量,而是一個力場,具有走向的不確定性或者多指向性,也就是具有多義性和多解性。就此而言,截取生活的橫斷面以表現(xiàn)生活之全部的短篇小說,更接近于詩歌文體。

比如,我們讀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就像讀一首詩,這并不是比喻。巴別爾的短篇小說同樣也有詩意,但它跟契訶夫小說的詩意差別很大。馬克?斯洛寧敏銳地指出:“巴別爾的小說不像契訶夫那樣,運用拉長的故事情節(jié)和過于謹慎的陳述技巧,而是具有生機勃勃的、急劇發(fā)展的情節(jié),并具有戲劇性的、有時是十分荒謬的高潮?!雹?/p>

所謂契訶夫過于謹慎的技巧,應該是指其敘事中情節(jié)的拉長和細節(jié)的鋪開,特別是突然轉向對自然和風景客觀冷靜的描摹,這是古典詩意的基礎。自然和風景,仿佛一塊巨大的幕布,將怪異的人和事覆蓋起來,或相形見絀,或相互匹配。巴別爾的敘事,則充滿了戲劇性的突變,也就是充滿矛盾和沖突。這種沖突的結果,就是情節(jié)的密集度和情節(jié)突轉速度都很大,以至于沒有細節(jié)的地盤。此刻,自然和風景,都會隨之而發(fā)生扭曲和變異。契訶夫的詩意,是通過細節(jié)充斥和情節(jié)拉長,而產生的古典抒情性。巴別爾的詩意,是通過情節(jié)突轉和傳奇劇變,而產生的現(xiàn)代戲劇沖突。

緊致而細小的敘事縫隙,留給細節(jié)的空間有限,除非細節(jié)自身具備縮微和變形能力。密集而慌亂的情節(jié),擁擠著相互沖突。扭曲變形的細節(jié),趁忙亂擠進文本的縫隙。充滿戲劇性的場景在尖叫著,催生一種驚恐不安的文體。這是現(xiàn)代短篇小說所攜帶的某種特有的詩意風格。這不僅僅出現(xiàn)在巴別爾的小說里,我們在安德烈?別雷、皮里尼亞克、布爾加科夫、曼德施塔姆那里同樣能感受到。社會歷史變遷不僅影響敘事內容,也影響敘事形式。針對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社會歷史急劇變遷時代的文學作品,我曾經(jīng)寫到,那個時代的作品,全部都具備“與那個慌亂的時代同構的慌亂的結構形式”⑧。“那些緊張而慌亂的情節(jié),與緊張而慌亂的人一樣,近乎神經(jīng)質似的在跳躍著,強硬粗暴,還略帶歇斯底里。情節(jié)將細節(jié)的地盤掠奪一空?!雹徇@是歷史和時代環(huán)境賦予詩意的新風貌和新特質。

在戰(zhàn)壕中或在緊急狀況下的作家巴別爾,要將戰(zhàn)況公報的簡潔、明晰、準確、省儉的文體形式作為追求目標,但他寫出來的,哪里是什么“戰(zhàn)況公報”!那簡直就是一首首“現(xiàn)代詩”。作為站在戰(zhàn)場邊緣旁觀的作家詩人,巴別爾面對或殘酷或理想的人性主題,或沖突或和解的革命風暴,他一只眼睛盯著當下戰(zhàn)場上殘酷的血腥和死亡,另一只眼睛望著永恒的天空和自然。情急之下,他匆匆忙忙地將那些永恒的自然景觀,塞進窄小而緊湊的包袱之中。詩的精神內涵的無限多樣和豐富性,摻雜在小說敘事龐雜的細節(jié)和情節(jié)中,塞進窄小的詩的背囊,擁擠扭曲且濃郁。

近年來享譽世界文壇的英國文學批評家詹姆斯?伍德⑩,在《伊薩克?巴別爾與危險的夸張》一文中說:“伊薩克?巴別爾的寫作,短腿又短命:他的故事是真的短;他最好的作品完成于兩聲槍決和歷史的兩記耳光……之間?!?1只此一句,便顯出一位優(yōu)秀的批評家藝術感覺的敏銳性,以及文學表達的加速度。詹姆斯?伍德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分析,也是從“耳光”開始的,地下室人因遭遇一記耳光,引出了一系列復仇、怯懦、卑瑣、妥協(xié)、咀嚼恥辱的主題,這相當于將抽向臉頰的耳光,轉而抽向了人的心上。耳光事件,突兀而令人措手不及。直接面對震驚事件,成了現(xiàn)代文學寫作和分析的起點,就好比現(xiàn)代都市出現(xiàn)了愛倫?坡和偵探小說一樣。永恒靜止不變自足無疑的自然,似乎不再成為寫作和分析的邏輯起點。這也包含著所謂“現(xiàn)代性”的意思。

詹姆斯?伍德的文章,對巴別爾小說的文體分析,細膩且具有洞見。比如,他發(fā)現(xiàn)在巴別爾的敘事中,“沒有額外細節(jié)的空間,細節(jié)都在叫囂著逃逸。敘事在推進,但可以說,不斷地迷途”。跟福樓拜為過多的“額外細節(jié)”留有空間的缺點(按:這是詹姆斯?伍德引用并支持的瓦萊里的觀點。按照現(xiàn)代文學觀念,作為偏離敘事情節(jié)軸線的額外細節(jié)的出現(xiàn),不一定是缺點,甚至可能是自由的象征12)相比,巴別爾的細節(jié)則近乎搗亂,從而導致情節(jié)的迷路。比如,他發(fā)現(xiàn)巴別爾的敘事總帶著“神經(jīng)過敏式的重復”。又比如,與福樓拜遵循宇宙規(guī)律的經(jīng)典敘事(先寫永恒的風景,次寫近處的城鎮(zhèn),后寫眼前的事物)相比,“巴別爾卻不管任何先后,他來回穿梭,撕碎敘事的禮儀,將所有細節(jié)都揉進永恒當下的拳頭”13。再比如,詹姆斯?伍德發(fā)現(xiàn)巴別爾的敘事有一種奇特的斷裂,這種斷裂“很大程度上由于夸張這個特征有關。巴別爾是夸張的主人,有時也是夸張的奴仆”14。

毫無疑問,巴別爾“撕碎敘事的禮儀”的做法,讓英國紳士詹姆斯?伍德無法消受,盡管他一直在極力地試圖去理解它們。根據(jù)上述對巴別爾小說分析所得:細節(jié)狂躁不安、情節(jié)緊張迷惑、敘事重復、比喻夸張等特征。詹姆斯?伍德的結論是:在巴別爾的作品中,既有好句子又有壞句子;巴別爾既是夸張的主人又是夸張的奴仆;巴別爾的小說既有古典風格又有現(xiàn)代風格;巴別爾簡潔的敘事既令人厭倦又令人驚奇;巴別爾筆下的人物性格,既有戲劇化的生動又有內在的匱乏性;巴別爾的創(chuàng)作既有偉大的創(chuàng)新性又有藝術上的局限性。

我不大認可詹姆斯?伍德那種“既是……又是……”的辯證法句式。恰恰相反,我認為巴別爾的敘事風格就是現(xiàn)代的,古典也在為現(xiàn)代服務;巴別爾的句子,在其藝術整體中無所謂好與壞,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巴別爾的藝術力量,跟其敘事形式的簡潔節(jié)儉連在一起,不可分割;巴別爾筆下人物性格的戲劇化本身,就是它的豐富性,而不是匱乏。

詹姆斯?伍德對巴別爾小說形式(句法和詞法)的分析,的確有準確且敏銳之處,但他的結論卻是折中保守、含混不清、模棱兩可的。這恐怕是文學批評的大忌。如果說創(chuàng)作有意識地將傾向性隱藏起來,那么批評就是要將那些隱藏的內容明晰化。對作品的形式分析,是批評的起點,而不是目的。對于藝術作品而言,形式即內容,好的形式分析,可以包含內容分析,但它的逆命題并不成立。

藝術的形式分析,不能止步于分類學,而應該指向闡釋學。并且,這種闡釋,不是對分類的重復,而是對類型學背后的發(fā)生學問題的深入辨析。也就是說,形式分析的指向,是對群體歷史和個體心理的發(fā)生學的剖析,以及它們在整體性中的功能和位置。自然風景描寫的變形與否,想象或者修辭的夸張與否,敘事進程中的迷路或者重復,這些因素本身并不足以說明問題,而是要看它們何以產生,以及它們在總體結構中的功能。

讀巴別爾的小說,總感覺到有致命一擊的危險在前面等候著我們,令人不安。每當我讀到他的自然或者景物描寫的時候,無論他寫得多么怪誕、反常、夸張,都會讓我獲得一種如獲大赦的心境,至少它暫時阻止了危難和兇險時刻的來臨,讓敘事耽擱在自然景觀面前。此時此刻的自然和景物,無論它們扭曲變形到何種程度,都不至于令人遭遇殺身之禍。

溫暖的空氣在我身旁流動。天空變換著色彩??罩泻盟埔恢黄孔臃沽?,從中流出柔和的鮮血,于是淡淡的尸臭籠罩著我。15

橙黃色的太陽浮游天際,活像一顆被砍下的頭顱,云縫中閃爍著柔和的夕暉,落霞好似一面面軍旗,在我們頭頂獵獵飄拂。16

單獨看這些片段,的確有些夸張,但讀到小說的最后一段,那位徹夜默無聲息地守護著已死父親尸體的女子,突然發(fā)出嚎叫的時候,前面那些景物描寫,不但不夸張,甚至還恰如其分。于是,我被巴別爾那種夸張而又恰如其分的自然景物描寫迷住了。同時,每當讀到這些景物描寫,我又反過來有一種大禍將至的感覺。這種奇異的強迫癥似的感覺,令人欲罷不能。

第一顆星星,在我的頭頂上閃爍了一下,旋即墜入烏云。雨水鞭打著白柳,漸漸耗盡了力氣。夜色好似鳥群,向天空飛去,于是,黑暗把濕淋淋的花冠戴到我頭上。我已精疲力竭,在墳墓的桂冠的重壓下,佝僂著腰向前行去,我央求著命運賜予我最后的本領——殺人的本領。17

上空沒有一片云朵,空空蕩蕩的,特別明亮,每當大禍將至時,天空往往如此。那個猶太人仰起頭,悲憤地用力吹響銅哨。18

巴別爾的風景描寫,的確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而且與殘酷的環(huán)境相匹配,從靜態(tài)分析的角度看,它跟“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風格十分接近,屬于王國維所說的“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美學范疇上歸之于“宏壯”;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無我之境”和“優(yōu)美”美學范疇相區(qū)別。19但我要擱置關于語言風格問題的討論。我更關心的是,在那樣一種性命攸關的緊急狀態(tài)下,巴別爾為什么總是念念不忘自然風景,總是念念不忘太陽、月亮、星星、河流、山川、花草和風雨?這些自然風景跟巴別爾所追求的“戰(zhàn)況公報”格格不入,它們卻不時地躋身于小說情節(jié)和細節(jié)之中。為什么?這是一個秘密。

我們可以從巴別爾的一篇帶自傳性的小說中窺見這一秘密。這篇小說叫《醒悟》。敘事者“我”是一位熱愛寫作的少年。少年遇見一位教父式的長者,《敖德薩新聞報》的校對員尼基季奇。年長的校對員瀏覽了一遍少年的習作,并開始對少年進行校對。他說:你身上有才氣的火花,你缺的是對大自然的感情,你不知道樹木和飛鳥的名字,也不知道鳥兒飛向何處。長者接著說:“你居然還敢寫作?……一個不與自然界息息相通的人,就像置身于自然界中的一塊石頭,或者一頭畜生,一輩子也寫不出兩行值得一讀的東西……你寫的風景就像描寫舞臺布景?!鄙倌曷犃碎L者的話,陷入了沉思,對自己的寫作產生了懷疑,“我為什么沒有想到這一點?”少年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道路兩旁的自然風景,巴別爾寫道:“月光滯留在我不認識的灌木叢上;滯留在我不知其名的樹木上……這是什么鳥?這鳥名叫什么?夜晚常有露水嗎?大熊星座位于哪里?太陽從何方升起?”20

長者校對員尼基季奇的教誨是正確的。對自然的情感,也是對世界和人類的情感,更是對永恒不變的事物之信念,包括對人性的善和美之信念。對于初學寫作的人而言,如果心中缺少對永恒事物的情感和信念,估計他很快就會變得油膩起來,就會變成低俗平庸觀念的傳聲筒,甚至會墮落為投機取巧、曲學阿世的寫作者。在巴別爾后來的寫作中,依然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舞臺布景”似的風景,但卻不是平庸的寫實,而是帶著深刻時代印記的夸張變形的現(xiàn)代派風格的“舞臺風景”。

波德萊爾認為,藝術之美由永恒的和時尚的兩個部分組成,永恒不變的事物是藝術的精神根基,時代風尚則是藝術的載體,也呈現(xiàn)作家風格的特殊性。波德萊爾明確地指出:抽象的普遍的永恒的美并不存在,它存在于具體的獨特的瞬間的生活中。波德萊爾寫道:

任何美包含某種永恒的東西和某種過渡性的東西,即絕對的東西和特殊的東西。絕對的、永恒的美不存在,或者說它是各種美的普遍的、外表上經(jīng)過抽象的精華。每一種美的特殊成分來自激情,而由于我們有我們特殊的激情,所以我們有我們的美。21

構成美的成分是永恒的,不變的,其多少極難加以確定,另一種成分是相對的,暫時的,可以說它是時代、風尚、道德、情欲,或是其中的一種……沒有它,第一種成分將是不能消化和不能品 評的,將不能為人性所接受和吸納?!赖挠篮悴糠旨仁请[晦的,又是明朗的,如果不是因為風尚,至少也是作者的獨特的性情使然。藝術的兩重性是人的兩重性的必然后果。如果你們愿意的話,那就把永遠存在的那部分看作是藝術的靈魂吧,把可變的成分看作是它的軀體吧。22

引用了這么多波德萊爾的話,無非是想說明,不變的永恒精神和變異的時代風尚,在藝術創(chuàng)造之中缺一不可。但它們最終都要落實到作家的特殊激情和獨特性情(即藝術才能和藝術形式)上。后者正是許多寫作者所欠缺的,即便他具備更高的思想和理性,也不一定具備藝術才能,所謂“詩有別材”之謂也。而有些具備寫作才華的人,卻很有可能將前者,即作為藝術根基的永恒精神遺忘掉。巴別爾的小說《醒悟》中的那位敘事者“我”,正好屬于后面這個類型。

敖德薩海濱的長者尼基季奇認為,一個人如果不能對永恒的自然抱有情感,一輩子也寫不出兩行值得一讀的作品。這句話大概刺激了巴別爾,令他印象深刻,終生難忘。所以,巴別爾的敘述,每當沉浸于對戰(zhàn)爭的殘酷、生命的脆弱、命運的無常津津樂道之時,仿佛總是突然想起長者尼基季奇的教誨。于是他突然停下來,忙不迭地將目光轉向了山河、田野、天空、日月。這也就是我在上文提到的,巴別爾“一只眼睛盯著當下的戰(zhàn)場和死亡,另一只眼睛望著永恒的天空和自然”。殺戮、鮮血、尸體、硝煙,疊加在白色的月亮和星光之上,疊加在綠草和紅花之上,生成了巴別爾特殊的風景。這是理想與現(xiàn)實沖突和疊加的結果。戰(zhàn)爭的內容與其說是作家的專利,不如說是新聞記者的專利。但唯有形式,獨特的敘事形式,獨特的創(chuàng)造性的形象,才屬于作家,屬于更久遠的精神史。

長者尼基季奇讓年輕的寫作者“到自然中去”,高爾基又吩咐從自然中來的青年作家“到人間去”23。自然和人間,在蘇波戰(zhàn)爭的血腥戰(zhàn)場上,在巴別爾的眼皮底下相逢。由此我們就能理解巴別爾風景描寫的特色:自然風景與現(xiàn)實世界疊加,不變景物與變異人性的重影,以至于畫面扭曲變形,形象怪誕而夸張。還有,描寫自然風景的細節(jié),在情節(jié)的縫隙之中來回穿梭,突如其來又轉瞬即逝,一會兒是殘酷現(xiàn)場的前奏,一會兒是毀滅場景的尾聲,仿佛有意忙里添亂。藝術的永恒性追求,跟經(jīng)驗的現(xiàn)實感,糾纏撕咬在一起,難分難舍。這些在巴別爾的敘事中,形成了統(tǒng)一的風格和畫面:外面就像一個裝著戰(zhàn)況公報的卷宗紙袋,里面裝的卻是五花八門變異的風景、鏖戰(zhàn)的現(xiàn)場、生命的呻吟。

再回到詹姆斯?伍德對巴別爾的批評上面來。先來看看詹姆斯?伍德評論巴別爾時用的那些批評性短語:“叫囂著逃逸的細節(jié)”“迷途的敘事情節(jié)”“令人震驚的跳躍”“神經(jīng)過敏式的重復”“危險的夸張”“失去連結的句子”“令人厭倦的生動的省略”。所有小說敘事或者修辭的要素(細節(jié)、情節(jié)、句子、夸張、省略)前面,都跟著一個帶有否定性的定語。我發(fā)現(xiàn)其構詞法,跟巴別爾景物描寫時的構詞法十分相似。比如:“奄奄一息的太陽”(《我的第一只鵝》)、“無家可歸的月亮”(《潘?阿波廖克》)、“百孔千瘡的田埂”(《兩個叫伊凡的人》)、“憂傷的暮靄”(《拉比》)、“發(fā)瘋兔子一樣的風”(《契斯尼基村》)、“生怯怯的晚霞”(《寡婦》)都是在名詞前面跟一個帶有否定性的定語(形容詞)。

問題在于,巴別爾的那些短語中的自然,是永恒的存在,太陽、月亮、暮靄、田埂、風雨、山河、花草、樹木是否定不了的,那么,否定性短語否定了誰?否定了什么?否定性的力量,從不可否定的事物上反彈回來,從而否定的只能是否定自身,只能是那些修飾性的定語,那些形容詞,以及導致那些形容詞產生的歷史邏輯、現(xiàn)實環(huán)境、個人心境;或者可以直截了當?shù)卣f,就是戰(zhàn)爭的殘暴、權力的粗暴、非人性的墮落。但正是在這否定之中,卻依然夾雜著艱難的肯定,肯定太陽、月亮、山河、花樹、田埂、草垛,盡管自然和風景已經(jīng)扭曲變形、傷痕累累。此外,這些風景還有另一個背景,即戰(zhàn)爭中非人處境中的個體命運,以及既不能融合也不能割舍的分裂性的悲劇。這是藝術的力量,也是藝術家的力量。

再來看詹姆斯?伍德相同的修辭方式所產生的效果。詹姆斯?伍德試圖否定的是巴別爾小說的某些藝術效果。因為前面帶否定性的定語(形容詞),直接指向后面的名詞,也就是小說構成要素(細節(jié)、情節(jié)、句子、省略、重復)。這些名詞指向的,并不是具體實物的“物質名詞”,而是一些跟思想觀念相關的“抽象名稱”。否定性定語搭配在抽象名詞前面,產生的否定是直截了當毋容置疑的,盡管他的語氣并不堅決,有時候還會在上下語境中出現(xiàn)矛盾修辭效果。比如最后面那個短語,帶著一正一負兩個修飾語:“令人厭倦的生動的省略。”既然生動,你厭倦什么?那只能證明你自己產生了無名厭倦情緒。

矛盾修辭性質的短語,是一種二元分裂思維的結果。表面上看,詹姆斯?伍德好像是在作形式(句法或詞法)分析,實際上指向的和關心的,卻是內容分析。而內容分析,必然指向歷史理性和道德審判。由此,我們也就理解了,在《伊薩克?巴別爾與危險的夸張》這個篇幅不大且以形式分析入手的文章中,為什么會插入大段與整篇文章風格不相容的政治批評文字??墒前蛣e爾則明確地表示說,他自己是一位戴著鑲金邊眼鏡的“托爾斯泰主義和社會民主主義的混合體”24,也就是反對暴力的道德理想主義立場。這跟藝術創(chuàng)造,跟巴別爾的敘事和修辭,并沒有直接的關系。

形式分析,的確是文學批評的門徑。它可以發(fā)現(xiàn)某個藝術作品之所以為這個藝術作品的存在形態(tài),也就是窺見藝術作品的表現(xiàn)手法及其規(guī)律。這就好比植物分類之前的類型學(形態(tài)學和分類學)研究,也就是一種客觀的事實分析,并不包含肯定或者否定的價值評判。價值評判,要建立在形態(tài)學研究中的結構要素分析,特別是要看其在整體藝術結構中的功能和效果(審美判斷)。最終指向的闡釋學:從外部的社會歷史和傳記研究指向內部研究(審美形態(tài)的發(fā)生學),以及從內部研究指向外部研究(美學形態(tài)的接受分析)。藝術分析可大致遵循著這樣的分析路徑:形態(tài)學—分類學—發(fā)生學—闡釋學。形式分析可以直抵內容分析甚至精神現(xiàn)象分析,反過來,精神現(xiàn)象分析也可以幫助形式分析。

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敘事分析為例,其小說總體的敘事結構,仿佛因歷史斷裂或震驚體驗所致。形象的說法就是,其總體結構,類似于“癲癇病發(fā)作—暫時恢復正?!钡墓?jié)奏或者敘事結構。《白癡》的敘事結構,就是最典型的“癲癇癥”結構,梅什金關于死刑柱的回憶和客廳談話,占據(jù)了全書近三分之一篇幅,相當于“癲癇”發(fā)作時的時間中止或者叫“死亡體驗”。直到蘇醒之后,才出現(xiàn)時間流動和線性敘事,才有現(xiàn)實生活中的拯救與墮落主題,才出現(xiàn)納斯塔謝?費里波夫娜與羅果仁等人的世俗故事。整個小說的敘事模式,就相當于一個“生病—昏厥—蘇醒”的震驚事件,引出的敘事結構。小說的主題,也就呈現(xiàn)為一個“生—死”或者“毀滅—拯救”的主題。這也是一個形式分析指向精神現(xiàn)象分析的例證。

托爾斯泰在批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候說:“他自己生病,就以為全世界也生?。 ?5陀氏仿佛在替人受過,因此應該反過來說:眾生病故吾亦??;世界痊則吾病愈!

注釋:

① ⑦[美]馬克?斯洛寧:《蘇維埃俄羅斯文學》,浦立民、劉峰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73、71頁。

② 魯迅:《豎琴?編后記》,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3年版,第283頁。

③[蘇聯(lián)]巴別爾:《騎兵軍》,孫越譯,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第216—219頁。

④[蘇聯(lián)]巴別爾:《星星重又升起》,《騎兵軍》,戴驄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44頁。

⑤[蘇聯(lián)]康?帕烏斯托夫斯基:《巴別爾其人》,《騎兵軍》,戴驄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54頁。

⑥ 張檸:《巴別爾:被隱沒的短篇小說大師》,《深圳特區(qū)報》2011年12月13日,此次引用有刪改。

⑧ 張檸:《白銀時代的遺產》,《讀書》1998年第8期。

⑨ 12參見張檸《論細節(jié)》,《當代文壇》2021年第5期。

⑩ 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1965—),英國籍文學批評家,現(xiàn)為哈佛大學文學教授。著有文學評論集《小說機杼》《私貨》《破格》《最接近生活的事物》《不負責任的自我》等,中文版均由河南大學出版社出版?!都~約時報書評》稱他的文學評論“無與倫比”。

11 13 14[英]詹姆斯?伍德:《不負責任的自我:論笑與小說》,張新木、曹丹紅、李小均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75、76、82頁。

15 [蘇聯(lián)]巴別爾:《基大利》,《騎兵軍》,戴驄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7頁。

16 [蘇聯(lián)]巴別爾:《泅渡茲勃魯契河》,《騎兵軍》,戴驄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頁。

17[蘇聯(lián)]巴別爾:《戰(zhàn)斗之后》,《騎兵軍》,戴驄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0頁。

18[蘇聯(lián)]巴別爾:《阿弗尼卡?比達》,《騎兵軍》,

戴驄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3頁。

19王國維:《人間詞話》,《王國維集》(第1冊),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10—211頁。

20 [蘇聯(lián)]巴別爾:《醒悟》,《敖德薩故事》,戴驄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65—169頁。

21 [法]波德萊爾:《論現(xiàn)代生活的英雄》,《波德萊爾美學文選》,郭宏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300頁。

22[法]波德萊爾:《現(xiàn)代生活的畫家》,《波德萊爾美學文選》,郭宏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75—476頁。

23 24 [蘇聯(lián)]巴別爾:《開始》,《騎兵軍日記》,王若行譯,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94、192頁。

25[蘇聯(lián)]高爾基:《文學寫照》,巴金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18頁。

[作者單位:河北大學文學院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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