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柔美詩學與心靈哲學 ——解析鄒靜之詩歌
內容提要:鄒靜之寫作詩歌四十多年,一直關注著人心以及人性所處的狀況,他的詩是心流也是善流,又是柔化和虛極后的神妙和靈奇。既是生命詩道又是幻美現(xiàn)實主義和疼痛浪漫主義以及現(xiàn)代與自然各種主義與創(chuàng)作方法的綜合,所有這些,就是要找到恰好又本然的良質之道。為此,他在復雜又滄桑的世界里,始終如一地守望最初的本心和天真,以詩性縫合破碎的人心。
關鍵詞:鄒靜之 心靈哲學 人道主義 詩歌
鄒靜之的詩能讓人安靜,治療時代焦慮癥以及煩躁和浮躁,他的每一首詩都是從心靈漾出,貼著大地緩緩飛翔,以其絕純和幻美凈化柔化也靈化了嘈雜又冷硬如鐵石的現(xiàn)實和心腸,在寧靜與唯美的籠罩下,遲鈍的思維和心靈被喚醒,并開始撫摸和確認被世俗遺忘了的自己。
詩是心流
鄒靜之的詩是水做的,柔軟還美得如沒融化透的春水。柔軟就是柔情,從心底一波一波漾出,細細的像蠶絲,把粗暴的心勒出淚水,讓煩躁的人安靜下來。所以讀鄒靜之的詩最好在冬夜,外面北風怒吼,屋子里的爐火正紅,那有節(jié)奏的劈叭聲不是燃燒的木材,而是詩歌的節(jié)律在回蕩,隨著閱讀的深入,血管里雜質被擠出,平靜下來的心又開始飛舞,如窗外的雪花……讓我們拿來他寫冬夜的詩《一個故事》,體會一下這樣的感覺:“給女兒讀著那只靈犬的故事/冬夜的風從爐火邊吹過/她安靜地被那只狗帶走/像將行的旅人,迷戀遠方//她開始飛翔,在我的聲音之上/和那只懷鄉(xiāng)的狗一起/讀過的文字被風送遠/這使我在讀書時感到孤獨//這是真的,它帶給女兒眼淚/她聽著那只努力走回親人的狗/而不能自持,她流淚時看著我/在她流淚時我們相互看著。”①
讀這么柔軟的詩要輕輕地慢慢地,隨著語言在口唇上綻開,一種柔美向遠處漫溢,心隨之抖掉灰塵,越來越凈和軟:女兒為走丟的狗終于回家而流淚,父親因女兒流淚而流淚,我們?yōu)橹匦掠龅浇^純而極善的心靈流淚。良知被喚醒,破碎的人性重新復合。此刻狹小的房間顯得非??諘?,時間仿佛停止,甚至在往回倒,許多柔軟的往事開始復活,比如青春、初戀、分別、親人的懷抱……詩的每一句都掏心且剜心,最重要的是愛心和暖心。也讓我們被名利折磨得疲憊的心得以休憩,恢復原有的寧靜干凈安適和自由。這是心靈原始的本質,也就是初心和本心。這樣的詩就是心流和善流——心像顫動的波紋一樣,帶著善一圈圈向外擴散,這是最好的浪漫主義,更是柔軟詩學的特有魅力和掘心撼魂的力量。但這力量不是吶喊,不是瞬間震耳欲聾的爆破力,而是潤物細無聲地去感染,是情感傳遞,靠的是氣息和詩的意味,讓我們隔著屏幕都被傳染,并直搗心臟。
所以老子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②。就是說柔是擁有馳騁天下無堅不摧的力量。就像水能滴穿所有頑石,將生鐵柔成流水。當然詩人寫詩并不是制造武器,他只是出于情感的需求,讓堆積在內心的洪水泄出去,有時內心空缺時,通過詩讓更多的清澈之水充盈進來。為漂泊的心靈找到棲息的居所。但詩人能柔會柔愛柔,完全出于自己的稟賦和心理類型,甚至與修養(yǎng)都沒關系。我眼中的鄒靜之仁慈寬厚,溫和低調,有著廣泛的悲憫心,且善感又敏感,很容易被他遇見和憶起的事物代入,一點點的感動,他就柔軟得不能自持,就像這首《一個故事》,別人沒怎么著,自己被柔軟得稀里嘩啦。我把這種柔美方式稱為柔我,即先柔化自己的心,直接抒我之情。同類的作品還有著名的《換歌》《白馬》《達爾罕的月亮》等等,觸景生情就是如此。
另一種類型是感動的情感流出來,軟化了看見的事物,這是柔我也柔他,或者是互相柔化。比如《春草》這一類:“春草在去年的舊地/綠了,在驛站換馬的早晨/回憶被忘記的一刻/新的春草綠了//單薄,堅定。她綠了/使看見的人低下頭/向陽敏感的一塊泥土上/春草,新的嬰兒綠了//春草使過慣冬天的人/措手不及,他們熄滅火/看到春草漫向高處/使雪地荒涼//春草年年,被北方的鐘聲聽見/被深處的種子看見/年年春草都不一樣/譬如今年,他們壓抑著憂傷。”先是春草喚醒他內心沉睡的情愫,然后這種情感漫出來,濡染并溫柔了凍土中生長出來的野草。這是緣情生景——情早就憋在心里,借景物給捅漏了。詩也像春草,只是長在水里,婀娜著,真切又幻美,鮮活又遙遠。這讓詩人想到了自己的心愿:多么想像這春草一樣破土而出,但又怕再一次一碰即碎,而且今年,希望越多越大,就更怕失去,于是詩人壓抑著心疼,連憂傷都不敢。每一句都像柔軟的子彈,對準心靈,穿透心靈,當然也發(fā)自心靈。其中的傷感,非但沒有拉低詩的境界,反而更濾化和深化了美感,且有了人間的大況味。也正因此,成就了他的柔美詩學。
還有一種類型,完全是寫景,也就是白描,“我”隱遁了,景物似乎也沒有被柔化的跡象,但詩的寂美和絕凈讓讀詩的人心生溫柔并得以澄明,如這首《吹動》,“烏鴉云集的夜晚/白雪的田野孤單寒冷/甚至沒有微小的腳印/在純潔上造訪//馬嚼著夜草/它豎起耳朵/聽見風吹動著/農民的門窗”。想想如果詩人沒有柔軟之心,這粗糲的北方冬夜,怎么能被柔化成像絲綢一般細膩?這就是無我之境,我稱之為“柔景”。同樣品質的還有我非常喜歡的這首短詩《雪化了》:“雪化了,我在/陽光下整理軛具/牛馬的氣味,從/結實的繩索上傳來//我用新麻編過的繩子/它植物的氣味/現(xiàn)在已被毛皮磨光/勞動中,繩子也會出汗//牛馬用力,纖維的/疼痛,無聲耀眼/一車的風/拉過了冬天雪原//我整理著軛具/套在小牛肩上/它新鮮的蹄子/在泥地上微微打顫?!蓖瑯邮前酌琛G耙皇资菍戩o,這首是寫動,是以動顯靜。那“微微打顫”的不僅是不堪重負的小牛的蹄子,還有詩人和讀者的心(幾乎詩句一出口,心就如雪遇到水,一下子軟了)。于是詩從自語和獨白轉向了替他者和萬物的言說,詩有了大情大義,有了光,擠出了陰翳,陰柔變成了陽柔。詩如善流,不僅柔化心靈,也滋潤著心靈。
所以這部分的作品是以情為主,真情與深情。從審美上來界定這種心理和特征就是“物哀”,一位忘了姓名的日本美學家對物哀的解釋是:“帶著一種永久思戀色彩的官能享樂主義、浸泡在淚水中的唯美主義、時刻背負著‘世界苦’意識的快樂主義?!雹畚野阉斫庖埠喕癁猷u靜之對萬物的哀憐,包含了對美好不能恒久的憫愛、同情、憐惜和珍重,歸納起來就是柔軟心。
詩是玄妙
虛與柔的精神內核是一類,但在詩歌審美上卻有差別,虛有時又恰恰是柔化的結果。虛代表了空和無,虛化就是把實的東西化淡化掉化成其他,讓有形變無形,進入一種神秘的玄妙之境。柔是物理變化,僅僅是把情與物變細變軟;虛是化學變化,讓詩點從具象中脫離出來,將形而下化作形而上,就像列車正常運行時突然脫軌,不是翻塌,而是起飛了,給人一種神妙又恍然大悟之感。先來看看鄒靜之這首《天空落下白雪》:“天空落下白雪/石頭拼出火//在路上,你想——/需要有鹽的穹頂/來腌制沉默?!?/p>
第一句是寫實,第二句是由第一句產生的聯(lián)想,雖然有點跳躍,但基本還是在同一軌道滑行。關鍵是最后兩句,思維一下子岔開,不僅是翻山越嶺,而是向天空向虛極處駛去,瞬間眼見的事實被化掉,化為思和形而上了。相信很多人一時會感到莫名其妙,因為形與神的跨度太大了,這就是意料之外。但只要仔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內在的邏輯性。雪與鹽是不是相像?而沉默的精神實質又多么像鹽腌制成的物品,比如咸蛋、咸肉、咸蘿卜,它們都又艮又實誠更有內容。但這只是個前提,能成為腌制物是因為它擠出了水分,滲進了鹽。而沉默要想成為沉默,更需要有像鹽以及鹽的穹頂這樣的事物來淬煉它,需要擠出浮躁鼓噪,滲進像鹽一樣的經歷和思想。密室打開了,詩有了天機被挑破的頓悟和妙趣。應了蘇軾對中國藝術的高論,就是貌離神合才是最大的天趣,最高的境界。
顯然虛化省略很多該寫的東西,讓詩里有了空白和跳躍,就像中國畫中的留白,考驗讀者的智力和想象力,但也讓詩有了多種可能性和玄妙。這讓我想到莊子說的“虛室生白”,房間空才敞亮,如果堆滿了雜物,光亮就無法顯出來。鄒靜之通過省約與虛蹈讓詩有了空曠,并躍動起來。如這些短詩,“馬群/涌進秋天/太陽的針腳/從高原/縫進深?!保弧暗厥蟮难劬?掛滿天空//羊毛里,秋蟲/嚼到了黑暗”;“河,劃過晝夜的/骨縫//在山里,/秋天靜靜卸妝”;“秋天的小孩/一個高興成兩個//山野中/太陽流蜜糖”。很靈慧,亮眼活心,但也挑戰(zhàn)想象力。每一首都是靈感的突然爆發(fā),像點射。
沒有了思維的連貫性,意象間聯(lián)系出現(xiàn)了斷檔。加上喻體疊出,主體被虛化,畫面躍動著,影影綽綽,虛虛實實,亦真亦幻。就像畫家不畫湖邊的樹木,而只畫水中的樹影,詩有了深不可測的幽玄、靈秀和幻美,這就是“道用其虛”。致虛就是將物像轉化為心像,再顯于鏡像,雖并非實在之物,其中的唯美和深思,可感可悟可啟智慰心安魂。所以虛化就是詩人對世界的詩化,顯示了他的發(fā)現(xiàn)力和創(chuàng)造力。
對于鄒靜之來說,虛化就是創(chuàng)造。其寫作的范式就是兩段式,前面寫看見的,后面寫想到的。虛化就像撐桿跳,點住前面的實景,讓想象和思飛起來,或在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或進入到能籠罩萬物的大哲之中,這就是玄妙。即使后來他那些白描和敘事性很強的作品,也基本是前實后續(xù),如《在車站碰到采石工人》:“他們平靜,襤褸/在站臺上目睹別人在告別……/他們幸福,不必伸出手/碰多余的東西//在采石場,他們熟知/破開巨石的技藝,除了/時間,他們要與世界/拼最笨拙的力氣//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員/這種分配占卜一樣神秘/正像有人被選作了上帝/有些人一生在為神像點燈。”
前兩段實寫采石工人平靜、襤褸,像石頭一樣外冷內熱,剛毅寡言,以體力和汗水與世界角力。最后一段開始虛化,除了同情心,詩開始飛升到一種普適性的大思之中。當然價值觀不同的人理解就不同,有人從中可能看到上帝早已把人一生的程序編好,你怎么反抗也是徒勞;也有人認為性格就是上帝,改變性格就能改變命運;給我的啟發(fā)是:誰也別裝,包括當了上帝的人,不過是像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偶然而已。
思成了主宰詩歌虛化和升華的回車鍵。思,就要深刻地思,廣泛地思,記得在鄒靜之的詩集上印著這樣的詩行:“一個行竊的人/在圣賢的集市上,踽踽獨行”,這是他的短詩《獨行》最后兩句,是詩眼。對他而言是自謙也是自嘲,有對圣賢和美德的敬畏,也有行走在這個世界里的孤獨和戰(zhàn)戰(zhàn)兢兢。仿佛小偷一樣卑微隱忍的形象,難道不是對生如草芥的蕓蕓眾生的總結和隱喻嗎?鄒靜之已經思到了生命和世界的根本和骨髓。然而這種思對他來說,又不是故意,不是冥思苦想,而是千思偶得和瞬間妙悟,是經驗借助靈感的閃電讓神游的思顯形并凝固。所以海格德爾說:“思,就是使你自己沉浸于專一的思想,它將一朝飛升,有若孤星寧靜地在世界的天空閃耀?!雹?/p>
所以,虛化就是讓詩從平俗的生活中躍出來,它不是把詩化成空氣,而是讓你雖看不見卻能感覺它就在心中。更多的時候他把想象、思、隱喻統(tǒng)一在向上一躍的焦點上,并耀眼成一種靈奇,以一物照萬物,玄妙的陶醉中,心智和思想都得以純化和提升,如《精神或一些人的爭論》:“把一只鳥拋進羽毛/它的肉身飛得可真高/一張紙上的鳥,有相同的姿態(tài)/只是那背景不夠藍//它讓我在靜寂中想到真實的高飛/那幾乎是一種快捷的消失//這話要再說一遍也可以是這樣/——你如果沒有在人群中消失就沒有飛高。”
對著標題才醒悟,原來他是想用實來釋虛固虛,以形象寓抽象。但具體寫起來,又以虛破實,以違逆常識的思維讓詩如走鋼絲。首先是想象力的登峰造極,羽毛本來從鳥的身體長出的,現(xiàn)在卻把鳥拋進羽毛,主次一顛倒,中國畫最高技術的生和險的感覺和效果就出來了。且有形化無形,蛻去的是具象性,切入的是哲學性。我理解它的寓意和宗旨就是肯定輕的力量和意義,只有輕,只有擺脫了肉體,精神之鳥才能高飛,才能進入“靜寂”與“消失”,這是虛的終極,即空和無,它不是掛掉了,而是指精神了無牽掛,進入到無為和絕對自由中。這就是鄒靜之詩解精神之道,玄而又玄,妙而又妙。所以虛化的詩歌重在思,思是技巧,也是目的。但作為詩的玄妙,可以不必過分老子化,玄妙就是悟出詩中的奧妙和領略了詩人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后,滋生出來的悠然、驚喜與沉醉的幸福感。
詩是回憶
除了柔和虛,鄒靜之還有個常規(guī)寫作武器,那就是回憶。雖不是什么獨門絕技,但他用起來得心應手,那是因為那些陳年舊事在心里堆積著,不把它們卸下來,情感就難以平復。而且往回望,曾經讓他傷心動骨的北大荒往事就像水中的倒影,隨時間的漣漪縹緲著,美得令人心痛又純潔人生。所以回憶就是詩,具有濾化和美化功能。但作品所傳導出的況味,依然能讓人感到那個時代鋪在詩人心里的寒涼和清純,只是那種創(chuàng)傷性記憶已經超度了。篡改一下海明威的名言就是生活讓你遍體鱗傷,可是后來讓你疼痛的地方,都長出了詩。因為你透過傷口,看到了人心,和人心里對美和希望的執(zhí)念。這就證明了精神創(chuàng)傷可以成就藝術創(chuàng)作這個心理規(guī)律和真理。
16歲,還是個孩子,就下鄉(xiāng)到北大荒,說是流放也不為過。鄒靜之的整個青春就在那塊黑土地上荒涼著,襤褸著,也成長著,成熟著。只要我們稍微注意,就會發(fā)現(xiàn)寒冷、饑餓、死亡這樣的詞語多次在他的詩里出現(xiàn),當然他不是刻意的,甚至在他回憶那一刻早已釋然。但越是不經意下意識的,越說明這種感覺刻骨銘心,已經被壓成潛意識,永遠地潛伏在他的大腦神經里,影響著他的行為,規(guī)定著他寫作的基調和方向,繼而形成他獨特的價值觀和審美原型。審美原型就是寫作胚胎,一切都從這里生發(fā),一切作品又都洇印上這個最原始的色素。比如上兩節(jié)談到的柔軟、傷感、虛靜、孤獨、悲憫、幽玄的特質都是從這個最原始的審美原型輻射出來的。
限于篇幅,我只選三個審美原型中的元素,看看它們是怎樣幫助鄒靜之的回憶完成詩歌的。它們是孤獨、不安、敏感。這三個質素也是他的性格稟賦,跟他先天的生理有關,但是如果外部環(huán)境和諧,個人生活平穩(wěn),有些因子可能會被遮蔽,一生都不顯形。正是因為這段北大荒非正常之旅,激活放大凸現(xiàn)了這些特質。這三者是遞進也是相互深化的關系,都是詩人寫作依賴的寶貝和獨門暗器。其中敏感在最前沿,它可以延伸出直覺、通靈等等靈異的功能。像雷達,能幫助回憶在繚亂的事物中找到詩的線頭,點燃詩人的靈感。譬如這首詩《山路》:“緩慢的山路上/被迎面的人詢問/說出很遠的來處,遠到他/伸出手撣去褲管上的灰塵//然后抬頭,告訴我/他只去山腳下/買一點糧食/和三兩支白蠟?!?/p>
還原成生活就是在山路上碰到個人,打了下招呼。這是大家都經歷過的,但它能從作者的記憶凸出來,又被提煉成詩,完全是因為詩人敏銳的嗅覺,其中一個細節(jié)是幾乎可以忽略不記的動作,不僅讓詩人幾十年不忘,而且嗅出其中隱喻的大問題,并成為這首詩的詩眼——從技術層面上也是虛化的成果。因為這句話是回答從很遠的地方來。遠到什么程度?遠到:“他伸出手撣去褲管上的灰塵”,驚愕吧?有灰塵顯然是走了很久很遠,隨手撣去——說明“他”的淡然和早已看作平常了。而且這么千辛萬苦地僅僅是為了買一點糧食,和三兩支白蠟。這就不僅是哲學,還有了詩意。其中“一點”“三兩支”讓詩意更顯明而濃烈,如果買很多就是財務報表,太實際了。這首小詩是人類生命過程的象征,是審美的,那就是跋山涉水,辛勞一生,就是為了獲得一點光亮。我們所有的文學藝術最終想抵達的不就是采集光明嘛,哪怕僅僅一點。
能發(fā)現(xiàn)這樣的詩點得益于鄒靜之的靈覺,但這件事和細節(jié)像針埋伏在他的皮膚里,令他時時不安的根本原因就是孤獨,人一孤獨,心就細,就自動去沉思默想,甚至會出現(xiàn)幻覺。孤獨就是情感缺失,也是心理失衡,為了獲得援助和支撐,很多人選擇藝術,或親近大自然?,F(xiàn)實的門關上了,心里的大門敞開了,開得更大更自由。而且靜能生慧,在獨自冥想中,人有自主性,感悟力、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得以開發(fā)。所以苦難一過,所有遭遇都蛻變?yōu)榻鹱樱斈甑膭?chuàng)傷記憶成為詩人的靈感和取之不竭的寶藏。所以經歷就是詩,經驗就是文學。對于從荒誕年代走過來的老鄒,一切無需雕琢,只要說出來即詩。
再說說不安,它也是詩人經常性心理,最明顯的是杞人憂天——有人說詩人在為人類的命運操心,有人說是有病,而且越是幸福時刻,心里越惶惶然,總預感什么要發(fā)生。它有時是詩人先天的第六感,有時來自后天的經歷——噩夢及長久的強刺激。鄒靜之兩者都有,而且這種情緒彌漫在他所有的詩里,讓他的詩有了云蒸霞蔚,有了迷魂的詩味,而且久久不散。如他的《挽歌》,第一句就寫預感,就讓人揪心:“我將在秋天的傍晚死去/那是寧靜到達的時刻……”馬上讓人心生波谷,而且決絕得那么平靜,干凈得那么遼闊,肯定跟他潛意識里東北平原的記憶有關——那靜悄悄的秋天黃昏,一望無際的金黃麥地。所以鄒靜之詩里的不安多半來自于他不安全的記憶。但這種不安的經歷,培育了他積極的價值觀,讓他能逆向地看待悲觀。把悲觀看作生活的常態(tài),觸了生活的底,那再活下去,就是往回活,越來越有希望。悲觀的積極性就是讓人清醒,凈化心靈,讓詩有清涼又清亮的靜穆之境,有了淡淡的如清歡一樣令人上癮的詩味,且纏繞著滋養(yǎng)著心靈。
所以習慣了不安,能讓人在重大的人生變故面前保持平靜,且發(fā)現(xiàn)其中的美麗。比如鄒靜之兩首敘事詩《歡笑》和《小燈》,前者寫被那個時代認定為有問題的人,不堪忍受侮辱,投井自盡,被撈上來時,雖然丟了一只眼睛,但一直露著高傲又輕蔑的微笑。后者寫一個還沒完全長大的小青年,與所有的親人失聯(lián),只能在晚上在油燈下用一封舊信和親人的照片溫暖自己??蛇@微小的安慰卻被一個惡霸給撕毀并侮辱。這過了人性底線的行為,讓這個可憐的孩子終于忍無可忍,在一個夜晚砍傷了這個欺凌者。看到這,我們感到非常得解渴,但也不免為這個孩子擔憂。可是人性的光輝出現(xiàn)了:這個惡霸的母親在一個夜晚來到了小燈前,用一大碗酒來向這個孩子道歉……
寫到這兒,我的鼻子一直發(fā)酸,可是作者卻始終平靜著——這是長久的不安折磨出的一種氣質?詩的節(jié)奏勻速著,有條不紊,籠罩著一片皎潔色,詩意卻亂云飛渡,詩凄美得那么直觀。這是把波濤按進水里讓河面靜美的寫法,一種大況味讓一生只要想起來,都仍然在纏繞心頭。這就是不安對詩歌境況的貢獻。
詩是本然
美國作家羅伯特?M?波西格在他的心靈自傳《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里提出一個良質的概念⑤,他在騎著摩托車漫長的旅行中,因悟出了良質的意義,精神不抑郁了,而且心情開朗,灑脫樂觀。但書中以及后來那些人對良質的解釋一直很模糊,我理解就是放下欲望和執(zhí)念,隨性而為,類似老子無為之道。具體就是不爭守真,順其自然,包括見素抱樸,回歸初心和本真。也就是做真人,寫真詩。對人來說,這是一個境界,對詩而言,這是一個標桿,既是方向又是衡量詩的標準。在鄒靜之看來,具有良質品質的詩除了見真見心,還要有獨創(chuàng)性,要有開天辟地的創(chuàng)新,包括跟過去的傳統(tǒng)決裂和扭斷。所以鄒靜之有些詩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具有開創(chuàng)性和有被洗腦的感覺。讀他的作品,確實是對智力的考驗,當恍然妙悟后,又有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和天機被猜破的喜悅和敞亮感。為此他把語言切碎再切碎,想從里面析出骨髓和精神,像從礦石里提煉白銀,淬煉再淬煉,通過無中生有達到絕無僅有,在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
做到這一切,還要像高明的醫(yī)生,無意識地隨手一拋,就扎進穴位,從而讓詩進入到良質之道。像前面解讀過的例詩中有,“把一只鳥拋進羽毛/它的肉身飛得可真高”、“需要有鹽的穹頂/來腌制沉默”,以及在《西北》結尾處寫沙漠吹進關隘,有這樣的金句:“他荒涼的袍子/掩住玉門關”,不僅形似,更有了神采和音容。這些詩句都是把想象力推及到絕崖,然后再狠狠地摔下來,不僅神經被掐疼,好像后腦挨了一悶棍,不是要打殘,而是開竅,思維重新被開光。還有那首《鐘聲切碎》,“鐘聲切碎/最后的骨頭//假如你還想/用它來熬一鍋湯/誰能再嘗一遍自己”。虛實更迭,相互推進,隨著思的介入,詩開始切進核心,并升華為道。詩體積小而見日月。還有一首《犁鏵》,整首詩像撒了一地的碎銀,光芒四射,精粹而純美,冷艷而奇異。更因為每一個意象都被情感過濾過,心被撬動了。
這就是我理解的良質品質詩歌中的第一類,美如畫的高級煉金術,回蕩著金子的回聲。是真詩,但有點華麗。第二類是敘述和稍有修辭的白描,包括寫北大荒和勞動的那些,以及把死亡寫得很美的兩首《他走了》和《憂傷的曲調》,還有前面解讀過的《歡笑》和《小燈》。這些詩基本都是敘述,越來越素面和自然,語氣松弛,但語調暗含韻律和意境。下面我就以前面沒有來及談的《天堂伸出的手》為例,說說詩的良質性。這首詩寫有六年沒有回家的知青要從黑龍江回北京過年,人滿為患,買不到車票,想上車補票也不行,更沒人搭理,就在列車啟動,作者絕望的那一刻:“一只手從霧中伸了出來/手的后邊是一位老婦人/和打開的車門。一只手從啟動的車門中/伸出來, 她的另一只手抓緊了披肩//這真像一只天堂伸出來的手/有力而堅定,我奔跑著/拉住它,像拉住了自家的門環(huán)/風站上踏板,我也站上踏板/老婦人挽緊披肩,她的白發(fā)已被風吹亂/我們這樣擠在過道上,她看著我/她說她是母親,知道兒子眼睛里看見了誰/火車開著,像漫長的永遠//我想我已提前到了家/天下的母親沒有什么差別/我悄悄把眼睛躲出車窗/窗外的暗夜有什么在閃亮?!?/p>
這確實是天堂伸出的手,是橄欖枝,也是和平鴿。這就是良質,因為這首詩觸及到人性,整個詩和人心都盛滿了光。所以,良質也看內容和精神,人有人性,就是良質;詩進入人性,端出的不論是光明還是黑暗,抑或是混合物,都屬于良質。
第三類詩文完全洗去了鉛華,更樸素得接近于本色,詩還原為說話,口語而且敘事,像水一樣自由隨性,詩人仿佛是在記錄,忘記是在寫詩。典型的文本就是他的《語錄時代的顆?!罚瑢懼嗌?,給同伴畫像,點點滴滴像米粒,結實飽滿有嚼頭:“大眼兒的眼睛大而凸出,看見他常能想起一句語錄:/‘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他說話的時候,不斷按指關節(jié):咯吧,咯吧,咯吧……/十個手指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要按一個來回。”完全是敘述,文本的邊界已經模糊,詩性是依賴內在的韻味和隨呼吸的節(jié)奏傳導出的味道完成的。還有一首《節(jié)奏中的永遠》完全是用說的節(jié)奏,尤其是語氣吐納出意境:“永遠,一個孩子說著,他說永遠/他對草和飛鳥說,他說……/只用一根手指,他說,啊,永遠/指著土地莊稼還有樸素的旅葵,永遠/他們開始敲打,我們哭泣/你們宣誓,某些人沉默不語/永遠永遠,永永遠遠,巨大的歌詠/放棄了鐵鍬,懷中的戀人和錢幣,啊是這樣/永遠,說著唱著,他們歌詠,永遠/那個孩子進入睡眠?!鄙钋?、悠遠又柔軟,祈禱似的,隨語調各種景物像一組組鏡頭漸次打開,疏朗的詩味像煙縷向遠處擴散。
第三類詩的文本形式與第二類有交叉,但情與意和文字之間的距離在消失,且越來越透明,越來越向本然與自然迫近。精神被這首《回來時》說破:“回來時錯過了/午飯,從很遠的山上//沒帶來風景/畫夾中只有//曬燙的紙,他說/看見了正出殼的小鳥//那情景使他/一天都無法離開?!?/p>
為了看小鳥出生,忘了寫生,錯過午飯。看這首詩,完全忽略了文字,這個有趣而童心盎然的細節(jié),詩與人、文本與行為重合了。同時再一次證明不論是人還是詩,每一次從慣常的軌道上走神,都是向生命的原始處,以及初心的一次返回。這正是鄒靜之那首《戴草帽的人》要表達的全部意義。這首幾乎被忽略的長詩容納了鄒靜之的自然崇拜,并認為勞動和順應天時是人類以及地球最初最原始最本質的生活,詩人反感工業(yè)化,期待土地、麥子、人和諧共生。他認為天人詩都應該垂落并融合在詩結尾指認的地方:“向低處俯身,走進拾穗人的風景/面對土地,聽著遺落的麥粒召喚/無數種子的臉迎過來,那是新的一年/把草帽摘下,把故鄉(xiāng)的樹蔭掛回樹上/天空深遠的背已被洞穿/把莊稼還給泥土,把泥土還給莊稼/勞動生活。把樸實放回水中,讓情意透明/太陽升起來了,在這個世界/太陽升起來了。”
其中暗含不論人類生活還是詩歌寫作,都需要自然本然,致真致簡,直至空和無。這就與前面提到的柔虛之道不謀而合,甚至重合了。
總結一下,鄒靜之的第一類詩追求的是詩道,第二類是人道,第三類是天道。這正是詩歌與人共同要完成的過程,這讓我想到日本美學推崇的詫寂,就是往原點回歸,回到本真本心本我,回到童年、故鄉(xiāng)和大自然。文本上就是去魅化,極簡為道。牽強附會一下就是簡單得令人驚詫,幾乎像返貧了;樸素得荒寂原始,像沒被開發(fā)過一樣。這就是生態(tài)的詩,源頭的詩,更是良質的詩。在這兒,心和詩都像活水,自由自在,一切都本來如是,自然而然。
結 語
鄒靜之一直關注著人心以及人性所處的狀況,他的詩是心流也是善流,又是柔化和虛極后的神妙和靈奇。既是生命詩道又是幻美現(xiàn)實主義和疼痛浪漫主義以及現(xiàn)代與自然各種主義與創(chuàng)作方法的綜合,所有這些,就是要找到恰好又本然的良質之道。為此,他在復雜又滄桑的世界里,始終如一地守望最初的本心和天真,以詩性縫合破碎的人性,以真情深情以及苦難的記憶和經驗完成柔美詩學,并升華為心靈哲學。
注釋:
①鄒靜之:《鄒靜之詩選》,長征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關于該書的引文都引自該版本,不再一一注釋。
②老子:《道德經》,團結出版社2017年版,第71頁。
③[日]大西克禮:《幽玄?物哀?寂》,王向遠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頁。
④周國平主編《詩人哲學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1頁。
⑤[美]吳伯特?M?波西格:《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張國晨譯,重慶出版社2018年版。本書作者因深度思考而精神崩潰,后來他希望超出狹窄的自思羈絆,而騎著摩托車橫跨美國大陸,上萬公里的社會實踐和自省反思,尤其是對“良質”的思考和追尋,使他的內心終于歸于平靜和解脫。“良質”這個概念貫穿本書始末,是本書的核心,一切圍繞“良質”展開。它既是作者要抵達的境界,也是作者思考和行為的本身,它代表著超越,也是東方的禪思和頓悟。
[作者單位:深圳詩歌編輯部]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