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選讀—— 谷雨
谷雨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脈動,今又雨其谷于水也……蓋谷以此時播種,自下而上也。
蝶戀花· 春漲一篙添水面
宋 范成大
春漲一篙添水面。芳草鵝兒,綠滿微風(fēng)岸。
畫舫夷猶灣百轉(zhuǎn)。橫塘塔近依前遠(yuǎn)。
江國多寒農(nóng)事晚。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
秀麥連岡桑葉賤。看看嘗面收新蠶。
過了清明,就是谷雨。村莊里,田野里,村路上,草木間,人家的院落里,人們的臉上,眉眼間,到處都是春天的閑意思了。一場春雨一場暖。這話是對的。村莊里,早春那點兒羞答答的顏色,如今都漸漸潑辣起來。鳥鳴也稠密起來,唧唧啾啾唱個不停。云彩一大塊一大塊,停在半天上,一陣風(fēng)吹過,就翻卷起來,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一會兒往北,一會兒往南,抬眼再看時,倒變了模樣兒,再也認(rèn)不出了。
一大早,翠臺正弄飯,她婆婆過來了,手里拿著一把香椿。她婆婆院子里種了一棵香椿樹,還有一棵臭椿樹。每年春天,谷雨時節(jié),那棵香椿樹就生出一簇一簇嫩嫩的香椿芽來,淺綠色,夾雜著深的紫紅,葉片上有一層細(xì)細(xì)淡淡的絨毛。她婆婆說,這是頭一茬,嘗個新鮮。過幾天再掐第二茬。翠臺說,呀,這回多呀。歡喜接了,盤算著是煎雞蛋吃呢,還是涼拌著吃。她婆婆說,我還給了你三嬸子一把兒。等掐二茬的時候,再給根芬吧,根芬好吃香椿。翠臺說,根芬說要回來呀?她婆婆說,電話里說要回來,她哪有個準(zhǔn)兒?上回就說回來回來,臨時又有事兒回不來了。翠臺見她婆婆還穿著坎肩,說熱不熱呀,還穿這個?她婆婆說,春捂秋凍,上年紀(jì)的人了,還是捂著點兒吧,不比你們。她婆婆說愛梨娘倆兒哩? 翠臺說,回娘家啦。她婆婆說,這算怎么回事兒,長年住娘家,家也不像個家。翠臺說,對了,根芬回來問問她,看看大坡工作的事兒有信兒了沒有?她婆婆說,大坡不是在外頭有活兒么?怎么還找哇?翠臺說,他那個活兒不好干,苦不說,工資還給不了,說是要到年底才結(jié)賬。翠臺說我就怕他到時候白干一年。一面說著,唉聲嘆氣。她婆婆說,等根芬回來我問問她吧,她的性子你也知道,肉得不行,在家里還好,在外頭見了生人兒,一句話兒也沒有,就她這個性子,還能交下個三朋四友的?翠臺說,也問問小宋。他們在外頭這么多年,朋友同學(xué)的多, 人托人,能夠著天。她婆婆說,話是這么說。如今辦事多難。有敞口的錢還行,這世上最難還的,就是人情賬。翠臺哼了一聲,大坡姓劉,他們可是親姑親姑父。求他們辦點事兒,看把你心疼的。她婆婆受了搶白,急得直說,我這十個手指頭伸出來,咬咬哪個不疼哇? 根來根芬一樣兒的人兒,一個親小子,一個親閨女,你說這樣的話,咹?翠臺就笑,看把你急得,我說著玩兒哩。趕明兒根芬回來問問她哇。她婆婆絮絮叨叨就走了。
翠臺拿了一把香椿給她爹送過去。她爹早起來了,正在門口跟放羊的老五說話。一群羊在街上走著,挨挨擠擠的,騰起一陣子細(xì)細(xì)的塵土,夾雜著濃烈的騷臭味兒。翠臺捂著鼻子,左閃右躲,繞過那些個羊們,來到她爹門前的臺階上,使勁兒跺著鞋上的土。老五說,給你爹送餃子來了?翠臺就笑,這羊越來越多哇。老五說,越來越少那還行?揮起鞭子,啪啪啪啪,轟著羊群就走了,留下一地的羊糞蛋子,熱騰騰骨碌碌好大一股子味道。她爹說,老五也不容易,放放羊,算是個營生兒,多少掙個雜花哩。翠臺說,伺候了一輩子牲口,這又放羊,又臟又苦,能掙幾個錢呀。她爹說,老五好這個,好了一輩子。有幾只母羊產(chǎn)奶,也是一個進(jìn)項。翠臺說,羊奶你喝不?聽說喝羊奶好,營養(yǎng)高,就是味兒大。她爹說,我不喝那個,那味兒,喝不服。五塊錢一斤,誰沒病沒災(zāi)喝那個?翠臺說,如今人們都喝牛奶,包裝好的,又衛(wèi)生。他爹說,牛奶吧羊奶吧,我都喝不服。又說你那是香椿?翠臺說,大坡他奶奶送過來的,她院里不是有棵香椿樹么,給你送過來一把,煎雞蛋吃吧。她爹說,有啥吃頭?我就不服這個味兒。翠臺說,你看你,好心好意送來了,還說這話。吃個新鮮么。當(dāng)下就幫她爹擇了,洗干凈,拿開水燙一下,濃郁的香椿味兒給逼出來了,直鉆人鼻子。她把那燙過的香椿切了,撒上點鹽腌上,又在一只碗里磕了倆雞蛋,噠噠噠噠攪拌了,放了鹽。說一會兒你煎吧。我也回去弄飯呀。
一進(jìn)院子,卻見小鸞在門口立著,問她,一大早就不在家呀。翠臺說,去我爹那院里一趟。把她讓到家里頭。翠臺見她穿一件白底藍(lán)花裙子,上頭是一件淺藍(lán)色小西裝,七分袖,短款小腰,頭發(fā)燙得彎彎曲曲,黑鴉鴉堆在肩頭,就說,哎呀,真好看,是你自家做的吧?小鸞說,我瞎做的,好看不好看的,肯定比買現(xiàn)成的合身兒。翠臺說,到底是巧手哇。好看得很。小鸞說,這個年紀(jì)了,還有啥看頭?還好看。翠臺見她臉上紅紅的,忽然想起來中樹找占良開飯館的事兒,心想這小鸞也是個深沉角色,她不說,我也不提。兩個人就說了一會子閑話,小鸞忽然說,春米她,又來找你了?翠臺說,沒有哇。就那天來過一趟。小鸞說哦,我就是問一下。昨兒在街上碰上她了,老遠(yuǎn)見了我,一拐彎兒躲開了。我不知道這里頭有事兒沒有。翠臺說,不能吧,興許是沒看見。小鸞說,怎么沒看見,她眼尖著哩。早先我們倆別扭是別扭,見了還說個擔(dān)杖話兒,這回倒躲開了,你看這事兒弄的。翠臺說,你也是多心,芳村人多了,投脾氣呢,就多往一塊湊,不投脾氣呢,就少往一塊湊。何苦這么操心。小鸞說,我就是覺得憋屈,這么多年,在她身上我沒有短處,她這么待我?翠臺說,芳村人誰不知道,你倆素日里合式得不行,親姊妹一樣,誰知道怎么鬧成這樣呀。小鸞說,嫂子我跟你實話說了吧,她跟我這么大的勁兒,不為別的,就為了飯館的事兒。翠臺心里一跳,故意說,飯館的事兒?你怎么說我就更糊涂了。小鸞說,是中樹,他找占良,想叫他開飯館。翠臺說,中樹?找占良?小鸞說,是呀,你也知道,難看飯館買賣也不行,村里的意思,就是另開一個。村里怎么也得有個飯館呀。翠臺說,那是好事哇。中樹的意思,就是村里的意思。有村里抱著后腰,那咱就開唄。小鸞就臉紅了,這就妨礙人家春米了么。春米心里難受,我想著,占良他姑家飯館那事兒,她愿意去,就叫她去。翠臺心里說,這顛顛倒倒的,一會往東,一會兒往西。小鸞說,嫂子你覺得?你給她遞個話唄。翠臺說,不是我怕麻煩,這種好事兒,還是你親口跟她說好。小鸞說,我就是覺得吧,張不開這個嘴,怕她瞎猜,是我搶了她家的飯館買賣。其實是中樹——也不是中樹,其實是村里——翠臺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你這是好意,她不會那么想。兩個人又說了會子閑話,小鸞就走了。翠臺看著她背影,心里冷笑一聲,又想當(dāng)婊子,又想立牌坊。
門前的水道旁邊,竟然長出了一簇麥子,綠生生的,好像摸一把就會染一手綠顏色似的。添福家院子里的大白鵝忽然叫起來,臭狗兒舉著一把塑料手槍,沖著那鵝,嘴里就就就就就叫著。添福媳婦在屋里叫,狗兒?狗兒?吃飯呀,狗兒?翠臺這才想起來,自家還沒有做飯呢。心里說這一大早晨,一籮筐的咸淡事兒,真是吃飽了撐的慌。自去弄飯吃。那臭狗兒卻忽然哭起來,幾只大白鵝圍著他,嘎嘎嘎嘎叫著。添福媳婦慌忙出來看,怎么了?狗兒?臭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