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之詩與時代之歌 ——第八屆“魯獎”詩歌獲獎作品綜論
第八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獲獎作品的五部詩集,分別是劉笑偉的軍旅題材詩集《歲月青銅》、陳人杰的書寫西藏自然景觀的《山海間》、路也的具有古典山水詩風格的《天空下》、韓東的通過死亡書寫重新認知生命的《奇跡》、臧棣的借助植物進行詩性思辨的《詩歌植物學》。五部作品展現出了新時代詩歌的多重聲部,共同形成了一部宏大和諧的交響樂,推動著當代詩歌美學的建構。同時,這五部作品本身也具有無法被忽視和抹去的個人特征,讓讀者聽見每個聲部清晰而透徹的旋律。綜合來看這五部作品,詩歌中的個人經驗和生命體悟又超越了不同題材所劃分的界限,達到對生存和存在等根本性命題的思考,代表了近幾年來詩歌藝術水準的高度。
詩歌始終與自我經驗相關,當詩人選擇通過詩歌來與萬物產生聯系時,自我便是這個連接過程的出發(fā)點。詩人處在其中一環(huán)所獲得的體驗幾乎來自鮮活的日常生活,在此基礎上,他們再進行一系列精細的篩選和必要的清掃,由此探索一個純粹的詩性表達。這當然也是五部作品被創(chuàng)作出來的緣由,比如陳人杰的《山海間》就與他的個人經歷緊密相關,詩人從杭州遠赴西藏參加援藏工作,多年扎根農牧區(qū),這部書寫藏區(qū)山川湖海和藏民精神與靈魂的詩集就是根據他自身的經驗來完成的。
這五部詩集里對自我經驗書寫最深入的是韓東的《奇跡》。這本詩集收錄他近些年來的詩作,按照單元形式而非時間脈絡編排,分為七個小輯,即“白色的他”“致敬之詩”“夢中的一家人”“悼念”“時間與旅行”“奇跡”“心兒怦怦跳”。韓東早在80年代就顛覆了過往的詩學觀念,倡導詩歌從宏大敘事轉向日常書寫,這也是以他為代表“他們”詩派的寫作主張,在“第三代”詩的實踐中使其成為新的當代詩歌寫作傳統。韓東在《奇跡》這部詩集中進一步推進自身的寫作追求,完成了自我經驗的真實書寫與詩歌邏輯上的自洽。一方面,他書寫日常被忽略的瑣屑,在克制的基礎上呈現出極其自然樸素的詩歌風格;另一方面,他從簡單的語言深入真理的探討,那些日常的具體場景成為他寫作的跳板,詩人用高超而自然的詩歌技藝連接并完成了這個思辨的過程,《很甜的果子》《兩只手》《悲傷或永生》等多首詩歌都是這種寫法。
從整體上來看,這部詩集依然延續(xù)了他的個人化和口語化寫作,著重突出了他對生命認知和理解的部分,尤其是對死亡的書寫。詩集里的“夢中的一家人”與“悼念”這兩個單元集中探討了生死命題,其他幾個小輯中也多次寫到了死亡:動物的死亡、村莊的死亡、星球的死亡,還有那些接近死亡的地方,以及痛苦的半死之人等。按照韓東在鳳凰文藝出版社“文學現場”欄目訪談中的說法,這些內容多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事情。詩人從日常生活某個場景出發(fā),比如一個地點、一段時間、或者一場夢,展開自身對生命意義的追索。這些詩歌在沖淡平和的語言下迸發(fā)出直擊內心的力量,提純了情感的濃度,并提升了詩的溫度,整體上呈現出更加寬闊的格局,因為他書寫死亡并非虛構,而是一種直接凝視生命的結果。
詩歌不僅是對自我經驗的守正,同時也是在這一基礎上的創(chuàng)造與發(fā)明。這是一個持續(xù)探索的過程,一定程度上能夠推動當下詩歌寫作主題和題材的進一步擴充與延展。臧棣的《詩歌植物學》就是典型的范例,他發(fā)明了一個新學科——詩歌植物學。植物學與詩歌植物學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是自然科學,而后者是經過詩人思想過濾后的象征物,是重新在詩句中生長出來的獨立生命體。可以說臧棣在植物中打開了現代意義的發(fā)生所,他用帶有個人氣質的語言創(chuàng)造一個詩人的植物世界,從植物角度來發(fā)現生活中另一種經驗的可能性。
臧棣的這部詩集共600多首詩,詩人借助植物探討了生存、生命及存在等命題。他的詩歌是精密而充滿理性的,詩人的觸角十分敏銳,他對不同種類的植物進行觀察,細致到去考察植物葉緣上鋸齒的柔軟程度,記錄下風吹動枝葉帶來的幽微之情,再深入到對人類精神層面的探索。臧棣的詩如植物的枝葉般飽滿,是因為這類詩歌扎根于泥土之中,這里的泥土指的是書寫植物的文學傳統。西方文學中有惠特曼的《草葉集》、歌德的《植物的演變》、辛波絲卡的《植物的靜默》等。中國古典詩詞如《詩經》《楚辭》等作品中關于植物的詩句更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豐厚養(yǎng)料。臧棣的《蘭花簡史——仿蘇東坡》中寫到“而當他需要從存在的晦暗中/奪回某種無形的歸屬權,/它就會貢獻一個新的基礎”,《紫草簡史——仿白居易》中寫到“多年生草本,渾身的粗毛/生硬地捍衛(wèi)著挺立的莖稈”,從這些詩句我們能夠發(fā)現詩人有意打破傳統詠物詩對植物的贊頌和歌詠,反而帶有對漠視存在的控訴和對現代秩序的反思。事實上,這些傳統的養(yǎng)料只是為他的詩歌提供一種進入寫作的氛圍,他的詩歌經過詩人對詞語字句的打磨已經上升到了哲學的層面。從這一角度來看,臧棣的《詩歌植物學》不僅在精密的思想推演下用繁茂的語言在植物詩歌學中開出具有生命力的真理之花,而且他也在詩歌譜系上著重標注了一個新的關鍵詞“植物”,通過對事物觀察方式和角度的不同來展現當代詩歌的空間和可能。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詩人翻轉人與物之間的關系,對植物的細微差異的辨認,給予了植物重新被解讀的可能性,推動了對生命和個人經驗的質疑與反思。但同時他又反抗直接命名的權利和行為,這本詩集中的詩歌標題多為“協會”“簡史”“叢書”等,顯示出詩人對權威和整體性概括的反諷。詩人旨意是要剝離不加區(qū)分的命名方式,彰顯出每個獨立體存在的尊嚴,抵達一種對萬物存在價值的認可和肯定,最終達到詩人所寫的那樣,“它并不擔心它的美麗/會在你廣博的見識中/被小小的粗心所吞沒”(《人在科爾沁草原,或胡枝子入門》)。
關于現代詩歌與傳統關系的探討一直持續(xù),從“五四”時期到20世紀80年代再到當下,詩歌界對傳統的態(tài)度大致分為兩種,一是肯定與繼承,一是否定與批判。詩人對傳統的態(tài)度也會滲入詩歌中,從這五部詩集來看,詩人們所持的態(tài)度都是對傳統的敬畏和對現代的尊重。臧棣的《詩歌植物學》是對古典詩歌詠物詩的繼承和對西方詩歌的借鑒之上保持著現代哲學性的思考,劉笑偉的《歲月青銅》承接邊塞詩傳統并在詩歌中加入了新時代的諸多元素。這五部詩集著重體現出現代與傳統之間關系的是路也的《天空下》。從她的這本詩集中看,第一輯與第二輯多是對時間和空間的討論,還有一些游記類的詩歌,其中對山水詩的重新表達占了很大的比例。通過詩人敘事性的表達,讀者能夠得知這是她游山玩水時所寫的詩句,體現出她對傳統與現代關系的思考。第三輯中的“徽杭古道”,將前兩個命題結合在一起,指出并承認了即使時間更迭、傳統仍在延續(xù)的事實,她在詩句中表達出自己對傳統的看法,即傳統無法完全覆蓋現代,現代也并非是對傳統的遮蔽。正是她的這一態(tài)度,她的詩歌寫作多是誠實的敘事與呈現,試圖在傳統山水詩的巨大影響下重新發(fā)現和挖掘它的現代意義。
路也用現代詩的形式來更新對傳統山水詩的表達,其實也是更新一種意識,這是自我審視的結果。她在大量山水詩歌寫作中所要傳達的不是去反復驗證中國審美傳統的存在對現代詩的影響,而是在這個不祛魅的基礎上保持意識和感知的敏銳度,去重新捕捉新的情緒和感覺。
現代詩歌的內部蘊含著傳統的氣息,但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也會將詞語和詩句及詩歌意象處理得十分干凈與純粹。臧棣《詩歌植物學》某種意義上來說所探討的是詞的純粹性。他的整部詩集只寫植物,去除傳統詩歌賦予植物或者詞的固定意義,將讀者帶入詩人重新設定的情境之中,剝去傳統和現代賦予詩歌的文化色彩,他這種純真性的保留和強大的創(chuàng)造欲望并不發(fā)生直接沖突,反而在這兩者的調和之中產生了更大的闡釋空間。
與路也和臧棣不同,陳人杰的《山海間》雖然也是純凈而空靈的,但與臧棣不同,他的詩歌的意象之下包含著隱秘而矛盾的情緒。西藏地區(qū)那些沉默的自然風物被他發(fā)現并記錄下來,他從這些永恒之物出發(fā),書寫時間的流逝、世事的無常以及個體命運的浮沉。他的詩歌在平靜與節(jié)制中書寫西藏地區(qū)那些有韌性的生命以及個人的生命歷程,在使用意象時,詩人會擇取帶有知覺意義的修飾詞,這種對意象的限定使抽象的事物轉化為一種具體可經驗的感覺,例如“八大部落山/是受難臉孔隆起的鼻子”(《布托湖》),“在西風中喊疼的樹”(《喊疼的樹》),“看見曠野里的石頭凍得通紅,像孩童的臉”(《凍紅的石頭》),細讀他的這兩句詩,能夠發(fā)現詩歌中兩個物象移位和轉換的部分,詩人不自覺地完成了意識流動,這種生命無意識的顯現超越了現實的邏輯觀念,既包含了詩人的悲憫之情,同時也流露出一種消極的孤獨感。
這種孤獨感帶領著詩人進入精神層面的找尋之路,而支撐并推動他找尋的是他的個人記憶。他在詩歌中用“臍帶”這個意象來完成記憶與現實之間的連接,“你是我臍帶帶出的名字”(《故鄉(xiāng)之上還有故鄉(xiāng)》),“山路如臍帶,如落葉中跑來的孩子/仿佛已在秋天轉世”(《卓瑪拉山》)。這個“臍帶”不僅是指母體孕育生命提供營養(yǎng)的通道,更象征著一個生命誕生后與母親之間的無盡牽掛。詩人內心那個撕裂的部分一直提醒著他“在逝去事物的根柢”上尋找記憶,在這個過程中所遭受的傷痛,“滴著綠血”(《樹樁》)。詩人寫到滴下的是“綠血”,“血”本身代表著割裂與破壞的疼痛,而“綠”又是一種充滿生機的顏色,詩人將這種生命的勃發(fā)與生命的消耗雙重意義并置的寫法,再次顯現出他含蓄的矛盾心理。
通過《山海間》能夠看到詩人對妻子、子女和親人的思念,他已將藏區(qū)看作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試圖“在世界屋脊的瓦片下”重新找回精神的歸屬。陳人杰始終帶著對原鄉(xiāng)的牽掛,在無法返回的人生旅途中書寫生命的一次性與不可重復性。
五部詩集不僅展開了對當下社會生活及生命存在的形而上思考,同時也充滿了新時代鏗鏘有力的聲音。陳人杰的《山海間》寫到了鄉(xiāng)村振興和脫貧攻堅戰(zhàn),詩歌所呈現出堅定的信念感和強大的支撐力帶有新時代的印記。劉笑偉的《歲月青銅》更是通過自身軍旅生活,將軍人精神與新時代相聯系,一方面表達作者作為軍人的赤誠忠心和保家衛(wèi)國的鋼鐵血性,以及作為詩人對詩歌藝術的執(zhí)著追求,另一方面通過書寫軍隊里的槍炮甲車與開滿紅杜鵑的邊疆風光,傳遞民族文化內涵和時代主旋律下的正能量。
劉笑偉這部詩集將軍旅生活的遒勁感和個人的抒情性相結合,為新時代軍旅詩歌寫作提供了新的范例。詩人采用直接簡明的口語書寫,使用不容置疑的肯定句式,統一詩的節(jié)奏與韻律,使詩自動形成一種帶入軍營演練場的臨場感。詩歌中明確而固定的詞語表達可能會損害詩的質感,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詩人的抒發(fā)方式是接近于歌唱式的,其豐沛而充實的情感使詩歌一定程度上具有召喚與宣傳的作用。他在《萬里無垠》這首詩中書寫了一個廣闊的空間,“今夜/我的內心萬里無垠/只有你的名字”,與海子《日記》的結尾十分相像,但與海子所傳達的曠世孤獨有所不同,我們從劉笑偉的詩中所感受的空曠是充滿信念感的,是被填滿的,他詩中情感的宣泄如同熱情的吶喊。
《歲月青銅》的第四輯“一個大校的下午茶”可以看作劉笑偉詩化的創(chuàng)作心得,從中能夠了解到詩人的詩歌理想和藝術追求。嚴酷的訓練強度和重復的日常生活并沒有鈍化詩人思想和靈感,反而在這種粗糙和單一的環(huán)境中磨出了詩歌感性的光澤。他的詩歌將個人情感融入群體與集體中,始終飽含質樸卻堅定的情感,《不一樣的詩》中就明確表達出了詩人的寫作觀念,即跨越有限的時空,寫出社會活動背后的精神與意志,凸顯民族的尊嚴與威嚴,展現出整個國家的強勁力量。他的詩歌對自然風光色彩的描畫與意象的選取擴大了詩歌的社會性內涵,其中石頭、槍、炮彈或其他軍事武器作為詩歌意象在詩集中大量出現,這些現實的物象一定程度上也改變了他寫作的方式,正如他在《拆彈手》中所寫的“打磨詞就像持槍一樣小心”。從劉笑偉的詩學觀念來看,他的詩歌并非傳聲筒,而是在這種純粹時代環(huán)境下扎根生出的作品。他的《歲月青銅》這部詩集主題涵蓋了社會、時代及軍事等諸多方面,記錄了新時代的騰飛與發(fā)展,其鮮明的創(chuàng)作風格既保證了他詩歌的自主性和傳播性,同時又維護了軍旅詩歌的獨特藝術傳統。
通過以上對五部作品的述評與分析,可以看出詩人的個人經驗是詩歌風格形成的重要因素,它促使詩歌形成個人化和多元化的局面,這些自我經驗的書寫能夠為當代詩歌版圖提供豐富多重的樣貌。而以上五部詩集不僅有鮮明的個人風格特征,同時也具有內在性的統一,即對人有限生命的體驗之深和對精神世界的執(zhí)著探求,詩人將生活普遍經驗與個人感性體驗結合在一起,從生命的角度重新理解和感受這個時代,他們不僅俯身觀照微小生命個體,進行詩藝的雕琢,而且也將詩歌的藝術視野投向廣闊的現實社會,在不斷地求索過程中挖掘生命的意義和精神的深度。
綜合來看這五部詩歌作品,不難發(fā)現詩人們依然保持著對時代整體性的關注與探索。五位詩人以不同的個人經驗與藝術觀念書寫當下的生活體驗,在廣闊空間和世間萬物的無序中找尋詩的秩序,將內在的感受轉化為與詞的關聯,從心靈深處走向詩意而精密的表達。這些詩歌的及物性和自我經驗書寫時所攜帶著的時代印記,不僅讓讀者感受到正在跳動的新時代脈搏,激活了個體生命對這個時代的感知,而且還為個人的生活提供了一種與詩為鄰的存在方式。
作者簡介:
錢暉,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21級博士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思潮,文章發(fā)表于《文匯報》《芒種》《鴨綠江》《四川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