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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安《親愛的蜂蜜》:當天使來到我們中間
來源:文藝報 | 王祿可  2022年11月05日08:55

年少時,我常常能夠在笛安的作品中,看到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內心的曖昧與波瀾,總會有那么一瞬間感覺,她所捕捉的正是我偶爾閃過的微妙心理。從“龍城三部曲”到《嫵媚航班》,從《南方有令秧》到《景恒街》《我認識過一個比我善良的人》,笛安在不同題材的故事中跳躍,展現著她細致的觀察視角與敏銳的情感捕捉能力,同時也在不斷成長。在新作《親愛的蜂蜜》中,笛安講述了一個離婚兩次的男人熊漠北與一位單身媽媽崔蓮一的戀愛故事,將故事的敘述重心放置在了熊漠北與成蜂蜜的友誼之上。

成蜂蜜——這個可愛的小天使,在笛安的筆下煥發(fā)出孩童的爛漫與原始人的瘋狂:她會問出“存在是誰”的驚人之語,也會在媽媽買包時評價道“好看倒是好看的,可是你并不需要啊”,令人啞然失笑;她會靜靜等待一朵曇花的盛開,會相信男人的喉結是一塊長出來的樂高,會毫無自卑地羨慕一輛有“翅膀”的特斯拉,會以“我在下雪”來形容起雞皮疙瘩的自己;當然,她也會在公共場所大哭大鬧,會掰斷媽媽的口紅丟入草莓奶昔中……在這個古靈精怪、爛漫無邪的天使身上,年近四十的熊漠北回憶起自己成長的童年往事,不斷體認自我“生成”的過程。

笛安善寫某一個時刻駁雜而微妙的情感,她總能輕松地解構掉“故事”中出現的古典式的浪漫抒情,代之以更具現代生活氣息的表達。當富太楊嫂勇敢擁吻老楊時,廉價出租屋里的水龍頭還在漏水,熊漠北看到兩人的熱吻,第一想到的是“愛情這個東西,太浪費水了”;當熊漠北得知第一任妻子岳榕因躲債變成一個“沒有尊嚴”的騙子時,深夜坐在出租車上酒醉的他重新回憶起了那段心甘情愿的“騙婚”往事:當岳榕的奶奶去世、那段婚姻的使命結束時,岳榕問熊漠北“大熊,你愿不愿意……”,相信在那個時刻,我們和熊漠北都期待著一段假戲成真的愛情,“愿不愿意”的省略號盡頭連接的卻是“和我去吃東坡餅”。比起這場為了讓臨終奶奶高興的逢場“婚姻”,似乎“一起吃東坡餅”顯得更情真意切些。想到這里,大熊的手機里突然彈出成蜂蜜小姐傳來的那些表情包,唯有那張帶著月亮的“睡了,晚安”讓酒醉孤獨的熊漠北“看到了一彎如此無邪的月亮”。

千百年來,月亮成為多少失意人聊以慰藉的寄托。倘若我們還記得范柳原在電話里讓白流蘇看月亮的那個情境,那么此時此刻,在電子屏幕上、聊天記錄里一個被繪制的表情圖標,那個恒久治愈數著千人的月亮,正以她的某個復制化身,撫慰著一個失意人的落寞心境——時光流逝,物是人非,虛假與真誠在人的目光與記憶里流轉萬千,但幸運的是,人生旅程總會遇到新的溫暖與希冀;哪怕熊漠北清楚地知道,這希冀也終有一天會因時光而褪去魔力。

天使的來臨,讓熊漠北和崔蓮一在成蜂蜜的成長過程中回憶起太多成長的往事,借此,天使照亮了屬于“80后”的生命體驗。就這樣,人物自身的記憶與創(chuàng)傷,與既往中國人的生存經驗,和獨特的時代語境糾纏在一起。生活,就是如此艱辛地平衡著這些附著在“自我”身上的要素,才能往前行進。雖然崔蓮一一直叛逆地對抗父親崔上校,最終還是懵懂地與成機長結婚,原因是成機長的飛行員職業(yè),讓崔上校憧憬著可以實現飛787的畢生夢想;熊漠北對于成蜂蜜的偏愛,來源于幼年父親南下深圳經商、母親想要妹妹卻因考慮兒子保送名額而最終放棄的記憶創(chuàng)傷。上世紀80年代三塊五的“昂貴”發(fā)夾,父輩歲月里的“理想萬歲”,南下的紅利與風險,難辨鄉(xiāng)音的“異鄉(xiāng)人”,改革開放初期的“鐵飯碗”,計劃生育下活在夢中的“小棉襖”……都成為這代人孤獨童年與叛逆青春的“潛文本”?!?0后”帶著時代烙印成為今天的中流砥柱,但他們也會不經意流露出自己的脆弱時分:那個跳樓的編劇在死亡之前都要寫完后續(xù)劇本,他肩負著生活的重壓,卻想的是不給別人添麻煩……天使的到來給了他們療愈“喪失”的可能,“未曾擁有”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天使的安慰看似是聊勝于無。

然而,天使來到我們中間,帶給我們的不僅是療愈,更是啟迪:經歷過與成蜂蜜的短暫分開,熊漠北才明白,“未曾得到”和“喪失”是兩種不同的概念。當小說進行到第十一節(jié)時,敘事在此有了減速與停滯:熊漠北面對著調離去倫敦的新選擇,崔蓮一拒絕開啟新的生活,于是二人選擇了分手。那段仿佛近在咫尺“就要得到”的圓滿故事,出現了裂痕。在那段混雜著大量痛苦往事的追憶中,熊漠北在思考成年世界的“價格幾何”:崔蓮一在離婚之后發(fā)現自己懷孕,離婚之后“就要得到”的自由消失了,但她還是選了蜂蜜;老熊或許曾經以為時代站在了他那一邊,然而在低價變賣工廠時還是不甘心地感慨“半生蹉跎”;在愛人的前路和蜂蜜的安穩(wěn)之間,崔蓮一選擇了后者……或許在笛安看來,所謂成長代表的“保守”,時間流逝過后的清醒,更重要的意義在于,成年人總是在害怕失去那些本來就未曾得到的東西,而那也許只是一種貪婪,一種妄念。

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可以做出非常多不對等的決定。無論是自欺欺人也好,捫心自問也罷,光陰的教訓總會讓人面臨“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的恍悟時分。沒有選定的道路,只有命定的教訓,那便是“休戀逝水,苦?;厣?,早悟蘭因”。在成蜂蜜面前,熊漠北無法讓冰淇淋停止流淚,無法讓曇花按時盛開;同樣,熊漠北自己意識到,他也無法留住那個未出世的妹妹,無法看到月見草綻放,無法阻止別人的死亡、時代的瘟疫與戰(zhàn)亂……成蜂蜜的到來讓大熊看明白,即使已經是大人,未曾得到的東西永遠不會“失而復得”。成蜂蜜的出現,恰恰是打開熊漠北內心深遠遼闊之地的一處“啟蒙開關”,因此,在崔蓮一與熊漠北踏入婚姻殿堂的時刻,笛安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結尾:“因為我們這些幸存者別無選擇,百年好合,是唯一的出路?!?/p>

當笛安從那個我們熟悉的“屠龍少女”成長蛻變?yōu)橐晃荒赣H時,我們能在她的筆下反觀出作家人格的新變?!队H愛的蜂蜜》中的崔蓮一總會讓我恍惚間想起面對著雪碧的東霓,她也許和東霓一樣脆弱,但是卻比東霓更勇敢。時間給了我們面對生活本真面目時不得不具備的勇氣,笛安不再僅僅執(zhí)著于告訴我們世界有多復雜、多富有戲劇化,她讓我們看到了時間帶給她的智性與平靜——危險與變數總是朝我們不住涌來,就算舊的不幸與新的不幸接踵而至,以至于已經讓人忘卻了生命的意義,但我們還是可以在不斷縮小的罅隙里選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