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家專訪: 楊慶祥:“我理想的文學批評是在互動中完成一種精神探險”
楊慶祥
康春華:楊老師,首先向您問好!您在授課和學術研究之余,也堅守在文學批評的一線,對新作家、新文本和新現(xiàn)象都有自己的觀察。想問問您目前的工作和生活狀態(tài),在繁忙的教學、學術寫作過程中,您如何保持充沛的精力、深度的思考和高效的時間管理的?有什么心得或者秘訣嗎?
楊慶祥:目前的工作狀況還是您提到的幾個方面,一是大量的閱讀。不僅僅是當代的作家作品,更多是人文社科的各種著作,我的觀點是,功夫在詩外,只有大量的“非專業(yè)閱讀”才能保持良好的專業(yè)判斷。二是教學科研工作。每年會給本科生和研究生上一門課,研究生的課壓力比較大,因為我不愿意講重復的內容,所以每年都要更新教案,當然教學相長,我很多的學術思考也是從教學中獲得的。三是現(xiàn)場批評。需要參加很多作家作品研討會、新書發(fā)布會、文學評審評獎等等,這些構成了當代文學生活的一部分,有些當然會成為過眼云煙,有些卻會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參與現(xiàn)場”是當代文學最迷人的地方之一。四是一些日常的事務,比如大學里的一些管理工作,這幾年占據(jù)了我大量的時間,我記得有一次為了處理一件突發(fā)事件,我從早上8點開始打電話,一直打到晚上11點多,吃飯的時候都是邊吃邊說,最后幾乎累癱了。所以并沒有你說的心得或者秘訣,不過是勉力而為。據(jù)我了解,我這個年齡段的同行們大都如此。我的一個基本原則是盡量少參加飯局——不過跟朋友吃飯有時候是很愉快的事情,難以抵抗誘惑;另外一點就是,我基本不熬夜,工作干不完就等明天,反正工作永遠都干不完,不著急那么一時。這也造成一個后果,就是拖稿或者拒稿也會比較頻繁——天下好文章那么多,不差我這一篇?。ㄟ@里必須有畫外音:謝謝師友們的寬容。)
康春華:恭喜您的《新時代文學寫作景觀》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理論評論獎。這本書既有您近幾年對文學熱點(比如青年創(chuàng)作、科幻文學、非虛構討論、新南方寫作等)的關注與回應,也有“70后”“80后”作家的作品評論,確實構成了一種“新時代的文學寫作景觀”。您當前的閱讀趣味、研究熱點和理論興趣在哪些方面?
楊慶祥:在研究上我是一個不太“專一”的人,我?guī)缀跏翘烊慌懦獬蔀橐幻皩<摇保矣X得這一標簽是技術思維泛化的結果,一個真正的“人文主義者”應該有更縱深的精神空間、更復雜的思考進路和更綜合的表達形式。
我曾經對科幻文學感興趣,因為其時我覺得它提供了一種方法論,但我現(xiàn)在認為我高估了這種方法論;我也關注過人工智能,但是目前的人工智能在哲學上并沒有提供足夠新鮮的東西;我提出過“80后,怎么辦”“新傷痕文學”“新南方寫作”等等話題,對青年寫作、元宇宙都寫過相關的文章。我的閱讀趣味和理論興趣在不停地變化,所以研究關注的點也一直在發(fā)生變化,但不變的是我對“當下”和“變化”的興趣,一成不變是多么可怕的歷史和現(xiàn)實,千變萬化才會有大千世界。
康春華:我注意到,您在這本書中對近來廣泛被討論的“文學破圈”問題作了回應,不過這種“破”是針對僵化的、教條的純文學概念的“脹破”,比如您談到在虛構文學發(fā)展演變譜系里“非虛構”的重要價值、科幻文學因其獨特的“越界性”而逐漸成為一種“普遍的體裁”,比如青年寫作在何種坐標系里對當代文學經典化具有價值意義等,梳理了近十年來文學發(fā)展的過剩與匱乏狀態(tài)。從您的學術文章中能感受到鮮明的問題意識,這種問題意識從何而來?您的批評觀或者說您認為理想的文學批評是怎樣的?
楊慶祥:問題意識從何而來?我好像沒有特別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在指導學生寫論文的時候倒也是反復強調問題意識,但對它的發(fā)生機制卻沒有系統(tǒng)性地思考,您的這個提問對我是一個很好的提醒。我想這其中大概會有這么幾點值得重視:第一是敏感性。對一個現(xiàn)象、一個文本要有足夠的敏感,這種敏感甚至帶有一點玄學色彩,或許可以說是一種直覺?我覺得這是一個人文知識者必須具備的一種天賦。第二是具體性。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大而化之,用一種套路去討論各種問題,這是目前知識界的通病,結果就是千篇一律,空話連篇。第三是歷史感。很多人以為歷史感就是去研究過去的資料或者“死去的人”,且美其名曰“學問”,實際上,所有不能通向當下、不能與當下對話的“歷史”都不是“歷史”,也無法建立起歷史感。將當下歷史化與將歷史當下化是一個辯證互動的過程,問題意識往往在這個過程中浮現(xiàn)出來。我的概括肯定不全面,但目前想起來的就這幾點。
至于理想的文學批評,倒是常常被問起,也發(fā)表過一些言論,估計也有前后不一的地方。我理想的文學批評或者說我自己努力的方向,就是說自己的話,呈現(xiàn)自己的問題和思考,我對闡釋某部作品不感興趣,作家在這一點上的發(fā)言權遠遠超過批評家。我要闡釋的是我自己對世界、對文學的理解和關切,作家作品是案例,是對話的對象,我們在互動中完成一種精神探險——前提是雙方都有足夠的精神能量。
康春華:我個人特別喜歡您《社會問題與文學想象——從1980年代到當下》這部評論集,代后記中形容那種“照亮靈魂與精神”的感覺、“在自己身上終結90年代”等論述因其切身性而顯得尤為吸引人。這部評論集不僅清晰地表現(xiàn)了您從事當代文學批評研究的起點與原點,也展現(xiàn)了您學術軌跡之轍痕:從“80后寫作”到對泛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場的觀察,從對90年代文學的再思考到重建21世紀文學寫作的整體語境。在“十年”這樣一個節(jié)點上,您對自己的學術道路有怎樣的回望和總結?
楊慶祥:嚴格來說我從2007年左右,當時我在讀博士,開始進入當代文學的現(xiàn)場并從事相關工作,算起來已經快15年了。不過十年也好,15年也罷,在歷史中都不過一瞬。小時候讀武俠小說,讀到少年墜下懸崖大難不死修得絕世武功十年后重出江湖,覺得十年是漫長的時間之旅,而在真實的個人生活中,十年也不過彈指揮間。我的意思是,“十年”或許并非節(jié)點,也難以進行總結和展望,誰在歷史里不是隨波逐流?如果非要回望,或許海子的幾句詩比較切合我的心情:“面對大河我無限慚愧,我年華虛度,空有一身疲倦”。我現(xiàn)在不太敢讀我十年前的文字,覺得不忍卒讀。這也好,說明我的審美一直在更新。
康春華:您在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任教,在文學教育與文學人才培養(yǎng)方面有很多舉措,包括在人大文學院聯(lián)合課堂主持了多期讀書會,這種對于具體的、新鮮的文本的研討操練,讓一批青年作家得以清晰顯見,也向文學界輸送了不少青年批評與研究人才。您關于文學教育的主張是怎樣的?您認為當下的社會生態(tài)需要怎樣的文學專業(yè)人才?
楊慶祥:我自己高考的第一志愿是法律,第二志愿才是文學。但冥冥之中還是和文學走到了一起。無論是法律還是文學,在我看來都是人文教育的一部分,所有的人文教育都應該是一種“養(yǎng)成”的教育而不是一種“灌輸”的教育,讓人在這一過程中覺醒、成為自己、發(fā)現(xiàn)世界是這一養(yǎng)成教育的核心要義。我個人在大學的教學都以這一要義為目標,當然,大學的教育是系統(tǒng)性的,一個人的能力非常有限,好在大學有龐大的教師群體,可以以各自的智慧來點燃薪火。
職業(yè)院?;蛘吖こ淘盒.斎粦撆囵B(yǎng)更多的技術意義上的“專業(yè)人才”,我們的高等教育在這一塊還有待發(fā)展,而且這應該是未來的一個大趨勢。但應該還有另外一類“人才”養(yǎng)成,不需要緊跟行業(yè)發(fā)展的需要,也無需考慮市場的需求和就業(yè)率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他們以思考、批判和智性為生命之根底。當然,如果我們的“文學人才”既能滿足行業(yè)的需要,同時又擁有深切的人文視野,那就太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