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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紅薯大地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2年第11期 | 陳茂智  2022年11月14日11:11

第一章

“這世上,最養(yǎng)人的東西,就是紅——薯!”

百歲老人馮民富搖了搖手里的紅薯,說完了他的最后一句話。

冬日的晨光凝滯而明亮,帶著金屬的質感和色澤從門窗外投射進來,照到馮民富的床前。他神態(tài)安詳,端坐在床頭,捏著一個用茶油煎過的紅薯,啃下一口,然后慢條斯理地細細咀嚼,像一個特別饞嘴的孩子,得到自己最愛的食物,舍不得一下子吃掉,小心翼翼地咬一口,都要有滋有味地品咂很久。

馮得意跟兒子馮家駒這些天一直守在床前,他對馮家駒說:“你看你爺爺,他把紅薯當作了世間最好的美味!”

“這世上,最養(yǎng)人的東西,就是紅薯!”馮家駒學著爺爺說的話,模仿爺爺的動作和咀嚼紅薯的樣子,盡管這看起來有點兒滑稽,但沒有一星半點的不敬。馮得意看到兒子惟妙惟肖的模仿,心頭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楚和感動。他想到父親一生辛勞,大半輩子都在為全村人填飽肚子操心、忙活,甚至顧不上妻兒老小。他高大的身軀始終筆挺,似乎隨時準備起身,帶領一村人去種田插秧、去收獲糧食。他不像別的老人,在病床上哼哼唧唧,使喚兒孫為他干這做那。他確定自己沒有病,只是老了,如毛桃李果熟了,要落地了。他唯一讓兒孫操持的,是一口他一輩子都在吃的紅薯。馮得意清楚父親對紅薯的感情——紅薯,那可是天底下最垂憐人的食物??!——他好像聽到了兒子模仿爺爺說話時聲音里的顫抖,看到兒子眼角閃亮的淚花。

馮家駒用紙巾為爺爺擦了擦嘴角的油漬,然后擦了擦自己眼角潤濕的淚痕。他端詳爺爺很久,然后鄭重地對父親說,他要把爺爺的肖像和他說的這句話印在產品包裝盒上,那應該是對爺爺最好的記念。

馮得意看著馮家駒,很贊許地點了點頭。他對兒子說,你爺爺從五十歲開始就說這句話,六十歲也說,七十歲也說,八十歲也說,九十歲也說,到如今他一百歲了,還是這樣說。

“這世上最低賤的是糧食,最高貴的也是糧食?!笔卦诖睬斑@些天,馮家駒聽得最多的,就是爺爺關于糧食的這些話。爺爺說,這個世界真的奇妙。你看,一粒谷子成了種子,撒到田里成為秧,到了秋天,可以結成十幾穗谷子,舂成數百上千粒米;一粒玉米,播下種,到了秋天,可以長成兩根玉米棒,剝下許多玉米粒;一粒麥子、一粒高粱、一粒大豆、一?;ㄉ?、一粒芝麻……也都這樣。更奇妙的是紅薯,一個紅薯長出無數的紅薯苗,能插滿整個山坡,到了秋天,可以收獲無數的紅薯……

紅薯,那可是最養(yǎng)人的東西??!

爺爺說這話的時候,手里拿著馮家駒帶給他的一袋“魔薯·紅薯王子”薯片,正用牙床“咀嚼”著一塊酥脆的薯片。他把薯片舉在眼前,笑著對馮家駒說:“這是正宗的賣米洲紅薯,看,這金黃的紅薯片上有一道道紅紅的血絲呢!”

馮家駒告訴爺爺,他創(chuàng)辦的“賣米洲民富薯業(yè)公司”和“賣米洲飛仙嶺紅薯城堡”已經正式開工生產,公司的名稱就是以爺爺的名字命名的。公司僅加工生產薯片、薯條、薯糕,每年的利潤就能達到一千多萬,用的都是賣米洲特有的紅皮黃心、紅皮紫心的紅薯。爺爺問他:“紅薯都是我們賣米洲種的?”馮家駒說,不光賣米洲種,全風城縣的人都種,他們不種,公司的機器不夠“吃”。

爺爺在馮家駒面前豎起大拇指,說,紅薯是個好東西!“唉,可惜爺爺不能給你種紅薯啦!家駒啊,你別小看爺爺,爺爺是種紅薯的高手,全賣米洲沒有誰種紅薯能賽過爺爺!

馮家駒說:“爺爺,我知道,等病好了,您親自幫我種紅薯!”

馮民富搖搖頭說:“不行了,家駒!我這是毛桃李果熟了,要落地了;紅薯到了秋霜天,要抱鋤頭了——”

圖片

人老了,總想找一塊熟悉的土地安歇。從秋天開始,馮民富就一直住在馮得意的老糧站酒店,跟“糧站三老”結伴,過得有滋有味的。后來不知為什么,他突然就覺得自己不行了,安排兒子把兒媳婦從深圳叫回來,抓緊給孫子馮家駒辦婚事。

辦好馮家駒的婚宴第三天,老人就真的倒下了。老人執(zhí)意不肯去醫(yī)院,只要求兒孫們盡快把他送回老家石渡村。

回到老家,老人開心得很。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他種的臭柑子樹上吊脖子。柑子樹是馮民富五歲那年種的,種在門前曬谷坪邊。他十歲那年,樹上開始掛果,果子半大不小,顏色金黃誘人,但奇酸無比。賣米洲人把這種好看不好吃的柑子,叫臭柑子。馮民富的父親怪這樹結的果子酸澀,還遮擋光線影響曬谷,就提了柴刀要砍掉。馮民富攔住父親,說,柑子樹還在初果期,說不定以后樹成年了果子就會好吃。父親說:“人看從小,馬看蹄早,這樹結第一批果就酸不溜丟的,以后還能甜到哪里去!”執(zhí)意要砍。馮民富見拗不過父親,就一骨碌爬到樹上,把脖子掛在樹杈上,一雙腳蛇一樣盤著樹干,父親圍著樹轉了幾個圈兒,見沒法兒下手,罵道:“等秋后曬谷沒地方曬就脫你衣服,把谷子曬你背脊上?!边@話讓馮民富找到了理由,他說,這么小的一棵樹,哪里能遮擋陽光影響曬谷?這曬谷坪就曬點兒黃豆和紅薯絲,從來沒曬滿過一次稻谷,那幾籮筐稻谷曬背脊上都嫌少!父親聽了很是沮喪,扔了柴刀,丟下一句話:“你能干,以后你把這曬谷坪曬滿谷子!”就在這一年秋天,大瑤河漲了一次大洪水,河水翻滾著漫上河岸,眼見熟了的稻子要被水卷走,馮民富的父親蹚水到稻田里,要把谷穗收回家。也怪他貪心,裝滿了一擔谷穗挑到高坡,把谷穗堆放好,又急著返回去再收。這一去,他卻再也沒有回來,來勢迅猛的洪水把馮民富的父親卷進了滔滔巨浪……洪水退后,村里人找遍了下游所有的河灘沙洲,都沒見到他的尸體。那一年的稻子少見地豐收,稻粒也很飽滿。家族里的人用遺落在稻田里的竹筐為馮民富的父親壘了個衣冠冢,把竹筐里和堆放在高坡上的谷穗曬干,舂成稻米,煮了一鍋飯,請出力尋找的人和前來吊唁的人吃了個半飽,好歹算是把喪事辦妥了。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馮民富習慣在那棵臭柑子樹上吊脖子。遇到他高興或者難過,他可以把脖子掛在樹杈中間,閉著眼,讓身子離地,直直地垂著,有時也蕩秋千似的晃蕩幾個來回。把自己掛在樹上,他覺得解悶、舒爽、愜意。臭柑子樹長大,馮民富也跟著長高,再慢慢變老,雖說在樹上吊脖子的次數少了些,但每次喝了酒,他還是習慣把自己掛上去,天長日久,樹杈滑溜溜起了包漿。這次回來,他試著把脖子像原來那樣掛上去,但動作很笨拙,身上的勁頭兒也小了很多,試了幾次還是不行。馮得意見狀,上前將他的身子舉起來。但剛掛上去,老人就搖手伸腿掙扎起來,馮得意又趕緊抱住父親的雙腿,把他從樹上抱下來。

馮民富伸出雙手摩挲著掛了他幾十年脖子的臭柑子樹,搖了搖頭說:“老啦,真的老啦!”

馮民富讓兒子、孫子攙扶著,去村前村后走了走,還去了幾戶關系近的人家里坐了坐,聊了一些新鮮話?;氐郊遥€特意去看了屋后的紅薯窖。只是里面空蕩蕩的,沒有紅薯。他說起,當年馮得意在紅薯窖里差點兒悶死,幸虧隨他來的那位同學機靈,跑到家里叫來父母把他及時救了上來。馮得意點頭說是,他告訴父親,那個同學姓鄔,叫鄔如墨。他現在是風城有名的文化人,寫過好幾本書。需要的時候也常給他們公司幫忙。

老人點頭說,上次他在老糧站見過鄔如墨。他特別叮囑,如果自己那個了,得告訴鄔同學一聲。

馮得意點頭答應。老人要馮得意通知兒媳婦盡快回來,通知他幾個姐姐的兒女都回來,還叫孫子馮家駒通知他新婚的妻子小魯鄉(xiāng)長也回來。吩咐完,看到他們當場把電話打通了,他讓馮得意給他蒸一鍋紅薯,再把蒸熟的紅薯用茶油煎了,做成油淋紅薯。馮得意從車里取來紅薯,按父親的要求做好。做好的紅薯綿軟香甜,老人一口氣吃下兩個,這讓馮得意和兒子都很吃驚。馮家駒說,看來爺爺是回到村里,心情好了身體也恢復了啊?

馮得意搖了搖頭。

凌晨六點,房燈熄滅,晨曦初現,馮民富說他餓了,要馮得意幫他把頭天做的油淋紅薯重新熱了一遍。老人咬了一口,就不動了。馮得意知道父親不行了,趕緊叫醒兒子,馮家駒迷迷糊糊過來,問:“爺爺怎么啦?”

父子倆喂老人喝了兩湯匙溫開水,老人悠悠地回過來一口氣,搖了搖手里那只煎得流油的紅薯,說:“這世上,最養(yǎng)人的東西,就是、就是——紅薯!”

百歲老人馮民富含著一口他一輩子喜歡的紅薯,撒手人寰,駕鶴西去!

說馮民富是賣米洲鄉(xiāng)資格最老、名氣最大的村干部,整個風城縣沒有一個人會否定。遇到有人問他的年齡,他不直接說,只說他是建黨那一年生的。問他哪一年入的黨,他也不直接說,只說是“大躍進”那年入的;問他哪一年退的休,他就有點兒不好意思,說村干部不興退休,是自己不干了,具體是哪一年不干的,就是石渡村用稻谷交公糧的第二年。

讓馮民富在賣米洲留下名聲的有兩件事——種紅薯和賣紅薯。

賣米洲人常調侃莊稼活做得細致的人說:“你莫不是要在田土里繡出一朵花來?”當年馮民富種紅薯,硬是在紅薯地里繡出了一朵花來。1958年,公社和縣里來石渡村檢查秋冬農業(yè)生產,重點核查秋糧種植情況。也就是這一次,才當上生產隊長沒幾天的馮民富,就因為種紅薯出了一回彩,從此開啟村干部的生涯。

夏收之后,田里本來撒了蕎麥,可因為這一年天氣大旱,蕎麥種下去很久看不出動靜,馮民富靈機一動,把全村勞動力集中起來,連夜趕工種紅薯,迎接檢查。一時間,整個石渡村的山坡田野火光通明,青壯年吆喝上耕牛,架起犁耙,把蕎麥地重新翻耕一次。其余人整地的整地,起壟的起壟,剪紅薯苗的剪紅薯苗,忙得不亦樂乎。天亮時分,全村的山地農田全都栽上了紅薯。

馮民富是最后一個走的。他為自己這一突然的“靈感”得到快速落實而感到興奮。他站在田埂上,看著那些剛栽上的紅薯苗,想到不久之后紅薯藤肆意伸展,綠油油地爬滿田峒;想到霜降之后采收紅薯,那一個個碩大的紅薯堆滿田壟,馮民富感到從未有過的成就感。得意之際,他把自己的月亮鋤在地壟上來回抹了抹,被月亮鋤抹過的地壟變得溜光水滑,在晨曦的微光中熠熠生輝。他興奮得按捺不住自己,索性再次下田,用月亮鋤把整條紅薯壟都抹了一遍,紅薯壟就像精心裝扮的新娘子一樣光彩照人。他沒有停下來,接著第二壟、第三壟……把整塊田的紅薯壟都用月亮鋤“舔”了一遍。乖乖,這可不得了,在他眼中紅薯地就像龍宮寶殿一樣金碧輝煌,閃閃發(fā)光。

面對自己的杰作,馮民富興奮不已。他飛奔下山,顧不上吃早飯,捏起嘴唇“噓噓”一吹,就在村里吆喝起來:“吃了飯的趕緊放碗,沒吃飯的莫要端碗,帶上水桶和月亮鋤,趕緊上地下田!”有人問:“剛從坡上下來,飯都還沒吃,怎么又要上嶺?”馮民富說:“到了就曉得了!上嶺的加一天的工分,不上嶺的扣一天的口糧!”馮民富這么一說,大家哪還敢怠慢,趕緊扔下飯碗,帶上農具往山上跑。

看到石渡村所有田地都栽了紅薯,成片的紅薯地里紅薯苗行距株距整齊劃一,紅薯壟光亮潔凈,檢查組的領導都很滿意。縣委書記握著馮民富的手高興地說:“馮民富同志,你做出了一個很好的樣板,全縣都要推廣你這個種紅薯的經驗,全縣人民都要向你學習!”

村里原來的老隊長八雀幾次要走到縣委書記身邊去,馮民富一早就聽老隊長說這樣搞要不得,紅薯不透氣會萎苗,紅薯長不大的,自然不讓他靠近檢查組的領導。等到檢查組一走,馮民富讓大家及時給紅薯松土保苗,追施人工肥。紅薯苗透氣之后得到足夠養(yǎng)分,自然見風就長,十天半月之后,已是滿坡皆綠,蔥蘢一片。因為有了縣委書記這一握手一表揚,馮民富從此官運亨通,半個月之后就從一個小生產隊長當上了村里的大生產隊長,跟著就入黨,一年之后就當上了大隊支書。

也就是當上大隊支書那一年,馮民富在賣米洲放了個大衛(wèi)星:畝產紅薯三十六萬斤!省報記者下來采寫通訊,還拍了照片。照片上,馮民富和社員們坐在山一樣的紅薯堆上,笑逐顏開。

當時有個民謠是這么傳唱的——

賣米洲,馮民富,

種的紅薯賽牛牯;

一個紅薯吃半年,

三個紅薯滿倉庫。

盡管后來這個民謠有戲謔嘲諷他的成分,但在當時,他在石渡村種的紅薯確實好,也帶動了賣米洲人種紅薯的積極性。之后幾年人們吃不上飯,也幸好石渡村和整個賣米洲實現了紅薯滿面積種植,才沒有出現缺糧少吃甚至餓死人的現象。

馮民富種紅薯種出了自己的前程,賣紅薯卻差點兒把自己送進“班房”。當年各村交售公糧,糧站只收稻谷。但馮民富不同,他只交紅薯。石渡村灌溉條件不好,盡管守著村子前面一條河,但能灌溉到的農田人均只有一兩分,收成不夠過年過節(jié)!村里稻谷不夠,紅薯卻多,只能用紅薯抵交公糧。馮民富領著村里人把紅薯挑到糧站,糧站的人見了都覺得好笑。任他把好話說盡,站長只認稻谷,橫豎不收。馮民富不想把紅薯從糧站再挑回去,陰著臉走到糧站站長面前,說:“紅薯不能作公糧,是吧?那好,那我把腦袋割下來充公糧,可以吧!”說罷,他還真的抽出一把鐮刀,揮手就要割自己的脖頸,嚇得站長趕緊答應收下石渡村挑來的紅薯。

這個先例能不能開,難倒了風城縣的領導。馮民富以這種方式逼迫糧站站長收下紅薯,有要挾的意思,按照上面最開始的處理意見,是要把馮民富作為破壞交售公糧規(guī)定的典型進行懲處的。但縣里很多領導從另一個角度分析,認為他在村里沒有稻谷的情況下,帶領社員把充當口糧的紅薯作為公糧主動交售,是一個踴躍交售愛國糧的好典型。馮民富當時名頭正響,他帶領全村種紅薯的事跡全縣、全地區(qū)都知道。處理意見逐級上報后,上面沒有明確表態(tài),要求縣里根據實際情況靈活處理,千萬不能鬧出亂子來??h里領導心領神會,半遮半掩地默許了,并按紅薯的價格折算。

紅薯價格低,按紅薯作價不劃算,馮民富同樣不依。他要求按紅薯粉絲的價格折算,先計算一斤紅薯能做成多少紅薯粉絲,再看賣一斤紅薯粉絲能買多少稻谷……這么折算來折算去,讓人腦殼疼,縣里領導就表態(tài)說,干脆直接收石渡村的紅薯粉絲吧,過年可以把紅薯粉絲當作副食品配送。其他村見了,也跟著效仿,這么一來,賣米洲成了全縣唯一用紅薯抵交公糧的公社。賣米洲紅薯粉絲由此遠近聞名,成為一種熱銷的地方特產。

馮民富沒有因為獲得了變通而得意,相反總覺得虧欠了糧站、虧欠了國家。他在鄉(xiāng)親們面前發(fā)誓說,總有一天他要帶著大家挑著金燦燦的稻谷到糧站交售!為了兌現這句話,他和全村人鉚足了勁兒,咬牙拼命干了二十年!

那些年里,他帶領鄉(xiāng)親們筑水壩、修山塘,甚至為了能用上電力排灌不惜賣掉口糧架電,一件接著一件事干下來,從來沒有閑著。修水壩、山塘都在秋冬季節(jié),靠的是人力。石渡村人口不足五百,除了不能下地干活的老人、孩子,全村勞力都上了工地。最要命的是修水壩打圍堰,到了農歷十一、十二月,大瑤河才真正進入枯水季節(jié),這個時候下河筑壩簡直要把人活活冷死。馮民富自己帶頭,挑選了三十來個精壯勞力分成三班,下河之前在岸上燒一堆旺火,準備一桶紅薯酒、一筐干辣椒,輪到班的幾個人喝下一碗紅薯酒,嚼上幾個干辣椒,然后赤身裸體站在河邊,用毛巾蘸水把全身搓熱,再跳下河里兩人一組打壩樁。一般人打一根壩樁就趕緊上岸裹起棉被,恨不得把身子撲在火堆上烤。有一次馮民富和大隊民兵營長搭檔,兩人接連打了三根壩樁還不肯上岸。眼看他倆臉色蒼白、嘴唇烏紫,后背上的皮肉都變成豬肝色,守在岸上準備換班的大隊長急得直罵娘,他倆才哆哆嗦嗦地上了岸。上了岸馮民富也不覺得冷,傻子一樣走來走去,只聽到牙齒敲牙齒的“哚哚”的聲音。大隊長把一床厚棉被兜頭裹在他身上,把他推進燃了炭火的小木屋……河壩修好,水輪泵上水灌田,全村八十多畝水田和河灘地都種上了水稻。

人均不足兩分的基本口糧田,還是交不上足夠的水稻,馮民富的眼睛又盯上了“太平沖”這片洼地。太平沖在村后兩塊油茶山之間,算上側邊的坡地,面積大約有一百二十來畝。春天雨水來臨,兩邊油茶山沖下來的山洪在這里形成一片水草瘋長的澤地;雨季一過,滿地的牛蹄窩就成了割腳板的刀頭泥。馮民富看好這里,想把這里開墾成水田,條件是必須在上游修一個山塘,把雨季的山洪水儲存在山塘里,灌溉下面的田地;除了灌溉,塘里還能養(yǎng)魚。社員大會上一議,大家都覺得可行;縣里來的專家經過勘測,也覺得可行,還選定了塘壩壩址。馮民富帶著鄉(xiāng)親們甩開膀子一干,又是三年。三個冬季,全村男女都沒閑著,都在工地上修山塘,很多時候還燃起松明子火把上夜工。山塘修好,水面有二十多畝,真的能養(yǎng)魚,下游新開的一百來畝水田也能得到灌溉。但山塘滲水嚴重,儲水能力有限,一般年成,水稻剛剛揚花,山塘水就枯了。人們便說這“太平沖”就是個“害人沖”。但“害人沖”種紅薯不錯,結的紅薯個頭整齊,皮薄肉脆淀粉多,蒸熟了粉糯綿軟,特別好吃。

賣米洲十八個村寨,無論沿河也好,靠山也好,在過去年代很難有風調雨順安安然然收獲稻米的好年成。“賣米洲上無米賣,全靠紅薯當口糧。”這句民謠,道盡了這個地方的困苦,也告訴人們紅薯在這里何等重要!

賣米洲,賣米洲,

三歲奶崽會吹牛。

挑擔糠殼打尥腳,

偏說早酒醉英雄。

這個童謠有出處,說的是石馬村有個單身漢,家里窮,人又懶,餓了三天三夜,實在受不住,偷了別人一擔糠殼,一早出門想到橋頭鎮(zhèn)賣點兒錢,買幾斤紅薯絲回來熬粥喝。因為餓久了,雙腳無力,走著走著一個踉蹌倒在路邊的草堆里,有同樣趕早的人想把他扶起來,他趕緊搖手:“別動!動不得!剛喝了早酒,一動就會把好酒好菜全吐出去,那就可惜了!”

“泥頭寨,泥頭寨,半邊鈀鍋煮青菜。”

“木橋村,木橋村,三個紅薯九人分?!?/p>

“旱禾田,旱禾田,一年難買二兩鹽。”

……

在賣米洲,幾乎每個村都有這樣被人傳唱的童謠,雖然有些夸張和嘲笑的成分,但窮是事實。

水利關沒過,年年送糧站的公糧還是紅薯。馮民富接連三天醉酒,喝醉后在臭柑子樹上吊了三次脖子,最后一次他在樹上直掛到眼冒金星,還梗著脖子不下來,心里想著要把自己掛死在臭柑子樹上。幸虧他老婆盤桂花發(fā)現他不對勁,及時把他從樹上喊下來。那一年,縣里組織鄉(xiāng)村干部參加抗旱保糧現場會,他在橋頭鎮(zhèn)秀水村第一次見到電力排灌,電閘一推,高揚程的抽水機就把河里的水送進渠道,高坡田里的水稻也能得到及時灌溉。這個神奇的事情讓他興奮,也讓他頭疼——電力排灌雖好,但首先得要有高壓電才行!那個年月,整個賣米洲只有公社所在地有高壓電,村一級辦電審批難,架電還要花大價錢,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電力供應慢慢放開,眼看一些村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架通高壓電,馮民富架電的心思又活了。各種費用算下來,全村每個人要出80塊錢,這可不是小數目!他怕鄉(xiāng)親們承受不起,始終下不了籌資辦電的決心。但這一次,是村里人幫他下了決心,說賣口糧、吃野菜也要把高壓電架通!果然,集資辦電的錢一個星期全交齊了,這讓馮民富感動得流了眼淚,當天晚上他在家里喝得大醉,然后在門口的臭柑子樹上舒舒服服地吊了半個小時。

可石渡村電力排灌開通沒幾天,馮民富的妻子盤桂花卻死于一次觸電事故。村里有一婦人為了節(jié)省柴草,偷電煮豬潲時發(fā)生意外,觸電倒在灶臺邊,偏好盤桂花去她家討還借出去的酒甑子,見此情景便伸手去扶那婦人,也觸電倒在地上……那一年,石渡村水稻大豐收,第一次用稻谷交上了公糧。第二年春天,馮民富辭去村支部書記職務,專心務農;兒子馮得意高考落榜,南下打工。此后三十多年,馮民富一直鰥居在家,種水稻,也種紅薯。

2005年12月29日,馮民富從電視新聞中看到,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九次會議高票通過取消農業(yè)稅的決定。這天大的好消息,讓老人激動得大哭,哭過之后,他第一個買來鞭炮在村里燃放起來,跟著全村人像過年一樣放起了鞭炮。

馮民富是風城少有的百歲老人,又是有近七十年黨齡的老黨員,還是省勞動模范,他的葬禮除了縣長、縣民政局局長依例參加,同來的還有縣委組織部、縣總工會、縣農業(yè)農村局等單位的領導,大大小小的花圈擺了足有一里長??h長臨走時,對馮家駒說:“家駒,你是專門做薯類食品的,可以好好研究一下你爺爺這個百歲老人,說不定能發(fā)現他老人家的長壽秘訣,對你的產品宣傳推介有用?!?/p>

馮得意說,老人喜歡喝酒,喝自釀的紅薯酒。

馮家駒說,爺爺喜歡吃紅薯,去世前還吃了三個紅薯。

這一問一答,讓馮家父子茅塞頓開。吃紅薯、喝紅薯酒,不就是老人的長壽秘訣嗎?這為未來薯類食品開發(fā)提供了一個新方向。

馮得意和兒子馮家駒回賣米洲開餐館、開公司,純屬偶然。

那陣子,到風城看日出可謂風靡一時。而到風城看日出,最好的地方非賣米洲的九十九嶺莫屬。

因為要照顧年邁的父親,馮得意回到賣米洲,無聊時刷微信刷抖音,從這些發(fā)布的訊息中看到了賣米洲潛在的商機。

互聯網時代,小汽車的普及,帶來了自媒體的狂熱和全域旅游的盛行。風城稍有特點、可供游玩的地方,多被那些有發(fā)現欲的網紅們涉足,哪怕是一片水域、一塊花地、一處偏遠的山寨、一座破敗的涼亭,甚至是一棵古老的樹、一塊好看的石頭,都被他們用手機拍成照片或者錄成視頻,通過朋友圈、抖音發(fā)布出來,成為熱點,吸引好多人去觀賞、游玩。比如說,風城與廣西賀街相鄰的姑婆山,山下一處廢棄礦井形成的堰塞湖,那么小的一個水氹,卻成了堪比九寨溝、天池那樣的網紅打卡地,被戲稱為“馬朗古湖”。馬朗古,是當地方言,指鵝卵石,意思是這個湖擲個鵝卵石就能到邊。確實,這么小的一片水域,很多人卻被那藍得炫目的一泓碧水所誘惑,從四面八方趕過來。那些來自不同地域的車輛把國道都堵了十幾公里長,連縣城的交警都出動了,每天必須驅車趕過來維持秩序。直到一年多之后,還有三三兩兩的游客來到這里。據說,“馬朗古湖”鼎盛時期,每天能賣掉一千多個盒飯,一千多串油炸粑粑,礦泉水、八寶粥不計其數。專家揭秘“馬朗古湖”呈現出那么好看的碧藍色,是因為湖水里有石英石之類的礦物質。

而到賣米洲九十九嶺看日出,緣于一個名叫鄔如墨的作家寫的一篇懷舊散文。他在文章里寫了他年少時在姨婆家為了追逐一只大白兔,獨自一人登上九十九嶺的經歷。他在山巔之上,看到月亮躍入月宮,直到東升的旭日像一個巨大的赤色鐵環(huán)從他身邊滾過。而他醒來時,卻躺在年輕美麗的表嬸嬸懷里…….于是總有好事者為他描繪的日出奇觀所惑,登上九十九嶺。

果然,登山的人都有所得。他們以微信朋友圈、公眾號、抖音等自媒體平臺發(fā)布出來的照片、視頻為證,到賣米洲的九十九嶺看日出,將不虛此行!于是,九十九嶺成了風城的第二個“馬朗古湖”。人多了,不同的眼光發(fā)現了不同的美。不僅僅九十九嶺的日出奇觀被發(fā)現,整個賣米洲就像被顯微鏡、X光照過,無數尋常處的美與奇都被挖掘出來,成為大大小小的看點、景點。比如,那繞著賣米洲流過的河流,河流經過處留下的沙洲,沙洲上那些像翡翠碧玉一樣散落著的古樟樹群,還有沿河兩岸四時變幻色彩的田野,無一不帶給游玩者世外桃源般的田園野趣;賣米洲上那一個個古老村莊,高大的石牌坊,森嚴的古宗祠,青石板鋪就的尋常巷陌,被井繩勒出無數豁口的清幽古井……無不讓人追懷日漸遠去的鄉(xiāng)村記憶。網紅們甚至還在賣米洲發(fā)掘出很有價值的紅色文化資源。經過他們的追蹤考證,當年紅軍長征時的絕命后衛(wèi)師——紅5軍團34師在湘江戰(zhàn)役完成阻擊任務后,因渡口截斷無法渡江,按照中央軍委的命令回轉湘南打游擊,在搶渡渡口時,師首長被在對岸設伏的民團槍手擊中腹部,他以帶傷之軀帶領剩余部隊通過賣米洲,留下了一段帶血的最后長征路。沿路各村莊至今仍有紅軍走過留下的故事,有紅軍歇腳的古廟,有隱匿紅軍傷員的巖洞,還有失散紅軍在當地成家后留下的后裔……有一戶農民還拿出了一副保存完好的紅軍馬鞍和兩枚蘇區(qū)紙幣。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