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漢語是我的故鄉(xiāng),寫作時,我就回家了
《親愛的蜂蜜》
作者:笛安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9月
ISBN:9787020172290
我十八歲到了法國,開始學一個完全陌生的外語,跟小時候學校里學的基礎英語又是完全不同的,等于在十八九歲,從零開始去學習、熟悉一門不一樣語言的經(jīng)歷,它對我的寫作是最直接的刺激。因為學習任何一種外語都跟母語的邏輯不一樣,它反而讓我有了一個機會去觀察中文,從小說到大的漢語、普通話原來是這么回事。我舉不出具體的例子。當時突然有一天,我覺得是不是可以試著把心里邊的故事寫下來?我甚至沒有概念說它會寫多長,我當然知道這是虛構的東西,但我沒馬上聯(lián)想到這是一篇小說,只是想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也不知道它是什么。那是我的第一個算是中篇小說的作品吧,從虛構的故事里表達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感受。
我當時也是無知者無畏,非??扉_始寫長篇了,二十出頭。我到現(xiàn)在寫長篇比寫中短篇的數(shù)量多,可能我的老讀者們都知道,我只出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中短篇小說集,第二本正在寫作中,后來失敗了,又把其中的一篇寫成剛剛出版的長篇,當然這是后話。我也反思過這個事情,我為什么比較喜歡寫長篇?是因為我的個性就是慢熱一點,我永遠需要兩到三萬字的時間和長度,跟這些人物建立基本的情感,所以兩三萬字之后我才能知道我想干嘛,這個過程就不是短篇小說思維的方式,也不是寫中短篇小說的工作模式,這樣的話作品勢必更長。這個也并不是刻意為之的事情,我只是無意中選擇相對寫起來最舒服也最習慣的一種文體。
現(xiàn)在沒有那么多人再去閱讀篇幅比較長的小說,跟過去比起來人們的注意力被另外的媒介占據(jù),愿意靜下心來讀很長文字的人在變少??墒沁@個東西對于我來說,可能是相對比較擅長的技能。
對我有影響的作家,不同的年齡段會有不同的人,而且你喜歡的作家的風格會改變,但是相對來說,真正產生很具體影響的,應該都是比較小的時候閱讀過的作家。像我現(xiàn)在再去看誰,再喜歡,也很難真正從他身上直接學習到什么。張愛玲算是一個對我影響很大的作家,我有時候跟人開玩笑,一些非常具體的在小說里處理場景轉移的方法,我認為就是張愛玲教我的,因為我十三四歲就看她的東西,甚至沒有意識到已經(jīng)在學習了,這是很強大的。
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大江健三郎對我是有影響的,覺得原來長篇小說是這樣的,他后來的作品我已經(jīng)看不懂了,但大江健三郎在四十歲左右的東西,長篇小說《萬延元年的足球隊》,當時覺得太棒了,但這都是你馬上要開始寫作的時候閱讀過的人,好像是非常偶然,但是命運般的相遇。
我身邊有一些編輯告訴想要嘗試寫作的年輕作者們,先寫一個短篇練習一下,練習多一點再寫長篇。但我一直對這個說法有一點存疑,因為我覺得長篇小說跟短篇小說是兩個行當,完全不一樣。對我來講寫短篇小說特別難,我可以坦誠地承認,我的短篇小說寫得挺一般的,暫時先不管讀者怎么說,我自己覺得是這樣。真正的短篇小說,一萬字以內,幾千字,或者一萬出頭,這個體量里面很好的短篇小說,反正對我來說操作起來非常難。我并不認為長篇小說對一個作者的要求比短篇小說多多少,而短篇小說同時也要求作者具備寫長篇未必需要具備的東西,這個挺復雜的。
我自己寫長篇的時候會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雖然它可能越來越像一個屠龍之技,但它有意思的地方在于,長篇小說寫到最后真的能夠暴露出這個作家所有的缺點,甚至是性格層面上的缺點,你沒有想到你身上、你內心還有這樣的一面,很多時候漸漸確信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是在寫長篇小說的時候確信的。這個在更年輕的時候非常明顯,有時候一些章節(jié)、一些段落,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是寫下來才發(fā)現(xiàn),你對自己的了解更加深一層。
目前為止大部分讀者知道我都是因為“龍城三部曲”,我此生要感謝“龍城三部曲”幫我在很多讀者里面建立對笛安這個名字的基本認知。但我個人永遠最偏愛的作品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和我剛剛寫好的那一部。對我來講,現(xiàn)階段第一部是《告別天堂》,剛剛寫好的就是《親愛的蜂蜜》,情感肯定有點不一樣,這個我一般不會做分享,這是我和它們之間的事。
確實我要承認,《親愛的蜂蜜》在我所有的寫作履歷里面,有可能是我從現(xiàn)在的生活里拿材料最明顯、也拿得最多的一次,包括很多小朋友到底是什么樣的,人類幼崽有時候的神態(tài)什么樣、她會想什么事情,最近八年我有帶孩子的經(jīng)歷,我比較了解小孩子說話的邏輯是什么,當然很多片斷我用不著去搬運我女兒生活里說過什么、做過什么,但我可以按照她的邏輯去給這個小說創(chuàng)造一點細節(jié)。
但我想說的是,任何一個作家的經(jīng)驗跟作品之間的關系,也是我們跟讀者解釋起來最為困難的部分。讀者經(jīng)常以為作家經(jīng)歷過什么跟小說是加減乘除的關系,你經(jīng)歷了這個,你在別的地方經(jīng)歷了那個,你是不是拿起來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我個人覺得這樣的寫作方法肯定有,但真實的情況下,一個作家的經(jīng)驗跟作品之間的關系是非常復雜的函數(shù),肯定不是加減乘除,所以這個東西很難跟讀者去解釋,因為我們每個人的體會都不一樣,這也是我覺得非常難交流的部分,你到底從生活里獲得多少,你又為何在小說里選擇這樣的途徑和方式去體現(xiàn)。
我的處女作叫《姐姐的叢林》,不到五萬字,是一個中篇小說,那時候19歲,但是很多人認為處女作都是寫自己的事,這個對我來講不成立。但是在我18歲、19歲的時候,會有一種非常真誠地屬于小朋友的憤怒,覺得這個世界怎么這么不公平,我就想寫一個故事去表達這種不公平,我寫了一個家庭的內部,姐妹兩個人,一樣的爸爸媽媽,一樣的成長背景跟資源,但是生活對于這兩個孩子來說也依然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因為妹妹聰明一點,而且妹妹長得比姐姐好看,就造成非常大的差別,包括父母對這兩個孩子一樣的愛,但對這兩個孩子的期待截然不同,在這個世界上最心疼姐姐的人,是這個在外人眼里占盡優(yōu)越的小妹妹,這些都是我想象出來的,因為我沒有姐姐,在大陸我這個年齡段的人絕大部分都是獨生子。
所以真實的經(jīng)驗跟小說里的情節(jié)是非常復雜的纏繞關系,而在這個復雜的關系中,你如何處理真實與虛構,本身就是任何一個作家一生的,至少是貫穿職業(yè)生涯里的一個命題,我們要用一生的時間去處理。
個體跟時代的關系是怎樣的,是非常大的話題,而且我自己沒有能力三言兩語表達清楚。年輕的時候肯定是不太會想這些,因為在你寫作最開始關注的肯定是一些特別私人的體驗。當然到現(xiàn)在,我也認為在寫作中放在第一位的是個人的經(jīng)驗,每個個體經(jīng)歷過什么,這是寫作非?;镜臇|西。確實,每個個體卑微的生命在大時代里是怎樣活下來的,至少我個人的閱讀經(jīng)驗,我很愿意看這樣的小說。比如我非常喜歡黎紫書的《告別的年代》,她沒有非常明確地寫時代的洪流,那個事件大致讓你知道,反正有這么一件事,她也沒有寫得非常具體,我猜她創(chuàng)作的時候興趣點也不在這里,但你確確實實感受到,在大時代的浪濤下,最后活下來的人是怎么活下來的,這個過程給每個人刻下非常深的印記,我們如何把這個印記消化到接下來的生命軌跡里。你不管經(jīng)歷什么樣的時代,或者經(jīng)歷多糟糕的苦難,總是有人活下來了。
我為什么會喜歡看《告別的年代》,因為我的第一個長篇小說叫《告別天堂》,實際上我的草稿上起的名字不是“告別天堂”,就是“告別的年代”,所以我覺得太巧了,而這個名字當時被我的編輯斃掉了,他說這個不合適,換一個吧,我們在列出來的幾個名字里選了后來的名字。所以我當時看到有一個作家用了這個名字寫了一本小說,好像跟我有某種緣分,我覺得我應該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個因為這個理由打開這本書的讀者,我不認為還有第二個人跟我有一樣的理由。然后看到這本書里非常從容的敘述,但她敘述的是所有人的劫后余生,這也確實是每個寫小說的人應該做的事。當然你不愿意做這樣的事也可以,我一直強調寫作首先是個體的行為,但是即使完全不想跟這個時代產生什么關系,你最后的作品出來也是帶著它的痕跡,這是沒有辦法回避的,或多或少總是有一種與時代、與周遭、與社會的纏繞,每個人的作品在時代的洪流里最終是什么樣的位置,可能都不是生活在同時代的人可以定義和表達的,這也是我們真實的一個理由。
我是學社會學的,當時為什么選擇這個專業(yè)?我在想有沒有一個專業(yè)能夠讓我盡可能在有限的時間里多看一看這個國家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些人都在怎么生活,所以就選了社會學。我們有一個課程,尤其大三的時候非常重要,就是要編問卷,這個問卷要發(fā)給真實的每個人,看他們怎么填,回來你要處理這個數(shù)據(jù)。那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寫作了,我特別喜歡看問卷表,能看到每個人的故事,其實問題是很機械的,但還是能看到有意思的東西。比如這個人為什么15歲就上大學了,結果到畢業(yè)的時候已經(jīng)28歲,這十三年他在念書還是在干嘛?這一般情況下不是我們正常的經(jīng)驗,我們就猜這個東西。有的時候是非常常見的問題,比如你有幾個小孩,我記得一個人填了2,然后在下面打了一個括號,他的意思是其中的老大已經(jīng)過世了,但他說我還是有兩個孩子的,我不能不承認他存在過。那個人年紀不大,所以我在想他經(jīng)歷了什么。從這個蛛絲馬跡上,好像能看到人生百態(tài),雖然是用另外一種語言填寫的表格,人生的悲歡離合還是有一些相通的部分。
我離開法國很多年了,再籠統(tǒng)一點講留學經(jīng)驗如何塑造我,已經(jīng)講不出來了,因為我沒有辦法想象如果從來沒有離開過太原,我會怎樣的生活或者我還會不會寫作。但我個人還是挺感激這些經(jīng)歷的,比如在不同的地方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學習,你的內心深處、你的精神里還是有一個挺深刻而且挺堅固的東西是由不同東西塑造的。我二十幾歲的時候相信的事到現(xiàn)在也相信,所謂的幸福,當然每個人的定義不一樣,我認為一個幸福的人應該是豐富的,舒不舒服在第二位,第一位應該是有一種豐富性在里面。
對于我來說,這個事我早就想過,準確地說,漢語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在我使用它寫東西的時候,我就回家了,就這么簡單。
我下一個是要把還懸掛在那里的中短篇小說集完成,之前我也講過,我最早寫《親愛的蜂蜜》也是為了完成它,我當時設想它是三萬字的體量,結果沒想到三萬字后來變成十五萬字,然后出書了。所以我接下來還是得努力把中短篇小說集寫完,并且嚴格地遵守紀律,一篇最多三萬字,反正不可以想寫成長篇就寫成長篇,因為這個小說集我目前是有一些想法的。主題的話,我基本都是寫當下,我在哪兒生活,小說的背景就是哪兒,以前寫龍城,現(xiàn)在就是寫北京??赡芪疫@個小說集會寫一群相對比較喪的人如何相互取暖,有我現(xiàn)階段對小說、對寫作、對人生的思考。
【作者簡介】
笛安,本名李笛安,生于山西太原,畢業(yè)于法國巴黎索邦大學、法國高等社會科學研究院。著有長篇小說《告別天堂》《芙蓉如面柳如眉》《南方有令秧》《景恒街》,“龍城三部曲”《西決》《東霓》《南音》;中短篇小說集《懷念小龍女》《嫵媚航班》。曾主編《文藝風賞》雜志。二〇一八年獲“人民文學獎”長篇小說獎,是首位獲得該獎項的八零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