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村野草木間與磚瓦縫隙里窺見時代
1
《金墟》終于發(fā)表了,并被《當代》轉(zhuǎn)載。作者熊育群在江門開平市深入生活一年多,我們四人跟隨他采訪和體驗,積累素材?;叵脒@段日子,發(fā)現(xiàn)很多難忘的經(jīng)歷都是發(fā)生在晚上。
我跟他第一次見面,是在塘口鎮(zhèn)倉東村。白日里,一班人陪著,熱熱鬧鬧,大家計劃怎樣好好利用這一年,要去哪些地方,見哪些人,收集哪些素材。傍晚,吃完飯回到村里,白天見到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散去,把僅剩的一點人氣都帶走了。村里空無一人,安靜得像另一個時空。
這是開平著名的華僑村落,里面的祠堂、廟宇、碉樓得到了修繕和保護,每座建筑都是“博物館”,展示著豐富的華僑物件和照片。但倉東村是空心村,村民都不在村里居住,空出來的村居,被改成了民宿。在開平,有很多這樣的村落,政府為了振興鄉(xiāng)村、盤活資源,作了各種各樣的嘗試。倉東村的改造也是一次探索,這里生活配套設(shè)施還不完善,交通也不便利,要在這里住下,一定談不上舒適。
天漸漸收斂了光芒,村道上的燈也亮了,黑暗卻在每一個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發(fā)酵,擠成一團更深的黑,我不禁覺得背后一陣涼意。走路的時候,自己的腳步聲“咔咔”作響,似乎還有其他腳步聲從別的世界傳來,由遠而近,輕輕地,又消失了。樹影在抖動,樹下好像有人,又好像不是,那興許是多年以前的人影,卻意外地投到了我的眼眸里。我看見了什么,又仿佛沒看見,聽見了什么,又仿佛沒聽見,那一團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大概藏著早被遺忘的故事。
熊育群執(zhí)意要在這里住下來,在場的人都頻頻勸阻。大家都知道他的作風,他寫散文《風過草原》《血之源》,跟著拓跋鮮卑遷徙的脈絡(luò),走了大半個中國;寫關(guān)于開平的散文《雙族之城》,多次走到赤坎古鎮(zhèn),蹲在小店里跟當?shù)厝肆臍v史,一聊就是一整天,只吃了幾塊餅干充饑,腸胃也出了問題。我們從心底里敬佩他,都希望盡己之力,滿足他創(chuàng)作的需求。倉東村作為參觀點,無疑很有價值,可作為住宿的地方,實在不便,大家都擔心委屈他了。
熊育群沒有聽勸,仍一間一間地尋過去,最后,選定了一間空地旁的房子,回過頭來問我們:“這間怎樣?喜歡嗎?”
我怔了一下,眼前是間兩進的房子,不開正門,本該是正門的地方,堵上了一面墻,墻內(nèi)天井,小小院落栽種了植物,這一方綠意,便是熊育群選擇這里的原因。房子側(cè)面開了兩扇小門,門外是村里的巷道,巷道狹小,僅能容一兩人通過,從屋內(nèi)望去,多少有些壓抑。房子是由祖屋改造而成,墻縫里布著青苔,滿墻的斑駁記錄著遺失的時光。
我忽而想起自家祖屋的故事。去世多年的太奶奶一直守在庭院里,她性子孤僻,有外人踏入庭院,總會豎起耳朵,辨著聲響,喃喃地罵。她的絮語被村里一位老人家聽到了,她告訴太奶奶,前人有前人的路,后人有后人的福,就別計較了。想到這些,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不知我們的到來,是否得到了老人家的應(yīng)允,在這里又怎能住得安心?
這種房子是開平民居的典型。民國時期,開平匪盜橫行,平民的生活常常受到侵擾,就連歸僑,從船上走下,匪盜也會根據(jù)抬金山箱的人數(shù),判定歸僑的家底,進行搶掠。后來作者把這些事情寫到了《金墟》里:“有的金山伯半路被偷了金條,倒霉的被土匪打劫,引來的是長久的嘆息。半輩子的積蓄冇了,金山伯不瘋才怪,旁人也痛心疾首”。
我還是沒勇氣住下,另一位作家跟熊育群住在了村里。后來,聽他們倆說起那個夜晚:午夜起來喝水的時候,見到房子的廳堂上供奉著神位,紅燭長明,照亮了神位上照片中人的眼睛,他在笑,意味深長。風透過門縫,吹進房子里,簌簌的聲音里似乎摻雜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笑,或是問候,或是旁觀。風在他們身上拂過時,涼颼颼的,仿佛是誰的指尖在觸碰皮膚。
對于作者的執(zhí)意,我疑惑:“這里可以看的東西,其實一天半天就能看完,又何必花那么多精力和時間,駐扎在這個地方?”熊育群說:“我現(xiàn)在還不能斷定小說里有哪些內(nèi)容,但憑直覺,現(xiàn)在的每一次感受都將成為重要的素材?!?/p>
后來,作者果然把倉東村寫進了《金墟》:“旅港鄉(xiāng)親出資修復(fù)了兩座祖祠、兩座碉樓、六棟清代傳統(tǒng)民居,重建了一座古廟。村主任帶領(lǐng)村民整理了村前村后環(huán)境。古村修舊如舊,重現(xiàn)了昔日的風采?!薄督鹦妗防镉幸还晌臍?,河水一樣浸潤著作者筆下的每一寸土地。那是書中人對文脈傳承的憂慮,也是作者熊育群對人類文明的反思。
在村子里住了三天后,熊育群還是決定另外尋找更合適的住處。讓他感到不安的,不是倉東村那些瘆人的寂靜,而是村子把他與人間煙火隔絕起來了,走不進人的生活,又怎能寫出動人的小說?我們幾人都跟隨著他,住到了塘口鎮(zhèn)東升村的泉嶺旅舍。
2
泉嶺旅舍在開平鄉(xiāng)間,我跟著指引,下了高速,拐進村道,一直深入原野,便看到旅舍的招牌。一路上,我想起倉東村的種種,心中不禁戚戚然,但這里跟倉東村不同,是華僑歸國新建的旅舍,由附近村民打理,四處是田園,小路聯(lián)通各個村莊,屋前屋后都栽花種草,溫暖舒適。一住下,熊育群便和村民們聊天,很快就成為了朋友。村支書八叔主動提出帶我們參觀他家的碉樓。
八叔是餐館老板,他下班時天早已經(jīng)黑了。我們打著手電筒,走在無人的鄉(xiāng)道上。燈光很暗,集中在眼前,局限了視野,不足以撐起整片黑夜,我們只能看清自己腳下的路。局促的感覺讓我心里不舒坦,我打趣:“我們走過黑暗的路,卻只能被光明所困。”熊育群提議說:“我們把燈關(guān)了吧?”我一驚,夜那么黑,若連微弱的燈也滅了,路該怎么走?
燈滅了。黑夜讓眼睛成為了擺設(shè),我像原始生物,僅依靠著觸感和直覺,直到眼睛逐漸融入黑暗,漸漸微光顯現(xiàn),路邊成排的樹、依稀的人影、廣闊的稻田,都有了模糊的影子。夜晚就這樣充滿了一種莫名的詩意。我驚訝于這種漆黑,深不見底,無聲無息,卻能容納一切,白日里路和路的差異、樹與樹的差異、人和人的差異,都在此刻抹平了。一行人,有農(nóng)民,有廚子,有作家,相談甚歡。
漆黑的空氣中有種奇特的香,從草和泥土里散發(fā)出來,特別清冽。慢慢地,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看見路邊的草木、田畦的蔬果都透著自己的微光,所謂的黑暗其實是沒有的。
拐進村莊,兩邊的碉樓夾道相迎。為了看清碉樓,我們又打開了手電筒。碉樓高的有六層,低的有兩三層,清一色的混凝土結(jié)構(gòu),漆黑把墻面的斑駁掩蓋了,卻仍能辨認出精致的羅馬拱券和柱廊,華麗又繁復(fù)的雕花隱隱透出另一個時空里的繁華,與鄉(xiāng)村的寂寥多少有點格格不入。
八叔家的碉樓里沒燈,走到了碉樓上,我們從碉樓的槍眼里望向窗外。窗外的碉樓一幢一幢,但我知道它們已經(jīng)老了,墻上爬滿了爬山虎,就連灰雕牌匾也落了灰,可黑夜讓它們都成為了黑影,模糊了年歲。我有種時空錯位的感覺,仿佛我去到了多年以前,成為了某個人,在某個夜里也從這個槍眼往外看,看到了一樣的夜。
碉樓在開平,不只是一個物像,更是一段歷史。自古以來,這里水網(wǎng)密集、地勢低洼、臺風頻發(fā),洪水成為這一帶居民的噩夢,又因位處三縣交界,社會管理松懈,治安混亂,土匪猖獗。僑胞們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捍衛(wèi)著家園——“銀信”漂洋過海,催生大洋彼岸的一場鄉(xiāng)村造樓運動。碉樓用堅固的墻體,從物理意義上,捍衛(wèi)著僑胞們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碉樓作為重要的文化意象,出現(xiàn)在《金墟》里,就像碉樓散落開平鄉(xiāng)間一樣,散落在小說各處。熊育群在小說的一處寫道:“關(guān)憶中攝影看上了碉樓,每每遇見,他總是久久凝視,不忍離去。碉樓大都是華僑所建,都是當年飄洋過海的人對鄉(xiāng)土的深深眷念,對重返故土生活的無限期待。時光在紅毛泥和青磚上寂寂沉積,榕樹與雜草瘋長,蓬勃生命與寂寞日子糾纏。他拍碉樓尤其喜歡黃昏時分,對著夕陽拍攝?!薄督鹦妗分嘘P(guān)氏和司徒氏的恩怨,便是那些沉積的時光,塵封的往事,被兩族后人發(fā)掘和記錄,是命運,是輪回,也成了《金墟》里多番雕琢的歷史況味。
3
夜晚的記憶是深刻的。凌晨四點去參加婚禮,在臺山跟隨漁民下海打魚則更早,一個攝魂之夜卻是祖宅村方先生建房的凈地儀式。
方先生要把祖屋旁的空地改造成旅舍,按照當?shù)氐牧曀?,在修建房子之前,必先請喃嘸做一場凈地儀式。凈地其實就是驅(qū)鬼,怕有些無家可歸的靈魂,在地里游蕩,妨礙日后的生活。熊育群看重婚喪嫁娶,這都是人生的大事,小說必不可少。這種凈地儀式則不多見。他已經(jīng)成了方先生的至交,在方先生的邀約下,我們早早地等候在他家。
凈地儀式在午夜舉行,快到預(yù)定的時間,喃嘸穿一身猩紅色道袍,走進早已平整好的土地。土地與庭院間,隔了一條泥溝。泥溝讓我心里發(fā)憷,這仿佛是兩個世界的界線,這邊是人間的庭院,人影晃動,那邊只有黃泥,草木不生,陰郁寂寥。我愣愣地想著鬼神之事,熊育群早已跨過了泥溝,跟著喃嘸走到了土地的邊界。
喃嘸在地基每個角落插上犁頭、降龍木、朱砂符和令旗,焚香祭拜,又在土地中央擺放祭臺,拜請祖先和天兵天將驅(qū)鬼。銅鑼徹響,爆竹的煙霧彌漫開來,模糊了我的視野。煙霧帶著隱隱刺鼻的氣味,沿著土坡,爬上了蒼穹,又繞過圓月,把皎潔的光輝抹了去。喃嘸向各處拋灑食物,念叨,這地已經(jīng)有主,吃飽了,就去該去的地方。我心中有些悲戚,那些可憐的人也許就在我的身旁,為討一口生活,衣衫襤褸,四海漂泊。月像瞇了眼,又緩緩睜開,這片土地上有太多這樣的事,她也不見怪了。
喃嘸隨后揚旗,在前方引路,一路燭光搖曳,鑼鼓吆喝,要把鬼魂帶到水邊。起初,我覺得別扭,卻見熊育群緊跟在喃嘸身后,跟他們一同吆喝,一直走到橋頭,我便也緊跟了上去。我四下望去,不見幽魂。午夜的鄉(xiāng)村一如既往的平靜,秋收過后,田野里漫出了枯草的氣息,把整個鄉(xiāng)間都填滿了。
開平人重水,都認為水流可以承載靈魂,就連人離去以后,送別儀式也要在水邊,吆喝先人的靈魂,稱為“買水”。這些人乘水而來,如今又乘水離去,也算圓滿。
熊育群好奇,喃嘸念叨的是什么經(jīng)文?喃嘸驚訝,竟有人對這個事情感興趣,便像遇到知音一般,一五一十地告知:“道光年間,羊城學院燒了一場大火,死了幾千人,后來祭文一出,冤魂就安息了。喃嘸做凈地儀式時就用上了這份祭文,效果靈驗?!编珖`跟熊育群成了朋友,還贈與他一疊厚厚的經(jīng)文。
后來,凈地的事寫到了《金墟》里:“開工前的晚上,戌時一到,三個喃嘸帶著一幫人做起了法事,先做瑜伽焰口施食儀軌,喃嘸誦焰口施食經(jīng),拋灑食物。凈地道場從開壇啟師、草船開光、拜下席到拜請祖先和天兵天將驅(qū)鬼,沿岸插犁頭、降龍木、朱砂符和令旗。深夜,一支隊伍零零散散持香燭火把沿岸而行,一路敲鑼呼喊,直到子夜方散。”
《金墟》有種真實的力量,當中細節(jié)幾乎都是作者一步一步走在村野間,從磚瓦的縫隙里窺視的時代秘密,那些被大歷史忽視的人事,在他的小說里,構(gòu)成了另一種真實。
那天回到旅舍,已經(jīng)半夜三更,我困頓,卻怎么也睡不著,銅鑼聲似乎仍在耳邊回旋,若不是親身經(jīng)歷,我根本無法想象,虛實邊緣竟是這般情景。熊育群常跟我說:“作家的想象不能代替現(xiàn)實,哪怕想象再豐富,也會有概念性的東西,一個細節(jié)失了真,整個作品就不可信了”“作家要沉下去,真正兩腿帶泥”。熊育群的皮鞋確實布滿了塵泥,很少有干凈的時候。此刻讀《金墟》,我確實聞到了大地的氣息,也真正理解了他這些話的含義。
我從窗戶往外看,深深淺淺的黑占據(jù)著眼睛。以前,我害怕黑暗,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也跟隨著熊育群,開始享受黑暗里的靜謐。他讓我知道,作家會看到黑夜里的光,那從心底泛起的微光,要好好呵護,讓它亮一些,再亮一些,就能照亮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