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開:“捧血詩人”辛勞在當代被發(fā)現(xiàn)的歷程
內(nèi)容提要:新時期以來,辛勞最初只在“孤島”文學視域中略被提及,至1990年代后期的“世紀的回響”中方浮出地表。一冊《捧血者》的出版對辛勞文學史地位的改變看起來很微小,而縱觀這位現(xiàn)代邊緣作家在當代被發(fā)現(xiàn)的歷程,當事人的效應非常明顯,其中有詩人不幸詩家幸、期待歷史“公正的評價”這類常見的說辭,也有彭燕郊這般忠實于詩人感受的深情回憶與詩性評說。藉助彭燕郊圍繞《捧血者》出版的較多書信、長篇回憶文和持續(xù)的情感投注,不僅“一身都閃耀著用鮮血寫的詩的紅寶石的光芒”的辛勞形象得以確立,而且,沉埋將近七十年的木槿花也奇跡般地復活了,其間有著一個動人的、值得講述的文學故事。
關鍵詞:邊緣作家 辛勞 彭燕郊 木槿花
小 引
文學史往往是一個不斷發(fā)現(xiàn)、又不斷重寫的過程,但文學作品總量何其浩瀚,寫作者被壓抑、被遺忘、被忽視一類現(xiàn)象實屬常見。以新詩為例,據(jù)統(tǒng)計,1920年至2006年1月的新詩集和詩歌理論評論文集達一萬七千八百余種①,但進入文學史的不過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而已。本文要討論的人物是被稱之為“捧血詩人”的辛勞,一位現(xiàn)代邊緣作家,其生與死至今都沒有——估計將來也不會有確切的說法,作品集有散文集《古屋》(1941)、詩集《捧血者》(1948)等——后者為長詩,可能其寫作和發(fā)表的過程經(jīng)由一些追敘而更為人所知。本文最初的寫作動因,是新見彭燕郊(1920—2008)致辛勞詩文集《捧血者》的編者、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者陳夢熊(1930—2014)的11封信②,這可能是圍繞辛勞數(shù)量最多、話題最集中的一批書信,原本就打算做一種比較簡單的鉤沉,為這文獻當?shù)赖臅r代做一點新的注腳,但在檢索和研讀文獻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信息,且意外而真切地遇到了那傳說中的“木槿花開”的情形,所以最終轉向為呈現(xiàn)一個邊緣作家如何被發(fā)現(xiàn)的過程——實際上,也可能包含了如何逐漸散落的態(tài)勢,其間有著多種聲音,也有通向已故作家的“暗道”,既回溯過去,又指向未來,值得細細講述。
一、新時期之初的零散信息
歷史的“再發(fā)現(xiàn)”之旅,往往需要一些特別的機緣。對于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及相關文獻的搜集與整理而言,新時期即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樊駿先生在那篇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工作”予以“總體考察”的長文之中曾經(jīng)指出,“進入新時期以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工作經(jīng)過長期的延誤之后,終于受到了重視”,“1979年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現(xiàn)代文學研究室發(fā)起編纂《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資料匯編》,是這種轉折的突出標志”。按照規(guī)劃,這套資料匯編分為甲、乙、丙三種,“甲種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運動﹑論爭﹑社團資料叢書》,三十卷;乙種《中國現(xiàn)代作家作品研究資料叢書》,有一百七十多位作家的專集或合集近一百五十卷;丙種包括《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期刊索引》《中國現(xiàn)代文學總書目》等大型工具書多種——三個部分總計五六千萬字,由七十多所高校和科研機構的數(shù)百人參加編選,十幾家出版社分擔出版事務。經(jīng)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領導小組審批,列為‘六五’國家計劃的重點項目”③。自1982年陸續(xù)出版,原規(guī)劃約200種,實際出版80多種。“例言”強調(diào):“叢書力求比較全面地搜集和整理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影響、有代表性的不同思想傾向、不同風格流派的作家作品資料,以應科研和教學工作需要?!薄白鹬貧v史發(fā)展的客觀事實,力求真實地反映作家和作品的歷史本來面目,注意作家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變化。”④作為“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中國第一套大規(guī)模的,較為完整、系統(tǒng)的現(xiàn)代文學史資料叢書,其效應非常明顯,短短幾年里,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涌現(xiàn)出很多“匯編”“叢書”“大系”“全集”和“專門的與兼顧的史料性報刊”,“都是過去所難以想象的”,“表明現(xiàn)代文學的史料工作不再只是少數(shù)幾個人自發(fā)的、可有可無的、自生自滅的活動,開始受到普遍重視和多方扶持,成為有組織有計劃的,并且正在順利地展開的學術工作”⑤。
早逝的詩人辛勞并不在此之列——對新時期之初的研究者而言,辛勞無疑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檢視之,當時辛勞的信息,可能只在“孤島”文學的視域中才有比較零星的呈現(xiàn)。1980年的資料顯示,從1979年7月起,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就組織力量,著手開展對“孤島”文學的調(diào)查工作,“主要分兩方面進行:一是收集和整理‘孤島’時期的文學著作、期刊和報上的文學副刊,進行初步編選,陸續(xù)印出《上?!肮聧u”時期文學史料選輯》;一是多方訪問當年參加‘孤島’文學運動的老同志、老作家,請他們回憶當年開展文學運動的種種經(jīng)歷和一些事件的真相和歷史背景,寫回憶錄”。在這基礎上,將陸續(xù)出版“上?!聧u’時期文學資料叢書”,如《上?!肮聧u”時期的文學運動資料匯編》《上?!肮聧u”時期文學回憶錄》《上?!肮聧u”時期文學作品選》等。
回憶錄當時即曾選輯刊載,其中蔣天佐的《上?!肮聧u”時期文學工作回憶片斷》提及辛勞,與梅益、王任叔、林淡秋等二十位寫作者,列為“在‘孤島’文學戰(zhàn)線上走在最前列沖鋒陷陣的”同志;吳強在《新四軍文藝活動回憶》中則表示“想談一下陳辛勞同志的一部長詩《捧血者》”:
一九三九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我從住地湯村到服務團的住地云嶺村去,恰好臥病的辛勞同志病體好了一些,詩興正濃。當我問起他的《捧血者》,他便在燈光下朗讀起來。當時,徐平羽、聶紺弩、林琳同志也在。我們都聽得很入神,一面聽著,一面嘖嘖稱贊:“好!”“好!”記得那是用第一人稱“我”寫的,全詩是發(fā)抒個人熱愛自由、渴望光明的知識青年的內(nèi)心情感,也就是一篇革命青年的內(nèi)心獨白。由于體質弱,又有肺病,當時的皖南又不能給他以必要的照顧,他便在一九三九年夏秋之間離開皖南,去了上海,在淪陷區(qū)的上海繼續(xù)他的創(chuàng)作生活,參加抗日救亡活動??谷諔?zhàn)爭勝利之后,他便從上海回到解放區(qū)。那時,新四軍軍部在山東臨沂地區(qū),以新四軍一師部隊為主要組成部分的華中軍區(qū)司令部住在淮安。辛勞同志在奔赴淮安途中,經(jīng)過國民黨頑固派的占領區(qū)揚州時,頑固派的軍隊竟將他逮捕,隨即加以殺害。胸中充滿著革命激情的、文學素養(yǎng)深厚的這位詩人,就義的時候不過三十來歲?、?/span>
這可能是新時期以來最早介紹辛勞的文字,“《捧血者》”“肺病”“新四軍”“孤島”“抗日救亡”以及年紀輕輕即被殺害的事實,是他留給新時期研究者最初的印象。此外,上述文學史料和資料叢書,收入了辛勞的《年夜》⑦《土地》《自由》⑧等作品。
由此來看,在“孤島文學”的視域中,辛勞較早即得到了關注。據(jù)稱,1982年的時候,“王元化曾提出為上?!聧u’時期的重要詩人辛勞編集之事”,任職于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陳夢熊即開始收集辛勞的資料,駱賓基即“提供了辛勞部分詩文的編目”。⑨駱賓基當年在上海、金華時期都跟辛勞交往,曾為辛勞詩集《捧血者》的出版而奔走⑩;其稍后的回憶有較大篇幅談及他在金華重逢的這位“同鄉(xiāng)詩人”。不過,有意味的是,該文未有辛勞由故鄉(xiāng)流亡到南方的經(jīng)歷,這可能是因為主題的限制,但也沒有觸及辛勞的身體狀況,且是用一種很生動的筆調(diào)來勾描這位詩人的“逍遙姿態(tài)”,其中涉及他們以及聶紺弩當時的“個人愛情”,表示大家信奉的“人生經(jīng)典”都是殷夫所譯裴多菲關于“自由”的詩句。對于《捧血者》,雖也談到其命意是“雙手捧出自己的鮮血以獻”,也有朗誦的段落、發(fā)表的情況,但仍是以一種戲謔的口吻談到其稱馮雪峰為“魯迅先生說的,販賣精神商品的”“老頭子”的情形等。11在所見全部關于辛勞的回憶中,這可能是最輕松的筆調(diào)——也是最不一樣的辛勞形象,一般讀者或很難將其所述與吳強筆下的形象對應起來。
陳夢熊與辛勞當年的新四軍戰(zhàn)友、以詩歌名世的彭燕郊的通信,也是因為此事。目前所見彭燕郊致陳夢熊信計有11封,始于1982年10月11日,止于2007年1月20日,歷時逾廿四年,所見當時書信僅1封,應該是跟辛勞集的出版中斷——或者說尚未真正展開——有關。
很可能是受到辛勞集可能出版的消息的觸動,1983年12月1日,彭燕郊在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資料匯編”編委會的復信中特別提到了辛勞。此前,該會曾來信詢問筆名事宜,彭燕郊將填好的筆名卡寄上,且建議編委會“注意一下詩人辛勞”,“他寫的長詩《捧血者》是新詩中少見的佳作之一”。近四十年前,中華文藝界協(xié)會桂林分會編選的《二十九人自選集》的時候,經(jīng)彭燕郊建議,選入并非桂林文協(xié)會員的辛勞的作品,即《捧血者序詩》。12而此次反饋或也有效應,這倒不是彭燕郊、辛勞的信息后來都列入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者筆名錄》一書13,而是此項工作的負責人之一,欽鴻在1985年前后即曾向辛勞友人如左聯(lián)時的林耶、“孤島”時的蔣錫金以及學生宋丈等,作過一些調(diào)查(通信或訪談),又翻閱了大量的原始報刊,寫出了第一篇辛勞主題研究論文《談左聯(lián)詩人辛勞》,對辛勞的生平事跡與寫作情況作了比較清晰的勾描。文章先是辨析了辛勞的籍貫,隨后談到辛勞從東北流亡到上海、加入左聯(lián)后參加的一系列活動(包括兩次被國民黨逮捕)、新四軍時期、孤島時期的經(jīng)歷與寫作等。其所勾描的辛勞形象與吳強所述大致相通,但敘述更全面、細節(jié)更豐富。對于辛勞的死因,則援引蔣錫金的觀點,即辛勞1941年7月遭遇國民黨部隊而被俘,不久便病逝于獄中,認為存在兩種“頗有岐異”的說法。14盡管“左聯(lián)詩人”的定位與辛勞主要的寫作階段似不盡相符,但至此,辛勞形象第一次得到了一個比較完整的呈現(xiàn)。
二、在“世紀的回響”中浮出地表
辛勞詩文集《捧血者》的出版,已是1997年的事情,列為李子云、趙長天、陳思和主編,錢谷融作序的“世紀的回響”叢書之一種。
從1980年至此時,全文提及辛勞的文章可能只有十多篇15,主題研究僅有欽鴻的《談左聯(lián)詩人辛勞》和王元化的《記辛勞》(1996)——后者即《捧血者》的序言。16其他文章,除了前述駱賓基、吳強的回憶文給了較多篇幅之外,基本上都是一筆帶過,可見辛勞雖在“孤島”文學視域中引起了一定的關注,但就整體而言,仍是一位很邊緣的作家。
關于“世紀的回響”叢書,陳思和后來回顧稱,“當時出版界受到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純文學的著述難以正常出版”,李子云“負責上海文學發(fā)展基金會的工作”,“想學習巴金先生在30年代主編《文學叢刊》的榜樣,編輯一套大型的文學叢書,系統(tǒng)介紹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作品”,“這個想法大約是得到了巴金和王元化(他們都掛名為這個基金會的法人代表和會長、副會長等職)等前輩的支持”,于是有了這套叢書。17
在“世紀末”這一時間節(jié)點上,有過不少熱烈的事件,比如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經(jīng)典編選、文學大師“排座次”之類,其著眼點是通過對于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回顧,以確立“經(jīng)典”?!笆兰o的回響”叢書也是“作一次巡視式的回顧”,但如“編輯說明”所示,是另有旨趣:
一、近年來學術出版界雖已注意五四以來中國文學的不同流派的作品和理論主張,但仍有一些在中國新文學史上產(chǎn)生過影響或別具一格的作家或作品,由于種種原因,或未被發(fā)掘,或作品雖經(jīng)重印,但仍未得到應有的重視。為反映二十世紀以來中國文學的歷史全貌,我們特編選這套叢書出版;
二、本叢書按照文章類別,分輯出版,每輯十本,第一輯以小說、散文、詩歌為主,第二輯以文學評論為主,以后將陸續(xù)編輯出版以美學、文化爭論等方面為主的學術文章。
看起來是不小的出版構想和規(guī)劃。據(jù)稱,叢書“共編過三輯,每輯十種”,前兩輯為“作品卷”和“批評卷”,“作者都是過去文學史著作里不怎么提到的作家和批評家”,于1997年、1998年出版?!白髌肪怼庇性S地山《綴網(wǎng)勞蛛》、凌叔華《朝霧中的哈大門大街》、麗尼《鷹之歌》、馮至《昨日之歌》、穆旦《蛇的誘惑》、廢名《紡紙記》、辛勞《捧血者》、吳組緗《一千八百擔》、蘆焚《果園城》和卞之琳《地圖在動》。“批評卷”則有梁宗岱、路翎、李健吾、周作人、林語堂、葉公超、沈從文、梁實秋、朱光潛和李長之,均以“人名+批評文集”的方式名之。前兩輯出版后,“有過不少好評”,也就有了第三輯“外來思潮卷”,即“從‘五四’以來對中國文學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的外國思想家和文學家中選出十位,編一套他們對中國的影響的文集”,選題包括《尼采在中國》《易卜生在中國》等。不過,這套書雖然“已經(jīng)排好了清樣,并且?guī)捉?jīng)校對”,最終卻未能在該社出版,而是轉到了江西高校出版社,于2009年出版,仍署“世紀的回響”叢書名。
如上,即辛勞《捧血者》出版的總體背景。而“藝術上有特色、內(nèi)容又確有可取之處”、但“過去文學史著作里不怎么提到的作家”18也不在少數(shù),何以辛勞能列入其中,應該還是跟著名學者、文藝理論家、曾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的王元化先生的舉薦有著莫大的關聯(lián)。前述1982年的時候,王元化即有提議。而陳思和在談到“世紀的回響?創(chuàng)作卷”時,僅就《捧血者》單獨指出“王元化先生還親自提議并找人編輯了詩人辛勞的創(chuàng)作集”,顯示了該集的某種特殊性?!杜跹摺返男蜓?,也出自王元化之手。不嫌夸張,若無王元化的大力推動,《捧血者》或不會在上世紀末就浮出地表。
事實上,《捧血者》也是新時期以來唯一出版的辛勞作品集,封底關于辛勞如是介紹:
辛勞(1911—約1945),原名陳晶秋,化名陳中敏,筆名有肖宿、葉不雕等。內(nèi)蒙古海拉爾市人?!熬?一八”后,與東北文學青年流亡來滬。1932年5月加入“左聯(lián)”,從事寫作,并參加革命活動。曾在上海私立江蘇中學任教;蘆溝橋事變、“八?一三”后,入上海國際第一難民收容所從事宣教工作。1938年去皖南新四軍,先后在戰(zhàn)地服務團及金華、浙東一帶從事救亡文化工作。旋返上海,參加革命詩歌團體行列社活動。皖南事變后,往鹽城蘇北文協(xié)工作。約于1942—45年間被敵人所害。作品有詩歌《捧血者》、《五月的陽光》和《深冬集》(未能出版);散文有《古屋》和《爐炭集》等。
“東北流亡青年”“九?一八”“左聯(lián)”“上?!薄靶滤能姟薄霸姟薄氨粩橙藲⒑Α钡茸盅郏瑯嫵闪诵羷谝簧年P鍵詞。出生地確定為“內(nèi)蒙古海拉爾市”,實則如前述欽鴻文所辨析,只有一則文獻,存在不確定因素;而死亡時間歸于約數(shù),意味著最終沒有確切的說法。也即,經(jīng)最終考訂,辛勞之“生”與“死”,均存在謎團。
《捧血者》實際收錄的內(nèi)容,包括照片和手跡各一、《捧血者》《古屋》這兩部作品集以及詩歌《土地》《渡船前——送紺弩兄》、散文《旅客及其他》,另加兩部作品集的后記(不知為何分開編排)以及聶紺弩、丘東平的文字,此外還有編輯說明、叢書序、王元化的序和陳夢熊的編后記。在此前一些文章中多次被提及、首次呈現(xiàn)在當代讀者面前的長詩《捧血者》,引裴特斐的“為了祖國/不捧著生之鮮血/那是/不愛國的人們”為題詩19,全詩分為序詩以及行人、月黑的夜、我愛、奧秘、林雀、古歌等六章。序詩有題辭:“獻給家修和在炮火中走散的友人們”,各個看似平淡的章節(jié)下,也都有飽含精神內(nèi)涵的引詩20,如第二章的引詩為:“在艱難里沒有出路好脫逃,/用手在鋒口上,他抓起那刀——薩弟”;第六章的引詩為:“那象征自由的神鳥,康兜——/在那里筑巢哺著雛子/翔舞太空中,自由!——嘉洛”全詩所寫,即“愛祖國的人們”在“光明的號召”下,離開家鄉(xiāng),在祖國的大地上,“踏著/鼓聲前進/前進”。其間,既有戰(zhàn)斗“旅途”和諸種現(xiàn)實場景的描摹,又有內(nèi)心關于“思想”“血”的辯詰,更有情感的勃發(fā)——離別家鄉(xiāng)時的祝福、“馳騁著鐵騎、/披上鋼甲”的“光耀”以及對“祖國新生”的期盼,這即是愿意為之捧血而歌的所在:
我的劍不能銹在鞘里;
我的血不能隨生命衰枯,
要奔放,流向天野。
染紅一塊布——
鑲上幸福,光明的祖國的旌旗。
《捧血者》的“序詩”中有“我不控訴,我不哀告,/在偉大的戰(zhàn)列,我走得沉著”之句,大致可以見出其情感雖熱烈,但也還是講究蘊藉的。實際上,全詩交織著“我”“他”“你”三種人稱,而主要是用第三人稱“他”,似也是有意拉開抒情的距離。
作品集所錄散文集《古屋》分五輯,即勇敢篇、古屋、我生在春天、雨天書簡、第三次。當時的出版廣告稱其為“作者戰(zhàn)后目擊地事所發(fā)之觀感”21,用語似太隨意,全然看不出辛勞作品的情感質地。實際上,在“短的告白”里,辛勞表示朋友們時常責難自己“太憂悒和太感傷了”,然而,假如誰知道他“所走來的路”,那路上“所碰到所看到的,都是些什么的時候”,就將會了解他“所以憂悒和所以感傷的來蹤”——他的“憂悒感傷”,“不是向死滅的墳地,而是向生長的花壇,不是軟弱的屈服,而是堅忍的戰(zhàn)斗”,“不告訴人在憂悒的時候該去死”,而是“告訴人在感傷的時候該勇敢地去生!”由此,一部書寫流亡、戰(zhàn)斗經(jīng)歷的《古屋》,作品時間跨度數(shù)年,確是多有“憂悒和感傷”——撲面而來的病的氣息之外,還有古屋的黑暗、幻想的苦惱、季節(jié)的愁容、思鄉(xiāng)的痛苦、行旅的疲乏等令人憂郁的情形,但文章結尾處也不時流露著“憧憬的興奮”“勇敢點,我的朋友”“光明在我們前面了”一類語句,可見所言不虛,其底色是向前的、戰(zhàn)斗的、訴諸生之勇敢的。作者又多(善)用細筆勾描回憶中的、日常的、戰(zhàn)斗中的情景,使得“憂悒感傷”與“光明”“勇敢”與之間有著程度不一的鋪墊,而并非簡單的情緒過渡,作品也因此獲具了顯在的個人風格和良好的藝術效果?;蚩梢惶岬氖牵岸痰母姘住甭淇顬椤耙痪潘末柍醮赫憬鹑A”,與前述駱賓基回憶的時段正相合,但文風與其所述“逍遙姿態(tài)”實在是大相徑庭。
關于《捧血者》,編選者陳夢熊稱為一部“命途多舛的書”。此話可能有兩重含義:其一是從1982年開始動手,至1990年代后期方有出版機會;其二,從陳夢熊最初的編選構想以及實際搜集的文獻(《編后記》提到了比較多的作品)來看,辛勞詩文集(書名原作《〈捧血者〉及其他》)當有更大規(guī)模,但囿于某些因素(叢書的整體篇幅即可能是限制因素之一),最終《捧血者》所收錄的文本有限。由此,也就不難理解好不容易得到出版機會,何以又有“期待在本書出版以后,覓找合適的機會,另編一本辛勞的詩文集,盡可能將其遺作全部重印面世”之語。
對于彭燕郊等人的“支持和幫助”,陳夢熊表示了“由衷的謝忱”。22現(xiàn)存彭燕郊致陳夢熊的信,《捧血者》出版前后即有8封,時間為1996年6月至1997年9月。彭燕郊提供了辛勞的照片、信、詩文發(fā)表線索、人物交往和時代性的因素,同時,也涉及相關史實和文獻整理方面的信息?;谏鲜霰尘?,較多的書信量,以及彭燕郊作為歷史當事人的獨特效應,這些書信及相關文獻,對于邊緣作家辛勞的“再發(fā)現(xiàn)”以及現(xiàn)代文學文獻整理等方面議題,當有重要的揭示意義。
三、私人書信中的糾正、說明與誤會
可先提出的是,(彭燕郊)書信的某種私人性——對照彭燕郊寫給陳夢熊的信和他稍后公開發(fā)表的回憶文,其間有著某種私人與公開之別。
從1982年10月11日彭燕郊的復信來看,陳夢熊來信詢問辛勞遺札事,彭燕郊表示提供了一張背面有辛勞手跡的照片。1996年重新通信之后,彭燕郊談到當時同在新四軍司令部戰(zhàn)地服務團和后方醫(yī)院與辛勞交往的情形,稱其為“學文學、學寫詩的引路人之一,可以說情同手足”(1996年6月14日的信),也談到辛勞女友及相關人物交往事,如聶紺弩、陳亞丁、徐光霄(戈茅)、徐平羽(白?。⒘止ìF(xiàn)用原名林琳)等。
彭燕郊好品評相關歷史人事,其回憶中也往往多有今日讀者已覺陌生的細節(jié)。書信在談及相關人物時,明確提到辛勞在上海與電影演員劉莉影同居,分手之后,劉“和魏鶴齡結婚,魏五十年代還演過《祝?!?。魏與劉婚后育有一女,名字是辛勞給起的,叫魏蕊”(1996年10月1日信)。陳夢熊在《編后記》中引述了這一段,且表示在其他人的幫助下,找到了1933年陳夢熊與劉莉影等七人的合影,這在一定程度上確證了其說法。23但落筆為回憶文,彭燕郊有意進行了修飾,真實姓名都抹去了,而代之以“一個不太著名的電影演員”“一位男明星”“他們生的女兒”等說法。24書信稍后在談及穆旦時也有類似的情形——在對當時“穆旦‘炒’得太過份”發(fā)表了一番看法之后,又表示“此信只是我們之間的閑談”,請勿和對方談及(1997年9月13日信)。而其晚年口述,從最初談話到實際整理稿,這種態(tài)勢也很明顯。25歷史文獻中類似的公私之分,一般讀者或難察知其中的奧妙,實際參與的整理者、研究者,還是可以多加留意。
辛勞作品方面,彭燕郊信中談得最多的自然是《捧血者》,他稱其為“五四以來少有的長詩佳作”,并且表示后來在桂林的時候,和聶紺弩“都想印”,詩創(chuàng)作社“還登出預告,但始終未印成”——“幾十年來,這未了的心愿”常使他不安(1996年6月14日信)。詩文發(fā)表以及相關評論信息,彭燕郊也提供了多種,除了寄去辛勞的信、作品《和詩人們商量》(刊《文學?新詩專號》)、黎焚薰寫的記辛勞散文(刊陳向平所編《東南日報》副刊“筆壘”)的復印件外,還提到《太白》所載散文《索倫人》、莫洛所編詩刊《叛亂的法西斯》上的《望家山》以及在上饒《前線日報》副刊上發(fā)表過作品等信息。
這些書信之于人物研究與文獻整理,也多有效應。最典型的,應該是在收到陳夢熊寄來的《捧血者》之后,1997年9月13日彭燕郊的復信中所寫:
在你的努力下,這本書終于出版,可喜可賀!匆匆讀了一遍,發(fā)現(xiàn)有幾處疑問:1.第26頁第6行“哀匕(?)”,似即“哀哀”,以前人們寫疊字其第二字常以“匕”代替,為了簡省,正如現(xiàn)在習慣以“々”代替。2.第55頁文末注稱《戰(zhàn)旗》是“紹興出版”的,似不確,這雜志是駱賓基在嵊縣編印的,嵊縣是越劇——最初名“的篤班”的故鄉(xiāng),后來流傳開來,稱為紹興戲,其實并不是一個地方。3.第148頁末行寫作日期“一九三七,十二.皖南”,似誤,因當時辛勞并未到皖南。4.第196頁第5行“我們的××”,“××”即陳毅,但當時沒敢印出來,只好用“××”代替,特務卻嗅出了必定是“中共要員”,《東南戰(zhàn)線》被??@是主要原因之一。我以為現(xiàn)在可以恢復,或加注說明。5.第199頁第8行“1937年12月遲至1938年8月,辛勞去了皖南新四軍”,對辛勞參軍日期,似未能肯定。據(jù)我所知,1937年12月是不可能的,因為當時的政府明令成立新四軍是在1937年10月,最初葉挺將軍在漢口成立了辦事處,其后才在南昌成立軍部,軍部遷皖南巖寺已是1937年春天了。
這里談到了五點,第1點是對于書寫的糾正,當以彭燕郊的說法為準。實際上,《捧血者》的發(fā)表本,該行即作“像個嬰兒,哀哀哭啼”26。但1948年的單行本,作“像個嬰兒,哀匕哭啼”27。看起來,單行本是據(jù)辛勞手稿編排的,其中有“疊字其第二字”簡寫的情形,以致“哀哀”誤排成了“哀匕”。珠海版《捧血者》則是據(jù)1948年版編排,但陳夢熊在校訂過程顯然覺得此處不通,又未見過發(fā)表本,故予以標記,以致成了這番模樣:“像個嬰兒,哀匕(?)哭啼?!边@是應予以說明并糾正的。28
第4點也很有意味。相關篇目是東平的《給“捧血者”的一封信》,原文為:“你怎樣表現(xiàn)你自己呢?你是在前進中,但還是前進中的一個片子,因此相當?shù)暮驼麄€隊伍脫節(jié),有點獨自個坐下來喘氣的氣氛,我想介紹你一個最適當?shù)呐u,是我們的××(你還不曾和他談過文學呢?)說的,因為你的詩他也看了,‘是堅定的,但是也表現(xiàn)得搖擺!’他這樣說,我想這一點不武斷,我正想用這句話來勉勵你!”這里涉及對辛勞詩的批評,大致即作為個體寫作者與革命(“整個隊伍”)的關系,對于辛勞這樣孤傲的詩人來說,這實在不是一個小問題。日后黃源的回憶即指出,這首詩因為“不是結合皖南戰(zhàn)斗的實際寫”而“在服務團里被幾個領導一句一句地批”29。彭燕郊對于該文作者丘東平(1910—1941)也非常熟悉,當初剛進入新四軍的時候,就在司令部戰(zhàn)地服務團遇到了他,1941年7月,丘東平等人遭到日本軍隊襲擊而不幸遇難,彭燕郊隨即作《在這邊,呼喚著——獻給〈第七連〉作者的英靈》《我的悼念》等詩文作品以表悼念——直到晚年,仍寫下了《傲骨原來本赤心——悼念東平》。30因此,他認為“××”即“陳毅”,應該是可信的,日后若重出辛勞作品集,直接“恢復”或不宜,但“加注說明”是可以的。不過,關于《東南戰(zhàn)線》??恼f法或屬誤記——該刊第5期刊發(fā)了《捧血者序詩》和聶紺弩的序文之后即???,全詩后分兩次刊載于《刀與筆》第2、3期,東平的文章附在第3期的詩歌之后,而這本標舉“愛國大義”(第3期社語,類似于社論)的《刀與筆》也隨之???。也即,先后有兩個刊物在刊發(fā)了《捧血者》的篇章之后??劣谄溟g是否有必然的因果關聯(lián),則無從斷定。
第2、3、5點,涉及相關史實。第2點涉及的詩歌《渡船前——送紺弩兄》,刊載于1940年4月15日出版的《戰(zhàn)旗》第84期,版權頁標注為“浙江紹興縣山越王殿”。駱賓基回憶稱,因組織安排,1939年冬“在紹興接編了第三專區(qū)的期刊《戰(zhàn)旗》”,此前工作是在嵊縣。31彭燕郊與駱賓基當時在金華就見過,后來在桂林、重慶時期交道更多,新時期之后也多有書信往來,但看起來,此處是混淆了。第3點是基于辛勞作品所署寫作時間和地點。縱觀辛勞作品末尾,基本上都有類似的信息,便于對其寫作進行系年。此處所涉作品為散文集《古屋》第五部分《第三次》中的《打靶》。第五部分開篇之作為《入伍第一日記》,文末署“一九三七,一〇,一七,上海南市”,《打靶》署“一九三七,十二,皖南”,編排在其后的《夜間》,也是署“一九三七,十二,皖南”,再往的《第三次》,署“一九三九,十,皖南”。按說,辛勞文中所記即其參加新四軍的經(jīng)歷。彭燕郊根據(jù)新四軍在漢口成立辦事處、在南昌成立軍部以及軍部遷皖南巖寺的過程,認為落款時間有誤(按,彭信中的“已是1937年春天了”當屬筆誤,應該是1938年)。根據(jù)王元化的回憶,他第一次見辛勞是在1938年春的某天,該年下半年,辛勞離開上海,“帶領收容所的一批青年難民到新四軍去了”。1939年初,“隨上海慰問團到了皖南新四軍軍部”,在服務部,“被安排住在辛勞那個單獨的院落里”。32以此來看,《打靶》之前的幾篇(似也可以包括落款相同的《夜間》),寫作時間都不是1937年,而是1938年?!洞虬小樊敃r曾以《新四軍中的生活片斷(通訊):大餅》為題,刊載于1939年2月22日出版的《每日譯報》春節(jié)增刊第3號,也在這一時間之內(nèi)。作家本人當時所標注的寫作時間可能存在不確之處,這為文獻閱讀平添了某種特別的難度。
第5點涉及陳夢熊《編后記》對于辛勞生平的描述,其中提到“1937年12月遲至1938年8月,辛勞去了皖南新四軍”,彭燕郊還是基于上述理由認為“對辛勞參軍日期,似未能肯定”。陳夢熊的依據(jù)是辛勞在《華美晨報?詩歌周刊》發(fā)表了《別上?!?,該詩的具體發(fā)表時間為1938年8月17日33,詩末署“一九三八,八月行前之夜”。以此來看,辛勞參軍時間應該可以確定就是在1938年8月,“1937年12月遲至”一段可刪去。這與王元化的回憶大致吻合,同時,也再一次確定辛勞《打靶》等作品的寫作時間為誤署。
基于文獻的遮蔽、記憶的誤差等方面因素,回憶文獻的準確度往往是一個有待考量的問題。上述所有關于辛勞的回憶,都是四五十年之后的寫作,內(nèi)容或語調(diào)難免參差。這里由彭燕郊書信所引申出的話題,亦有著多重含義,觀其結果,有糾正和背景的說明,也有誤記和誤會,凡此,均可見出當事人回憶的效應——在追溯人物“再發(fā)現(xiàn)”的過程時,回憶文獻中類似的細瑣與復雜處,今日研究在面對時,須多加注意。
四、兩篇回憶文的形象建構與詩歌評價的分野
也并不難看到,與陳夢熊關于辛勞的書信往來以及王元化關于辛勞的回憶文,激發(fā)了彭燕郊對于辛勞的回憶。在較早的時候,彭燕郊表示,“想寫辛勞回憶,連他的出生地都記不起了!”(1996年6月14日信)而在讀到王元化的文章之后則提到:“寫得真好,不愧是大手筆,所涉辛勞早年的許多事,我都不知道,對我以后寫回憶,很有幫助?!保?996年10月1日信)同時,也不止一次談到要動手寫關于辛勞的回憶,且表示“一定得寫好它”(1997年3月14日信)。回憶文的正式發(fā)表時間為2000年,其落款為“1997.10 長沙”,而在1997年發(fā)表的關于邵荃麟的回憶文中,在涉及金華時期的段落,也提到了一直把他“當作小弟弟”、引導他“學習文學藝術的”、“被稱為‘捧著生之鮮血’的”詩人辛勞的一些情況。34鑒于王元化與彭燕郊同為歷史當事人,相關回憶均是獨立篇章,且有較大篇幅,所敘時段也接近,不妨略作對讀,藉助內(nèi)容與語調(diào)方面的參差,展現(xiàn)辛勞形象——亦或其在同代人記憶里所留下的形象的不同側面。
王元化與辛勞的交往是在抗戰(zhàn)初期的上海,17歲的王元化當時“參加了平津流亡同學會,做一些聯(lián)系文藝界的工作”,1938年春與辛勞見面之后,最初的印象似乎并不好,大家對其作品也“并不欣賞”;1939年初去皖南新四軍軍部慰問,與辛勞單獨相處的一段時間內(nèi),“在感情上迅速接近起來”。最難忘的是辛勞將長詩《捧血者》拿給他看。“辛勞把他的全部心血都傾注在這首長詩上”,“反復修改”,“對文學的不顧一切的執(zhí)著”——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王元化仍記得辛勞當時為他“朗誦自己詩歌時的情形”,“他的臉因為興奮而發(fā)紅,眼睛閃耀著灼熱的光,兩片薄薄的嘴唇微微發(fā)抖,聲音在震顫”。后來,辛勞回到上海,因為“在上海報刊上發(fā)表的文章漸漸多起來”,且“有一兩本書出版了”,才能“終于得到了承認”。期間,因為長詩《土地》在《奔流》發(fā)表時被蔣天佐修改而有過論爭——其中有一處很有意味,辛勞認為蔣天佐“修改他的詩并沒有征求他的意見,他對此有看法”。更多細節(jié)已無從察知,被記載下來的是:
但是,這塊土地現(xiàn)在是誰的?
在這時候,沒有人播種,
也沒有人犁田?
破碎并且憔悴,
荊棘野草和荒煙。
老榆樹歪折,打壞了墳墓,
滿地白骨,是新的還是舊的?
是被屠殺者的,還是劊子手的?
那些從祖父承受了土地,
從父親得來青春的農(nóng)人,
那里去了?
他們忘了么,土地的氣息,
像酸米酒一樣,
在春天,當鍬尖激起來一陣土霧以后?
辛勞寫下了對于家鄉(xiāng)土地“破碎并且憔悴”的沉痛感受。前面提到辛勞作品的情感蘊藉,此處亦能見出。但是,作品雖然發(fā)表了,卻有令他“感到不快”之事,他原本用的是“葡萄酒”,他的家鄉(xiāng)出產(chǎn)“葡萄酒”,“土地的氣息,/像酸米酒一樣”,篡改了他的本意。王元化的解釋是:“當時延安正提出了‘中國作風,中國氣派’,大后方也正在進行民族形式問題討論。辛勞舉出的這個例子,可以說明天佐刪改的原則分明是覺得葡萄酒不如酸米酒民族化?!倍羷陔S后所作《樹和剪樹的工人》是“對此事的回答”35。1941年底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辛勞前往蘇北,“再沒有回到上海來”。王元化后來得到辛勞去世的消息,“被害的詳細過程經(jīng)過雖經(jīng)多方打聽,但始終不清楚”36。
彭燕郊與“第一個文學上的發(fā)蒙老師”“是益友,也是良師”的辛勞的接觸可大致分為兩個階段,先是在新四軍,主要是兩人之間的交往,這是回憶的主體部分。彭燕郊表示,1938年秋天與辛勞初見面的時候,雖然自己“正在起勁地學寫詩,但天性怕難為情,沒敢主動去向他請教”。兩人熟起來是因為疾病:彭燕郊是初期肺結核患者,先去了離軍部一百華里的小河口后方醫(yī)院,兩個月之后,病情重得多的辛勞也住過去了。對照王元化的回憶,他是1939年初到新四軍,而此一時期彭燕郊與辛勞尚未熟識,且在3月的時候先期去了后方醫(yī)院,可能就此錯開,故兩人的文字中未出現(xiàn)對方的信息,也情有可原。而前述吳強的回憶雖也提到了徐平羽、聶紺弩、林琳等人,但沒有彭燕郊的名字,欽鴻的評述中沒有彭燕郊的名字,駱賓基的回憶提到了彭燕郊,但沒有其與辛勞交集的場面,可見當時籍籍無名的彭燕郊及其與辛勞的交往不在其視野之中。
辛勞當時正在寫的長詩《捧血者》自是回憶重點所在,彭燕郊認為它“確實是很難得的很有特色的自有新詩以來少見的力作”,“是他詩藝追求勃勃雄心的有力體現(xiàn)”,“他不惜用全生命來完成它”。同時,對于當時交流的情況也多有記載:“作為一個病號,除了吃藥,臥床休息,剩下的時間就只好用來聊天、看書(偷偷地看,那是不允許的)”,彭燕郊稱,與辛勞聊天,“可真是最高的享受”,“他是個傳奇人物,他的流亡生涯,他的充滿冒險氣息的革命活動,他和文藝界人士的交往”,“都有力地吸引著”自己“這個從鄉(xiāng)下來的少年”。期間也談到了很多文壇掌故,涉及蕭軍、蕭紅、胡風、張?zhí)煲?、雨天、張春橋、聶紺弩等人;“談得更多的是書”,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陸蠡譯的拉馬爾丁的《葛萊齊拉》、康斯當?shù)摹段髦Z哈》、紀德的《田園交響曲》等。辛勞還會教唱很多歌,《大雷雨》《生路》、俄羅斯民歌以及一首“五四時期流行的歌”。凡此,辛勞的成長背景和閱讀經(jīng)驗得到了比較好的呈現(xiàn)。遇到這樣一個“情同手足的老大哥”,一個“夢寐以求的文學引路人”,彭燕郊感到很“慶幸”。
辛勞先于彭燕郊去了當時的東南進步文化中心金華。彭燕郊對這一階段的敘述比較簡略,其間涉及邵荃麟、葛琴、聶紺弩、麥青等文藝界人士。當時迫于政治形勢,金華不宜久居,聶紺弩準備去桂林編《力報》副刊,辛勞則重回上海。臨行前,彭燕郊送了一首小詩給他:
用夢喂養(yǎng)的日子,
就這樣匆匆離去。
難道伴隨我們的
永遠是吹來陰云的冷風?
夢花落了……
夢再開花的時候
不再是這樣的模樣,
不再是這樣的顏色。
此后已“沒法通信”。對于辛勞犧牲的消息,彭燕郊也表示“很久以后才得到,已經(jīng)是抗戰(zhàn)勝利后了”37,這再一次顯示了辛勞之死的渺茫。
王元化和彭燕郊都談到了辛勞的個性(詩人形象)與詩歌藝術方面的情況。在王元化看來,辛勞“是一個最不會掩飾自己真性情的人”,“詩人需要這樣的性格,但要用同樣的態(tài)度處世就未免不合時宜了”。“辛勞去皖南后是他創(chuàng)作的旺盛時期,這時期(按:根據(jù)語境,應該是指回到上海后)他一直在生病,病的陰影總和他的作品相伴隨。病給他帶來痛苦,使他的作品顯得病態(tài),但同時也磨練了他的詩才,使他沉靜下去,感情內(nèi)斂,想得更深,感受得更多、更細。這真是不幸中的幸事”——對此,王元化幾經(jīng)斟酌,最終寫到,“不知道天地究竟是愛才,還是忌才?既然賦予這個人以過人的才華,為什么又偏偏要將眾多的不幸降在他的頭上?”38大致來看,王元化印象中的或者說所勾描的詩人辛勞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形象,且應和了“詩人不幸詩家幸”這一古老的命題。
彭燕郊認為辛勞“不懂世故”,“從來不想也不會掩飾自己。同樣在他眼里,似乎人人都像他那樣單純,因此,他就安然地生活在詩離、文學里、藝術里”。也談到“團里的同志提到他總是說他‘有點怪’,沉默,不愛和大家一起,孤僻”,喜歡在雨后的松林里“找個比較干燥的地方坐下來,聽雨,聽松濤,看松鼠在樹上跳來跳去”,“娓娓地談往事,談讀過的書,看過的戲,可以一坐就是大半天”。這類看法,與王元化是接近的,不過,其間的細節(jié)顯得更為單純,一如彭燕郊當年那些書寫自然的詩篇。彭燕郊同時又指出,辛勞對于五四時期流行的一首“頹廢的歌”的喜歡,“首先當然是他的病,那時候這種病是很難治好的。其次(或許應該首先)是政治上的原因”,即“和他在政治上不受重視甚至被歧視有關”。這樣的話題不見于王元化的回憶。
對于辛勞的詩歌藝術,彭燕郊的評價更顯詩人本色。在他看來,辛勞“走的似乎是孫毓棠的《寶馬》那一種路子”,也“特別喜愛朱湘譯的《番石榴集》”。彭燕郊的意見“和東平相似”,“首先是語言,過于依賴‘美的’詞藻,其次是手法不夠新”,“他深受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影響,但又想利用它們來表現(xiàn)新的時代的新的戰(zhàn)斗”,“這樣做實在妨礙了這首長詩的開展、深入和完成”——“后兩章寫得匆忙了些”,“有虎頭蛇尾之感”,對此,辛勞表示“不是不知道,只是實在沒有精力,只好留得以后再說了”。
王元化提到辛勞的才華是“得到了承認”,但表示“主要是在孤島范圍內(nèi),而且還只限于孤島文學界的狹小圈子里,社會還是不知道他”;同時又說,“回顧孤島文學的時候”,“在我們這些從事文學寫作的朋友中間,辛勞是最有文學才能的”。重提這樣一位“活得寂寞,也死得寂寞”——現(xiàn)在連名字“已經(jīng)很少有人知道,很少有人記得了”的詩人,期待“人們對他作出公正的評價”,構成了其撰文呼吁的內(nèi)在動因。
彭燕郊寫下了自己作為一名詩人的忠實感受,他的回憶又始終交織著個人的狀況,諸如“健康情況一天比一天壞,但仍然堅持學寫詩”之類,有著很強的個人成長與生命的印跡。不同于詩人不幸詩家幸、期待歷史的“公正的評價”這類回憶文中常見的說辭,其結語不是慨嘆或也沒有呼吁,而是落實為一種感性生活的層面、詩的層面:“捧著生之鮮血貢獻給民族戰(zhàn)爭的他,無疑是我們時代最值得尊敬的詩人,他的詩是和生之鮮血分不開的,一身都是詩的他,一身都是戰(zhàn)斗者的鮮血,他,一身都閃耀著用鮮血寫的詩的紅寶石的光芒?!?9這樣的聲音,閃耀著詩性的光芒,直可說是改變了回憶的方向。
五、木槿花“開出了帶紅色的花朵”
前述陳思和在回顧“世紀的回響”前兩輯時,認為“有過不少好評”,隨后又由這套叢書引發(fā)了“文學史研究陷阱真不少”的感慨。40就整體效果而言,確是如此,但具體到辛勞來說,《捧血者》的出版對其文學史地位的改變,似乎是很微小的:最初應該還是引起了關注,隨即出現(xiàn)了趙文菊的《寂寞者和他的血——“孤島”詩人辛勞》,作者開篇即感慨“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所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家大辭典》所收錄的六七百人中也找不到”辛勞的名字,一冊《捧血者》,讓“更多的人從歷史的塵封中又得到一位熱血詩人”。文章具體從“辛勞生平”“辛勞的創(chuàng)作在‘孤島’與東南文藝戰(zhàn)線中”“《捧血者》及其他”三部分展開,這篇綜合討論的長文與彭燕郊的回憶文同刊于《新文學史料》2000年第4期,看起來頗具效應,實則此后再未見主題討論的文章出現(xiàn),而全文提及辛勞的文章超過30篇,數(shù)量上有所增加,仍多是簡單提及或簡略描述。當然,也有新的變化,比如辛勞的“東北作家”身份得到了更明確的強調(diào)41。
由此,一部《捧血者》的命運,用不遺余力地整理現(xiàn)代文學文獻的陳子善先生的觀點來看取可能更合宜,即“重新發(fā)掘作家作品”,不一定就是因為其“重要”“優(yōu)秀”,“也許有很大價值,也許有一點價值,不一定非要寫進文學史”;“有些作家也許進不了文學史,但他的某些作品有重新研究的必要”,“把它們發(fā)掘出來,可能會部分改寫文學史,也可能只對某一階段的文學現(xiàn)象和文學生態(tài)的研究有所幫助”。42但辛勞作品的搜集與整理還有較大的空間也是無疑的,前述陳夢熊《編后記》所述篇目和發(fā)表信息已經(jīng)顯示了這一點,結合彭燕郊信所涉相關文獻看,也還有相關線索在,辛勞致彭燕郊的信也不在其列。當然,若以今日功能強大數(shù)據(jù)庫檢索,則還會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杜跹摺返木幷哧悏粜鼙环Q作是“發(fā)掘‘文墓’和揭開‘文幕’的學人”,長期在“清寒的空間”中從事現(xiàn)代文學文獻的搜集、整理與研究工作,除了前述“孤島”文學圖書外,還出版過《張元濟年譜》(1991,編寫者之一)、《〈魯迅全集〉中的人和事——魯迅佚文佚事考釋》《文幕與文墓》(2004)等著作,作品集編選方面,另有《陸蠡集》(1984)、《繆崇群散文選集》(1991)、《豐子愷思想小品》(1997)等。43按說在當今時代,一部更為完備的辛勞作品集已具備了出版可能性,但實際上,隨著陳夢熊先生去世、相關文獻散落44,此一工作線索看起來似已中斷,出版無期。
奇妙的是,就在關于這位邊緣作家的一切仍無太多動靜或者說似乎行將散落之際,木槿花出現(xiàn)了!
線索還是來自為辛勞投注了更多情感的彭燕郊。2006年,彭燕郊本人歷經(jīng)多年修訂而完成的四卷《彭燕郊詩文集》出版,其中“詩卷”的書前圖片中的一頁,將辛勞1939年在安徽涇縣的個人照和他自己當時的個人照排列在一起,彷佛在召喚著當年的歲月。2007年的某天,八十有七的彭燕郊“興致勃勃地從市場捧回一株木槿花苗,說是紀念犧牲了的朋友辛勞的”。2009年,在其逝世一年之后,其首次結集出版的回憶文集《那代人》列入“彭燕郊紀念文叢”即將出版(回憶辛勞的文章自然也在其列),妻子在“后記”的結尾處提到了這個細節(jié),并且寫道:
在他懷著夢想毅然離家,狂熱地投奔革命熔爐新四軍的那段日子,曾與辛勞同住醫(yī)院治療肺病,他們?nèi)找沟刈x書、談詩,或在山野散步,辛勞成了他終生不忘的良師益友,至今保存著彌足珍貴的一張照片;辛勞手邊有一支纏花的手杖,還有“纏著木槿花手杖……”的詩句。今年晚春,在冷靜的門庭小院,那紫色的木槿郁郁蔥蔥,竟然開出了帶紅色的花朵。我不禁想起那首喜歡的小詩…… 45
“那首喜歡的小詩”,就是彭燕郊在回憶辛勞的文章中引述的《送辛勞去上海》。那照片,就是前述《彭燕郊詩文集?詩卷(上)》所收錄的——彭燕郊可能給陳夢熊先后寄過兩張辛勞的照片,《捧血者》收錄的是后寄的一張,而選用了前一張照片背面的手跡46——上面有著“木槿花”的詩句:
多年和今日,在病患時,
猶然地想望著遠方……
何時?再攜起
簪著木槿花的手杖!
一九三九中夏
木槿花開時
養(yǎng)肺病……47
在此前所有關于辛勞的文字中都沒有出現(xiàn)過的——沉埋將近七十年的木槿花奇跡般地復活了!照片上的面容已顯模糊,色澤已黯淡,背后的字跡也已有浸漫,但“木槿花開”的敘述照亮了它!
在1939年的新四軍生活地——很可能是辛勞第二次在小河口后方醫(yī)院養(yǎng)病之際,有過“木槿花開”的時刻。在辛勞筆下,有“簪花的馬”這樣的篇章,書寫“這又是個夢。又不是夢。”“從上到下都在光輝中”的歡快情境;有“只一個竹杖,一個背囊隨身”的行人,在夜里,“無語”地“揮杖前行”的情形,也有攜著手杖在山間穿行——第三次前往軍醫(yī)處(按,應該就是后方醫(yī)院),“感到一點郁郁的沉重”的境地;用“花”作喻的情形更是多有出現(xiàn):
突然一個遭遇戰(zhàn)開始了。
槍火的光是一朵花,刺刀的光是一朵花。
一朵朵花一朵朵花……
而后是一個可怕的靜寂。
野狗貪戀的跑過死尸的頭上和身上……
我持著槍,月的銀光跳躍在我的臉上。
我彷佛看見地下那么多的瓦礫,瓦礫……
我彷佛看見一個孩子哭,哭著,但,沒有聲音。
我彷佛看見一個鬼子在笑,笑,但,也沒有聲音。
夜空是墨藍色的。平地刮起微微的冷風。48
這樣書寫戰(zhàn)斗的篇章,恰如彭燕郊所贊譽的,“閃耀著用鮮血寫的詩的紅寶石的光芒!”
詩人西川曾舉清代詩人孫枝尉、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詩人烈士陳輝為例,認為“歷史埋沒了數(shù)不清的光輝的名字”,“所以被文學史冷落,大概就是文學史家們找不到通向他們的暗道,因此他們成了時間的秘密”。在他看來,“區(qū)別于通向作家的康莊大道”,“所謂‘暗道’,或是一個符號,或是一種語言方式,或是一種價值觀念,或是一個形象,或者甚至就是一個詞”,“每一個作家都有通向他的暗道。但是歷史的代價是,隨著作家的離去,這暗道也便自行封閉。在某些情況下,找到通向某一作家的暗道需要很長時間”?!安徽撌瞧胀ㄗx者還是作家讀者還是批評家讀者,找到通向所閱讀作家的暗道看來是必要的,否則就不能達成有效的交流?!薄白骷?、批評家尋找通向已故作家暗道的目的,并不是要使死者復活,而是要從死者那里獲得寫作和道義上的支持,而這種支持一旦從死者那里發(fā)出,死者也便復活了?!?9如果真有通向已故作家的“暗道”,那么,“木槿花”就通向辛勞!
余 音
而那木槿,至今猶在開花!
2013年,因為湖南省博物館擴建之故,彭燕郊的舊居被拆掉,那株木槿被其私淑弟子龔旭東領了過去。2022年上半年,彭燕郊先生的妻子張?zhí)m馨老師也離去了。八月初,在長沙的某處陵園為兩位老人舉行的合葬儀式上,龔旭東先生手持兩枝木槿花而來,說是“木槿花正好開了,是彭老師最喜歡的花……”此情此景,不能不說是命運的安排。
今日人們習于談論花語,木槿花的花語是“堅韌、永恒的美麗”,這個美好的意愿跟彭燕郊與辛勞的情誼正相合。而由此也可以見出,文學之所以動人,在某些時候,未必是因為它的偉大,也不一定依仗某種名氣,而在于其間涌動的情感或精神的線索——就此而言,即便辛勞和他的詩文集不再引人注目,這依然是一個動人的、值得講述的文學故事。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彭燕郊年譜”(項目編號:20FZWB072)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劉福春:《中國新詩書刊總目》“凡例”,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
②彭燕郊去信為:1982年10月11日、1996年6月14日、1996年7月26日、1996年10月1日、1997年2月26日、1997年3月14日、1997年7月15日、1997年8月25日、1997年9月13日、2003年8月14日、2007年1月10日。另外,可見1997年3月23日陳夢熊的來信。本文所用彭燕郊致陳夢熊信,為韋泱先生所藏,感謝徐自豪兄提供的幫助。
③⑤樊駿:《這是一項宏大的系統(tǒng)工程(上)——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工作的總體考察》,《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1期。
④現(xiàn)據(jù)李宗英、張夢陽編《六十年來魯迅研究論文選(上)》(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資料匯編 乙種),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
⑥兩文均刊載于《新文學史料》1980年第4期。按:蔣天佐文前有署名“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現(xiàn)代文學研究室 一九八〇年七月”的《“孤島”文學回憶錄 前言》,上述信息即引自于此。
⑦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上?!肮聧u”時期文學史料(內(nèi)部版)》,1982年第3輯,信息現(xiàn)據(jù)彭放主編《中國淪陷區(qū)文學研究資料總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244頁。
⑧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上?!肮聧u”文學作品選?中(散文卷 雜文卷 詩歌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年版,第537—541、551—554頁。
⑨ 23陳夢熊:《編后記》,《捧血者》,辛勞著,珠海出版社1997年版,第197、203、198頁。
⑩參見聶紺弩《駱賓基來信》,《商務日報?茶座》1946年9月22日。
11駱賓基:《一九四〇年初春的回憶》,原刊《中國》1984年第10期;現(xiàn)據(jù)駱賓基著《書簡?序跋?雜記》,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41—247頁。
12 24 37 39彭燕郊:《他一身都是詩:悼念詩人辛勞》,《新文學史料》2000年第2期。
13徐乃翔、欽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者筆名錄》,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623、294頁。
14欽鴻:《談左聯(lián)詩人辛勞》,《遼寧教育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4期。
15相關信息據(jù)中國知網(wǎng),因“辛勞”二字很常用,主要是用“辛勞”+“捧血者”+ 全文檢索而得出的數(shù)據(jù)。后文數(shù)據(jù),亦是如此得來。
16王元化:《記辛勞》,《新文學史料》1996年第4期。
17本節(jié)所引陳思和觀點均見《〈世紀的回響?外來思潮卷〉出版序》,《無政府主義批判:克魯泡特金在中國》,李存光編,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頁。
18錢谷融:《〈世紀的回響〉叢書序》,《捧血者》,辛勞著,珠海出版社1997年版,第3頁。上述“編輯說明”也見此書。
19據(jù)賈祖璋稍后出版的書中引述,詩句出自裴(悲)特斐的《起來罷馬加爾人喲》,參見賈祖璋《碧血丹心》,桂林立體出版社1942年版,第11頁。
20彭燕郊稱,因為辛勞“特別喜愛朱湘譯的《番石榴集》”的緣故,“有五章開頭的引詩都出于這本譯詩集”,參見彭燕郊《他一身都是詩:悼念詩人辛勞》,《新文學史料》2000年第2期。
21辛勞:《古屋》,文國社1941年版,封底廣告。
22這兩段引文均參見陳夢熊《編后記》,《捧血者》,辛勞著,珠海出版社1997年版,第197—203頁。
25彭燕郊口述、易彬整理《我不能不探索:彭燕郊晚年談話錄》,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
26辛勞:《捧血者》,《刀與筆》第2期。
27辛勞:《捧血者》,星群出版社1948年版,第31頁。
28從文獻校勘的角度看,1948年版《捧血者》與發(fā)表本有較多異文,限于主題和篇幅,此處暫不議。
29黃源:《黃源回憶錄》,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30頁。
30分別刊載于《詩創(chuàng)作》第8期;《野草》第3卷第3、4期合刊;《隨筆》2008年第2期。
31駱賓基:《書簡?序跋?雜記》,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33頁。
32王元化:《序》,《捧血者》,辛勞著,珠海出版社1997年版,第1—3頁。
33該文發(fā)表時,作者署“章勞”,當是誤排,就現(xiàn)存辛勞簽名來看,“辛”與“章”的寫法確實很相近。
34彭燕郊:《荃麟——共產(chǎn)主義的圣徒》,《新文學史料》1997年第2期。
35辛勞:《土地》,《決》(奔流文藝叢刊第一輯),奔流文藝叢刊社1941年1月15日;辛勞:《旅客及其他》,《獸宴》(新文叢之一),新文藝社1940年6月15日。按:《樹和剪樹的工人》全篇用寓言筆法寫成,幾無現(xiàn)實線索,一般人或難窺見其內(nèi)涵。
36王元化:《序》,《捧血者》,辛勞著,珠海出版社1997年版,第1—8頁。按:除說明外,如下所引王元化文字均出自于此。
38根據(jù)王元化1996年9月22日日記的記載,這段文字修改五次,“始覺文可定”,參見王元化《王元化集 卷八 日記》,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67頁。
40陳思和:《文學史研究陷阱真不少——談近年來出版的幾套文學叢書》,《書城》1999年第5期。
41如《捧血者》收入李怡、李俊杰主編的《1931—1945年東北抗日文學大系?第6卷(詩歌 1)》(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前述張在軍的長文《聶紺弩與東北作家》,第四節(jié)為“捧血者詩人辛勞”,對聶、辛兩人的交往進行了細致梳理,其中的一些文獻對本文也有啟發(fā)。
42陳子善:《從魯迅到張愛玲:文學史內(nèi)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04—305頁。
43參見肖永衫《發(fā)掘“文墓”和揭開“文幕”的學人——訪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專家陳夢熊先生》,《圖書館雜志》2005年第4期。
44在現(xiàn)今的網(wǎng)絡交易平臺和私人收藏中,多有陳夢熊相關文獻。
45張?zhí)m馨:《后記》,《那代人:彭燕郊回憶錄》,彭燕郊著,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302頁。按,張文所記略有誤,手杖應該放在腳邊,而不是手邊。
46不同于張?zhí)m馨在《后記》中所談,《捧血者》所選辛勞照片上“沒有一支纏花的手杖”,但具體是1996年6月14日所提到的辛勞送給聶紺弩的照片,還是1997年7月15日所稱辛勞在黃荊塢江畔照的(“比上次的那一張要好些”),暫不能確定,看起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47因字跡浸漫,“多年”二字是依據(jù)字形識別,但“多年和今日”并不合乎一般的表述;落款處鈐有印章,為“×包齋”(第一個字已難辨認,也不知出自誰人之手);最末一行隱約可見“于小……”字樣,若是,則很可能是“于小河口”,即當年的新四軍后方醫(yī)院所在地。
48分別見《古屋》中的《簪花的馬》《第三次》《病床上的夢》以及《捧血者》中的《行人》。
49西川:《寫作處境與批評處境》,《大意如此》,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71—272頁。
[作者單位: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本期責編:王 昉]
[網(wǎng)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