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光,以及雄心勃勃的地域“史詩”——言說關仁山《白洋淀上》的某個角度
內(nèi)容提要:《白洋淀上》是關仁山繼《麥河》之后推出的又一部具有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長篇小說。在這部作品中,關仁山超越傳統(tǒng)鄉(xiāng)村書寫,藝術地再現(xiàn)白洋淀新區(qū)在建設之中的慷慨之歌和命運更變,它以圓潤成熟的敘事技藝,更為鮮明地表達了其呈現(xiàn)“地域史詩”的雄心。本文將深入小說文本,從具有歷史對應性的人物塑造、敘事結構與敘事技巧、敘事風格等多個角度,分析《白洋淀上》的構建方式,以期為解讀《白洋淀上》的思想圖式提供路徑。
關鍵詞:關仁山 《白洋淀上》 現(xiàn)實主義 地域史詩
一
雄心勃勃的地域史詩。關仁山寫作《麥河》的時候這一可貴雄心便已獲得了凸顯,在那部被批評家稱為“一部土地史,也是權力史和精神史”的小說中,“他意圖寫下的,是冀東灤河流域農(nóng)民生活的百年滄桑,是一部‘關于河流、土地、莊稼和新農(nóng)民的’大書。他意圖寫下的,是一部針對于具體又有強概括性和寓言意味的精神史詩”①。而至《白洋淀上》,那種地域史詩的意圖則更為明顯明確,在技藝把控上也更為圓潤成熟。
關仁山致力,讓他的這部《白洋淀上》具有地域“史詩”的性質(zhì),在小說開頭一章以“頭發(fā)花白、滿臉褶子”又不失紅潤的面容出現(xiàn)的老人鈴鐺是歷史的,“老人家最輝煌的事兒在抗日年代”②,在她身上,在她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中帶有史的種種印跡,她,有著一種對應性;作為父親的面容出現(xiàn)的王永泰也是歷史的,在他不斷被慢慢勾勒出的過往經(jīng)歷中帶有史的種種印跡,也有著或強或弱的歷史對應性。而在王決心這里,在這個更多強調(diào)著現(xiàn)實和現(xiàn)在的小說主人公這里,同樣有一種或強或弱的歷史對應性,尤其是當國家決策影響到他和他的生活的“處在歷史之中、正在經(jīng)歷著歷史”的當下時刻。《白洋淀上》截取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段,但它始終有著整個歷史、整個文明的大延脈,這個歷史性又與自然環(huán)境、當?shù)仫L俗、家族關系等等旁涉性的復雜粘接在一起,構成不可分的糾纏……說這部書具有地域史詩的性質(zhì)還因為它的豐富性,它涉及諸多的人物和人物關系,那么多、那么多的人物出現(xiàn)在這部大書之中,“人物眾多”到幾乎可以與《紅樓夢》和《三國演義》相提并論,他們又攜帶著各自的性格命運、身份位置,以及看上去曲折延綿的前史,然后在書中完成不斷交匯;它涉及歷史的、民間的、傳說的、傳奇的白洋淀和大水磅礴、枯水斷流、引水入淀的白洋淀,涉及魚多水美時期、污水暗排時期、封船禁漁時期……我談及它具有地域史詩的性質(zhì),還因為它凝結著、勾勒著這個時代不同人群的諸多面影和他們的精神圖譜,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所有所見幾乎都可在這部《白洋淀上》尋到對應性的涉及,譬如城鄉(xiāng)差異和原居民的選擇問題、譬如家庭暴力和心理成因的問題,譬如家族爭斗中的歷史積累和化解的問題,譬如污染問題、漁民生存問題、上訪問題、權力實施和權力尋租問題、矛盾化解的必要和難度問題,譬如城市建設問題、鄉(xiāng)村變?yōu)槌擎?zhèn)所帶來的生計問題和身份改變問題,等等。出版社以概括性的方式說它“這是一部全景式抒寫新時代山鄉(xiāng)百姓生活的黃鐘大呂之作”③頗為準確,它的確具有一種“全景”的容納與寬闊。而建立挑戰(zhàn)性的全景樣式即是雄心,這在當下,更多的作家在精心構建狹小一隅的“室內(nèi)劇”、滿足于“手把件的美”的今日更顯難能可貴。
“不斷地從事寫作,可能會激發(fā)人的一種雄心,想寫出一本絕對的書,一本書中之書,它包括了一切,如同柏拉圖式的原型:一個客體,其優(yōu)美之處經(jīng)久不衰。誰懷有這樣的雄心,誰就會選擇高尚風雅的題材……”④閱讀關仁山的《白洋淀上》我再次想起豪·路·博爾赫斯的這段話,它與關仁山暗含于小說書寫中的雄心異常匹配,在他的這部小說中,我清晰地注意到了他想寫一本“絕對之書”,想盡可能多地窺見和容納當下生活與生命可能的努力。
二
必須承認,有雄心有想法是一回事,而實現(xiàn)自己的雄心與想法則是另一回事,而后者則是對作家更大的也是更本質(zhì)的考驗。僅有想法,如果無法匹配良好的、恰應的技術手段,則很可能造成雙重的失矩,既對雄心和想法是傷害又因匱乏魅力性而難以構成吸引——想法和雄心是小說高格的基礎,只有落實的、有效的技術手段才能讓它活起來,有說服力,讓人在閱讀中感受到魅力和趣味。正是基于這一點,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才會以片面深刻的尖銳口吻如此判斷:“深刻的思想不過是一腔廢話,而風格和結構才是小說的精華?!雹萑绻覀儗㈥P仁山的《麥河》《天高地厚》《日頭》相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關仁山在技藝探索上的不斷精進,他在實現(xiàn)自己的想法的策略上可以說越來越趨精妙有序——這,應當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
以《白洋淀上》開始的幾章為例。第一章,《雪婚禮》,它建筑起的核心故事是王決心與朱環(huán)的婚禮,所有的場景和故事都與之緊緊相連,其中的草蛇灰線和風生水起也是。在這一緊湊而豐富的開場之中,眾多的人物以參與者的身份一一出場,建立起“全景”的、大故事的寬闊豐富,后面將要與王永泰一家發(fā)生關系的人與物“盡可能多”地攜帶著信息來到“雪婚禮”的現(xiàn)場中,而開頭的一節(jié)也有意地建立了隱隱的不安……在這一章,當?shù)鼗樗滓彩侵匾囊还P,對它的介紹和描述緊緊地跟隨著故事的進程,不突兀,也不形成脫離故事的“拼貼圖片”——作為熟悉技藝和技藝難度的作家,我知道關仁山為此的精心付出,能做到這點其實著實不易。第二章,《葬禮》,它的主脈故事是葦桿兒受傷和死亡,而另一言說的重心則是姚王兩家的世仇,是積累著的、難以輕易化解的“家族矛盾”,是農(nóng)村民間生活中一個籠罩性的民間暗影——這兩者,在小說中“天衣無縫”地融合成一體,隨著葦桿兒葬禮的進展和舉行而波瀾叢生。在這一章中,屬于地域特色的民俗又一次暗暗展示,關仁山再次巧妙裝置,緊緊地跟隨著故事的進程楔子式地加入并且點到為止。第三章,《砸冰懵》,白洋淀獨特的民俗風情在這一節(jié)里重點呈現(xiàn),但它又與王永泰、王決心的故事緊緊相連,而在救人的過程中,專家組進入白洋淀、“白洋淀新區(qū)”進行前期考察和相關論證的“時代性要素”也獲得有效而緊密地楔入,并成為故事中重要的推動力……作為熟悉技藝和技藝難度的作家,我當然知道將它們粘合起來并形成統(tǒng)一的、有魅力的故事有多難,需要多么精心、細致的反復掂對。如果處理得“疏離”,大事件與個人經(jīng)歷則可能會成為兩條不同向度的線,而如果強化一個弱化一個,則可能造成其中一個完全被遮蓋,豐富性的目的就無從達到。在這里,關仁山是讓父親王永泰牽著一個線的線頭(民情民俗的,當?shù)亍耙?guī)矩”的),而讓兒子王決心牽著另一條線頭(北京專家,對白洋淀最深處燒車淀的勘測),兩條線的交集點是王決心和專家們的落水,因為救人而使得它成為了一個牽動人心的故事——這一巧妙的方法,也使得大事件緊緊地楔入個人生活,而個人生活則與歷史大事件成為有機的整體。關仁山的這一處理讓我想到君特·格拉斯在《鐵皮鼓》中的巧妙處理,薩爾曼·魯西迪在《午夜的孩子》中的巧妙處理——在它們之間,有著某種異曲同工之妙。第四章,《熱搜新聞》,成立白洋淀新區(qū)的新聞,它是由頭,然后轉向王永泰家新房架梁,這一部分是民俗民風的展示性融入,故事性的沖突在于王決心和王德志到來的那刻,他們“通知所有建筑暫停”,新的故事和矛盾在這里開啟……隨著閱讀,我想我們會悄然發(fā)現(xiàn)關仁山為“全景式抒寫新時代山鄉(xiāng)百姓生活”所作的巨大努力。每一章,都有一個核心故事,它需要矛盾、高潮和多層起伏,并且有諸多環(huán)扣扣住前面的故事,銜接起后來的發(fā)生;每一章,都有一個主題性事件,譬如集中于情愛婚姻,集中于家庭暴力,集中于家族矛盾,集中于水源污染,集中于村鎮(zhèn)爭斗,集中于生產(chǎn)轉型,集中于企業(yè)發(fā)展,集中于官民關系,集中于貪腐受賄,集中于糧庫倒賣糧食問題,集中于歷史糾葛,集中于思想對撞,等等,他試圖寫一部“大于”生活的書的感受也正是由此而來,他在這部有著125個章節(jié)的厚重大書中竟然盡可能多地納入了關于時代的、命運的、現(xiàn)實的和歷史的種種議題,我們在當下的任何思考和追問大約在《白洋淀上》都能找到對應性的呈現(xiàn)。單以情愛婚姻及其表現(xiàn)來說,我們就可以看到王決心與朱環(huán)的、腰里硬和喬麥的、腰里硬和雁子的、喬麥和王決心的、王德和杜梅的、楊義成和甄鳳的,以及楊義成與楊嶺嶺的初戀,等等——它們分別屬于不同類型,它們各有各的意蘊。我想我們還會悄然注意到,每一章(尤其是第一部和第二部前面的章節(jié)),都有當?shù)仫L情、民俗習慣和“風物志”的精心展現(xiàn),除了前面提及的,還有第二十八章《歸來》中的“打葦”,第三十四章《警鐘》中的“家訓”木棍,第五十九章《蓮花咒》中的“蓮花咒”和地方戲曲,第八十七章《最后的銀魚》中的“合墳”……我甚至覺得,在這部大書中關仁山?jīng)]有浪費他所搜集的任何資料,尤其是“風物志”的這一部分,他將所有的搜集都精心化成了故事,化在了故事之中。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在談論狄更斯的《荒涼山莊》時曾發(fā)出驚嘆,他認為圍繞莊迪斯這樁冗長枯燥的訟案展開的大法官主題、不幸的兒童,他們和自己所幫助的人之間的關系和父母的關系的主題以及神秘主題,“狄更斯全力以赴表演的戲法就是平衡這三個球體,把它們輪番拋擲到空中又接住,協(xié)調(diào)著球體的起落,玩出連貫的花樣,使這三個氣球升到空中,又不讓繩線纏結起來”⑥。關仁山的做法當然不同,但在其中如何平衡故事的、歷史背景的、風物志的三重或多重關系,卻是有著同樣的全力以赴和同樣的巧妙。
三
一切的小說均會以生活現(xiàn)實為基礎,“現(xiàn)實可能”是小說和一切藝術的根和源,而被稱為“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中最為核心、主力的代表作家,關仁山的《白洋淀上》依然屬于立足現(xiàn)實、面向現(xiàn)實的又一部具有“現(xiàn)實主義”特征的作品,它以白洋淀新區(qū)的建設和鄉(xiāng)村振興計劃為歷史大背景,現(xiàn)實地展現(xiàn)著那片地域上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日常面對,現(xiàn)實地展現(xiàn)著當?shù)氐娘L土人情、愛恨糾纏,現(xiàn)實地展現(xiàn)著那片華北水鄉(xiāng)的過去、當下和未來可能……相較于關仁山之前的《麥河》《天高地厚》《日頭》(中國農(nóng)民三部曲),這部《白洋淀上》顯得更為貼近生活,更為真實扎實,氣息感也更為濃郁。我們也發(fā)現(xiàn),在這部三卷本的大書中,關仁山也“再次后退”,減弱了在《麥河》與《日頭》中“神秘性”的種種因質(zhì),也同時弱化了“超現(xiàn)實”和“未知性”,使小說的呈現(xiàn)完全近似“我們以為的生活的樣子”。他拋開了在加西亞·馬爾克斯、胡安·魯爾福、卡彭鐵爾等拉美作家那里學來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拋棄了已經(jīng)能夠熟練運用的“魔幻”方法,而選擇了扎扎實實,老老實實,但同時強化了現(xiàn)實故事的復雜和波瀾感。
在這里,關仁山的書寫注意更多地放在了現(xiàn)實對應上。如果我們愿意回顧,會發(fā)現(xiàn)凡是與“白洋淀新區(qū)”的建設相關的事件在《白洋淀上》均有涉及, 涉及政府決策的引黃濟淀工程、治理污染工程、千年秀林工程、地下管廊工程、5G智慧城市工程等等——“談及關仁山的文學創(chuàng)作,我們似乎無法回避‘現(xiàn)實’和‘現(xiàn)實主義’,無法回避20世紀90年代末發(fā)韌的‘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所謂現(xiàn)實主義,批評家韋勒克如此確認它的顯要標識:面向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寫實的風格,追求真實的努力,典型化的環(huán)境和人物,歷史理性主義的批判立場 ……是的,對于關仁山的創(chuàng)作而言,屬于現(xiàn)實主義的這些顯要標識他都具備”⑦ 。
關仁山的《白洋淀上》當然是現(xiàn)實主義作品,而且是那種具有典型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無論面向現(xiàn)實的態(tài)度還是寫實的風格,追求真實的努力還是典型化的環(huán)境和人物,包括對于現(xiàn)實的歷史理性主義評價,我們都可在《白洋淀上》找見直接而普遍的例證。指認它是現(xiàn)實主義作品或者言說它的現(xiàn)實主義特征并不是我所想要的,我想言及的,是它在盡量追求真實的過程中的“自我賦予”,是它更應被言明的獨特。
最為重要的賦予,是在遵循寫實風格的基礎上悄然地添加了理想主義成分,《白洋淀上》的描述并非嚴格的現(xiàn)實之書而是理想之書,它的里面飽含著理想之光,它和它的某些故事(尤其是那些骨干故事和核心人物)是按照理想的樣子成長的。在我看來這是關仁山最為顯赫也顯有意味的添加,恰恰在這點上,他的賦予讓我有更多尊重。小說中,主人公王永泰是一個理想性存在,我們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一個熟悉煙火生活、深諳生存之理、懂得理解和體恤他人、有些固執(zhí)的脾氣,同時又始終褒有堅持堅韌的典型農(nóng)民形象。他是這個地域中“沉默的大多數(shù)”中的一個。關仁山在經(jīng)歷一系列的融合、萃取和提練之后創(chuàng)造出了“這一個”,并讓我們得以記住,包括他令人心酸的死亡。王決心同樣是一個理想性的存在,在他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樸實、硬氣和自我反思,看到一個舊農(nóng)民向理想性新人的蛻變過程,看到他始終褒有的初心和可貴調(diào)整。正是這些,才使他從一個有堅持的打魚人最終成為了央企的工匠,改變了自我的命運。喬麥也是,最初,她在忐忑、恐懼和家暴的陰影下生活,淀邊的養(yǎng)鴨女幾乎早早地被耗盡了希望與可能,她的每一天都是舊的——然而,在時代的大潮推進中,她竟然實現(xiàn)了一次次的蛻變,在她身上的種種被遮蔽著的、可稱為美德的東西一點點呈現(xiàn),并且完成了對她的“拯救”,她,同樣成為了一個具有理想狀態(tài)的新人。關仁山知道,即使作為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僅僅提供現(xiàn)實圖景、按照現(xiàn)實的標準像來描摹一遍也是不夠的,他需要讓筆下的人物更典型化也更理想化一些,他要在其中以現(xiàn)實的、我們可接受的頻度為我們的當下的生活添加“新人”,為我們的生活理解和精神追求添加“新人”,為我們試圖成為的樣子添加可親可敬的“新人”……他試圖,讓我們在現(xiàn)實真實的說服中悄然接受理想狀態(tài)的新人并成為我們的期許和前行動力。我們時常聽人提及保爾·柯察金(《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主人公)對閱讀者成長的影響,高加林(路遙《人生》中的主人公)對閱讀者成長的影響,甚至《小兵張嘎》對閱讀者成長的影響——如果我沒有猜錯,關仁山在寫作《白洋淀上》并塑造這些具有理想傾向的人物的時候,他暗暗地,希望自己寫下的人物也能產(chǎn)生那樣的影響,對人生存的、對人選擇的影響。
值得提示的另一重賦予是,關仁山有意地賦予了人物“成長性”,這種成長性可以說是貫穿了整部《白洋淀上》,即使小說中的那個人物已經(jīng)人到中年。我們看到王決心是成長的,他在最初的脾氣、性格與后面的王決心的特征并不能簡單畫120章《救贖》中與腰里硬達成和解的,更不會將自己的皮褲帶解下送給腰里硬;腰里硬也是成長的,他有著許多的問題和劣習,這些問題和劣習也時常沉渣泛起、如影隨形,但還是在《救贖》那章,“腰里硬哽咽了,從腰里解下大腰帶,說道:‘這條腰帶是我罪孽的證據(jù),我今天就交給村里,徹底銷毀。我腰里硬腰里不硬了,不再打女人,好好過日子了’”⑧ 。喬麥的成長性可能是小說中最為明顯也最為起伏的一個點,她的蛻變?nèi)缬蓟菢拥娜跽咴跁r間和時代中悄然變強,甚至有種“脫胎換骨”的味道。事實上,楊義偉也是成長的,甄愛社留給他的信(第117章,《超越》)是他新變的催化劑;楊義成是成長的,水牛是成長的,只是這個成長讓人唏噓……必須承認,在諸多的小說(包括許多的經(jīng)典小說)中人物都不具有特別的成長性,他們的性格、脾氣、秉賦都是在出場的時候就已經(jīng)固定下來、規(guī)定好的,他們以個人的不變應對事件的變化并作出“必然后果”的可能反應,恰恰是這種個人的不變在事件應對中成就了命運——但關仁山不同,他習慣讓人物成長,習慣讓他們的個人成長與時代更變緊密粘接在一起。在這里,他很可能是借助人物的成長性確認“時代的強力”對個人的影響,我覺得這應當是一個相當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小說的第109章,《民間論壇》,可能是集中體現(xiàn)關仁山社會學認知和內(nèi)在思考的“道場”,它里面有觀念交鋒,有眾聲喧嘩,有種種精神紓解……在那里,楊枚仁的一段話頗含意味,耐人尋味:“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浮躁的社會,多變的人心,內(nèi)心如何強大,怎樣勝出?我感覺靠外在征服遠遠不夠,要向內(nèi)轉,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⑨——楊枚仁的見解當然是“眾聲喧嘩”中的一種,并不具有壓倒性和唯一性,不過他提及的“多變的人心”或許是當下的普遍共識,之所以如此,所印證的則是“時代強力”對個人的巨大影響。而小說人物的成長性,與這個巨大影響或有不可分割的關聯(lián)。
四
我還想特別言說《白洋淀上》的故事性構成,它是值得仔細研究、仔細解析的,那么多的人物、那么多的事件發(fā)生竟然不曾阻礙主體故事的順暢與吸引力;我還想提及它的樸素主題和現(xiàn)實性,這一點當然不容忽略,關仁山直面生活的現(xiàn)實,同時也試圖為新變和可能尋找解決之道,在原有秩序逐漸瓦解、農(nóng)村人口構成新變的今日,生活于白洋淀這片地域的民眾如何完成轉型、如何適應并筑建新生活是這部小說的“核心追問”,“我不想簡單地寫雄安新區(qū)和鄉(xiāng)村振興,而是把白洋淀農(nóng)民的個體放在歷史中去觀察和塑造,看他們在新時代如何綻放光芒”。⑩我還想談及關仁山在《白洋淀上》的語言變化,他在這篇文字中注入了一些“水性”和“靈性”,在這里,他多多少少加入了一些對孫犁語言、“荷花淀派”語言的吸納——在一篇舊文中我曾提到,不要小瞧作家語言上的有意調(diào)整,要知道他會為這份調(diào)整注入太多用心和冒險,要知道,有時一個詞位置的更變對于已有語言習慣性的作家來說都具有“天崩地裂”的沖撞感,更何況關仁山在這里試圖跳入的是一種相對的“陌生”,是他不常使用的那類方式……我承認,《白洋淀上》還有太多太多的解讀角度,而我在這篇文字中可做的,也許只是一些微點和片面的管窺。
注釋:
①⑦李浩:《河流與土地,現(xiàn)實與追問,想象與飛翔》,《閱讀頌,虛構頌》,花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00、109頁
②⑧⑨關仁山:《白洋淀上》,作家出版社2022年版,第3、1190、1155頁。
③關仁山:《白洋淀上》,作家出版社2022年版,封底。
④[阿根廷]豪·路·博爾赫斯:《論惠特曼》,《博爾赫斯文集·文論自述卷》,王永年、陳眾議等譯,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69頁。
⑤參見[美]約翰·厄普代克《納博科夫文學講稿·導言》,申慧輝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版。
⑥[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文學講稿:查爾斯·狄更斯》,申慧輝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76頁
⑩劉江偉:《中國文學深情書寫山鄉(xiāng)巨變》,《光明日報》2023年2月28日。
[作者單位: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本期責編:王 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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