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重構(gòu)北京:詞與物,鏡像或隱喻——寧肯《城與年》系列小說閱讀札記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xué)研究》2023年第3期 | 王德領(lǐng)  2023年07月07日16:48

內(nèi)容提要:寧肯的《城與年》系列小說是以回溯的視角,以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為鏡像寫成的,表現(xiàn)的是1970年代北京城南的生活。小說包含深刻的政治文化隱喻,以回溯的方式重構(gòu)北京,直指歷史深處。小說主人公的侏儒化,對瘋癲、馬戲團效果的反復(fù)敘述,隱喻了一個特殊的年代。小說揭示了北京城南廢品站、土站、防空洞、城墻等地點所隱含的意識形態(tài)內(nèi)涵,勾勒了一個時代的文學(xué)地理。而對火車、屋頂、閣樓的敘述,則隱含了作家對于遠方、理想的追尋,對靈魂棲居的期許。

關(guān)鍵詞:寧肯 《城與年》 文學(xué)地理 鏡像 隱喻

我始終堅信,寧肯是一個典型的書寫北京的作家。表面上看,寧肯的書寫重心是在西藏,他在北京出生、長大,1984年至1986年去西藏教書,他早年寫的詩歌里有直抵靈魂的精神力量,這是西藏賦予的。西藏給了他巨大的驚奇,顛覆了他對世界的感受。寧肯在一篇訪談錄中說:“我想從高處了解這個世界?!雹龠@個高處,是西藏給予他的,在寧肯這里,西藏既是地理的,又是精神的。北京是平原,世界屋脊給了他俯視平原的自信。他的長篇小說《天·藏》寫的是一個北京的知識分子到西藏支教所經(jīng)歷的心路歷程。他站在中西哲學(xué)的高度對西藏的精神特質(zhì)作了形而上的解讀。而在這一部被扎西達娃稱為“描寫西藏又超越西藏”的精神之書里,我看到了“北京”的面影,“北京”躲在了文本后面,構(gòu)成了這部書的巨大的隱形基座。自1980年代中后期以來,寧肯寫了許多有關(guān)西藏的散文,這些散文中的西藏圣潔、神秘、遼闊、高遠。同樣我在寧肯的這些書寫西藏的散文里,讀出了“北京”,那種特有的開闊和遼遠,那種對時間和空間處理的敏感,大約只有“北京”才會給予他。

《城與年》系列中短篇小說是以回溯的視角,以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為鏡像寫成的。當然,這不是寧肯第一次寫北京。他的《沉默之門》也是寫的北京,那是寫的1980年代末的北京,圍繞著一個叫李慢的精神史展開,里面的瘋癲與療救,隱喻了一代人的精神走向。而《城與年》系列小說則把時間往前推了四十來年,表現(xiàn)的是1970年代北京城南的日常生活,那時寧肯只有十來歲。而在有關(guān)北京的書寫里,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北京生活,仿佛已被作家遺忘,只留存在發(fā)黃的舊照片、塵封的檔案里。

有意思的是,在《城與年》系列小說寫作之前,寧肯寫了一系列有關(guān)北京的回憶性散文,結(jié)集為《北京:城與年》,里面的《探照燈》《城墻》《防空洞》《1969年的冰雹》等篇什,直接構(gòu)成了《城與年》系列小說的核心意象。散文集里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貧乏的物質(zhì)與精神生活,孤獨的少年,乃至屋頂、大黃貓等許多人與事,都重現(xiàn)在系列小說中。兩種不同文體的《城與年》相互碰撞,產(chǎn)生了強烈的互文效果。

侏儒、瘋癲、馬戲團:一個特殊年代的隱喻

正如小說題目所蘊含的時間與空間內(nèi)容,《城與年》系列小說有一種特殊的滄桑感。這種滄桑感超越了個體生命,超越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指向歷史深處,包含深刻的政治文化隱喻。寧肯曾在一篇文章里說,“我不是一個人,我比北京老”②。這里的“我”不僅僅是指生命的個體,還指涉一個包含著巨大時空的主體。這個主體洞穿了具有800年建都史的北京城,上溯到更為深邃的時光深處,這本身就隱含著對整個民族的思考與追問。

與寧肯的其他作品不同,《城與年》系列小說的敘述人是一個侏儒。這之前寧肯小說的主人公往往具有強悍的精神意志,如《蒙面之城》中的馬格,《沉默之門》中的李慢,《天·藏》中的王摩詰。這些人物具有卡里斯馬特質(zhì),有強大的內(nèi)心與超強的意志,特立獨行,不被流俗所左右,很像魯迅《鑄劍》中的黑衣人宴之敖。他們活躍在1980年代至新世紀,是新時期以來時代精神的表征。而面對《城與年》所表現(xiàn)的那個年代,寧肯放棄了偉岸挺拔的主人公形象,塑造了一個侏儒少年主人公。從精神到肉體,這都是一個發(fā)育不全的十足小矮人?!吧砀卟蛔阋幻?,大腦袋小身子,四肢像藕,除厚嘴唇有點像黑雀兒爹,不像這家任何人。干脆不像人,但也不像猩猩,兩者之間?!雹邸拔摇背錾诙嘧优彝?,哥哥黑雀兒,還有四個姐姐。父親是在一家社區(qū)醫(yī)院做雜役,蹬板車攬一些雜活,下班后兼撿破爛為生,母親瘋瘋傻傻,一家八口擠在一間平房里。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沒有愛的環(huán)境里長大。那不是一個思考的年代,也不是擁有知識的年代。“我”不可能像《天·藏》中的王摩詰那樣飽讀詩書,思考宏大的中西哲學(xué)問題?!拔摇敝皇且粋€貧乏時代的記錄者。侏儒的身份,決定了“我”只是一個被圍觀者,是時代的“展覽品”。這樣一種侏儒的視角,貫穿了《城與年》9篇小說。采用這個視角,作家顯然是有意為之。對那個時代,發(fā)育不全也許是最恰切的比喻。寧肯說:“侏儒是超越性的視角,超乎其外,又入乎其中。對于一個不嚴肅的時代,你怎么可能嚴肅地敘述呢?”④

對于人的呈現(xiàn),寧肯不僅僅寫精神與肉體發(fā)育不全的侏儒,還濃墨重彩地書寫了人的“動物性”一面。敘述人“我”的外號叫“猩猩”,后改為“黑夢”。蹬板車的父親,有外號“騾子”?!氨緛砟樉秃冢偃諘裼炅鼙葎e的同行更有一種沉重的黑,不是古銅色,與通常的棗紅馬還不同,馬有光澤,確切說更像騾子,因為騾子沒有光澤。”⑤如此觸目驚心地描寫人的動物性,在別的作品里還是很少見的?!跋X蟈用腳尖挑黑雀兒的下巴,剛果雄渾的身體一如既往跑過來,但一看就是非掠食動物:憨笑,點頭哈腰,轉(zhuǎn)臉又像掠食動物——順手看都沒看黑雀兒就給了他一耳帖子,非常準,黑雀兒應(yīng)聲倒地。這種身手要是給蟈蟈一下一樣趴下,但跨著科屬,根本不可能,一如大象不可能攻擊鬣狗。”⑥這一段在土站的描寫,毋寧說是人與人之間的打斗,更像是動物之間的肉搏。當然,人的動物性是時代給予的。人的粗與野、文與雅,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在“文革”年代,人的動物性被充分釋放了出來,這本身就是一種隱喻的寫法。寧肯這樣寫父與子的對峙:“但就像兩種動物不在大小,食草的大象與掠食動物不能同日而語,反正剛果至少前世是大象,黑雀兒類似鬣或豺一類,豹都談不上?!雹呒彝コ蓡T之間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動物性,沒有人倫的溫情,甚至沒有道德的底線,這難道不是那個荒寒年代的鮮明標識嗎?

人的動物性不僅僅表現(xiàn)在身體特征上,還體現(xiàn)在具體行為上。黑夢的哥哥黑雀兒是系列小說塑造得最為成功的一個人物。黑雀兒因為反抗小流氓蟈蟈,瘋狂咬人?!昂谌竷阂鹑藖硎怯悬c瘋,渾身顫抖,并且最大特點就是一咬上就不撒嘴,怎么打都不撒……咬上后身體弓起來,尖尖的頭搖,顫,邊咬邊吸,手指都嵌進肉里。蟈蟈發(fā)出的那種慘叫與黑雀兒那種深思熟慮的噬正好成正比。想甩掉黑雀兒幾乎不可能,一塊肉咬掉了見到骨頭直到咬住骨頭。蟈蟈踢,拽,怎么都弄不開,好不容易弄開了掉了塊肉又立刻咬上?!雹嗪谌竷阂蛞硕慌e成名,把盤踞在城南的一些小流氓徹底打敗,成為一個標準的頑主、城南一霸?!八阂А笔莿游镒钤嫉墓舴绞?,帶有嗜血的本性。在那個集體瘋癲的年代,“咬人”不僅僅是一種顯意識的攻擊行為,更是一種潛意識的舉動。貼大字報、檢舉、現(xiàn)場揭發(fā),等等,是另一種“咬人”的方式。??略凇动偘d與文明》中說:“這種以瘋癲形式發(fā)泄出來的獸性使人失去其特有的人性。它沒有把人轉(zhuǎn)交給其他力量,而只是使人完全處于自身人性的零度……最徹底的瘋癲乃是人與自己的獸性的直接關(guān)系?!雹釋τ诤谌竷簛碚f,面對同齡人的羞辱、圍觀,用咬人的方式進行報復(fù),這在常人的眼里是一種瘋狂的行為。而瘋癲本身是一種動物性的保護。“瘋癲時的那種頑強的獸性,以及從魯莽的野獸界借來的愚鈍”⑩,能夠樹立一種敬畏感,從而獲得不可侵犯的威嚴。正是這種瘋癲的表演,使得黑雀兒以一個底層的弱者,變成了一個強者,他染血的獠牙、血跡斑斑的大口、前撲的姿勢,成為無往不勝的法寶。出名的小混混蟈蟈、公安部某處處長的兒子胡繼軍相繼敗在他嘴下。后來黑雀兒當上了石景山鋼鐵廠的鉗工,但是下了班依然是眾星捧月,到處碴架,大吃二喝,并且還吃“佛爺”,由一眾小偷供著。有了財力,黑雀兒給父母添置新衣服,修繕房屋,禁止父親再去土站撿破爛,脅迫醫(yī)院院長為父親辦理了正式工手續(xù)。但是,不光彩的流氓頑主,最終的下場是在溜冰場被人扎死了。

侏儒和動物性的瘋癲產(chǎn)生了馬戲團效果,而馬戲團從來都和圍觀連在一起。在《黑雀兒》中,土站就是馬戲團表演的場地。父親剛果每天晚上騎著車子,帶著瘋妻、黑雀兒、侏儒黑夢去土站撿垃圾。撿垃圾的過程也是被孩子們圍觀的過程,就像是看馬戲團表演。在孩子的世界,欺凌弱小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本性。黑夢因為個頭矮小,頻頻被以蟈蟈為頭領(lǐng)的孩子欺侮。小說這樣敘述撿破爛的一家人的遭遇:

后面總是跟著一幫一幫人,類似跟著圍觀馬戲團。只是有人觀賞沒任何掌聲,沒有本應(yīng)具有的“狂歡”。當然也有另一種東西,那就是將手里東西扔出去。

“沖啊。”

“殺呀?!?/span>

“包子給給……”像《地道戰(zhàn)》的人民戰(zhàn)爭。

煤灰,爛菜葉,黃瓜頭,爛西紅杮飛過瘋娘,落在我身上,也有的落在瘋娘身上,但更多是我。

……在沒有歡樂的街上,我一個人甚至已足撐起整個“馬戲團”,特別當燈光從上面高高的電線桿子照下來,孩子們伏于四周,金燦燦的煤球土站就像天然的露天舞臺,瘋娘披散發(fā)伴唱,一個有著夢眼睛的怪物,黑夢那種對“人”的天然的威脅無疑是主角。人們邊喊邊扔:

“妖怪!妖怪!妖怪!”

“瘋子!瘋子!瘋子!”11

“馬戲團”場景下,十來歲的孩子也染上了這種瘋狂的“獸性”,在人與非人之間切換。正是在這樣的圍觀和屈辱中,黑雀兒終于挺身而出反抗了,用撕咬的獸性驅(qū)散了這種圍觀。有多少打倒、橫掃牛鬼蛇神的場景,就有多少“馬戲團”的圍觀。觀眾不僅僅是圍觀,還有動手與動口參與表演,這是那個年代最可怕的景觀。福柯的深刻性在于,他揭示了瘋癲與文明之間的復(fù)雜糾纏:“將來總有一天會從這種瘋癲的獸性中推導(dǎo)出一種機械心理學(xué)的思想以及這樣一種觀念,即認為瘋癲的種種形態(tài)可以歸因于動物生命的偉大結(jié)構(gòu)……瘋癲通過獸性不是與偉大的自然法、生命法結(jié)合起來,而是與千姿百態(tài)的寓言動物結(jié)合起來?!?2這種馬戲團的狂歡,有著巨大的悲涼在里面。“瘋癲泄露了獸性的秘密:獸性就是它的真相。”13在這里,理性是缺席的。“瘋?cè)艘廊皇俏闯赡暾?,理性仍將長久地對瘋?cè)司S持著自己的父親形象?!?4而理性的喪失,父親的缺席,使瘋癲成為那個特殊年代的鏡像,抑或隱喻。

城南廢品站、土站、防空洞、城墻:一個時代的文學(xué)地理

記憶一旦被打開,就很難被阻止。《城與年》系列小說發(fā)生的地點,就是寧肯小時候出生、長大的那些城南胡同,而如今這些胡同,大都被拆掉了,為千篇一律的高樓所取代?;仡?0世紀六七十年代,寧肯從記憶深處找尋到了幾處“遺跡”般的存在,城南廢品站、土站、防空洞、城墻,并細細辨識其上所鐫刻的年代烙印,從而建構(gòu)了那個時代的北京城南文學(xué)地理。

在《十二本書》里,寧肯寫到了城南廢品站。城南廢品站即為車子營,是當時北京最大的廢品站,位于宣武校廠口路西一條胡同內(nèi)。“車子營原屬于‘宣北坊’,明嘉靖加筑北京外城,設(shè)立‘七坊’,正西坊、正南坊、宣南坊、宣北坊、白紙坊,都在宣武門外。到了清中期宣北坊的車子營胡同發(fā)展起許多車馬店,各色游民,三教九流,南來北往的人,或暫住或寄居或隱,致使物物交易活躍,衍生出北京內(nèi)城最大舊貨市場,后為國營‘廢品站’?!?5在破四舊的風(fēng)潮里,“那時許多值錢的東西都堆積如山,光書就是奇觀,古書,線裝書,外版書,外國書,硬皮書,小人書,字帖,辭海,辭源,大字典,畫報應(yīng)有盡有”16。戴鴨舌帽的黑面人,走街串巷吆喝著“有舊鞋換洋火”,把從車子營偷偷拿來被判定為“毒草”的小人書給了患不治之癥的秋良,秋良如獲至寶,拿出來與小伙伴分享。在書荒年代,孩子們閱讀那些禁書的動作帶有宗教性的虔誠:“一本小人書總有四五個、五六個人圍著看,反反復(fù)復(fù)地看。雪白的甚至已經(jīng)有點博學(xué)的秋良給大家發(fā)書,叮囑小心:洗干凈手,剪掉長指甲,注意鼻涕快流下來了?!?7“秋良還把從黑臉叔叔那兒聽到的、似懂非懂的、千奇百怪的事物講給大家聽,堂吉訶德,神筆馬良,海底兩萬里,環(huán)球旅行八十天,司馬光砸缸,精衛(wèi)填海,加加林,Zippo打火機……”18對于饑渴的孩子們而言,廢品站是一個閃閃發(fā)光的地名,黑面人總能從那里變戲法似的帶來小人書,豐富了他們貧瘠的童年。廢品站本身是一個豐饒的話語聚集地,給人以偷吃禁果般的欣喜。

《黑雀兒》集中寫到了土站。土站是指居民生活垃圾存放所,因煤灰而得名?!巴ǔEK土?xí)偟秸麄€馬路上,由于主要是燒透的土煤灰,昏黃燈泡的光下看上去一派金黃,并不覺得臟,之所不叫‘垃圾站’而叫‘土站’并非沒有原因,主要各家各戶還真沒什么垃圾,主要是燒過的煤球或蜂窩煤?!?9許多情節(jié)在土站展開。剛果帶領(lǐng)一家人輾轉(zhuǎn)于城南各個土站撿垃圾。土站也是黑雀兒奮起反抗、一咬成名的地方,在這里他獲得了頑主地位,成了流氓老大。土站也是讓侏儒黑夢獲得知識、啟迪心智之所。土站是黑夢唯一可以獲得書的地方。在這里,他撿來了一本新華字典,熟讀成誦。土站是閱讀的樂園:“昏黃燈光下,煤灰中央,我讀爛報紙上的字,香煙上的字,鞋盒子上的字,藥瓶、藥盒、藥膏上的字,罐頭上的字,實在無聊會讀出聲?!?0土站是生活的另一面,是引發(fā)思索之所:“一般人根本意識不到撿破爛兒的人善于思考,因為無法不思考,你總會想這件東西怎么會扔掉?為什么會扔掉?有意無意?為何只扔了一只鞋?鞋還挺好的。半張男人照片——明顯撕掉另一半。鞋盒里一只女人的手,嚇死,卻沒報案,我沒告訴任何人?!?1在人們棄之如敝履的土站,被寧肯挖掘出了豐饒的意義。這里是考驗人性的裁判所,也是知識養(yǎng)成所,更是啟蒙之地,這是一種地理考古學(xué)的寫法。

與廢品站和土站相比,防空洞打上的時代烙印更深,具有較強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色彩。在“備戰(zhàn)備荒”的年代,防空洞承擔著重要的防御功能。想象中的核戰(zhàn)爭陰影懸在每個人的頭頂,就連胡同里的孩子也不例外。對于孩子們來說,挖防空洞既是紓解核戰(zhàn)爭恐懼的方式,也是一種帶有娛樂性的活動。短篇小說《防空洞》圍繞挖防空洞展開敘事。時代在建筑上留下的痕跡,比在人的精神和肉體上留下的要直觀得多。防空洞開挖前,四合院已經(jīng)歷了一場破壞:“此前破四舊時影壁拆除了,門墩被毀,獅子只剩半張臉或沒鼻子,磚雕拆了,魚盆砸了,月亮門或垂花門的老對子劃掉?!?2而在四合院里開挖防空洞,又是一場折騰:“一時間北京城像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徹夜燈火,鐵鍬飛舞,黃土噴香。通常要挖到兩人多深一人多寬,兩邊砌上磚,中間發(fā)楦覆頂?!?3

在院子里,孩子們開始挖防空洞,“我們撬起第一塊三百年的方磚,也許是五百年,這方面我沒確切概念”;“將第一塊磚擊碎,歷史被我們撬動:下面居然是一層黝黑潮膩的泛著深厚霉味的油狀的土,是北京才有的陳土……黑土之后很快見到黃土,越到下面黃土地越新鮮,簡直像剛從蒸籠里出來還熱氣騰騰的,而它們事實上古老,比我們的院子的磚都古老,可以同半坡媲美”。24院子里最有話語權(quán)的人物是張占樓,他從前在國民黨政府做過事,因此被批斗過,妻子還被打瞎了一只眼。張占樓出面制止了挖防空洞,認為院子太小,不宜挖,再說這樣的防空洞絕對不能抵御核戰(zhàn)爭。而黑雀兒得知此事,親自帶頭挖了更大的防空洞。張占樓認為黑雀兒因偷竊進了學(xué)習(xí)班,沒有資格帶頭挖防空洞。但是黑雀兒站在了政治高度,認為他進流氓學(xué)習(xí)班性質(zhì)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張占樓進地富反壞右學(xué)習(xí)班屬于“敵我矛盾”,歷史反革命阻止挖防空洞,是重大政治問題。黑雀兒說:“什么他媽可挖可不挖,你丫就是螳臂當車,你知道什么叫螳臂嗎?就是刀螂,胳膊腿這么細,你丫能阻擋歷史車輪嗎?碾不碎你!”25在黑雀兒的強力攻勢下,張占樓的聲音漸漸微弱,“張占樓已消失了?;蛘呤w也不過這樣”26。最終,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了,“張占樓老婆獨眼祁氏從老張背后走出來,眾目睽睽,雙膝跪下,一句話不說。張晨書同樣跪在母親身邊”27。這真是石破天驚的一跪,善良的張占樓一家,敗在了流氓混混黑雀兒的腳下。這其間的屈辱與不甘,不是話語所能表達的,它指向一個時代,那個顛倒黑白的時代。防空洞本身,隱含了一個時代的恐懼與不安。而普通民眾,包括未成年的孩子,多么像卡夫卡的《地洞》里所描述的小動物,在地洞里生存,毫無安全感,始終處于忐忑不安、無所適從的恐懼中。張占樓一家,在制止挖防空洞上,由于原罪的身份,一開始就注定了失敗。

在《城與年》系列小說中,《敘事曲:冰雹或墻》寫得與眾不同。寧肯不止一次給我講起1969年盛夏北京的那場罕見的大冰雹,當時他10歲。這篇小說以中學(xué)生秋山的視角詳細寫了這場冰雹。小雞蛋大小的雹子砸下來,“瞬間院子白,不一會兒堆積如山,已是一片冰的世界。冰川的世界,冰川的胡同,如同冬天”28。秋山在冰雹過后,嘩啦嘩啦蹚著冰雹河流在大街上走,很多窗玻璃被砸碎,滿目瘡痍,像是遭受了空襲。隨著他的視線,我們看到了這樣的景象:“天安門城樓上的燈籠都給砸壞了,白色廣場上一叢叢人,有人哭。這是什么地方?人們習(xí)慣了有事來此的地方,所有人像一個人的地方。受不了哭,秋山到了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發(fā)了會呆,到了旁邊的松林,松林已掛上了節(jié)日的彩燈,大多碎了滅了,個別還亮著,很嚇人。秋山嚎啕,在沒人的地方,對著一盞綠燈。”29 1969年的北京大冰雹帶來了盛夏的寒冷,在作家的反復(fù)書寫下,有了超越一場自然災(zāi)害的深層意蘊。

在百年不遇的大冰雹過后,秋山去所在的中學(xué)“知青辦”辦理了插隊手續(xù)。半年前,他的同學(xué)已經(jīng)悉數(shù)去了廣闊天地。為了不下鄉(xiāng),秋山想盡了一切手段,包括與父母分別脫離親緣關(guān)系,變成孤身一人,但最終還是在強大的壓力下屈服了。不期而遇的一場巨大冰雹,徹底摧毀了他最后的防線,秋山聯(lián)想了許多,感到了害怕,決心響應(yīng)號召去插隊。秋山注銷了北京戶口,被派往山西文水插隊。他坐上了火車離開北京,火車在山西境內(nèi)因為風(fēng)陵渡武斗停駛,他下了車,走在無人的城墻上被兩派武斗的流彈擊中,身體掛在了城墻上。小說用了近2000字的意識流手法,敘述受傷的秋山掛在異鄉(xiāng)的城墻上的所思所想,表達了對正在被拆除的北京城墻的深切悼念。“他掛在城墻上”這句話出現(xiàn)了9次,這是一個類似于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受難的場景,表達了一個人與一座被破壞的古城那種血肉相連的痛心感:“在這異鄉(xiāng)的城,在緩慢的有如慢板的血中,他看見了旋轉(zhuǎn)的底兒朝天的宣武門,和平門,前門,東便門,風(fēng)箏,鳥,貓,四合院,故宮,天安門,廣場,紀念碑?!?0城墻是一個古城的靈魂。沒有了古老的城墻,就像一個人的庭院被拆了圍墻一般。被拆成一截截的城墻、逐段填平的護城河、年久失修的城墻上密生的酸棗樹、荒草萋萋的城墻角、城墻邊放風(fēng)箏的男孩,攀爬城墻的梁子,這些畫面像電影的慢鏡頭一一呈現(xiàn)。記憶的閘門被打開,對有關(guān)北京城墻的反復(fù)敘述,挽歌式的調(diào)子,帶有強烈的悼念性質(zhì),隱含著對一個時代的紀念與追溯。

火車、屋頂、閣樓:靈魂的放牧或棲息

短篇小說《火車》以侏儒黑夢第一人稱的視角,敘述了幾個孩子眼中的北京生活。小說是以1972年安東尼奧尼拍攝紀錄片《中國》開篇的?!吨袊肥悄莻€時代忠實的記錄者,播出不久即在國內(nèi)受到了持續(xù)一年多的嚴厲批判。黑夢和院子里的小伙伴不經(jīng)意闖進了紀錄片,“安東尼奧尼并沒特別對準他們,只是把他們作為一輛解放牌卡車的背景,車上擠滿藍色人群,我們院的孩子只停留了十幾秒鐘便走出畫面,向城外走去。城墻已經(jīng)消失了,護城河還在,過河就是城外”31?!冻桥c年》系列小說也有《中國》那種樸素而忠實的力量。那個年代,城南郊外的火車帶給孩子們最新奇的想象。火車和遠方,對孩子們有著致命的誘惑,火車給了他們以速度與激情,以及現(xiàn)代化的想象。遠方如此美好,逃離此地成為一種憧憬。

火車是現(xiàn)代化的重要符號,穆時英的《上海的狐步舞》,開篇就濃墨重彩地描寫了1930年代的一列特別快火車行駛的景象?;疖嚲奕税愕牧α浚L(fēng)馳電掣的速度,是現(xiàn)代化的直觀化身?!白o城河涇渭分明映著城市、農(nóng)村、環(huán)城鐵路,火車慢慢悠悠,汽笛聲聲,大團的白霧飄過河來,被堅硬的城市吸盡?!?2每次火車駛來,火車巨大的機械力量,震撼力如此強大,追逐火車,對孩子們來說就是節(jié)日。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在軌道上探索成了小伙伴們快樂的源泉:“鐵軌與枕木是天然的一對,像一對老人。鐵路已太老了,連石頭都老了,帶著深深的油膩污漬。但比起這座城市它依然是現(xiàn)代的,鋼鐵世界。信號燈閃耀,路軌反光,在這盛大而又迷幻的貨車站?!?3更為刺激的是,他們找到了眾多鐵軌交錯的貨車站,有許多列火車停在那里。車上有好多好玩的東西,竟然有一副油跡斑斑的紙牌,他們一起在車上瘋玩,列車開動了,幾個男孩都跳了下來,唯有女孩小芹沒有跳,她隨貨車去了遠方,一年零五個月才回來。這么多天她經(jīng)歷了什么?成為一個謎底,最終也沒有揭開。對遠方的渴望,是小芹選擇跟隨火車旅行的動力。但是遠方并沒有給她帶來浪漫和詩意,相反對一個少女來說,那是一個噩夢般的經(jīng)歷,盡管她始終對此守口如瓶。最終,小芹因為黃色手抄本事件而被警方帶走,這從另一個側(cè)面暗示了那段經(jīng)歷給小芹的心靈帶來了多大的傷害。

屋頂成為侏儒黑夢的第二居所。在《黑雀兒》中,黑夢偶爾去屋頂,因為在那里不被人打擾,可以擺脫被展覽的屈辱。而在《黑夢》中,有大幅文字敘述黑夢以屋頂為家的情節(jié)。黑夢在房上用竹竿搭了個涼棚,在那里閱讀,或者玩從土站撿來的東西。站在高處,就沒有了侏儒的矮小,從動物變?yōu)榱巳?,找回了正常做人的感覺?!拔铱吹搅送暾氖澜纾@很重要,甚至影響了我的思維結(jié)構(gòu)。我看到無垠同構(gòu)的屋頂一如無垠同構(gòu)的海浪,幾乎沒有島,某座孤零零霧靄中的樓房像帆,古老黛色的屋瓦以及其間的荒草永遠是貓、鴿子的世界。麻雀都很少,它們是更早的清理對象,唯黃或黑的貓瞪眼看著鴿子飛,一動不動,仿佛永遠與人無關(guān),拿鴿子沒什么辦法,永遠沒有辦法,只是看?!?4黑夢對屋頂?shù)母惺?,也是寧肯十來歲時對屋頂?shù)母惺?,這些,寧肯在散文《屋頂上的夢》里已詳細敘述過。寫屋頂時的寧肯,和敘述人的視角是交叉的,但又有不同。這樣的重疊與交叉,往往是一篇小說中最為璀璨的部分,因為它融進了作家真實的生命體驗。

在這樣的屋頂世界,黑夢借助閱讀,開始了思考,在房頂上打量北京,使他得以俯視人間,看到了不同的風(fēng)景。房頂既是他逃避的場所,也是他的思考之地,在這里,他完成了從動物到人的蛻變,文明終于戰(zhàn)勝了野蠻。黑雀兒的女友七姐,流里流氣的“圈子”,也經(jīng)常來房頂找黑夢聊天。因為黑雀兒強力限制七姐與別人交往,作為反抗,七姐與黑雀兒的弟弟交往,也是一種報復(fù)手段。黑夢給七姐講書里的故事,借給她書讀,使得這樣一個只知道從書里挑黃色情節(jié)閱讀的女中學(xué)生,恢復(fù)了正常人的情感。但是黑夢也付出了不菲代價,他被黑雀兒吊在房梁上許多天,差一點沒有喪失生命。房頂上的閱讀,成就了黑夢。當他有一天站到革委會大媽面前,要求給他安排一個工作的時候,拿出的殺手锏就是他在房頂上的閱讀成果。黑夢口若懸河地背誦馬克思的著作,并且準確地指出這段話出自哪本書第多少頁多少行哪年出版的,甚至是馬克思在什么情況下說的,針對什么。這一招震驚了革委會大媽,于是熱情給他安排了工作,條件是每周抽出半天時間為革委會成員讀馬列經(jīng)典。

與屋頂有關(guān)的是那個神秘的藏書樓——閣樓。閣樓是黑夢和七姐發(fā)現(xiàn)的,它凸出于一個大院的房頂,被釘上了木頭封條。他們小心翼翼打開封條,“里面全是書,各式各樣的書,簡直是圖書館的局部”35。閣樓下面是一間很大的臥室,里面有紅木家具、古玩、幾案、鋼琴、實木地板。從破碎的青花瓷瓶、凌亂的書籍、傾倒的穿衣鏡、撕開口子的銅泡釘皮沙發(fā)、打開蓋尚有茶水的茶杯,可以推測這里經(jīng)歷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抄家。房子的主人應(yīng)該是一個飽學(xué)之士,富有教養(yǎng),生活富足??墒撬麨槭裁幢粠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是被監(jiān)禁了,還是被打成了右派?不得而知。生活本身就是謎一般的存在?!冻桥c年》9篇小說,經(jīng)常埋藏著許多未解之謎,這一方面是侏儒的敘事視角的限定,另一方面也是現(xiàn)實使然,政治文化中心自有神秘之處,普通人所知的往往是一些結(jié)果,而非事情的過程,過程往往被精心掩飾或抹掉了。幸運的是閣樓保存了下來,精神的薪火傳下來了,在這里,黑夢徹底實現(xiàn)了人生的夢想——擁有一間自己的書房。在那個年代,這是多么地奢侈,又是多么地不可思議。閣樓里不僅有四大名著,有《山海經(jīng)》《東周列國志》,還有大量的外國文學(xué)名著,如《戰(zhàn)爭與和平》《帶星星的火車票》等,外文著作也很多。這些書籍,在當時絕大多數(shù)屬于封資修范疇,是名副其實的禁書。黑夢和七姐,成了閣樓的??停麄冮喿x,討論,一同為苔絲的命運流淚。當然七姐的興趣更多在于閣樓下面那間散發(fā)著資產(chǎn)階級氣味的房間,毫無疑問,這樣的所在,給了他們的思想以怎樣的震撼和富足。后來,七姐去了平谷插隊,從閣樓挑了一大包書帶走了。正是在閣樓的閱讀,使得七姐最后徹底與過去告別,勇敢地去尋找屬于自己的生活,最終去了美國。閣樓是一所圣地,是靈魂的教堂,寧肯賦予了它以形而上的豐富含義。

如果說《黑夢》中對閣樓的描寫是高潮,散見于《城與年》系列小說中對閱讀的敘述就是洶涌的波浪。正如《火車》中所言:“我們一有清晰記憶就趕上了破四舊,腦袋像歸零一樣。”36寧肯生于1959年,這是他們這一代人共同的記憶。因此,對書籍的渴望,尤其是對滋養(yǎng)心靈的書籍的渴望,成了他們那一代人刻骨銘心的追求。那個年代,有黃皮書和白皮書,但都是內(nèi)部發(fā)行,只有高干子女才有機會接觸得到。因此,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唯有閱讀才是貫穿整個系列小說的重要情節(jié)。

《十二本書》里的秋良得了絕癥,黑臉人如同盜火者,冒險帶來的小人書使他擺脫了病魔的折磨,卑微、短暫的生命煥發(fā)出圣潔的光輝。唯有閱讀,才能使侏儒黑夢擺脫動物性。黑夢愛書成癡,他閱讀在土站里撿來的書和報紙,即使被黑雀兒裝在一個金屬籠子里吊在房梁上,籠子里只要有書就夠了。而閣樓里豐富的藏書,最終成就了黑夢。他的哥哥黑雀兒只是停留在玩鬧的層次,盡管拜昔日的天橋摔跤王為師苦練,也只是蠻力的增長,他對書本沒有興趣,拒絕歸化。瘋娘沒有閱讀的加持,所以她只是停留在瘋癲的自然狀態(tài),對強力意志的崇拜或者恐懼占據(jù)了她的潛意識,大兒子黑雀兒就是她膜拜的上帝,由于沒有閱讀帶來的啟蒙,她最終死于自己的恐懼。

評論家王春林把黑夢與黑雀兒兩個兄弟之間的沖突定位為“文明和野蠻的沖突”37,非常確切。文明與野蠻沖突的主題,不僅貫穿在《城與年》系列小說中,也體現(xiàn)在寧肯以往的長篇小說中?!冻聊T》主人公李慢的精神導(dǎo)師倪維明,是一個圖書館館長,學(xué)貫中西,博學(xué)多識,但是在“文革”中飽受折磨,家破人亡,被平反后重返社會,成為李慢和許多青少年的精神導(dǎo)師。思想的火焰在寧肯這里是從不熄滅的,哪怕是敘述荒寒的年代。如果再往上追溯,1980年代,文明與野蠻的沖突也是一些小說討論的主題。禮平的《晚霞消失的時候》的開篇,李淮平與南珊兩個中學(xué)生在公園里不期而遇,他們討論的話題就是到底是文明還是野蠻在推動歷史的前進。可惜的是,1990年代以來,作家們喪失了思考的激情,陷在生活表象里,熱衷于取悅讀者與市場,或者忙于為時代鼓與呼,思考能力在急劇退化,文學(xué)的思想性大打折扣。

余 論

評論家孟繁華認為,寧肯的小說都具有“文化政治的鮮明色彩”38,這是一個在政治文化中心長大的作家最為鮮明的標識。也許,在消費主義至上的時代談?wù)撐幕卧妼W(xué)有些不合時宜,但正是這樣,寧肯的重要性才凸顯出來。

寧肯的生命深處有一種強悍的野性,有我們這個時代的許多作家所缺少的堅硬的骨骼的東西。而寧肯始終是蓬勃的、野性的,這使他的創(chuàng)作,始終有一種銳利的鋒芒,沖決禁錮與羈絆,抵達歷史與生活的縱深處。

如何表現(xiàn)北京?我和寧肯不止一次討論過這個話題。表現(xiàn)北京不能止于京味,京味的提法是把表現(xiàn)北京的文學(xué)窄化了,津津樂道于地域風(fēng)俗化的京味,往往過濾掉了生活的沉重與不堪,更重要的是掩蓋了思想的光芒。當傳統(tǒng)的京味遇上堅硬而荒寒的年代,就會感到“京味”是一個蒼白而虛偽的命名。寧肯像一個巨大的思想容器,他沒有老舍那種略帶油滑的溫情、王朔的貧嘴,他關(guān)注生活表象下的思想內(nèi)涵,他的思想資源來自啟蒙主義,但是又比啟蒙主義寬闊,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都在文本里留下了痕跡。寧肯是復(fù)雜的,他筆下的北京是復(fù)雜的,是多棱鏡下的。他在重新建構(gòu)北京,拓展了表現(xiàn)北京的文學(xué)樣式。

《城與年》系列小說的意義還在于,它揭示了被傷痕文學(xué)遮蔽的部分。傷痕文學(xué)主要流行于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由于作家忙于配合撥亂反正的政策需要,對“文革”期間日常生活的表現(xiàn)往往情緒化、概念化,先入為主的情緒化批判色彩遮蔽了對當時生活的細膩描繪。金宇澄的《繁花》對1960年代上海的描寫,提供了非常豐盈的細節(jié)。例如寫抄家、拆毀教堂、剪時髦女人的頭發(fā)等。但是對20世紀六七十年代風(fēng)云激蕩的北京,相應(yīng)的豐富敘述則是缺席的,這是令人遺憾的。所幸的是,寧肯的《城與年》系列,對防空洞、探照燈、拆城墻、火車等的敘述,填補了這一空白,因而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學(xué)地理學(xué)視閾下新時期以來的北京書寫研究”(項目編號:18BZW160)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②傅小平、寧肯:《我有巨大的好奇,想從高處了解這個世界》,《文學(xué)報》2020年9月17日。

③⑤⑥⑦⑧11 19 20 21寧肯:《黑雀兒》,《收獲》2021年第1期。

④寧肯:《小說現(xiàn)象學(xué)——〈黑雀兒〉創(chuàng)作談》,收獲雜志公眾號2021年1月23日。

⑨⑩ 12 13 14[法]米歇爾·??拢骸动偘d與文明》,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71、71、73、72、234頁。

15 16 17 18寧肯:《十二本書》,《十月》2020年第4期。

22 23 24 25 26 27寧肯:《防空洞》,《收獲》2020年第6期。

28 29 30寧肯:《敘事曲:冰雹或墻》,《溫州文學(xué)》2021年第8期。

31 32 33 34 36寧肯:《火車》,《收獲》2019年第5期。

35寧肯:《黑夢》,《收獲》2021年第3期。

37王春林:《在文明與野蠻之間——讀寧肯中篇〈黑夢〉》,《收獲》雜志公眾號2021年6月22日。

38孟繁華:《寧肯心靈還鄉(xiāng)時——評寧肯的短篇小說系列〈北京:城與年〉》,《南方文壇》2021年第4期。

[作者單位:北京聯(lián)合大學(xué)師范學(xué)院]

[本期責編:王 昉]

[網(wǎng)絡(luò)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