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春,怎么個咬法啊
來源:解放日報 | 西坡  2023年02月03日08:06

咬春,這個詞很妖、很通感、很形而上——春,怎么個咬法???

唐魯孫先生告訴我們:“以北平習(xí)俗來講,年輕兒媳婦們忙了一個正月,一進二月門,二月初二,娘家人也該接姑奶奶回娘家享享福了。接姑奶奶的頭一頓飯必定是吃薄餅,名為咬春,師出有名,就不怕婆婆說閑話了?!保ā兑Т骸罚?/p>

原來,咬春就是吃薄餅啊。

薄餅與春天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唐先生繼續(xù)描述道:“因為吃春餅的花費可大可小,菜式也可多可少,一大盤合菜再來盤攤雞蛋,配上甜醬、大蔥,三五知己,據(jù)案大嚼,也能吃個痛快淋漓?!?/p>

雞蛋、甜醬、大蔥,四季都有,不干“春”什么事,奧妙應(yīng)該就在“合菜”里吧。關(guān)于合菜,他做了解釋:“肉絲煸熟加菠菜、粉絲、黃花、木耳合炒,韭黃肉絲也要單炒,雞蛋炒好單放,這樣才能互不相擾、各得其味?!?/p>

可是,這些食材好像也不全是新春的專利嘛。我們熟悉的春卷大概率是從“春餅+”演化而來。就像新春里老百姓吃春卷意在應(yīng)個景、走個形式,若真要論春卷蘊含著什么春的元素,恐怕絕大多數(shù)人難以參透。

那就尷尬了:這些也算“咬春”的話,那可以“咬春”的范圍該有些大呢!

其實,在古代,與春餅相合的菜原本有一定的講究。李時珍《本草綱目》曰:“五辛菜,乃元旦立春,以蔥、蒜、韭、蓼、蒿、芥辛嫩之菜,雜和食之,取迎新之義,謂之五辛盤?!蔽逍帘P,即春盤的前世。唐代《四時寶鏡》把春盤定義為:“立春日,食蘆菔、春餅、生菜,號春盤?!憋@然,它是春餅和與其配套食材的組合體。

既然配套,按規(guī)矩應(yīng)有鮮嫩、辛烈的時新菜參與。清代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記載:“新春日獻辛盤。雖士庶之家,亦必割雞豚、炊面餅,而雜以生菜、青韭菜、羊角蔥,沖和合菜皮,兼生食水紅蘿卜,名曰咬春?!敝劣诔晕逍敛说挠靡?,《荊楚歲時記》里有一節(jié)說得明白:“周處《風(fēng)土記》曰:‘元日造五辛盤。正元日五熏煉形?!逍?,所以發(fā)五臟之氣?!?/p>

原來,老北京們省略了古早“咬春”中的不少時鮮貨,難怪我們對此缺少代入感。

不過,有些“咬春”的要件是不能被忽視的。

春韭,庶幾可謂“春”字頭第一名菜,被歷代文人和權(quán)貴捧上了天。杜甫名作《贈衛(wèi)八處士》云:“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币估锩爸河耆ジ罹虏耍遣皇翘鲎髁??哪里哦!一層意思是,生怕隔了一夜,春韭就老了——《南齊書·周颙傳》記載:“文惠太子問颙:‘菜食何味最勝?’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初春早韭,俗稱“頭刀韭”,可見其之鮮嫩;另一層意思是,客人冒著夜雨過訪,主人當報以最大的誠意款待——《漢書·郭林宗別傳》寫道:“林宗有友人夜冒雨至,剪韭作炊餅食之?!笨梢娎隙藕竦?。

煎餅加春韭,絕配也。除此,還有一味很古老很經(jīng)典的菜肴,如《詩經(jīng)》里的“維春薦韭卵”,《鹽鐵論》所寫“今熟食遍列,殽施成市,作業(yè)墮怠,食必趣時,楊豚韭卵”,韭卵,就是春韭炒蛋。

袁枚《隨園食單》提到一道我們非常熟悉的家常菜蜆子炒春韭:“專取韭白,加蝦米炒之便佳?;蛴悯r蝦亦可,蜆亦可?!薄皠兏蝌廴猓泳虏顺粗??;驗闇嗫?。”它的鮮美程度毋庸置疑。

人們或許不太習(xí)慣在一種可食用、很低調(diào)的野菜名稱前加個“春”字,但它妥妥的是一枚“春字號”吃食。況且,古代也不是沒有在它名稱前冠以“春”字的先例,那就是薺菜。唐代白居易《春風(fēng)》詩云:“薺花榆莢深村里,亦道春風(fēng)為我來?!彼未愔稒M橋觀薺》詩云:“穿花野薺雖微草,也占年年一分春?!敝劣谒未翖壖病耳p鴣天·陌上柔桑破嫩芽》中的名句“春在溪頭薺菜花”,更是家喻戶曉了。陸游則不兜圈子,干脆推出了“春薺”的概念(見《春薺》)。

自然,老百姓嘴中念來順溜、不帶個“春”字便無法顯示自己口腹之欲品位的春筍,肯定是新春佳節(jié)不能錯過的。

現(xiàn)在我們可以發(fā)出莊嚴的聲明了:咬春,如果不咬一咬春韭、春薺、春筍或春盤,是不完美的;退而求其次,吃吃春餅、春卷,聊勝于無,也是向新春表達敬意的動作。

烹飪大師李興福曾主理過一些以春命名的菜。有些是徒有“春”字之名而不合春天物候特征之食材,我們姑且稱之為“假咬(春)”。比如,春雪黃魚——大黃魚三吃(魚頭油炸,呈黃色;魚尾紅燒,呈紅色;中段切片清蒸,呈白色。中段居中,其他圍邊,有瑞雪兆豐年之喻)。又如,報得三春暉,是鴿子燒鴿蛋(此菜純屬“硬裝榫頭”了)。當然,他也不是拿不出名副其實的“真咬(春)”。比如,三蝦春筍(蝦米、蝦仁、蝦子炒春筍)。又如,迎春花炒蝦仁。再如,韭黃春瓣(韭黃炒塘鱧魚鰓邊兩片肉)。

從前有一種叫“春繭”的點心現(xiàn)在恐怕已失傳了。它被推測是用開水調(diào)好的糯米粉包裹餡心,做成蠶繭狀,然后油炸。吃不到“春繭”也不必遺憾,一碗漂著些許“春不老”(一種芥菜,可腌成咸菜)的陽春面,也是雅俗共賞,令人無法拒絕。

中國的酒,可能是把春“咬”得最緊的。當今市場賣的酒,不少喜歡帶個“春”字,如劍南春。其實古時更甚,滎陽有土窟春、富平有石練春、宜城有竹葉春、西總有海岳春、越州有蓬萊春、石湖有萬里春等等,不勝枚舉。以“春”入酒的原因,不外乎春是四季中最美好的;更重要的是,幾乎所有的美酒,不是冬釀春熟便是春釀秋熟(或冬熟),怎能繞得開“春”?

“咬”過春餅、春菜、春點、春酒,該“咬”春茶了,這不,碧螺春說到就到……

不管很妖、很通感、很形而上,也不管是真是假,能夠被“咬”的春天,一定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