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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人生若只如初見 ——納蘭性德的兩首詞
來源:長江日報 | 王蒙  2023年02月13日08:32

■ 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

“擬古決絕詞”是按照樂府表現(xiàn)古代分手訣別的體例,寫下了此詞。都叫決絕詞,但納蘭此決絕詞與清朝的激進志士周實的《擬決絕詞》大異其趣。

納蘭說:如果人生中的情義所示追求心思感覺,永遠保持著初次見面時的熱烈與新鮮,也就沒有什么事情能造成消磨冷寂失落之哀怨——像秋天到來后被遺棄的畫扇一樣的不幸了。

故友情人,輕易變化了當初的心意,反而說是他的故人變了心?

想當初,唐明皇與楊貴妃在華清宮里山盟海誓:愿常廝守,生生世世為夫婦,他們的情話說到了半夜。到后來呢,發(fā)生了悲劇……(楊貴妃被賜死)唐明皇返回路上,入川時聽雨聲而痛苦思念,楊貴妃死而無怨。這位穿著錦衣龍袍的薄情的唐明皇啊,你想起當日的“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盟誓話來,又當如何自處呢?

愛情、婚姻、初見、變故、命運應該怎樣解釋呢?“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近半個世紀,由于一些電影(《只有蕓知道》等)與戲劇的引用,據(jù)說還由于智利大詩人聶魯達的愛情詩中的名句:“愛情太短,遺忘太長”與納蘭此名句的互動,納蘭性德的“秋風畫扇”金句已經空前普及。我還認為,知道納蘭詞人的人當中,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說不定只知道納蘭詞人的這個畫扇金句。換句話說,沒有若只如初見之語,納蘭今天不會這樣家喻戶曉。

其實它不完全是納蘭的發(fā)明,納蘭用的是典。王國維強調他的民族屬性中純樸天真一面,強調他并沒有被中原文化拘束固化,這個判斷十分重要準確;但同時,納蘭確實又是深深融入了中原古典文化,納蘭做到了王國維大師提倡的既能“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納蘭汲取了并被吸引陶醉于中原文化,同時他能保持自己的少數(shù)民族屬性與個人特性,有消化,有改造,有極獨到的發(fā)酵、發(fā)揮、發(fā)展承舊創(chuàng)新,為詞作帶來了新意新氣象。

他用的典是男女之情的始于熱烈、終于冷落的“變心”故事——來自漢成帝妃子,應該說是著名女作家班婕妤的詩《團扇》: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智锕?jié)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說的是新近裁制好了一把用齊地出產的雪白綢子做的素凈扇子,新鮮高潔如霜似雪,剪裁為合歡圓扇,像天空的明月。夏天,它放在你的懷抱或者衣袖里,隨時一搖,微風舒適。讓人擔憂的是當秋天到來以后,涼風陣陣,驅散炎熱,你會把美麗的扇子丟棄到裝廢物的竹子箱籠中,本來與你那樣深厚寶貴的感情,半途而廢棄背叛。

這首詩寫得如此純樸動情,天真純潔。而“恩情中道絕”的結論又是下得這樣殘酷、絕望、痛心、令人恐懼戰(zhàn)栗。

到了納蘭性德這里,把班婕妤的詩濃縮、簡易、通俗為秋風悲畫扇的吟詠,又加上一個大膽神奇、天真爛漫的想象:“人生若只如初見”,就是說時間這個時時流逝失去變易的因素,不再“如斯夫”地“不舍晝夜”了;逝者不逝,晝夜全“舍”,萬有如初,無變無化,恩愛千載,畫扇永遠;恩情美滿,中道鮮妍,無絕無斷,日月經天,芳華萬年。

這就大大地、百倍地超過男女之情的變心不變心之說了。與時俱化。暫停千般。男女青春,有術駐顏。生老病死,諸憂俱減。這是對于天地人生的種種喪失之痛苦的擺脫超越幻想曲。

當然,人生的悖論是永遠不會停歇的。如果如初見的夢想,做到了萬物不變、百年一日,那還有什么活頭呢?活著:今天和昨天一樣,今年與去年一樣,秋天不來,夏天不走,冬春不分,一把扇子便成為終生終世終人間深情的寶貝見證了,活一天與活一萬年沒有任何區(qū)別了,那還有所謂生命、生活、一生、一世嗎?還有人賦詩填詞了嗎?

是的,沒有苦惱,也就比較不出快樂,沒有心情變化,就沒有不變——應該是變中有不變,不變中又發(fā)生著時時新變,人生若只如初見,活了死了沒法辨,昨天今天一個樣,十年百年從不亂,大家變成木頭人,豈不都成大傻蛋?何事秋風悲畫扇?秋風自有秋風戀!有生必定就有死,有死才有生可贊。正因為生多變易,更希相愛永活鮮,能夠跟隨著不舍晝夜的變化,保持著最最美好的心愿。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愛情。執(zhí)子之手,誰也不老,這是雕塑。怕對方衰老,所以要躲開對方,這是欺騙。所以要好好生活,要過好這一輩子。沒有成就大業(yè),留下大德……做個好夢,填首好詞,也還不錯了。

重要之點還在于,納蘭用了班婕妤作品的秋風棄扇的比喻,同時給予了創(chuàng)造性的補充與轉化,典故完全納蘭化了。天真元宇宙,極善良的公子哥們兒氣,確實是怡紅公子賈寶玉的口吻。清代“紅學”,對賈寶玉的原型或有納蘭容若之說,卻少有人提及秋風棄扇語來自班婕妤,包括敬愛的大師。

下半闕講的是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但把這個故事歸入變心負心類,比較牽強。

唐明皇與楊貴妃之訣別不像是由于唐明皇的負心,而是由于李隆基萬歲爺,他治國理政糊涂失敗釀成大禍。他的悲劇不是由于自己變心殺了愛妃,而是他搞亂了大局,玩不轉大政,無法保護自己的愛妃。而楊貴妃之終無話說,同樣是由于她深知唐明皇之一無奈、二無能、三無威、四無實力無招術,大勢已去、死路一條、天塌地陷、只能通過殺貴妃昭示一切罪在女禍,美就是禍水,這樣一些民粹真理歪理。在那樣一個封建文化集體無意識中,王蒙甚至感覺楊玉環(huán)也極可能認為大唐出事是自己造成,不能不跪謝賜死天恩。元宇宙的混亂盲動破壞的三體元素已經形成,死個貴妃算什么?

納蘭的木蘭花令的命運與人的命運一樣,歪打可以正著,變心談不上,就埋怨一下秋風代替了夏風吧,顯得詞人更是赤誠撒嬌純潔可愛。安史之亂是真實嚴峻的,難以逆轉、訣別也是真實的,唐明皇對楊貴妃,從懷抱衣袖里心肝上愛了再愛,愛不夠開始,到一切搞亂、被迫狠心丟棄殺死,也是真實的不能討論的。人生總有種種有道理的與無道理的悲劇,人生諸事件總有準確的與全不準確的命名定義與流傳、總結、輿論。判斷與史實未盡合榫,但金句內涵超過了經驗,更走過了來由,這都很正常,很必然。至于納蘭,就更不知道他有什么這一類的遭遇可資借鑒與掂量分析了。

又何需史料的分析呢?納蘭說來很天真,一句話,他同情楊貴妃,他不忿唐明皇,他替貴妃發(fā)聲訴冤。

清末周實的《擬決絕詞》“信有人間決絕難,一曲歌成鬢飛雪?!蹦鞘侵笧榱思覈I身。

有意思的是1996年首播的三十一集電視劇《漢宮飛燕》又名《漢宮秘史》,2005年播出的四十集電視劇《煙花三月》,2012年播出的四十二集電視劇《末代皇孫/納蘭如意》,2014年播出的三十集電視劇《菜刀班尖刀連》,都引用了納蘭性德的這句詞:“人生若只如初見,何必秋風悲畫扇”,我還要說,我本人,如果不是這次寫詩話,也并不知曉秋扇之喻出自班婕妤詩作。

納蘭生于1655年,卒于1685年,他的《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刻印問世于道光十二年即1832年,他只活了三十一歲。納蘭的姓名大大地加溫普及大眾化,是二十世紀末至今,即納蘭的干脆明星化,是于他離世一百六十多年后。

而一些電視劇寫的是趙飛燕的故事。最早詩中將楊貴妃與漢代趙飛燕聯(lián)系起來的是李白的清平樂,傳說有人借此離間李白與貴妃的關系,這回,二十一世紀的中國電視劇,又把清代的納蘭詞與楊趙二位美女緊緊地聯(lián)系了一回。趙飛燕出生于公元前45年,就是說,納蘭的“初見”與“棄扇”說,逆生長了兩千多年,清代的名言,逆行超前生效到中國歷史的西漢朝代去了。偉哉,兄弟的滿族天才詞人。納蘭容若——納蘭性德呀!痛哉,一苗條一豐滿的趙楊二位女子!

■ 采桑子·誰翻樂府凄涼曲

誰翻樂府凄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是誰在那里填寫那凄涼的詞作呢?風蕭蕭兮吹來吹去,雨也蕭蕭兮下個不息,眼看著燈花失落減少,又一夜就如此這般地度過了。

(我原來的解讀是說“如此地過去了”,五十天后,改為“如此這般”與“度過”了。我有一些傷感——酸的饅頭。)

誰知道放不下、緊緊牽掛著的是什么情事呢?醒了,覺得落寞無趣,醉了,依然是落寞無計。就是做夢,夢中也到不了煙花柳巷、游樂一番的謝娘橋啊。

本詞有極強的歌曲感,讀之可以唱出來。一上來就是“翻曲”,緊接著“風也蕭蕭,雨也蕭蕭”,有了風有了雨。本來已經齊了,加上這也蕭蕭,那也蕭蕭,加上含義空洞、無所依傍、親切而又迷離、亂轟而又寂寥的兩組四個蕭字,再后“瘦盡燈花又一宵”,與李商隱的“蠟炬成灰淚始干”靠攏,比李詩更活潑爛漫通俗任性。

夢也夢不到,到不了謝橋,這是納蘭的真摯、深情、執(zhí)著、初心,他永遠不會只是游戲、是薄幸、是“與之狎”。他與寶玉黛玉一樣,愛情如生命。

然后寫“無聊”,干脆可以說此詞寫的題材就是“無聊”二字,這是納蘭的無聊“采桑子”、無聊詩詞、無聊文學。然而,清代不是春秋戰(zhàn)國,納蘭不是英雄豪杰,納蘭從來不處于社會家國的主流旋渦之中,不寫無聊,你讓他寫出什么“有聊”——“有志、有為、有思、有所獻身”嗎?而且中國往昔封建社會,天下太平時期的寄生貴族地主鄉(xiāng)紳生活的特色恰恰在于無聊二字,偉大的《紅樓夢》,無聊又是過生日、又是行酒令、又是大興土木、又是亂七八糟,從中出現(xiàn)了善惡美丑智愚悲喜、多少古代中國故事啊。

當然, 在中國古典詩詞中,無聊、無賴,并非現(xiàn)代口語中的單純貶義詞,它體現(xiàn)著某種性情、某種境遇、某種超脫和任意,甚至還有某種自由自在。

納蘭性德的“無聊”,到了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評論中,則被稱為道性十足的“自然”。王國維盛贊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自然云云,是天大的終極詞匯。除了老子的“道法自然”“功成事綏,百姓皆謂:‘我自然’”以外,還有怡然自得、夷然自若、自然而然、順其自然、聽其自然、任其自然、泰然自若、超然自得、超然自逸、恬然自足、昂然自若、晏然自若、習若自然、怡然自樂、怡然自若、渾然自成、悠然自得、坦然自若、欣然自得、昂然自得……等等說法。

哲學家馮友蘭則認為“自然”是本能的低級的隨俗的人生境界。其后是功利的、道德的與天地的另外三種境界。而心理學的定義則是認為無聊感產生于關注對象與自己的價值觀的脫節(jié)。

納蘭的特色在于,他的生活既無需功利目標,也沒有價值三觀探求,還沒有仁義道德的高懸,更不講天經地義、日月光輝,他的自然可以是無聊,可以是無為,可以是無傷,可以是大傷失落:生命,便是失落生命,生活,便是失落生活,愛情,便是失落愛情,真摯,便是沒有針對誰、沒有來由、沒有歸宿、沒有目標,甚至讓你覺得不靠譜的真摯……

中華文學、中華詩詞的歷史上出了奇葩納蘭性德,自然而然的“無聊”中多少性情,狹窄中多少純真,空虛中多少才華,稚嫩中多少青春!無怪乎有人將納蘭與怡紅公子寶玉聯(lián)系起來,納蘭之外,你還真找不著再一位更能與寶玉套近乎的人物來了。幸乎悲乎,納蘭性德有生之年想得到嗎?生活在近現(xiàn)代、生活在地球其他角落的懂中文的人們,一旦面對納蘭性德,個個感動贊賞,不知道怎么贊美才好。

寫到這里,加個噱頭一笑。遙想當年,丁玲老師見到了王蒙小說《呵,穆罕默德·阿麥德》的開頭幾句話,評說道:“王蒙,是說相聲的嘛!”

關于悲哀的與無瑕的納蘭性德,我忍不住留下一個噱頭:

為紀念曾經有過的納蘭墓地,設立了納蘭性德紀念館,位于海淀區(qū)上莊鎮(zhèn)皂甲屯村。那是一個挺不錯的四合院,有一間房里陳列著納蘭的生平介紹與納蘭一些著作的當代版本,更多的地方則是作為農家樂的景點食宿服務而經營。納蘭性德紀念館的招牌下,公示的是“香椿炒蛋”“小雞燉蘑菇”“家常餅”“手搟面”之類,有的小學生走到那里看到了菜譜,問家長:“這個什么納什么,是廚師的名字么?”

納蘭故地或無存,猶有飯?zhí)猛敛擞H,瘦盡黃花燈共火,悲風初見已銷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