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神圣婚姻》具有雙重、多重的主題，也就是說，這并非只是一部以婚姻為主題的長篇小說。從婚姻開始，又不限于婚姻，而是面向了廣闊的社會和時代的流向。讀過全篇無須刻意就能看出作品的主題表達特征決定性地影響到了這部長篇的敘事結構。以轉制改革為線索的情節(jié)始終與婚姻敘事纏繞在一起。時代敘事的宏大主題可以說一點也不遜色于婚姻家庭男女的故事。也許，轉制主要是婚姻主題的背景？或者，兩者竟還能構成互相的隱喻？我更傾向于認為，在婚姻家庭和轉制改革的敘事之上，作家其實還有著更大的企圖——人生如何能在時代的大潮、人性的考驗中磨礪出生命的真正底色，以及能夠達到的精神高度；同時，以婚姻呈現(xiàn)的人生、人性和家庭的精神高度如何體現(xiàn)、襯托出一個時代的社會文明發(fā)展高度。因此，需要有一定的敘事難度匹配、顯示出作品內涵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僅僅是婚姻故事的小說在作家的思考和策略中或許有點“小器”了？生活中的婚姻和文學里的婚姻敘事，都需要承受更大的沖擊力，婚姻和文學才能成為一種克服難度、分享艱難之美的存在價值。所以，《神圣婚姻》采取了雙線并進、虛實相間、大小參差、明暗互補的對照、反襯、交叉、并列的敘事結構和方式。思想的美學決定了文學的內容和形式。

孫子洋和程田田的婚戀敘事因素或明或暗、時斷時續(xù)地貫穿了作品的大部分。很快，也就帶出了幾乎所有人物的婚戀遭遇?；橐龅陌倩ㄍ舱凵涑隽艘粋€時代的社會特色，這是《神圣婚姻》的第一大貢獻。幾對情人的感情關系、幾對夫婦的婚姻生活，作家大都通過四兩撥千斤的筆觸，非常自然而富于技巧地予以完整地呈現(xiàn)。換言之，一部寫情感婚姻的長篇，男歡女愛的情場并不是作家的重心，小說沒有走向商業(yè)化誘導的一般言情路線，看得出作家顯然有她的敘事藝術思考。她要直面的首先是婚姻關系中透出的人性問題、人格問題、社會問題，還有一個時代的精神癥狀。小說中的婚姻問題癥結就在于此。但凡婚姻關系中能夠出現(xiàn)的悲劇、喜劇、正劇、鬧劇，都齊全了。婚姻的意義就越出了狹隘的單純范疇，可以簡明地說，這是一部有著問題小說特質的社會介入之作，體現(xiàn)的是文學的社會關懷和精神救贖的思想動機。而在敘事美學上呈現(xiàn)的是一種開合闊大、綱舉目張的總體風格。

由此就能理解作家為什么常常要跑出婚姻圈轉入改制改革的宏大時代敘事中去。作家寫出的是一個大時代，寫出的是一個大時代中的婚姻，寫出的是婚姻中必須面對和進入的一種大時代的境況和境遇。這個大時代對人的影響，莫過于婚姻的形式；婚姻也是這個時代的縮影，是這個時代的人生之鏡——常常照出的是人間的生活磨難。程田田的哭，于鳳仙的哭，顧薇薇的哭……都不止在哭自己的婚姻和婚姻的喪失，她們是在用眼淚償付這個時代的成本和債務，也在用眼淚洗滌這個時代的“平庸之惡”，又是在用眼淚撫平自己的創(chuàng)傷?？薇M之后，她們才能看清自己的本相。她們的眼淚混合在改制改革的滾滾紅塵、巨波大浪中，作品從容而有力地從個人身心、家庭生活、社會發(fā)展全方位展現(xiàn)了個人悲歡、家國政治的時代交響主題奏鳴曲。沒有這種家國、時代、社會之思，個人和婚姻的曲折、圓缺又能有怎樣的內涵呢？徐坤的大氣和大器就這樣體現(xiàn)了出來——在社會巨變中寫婚姻，寫出了社會巨變中的婚姻；在婚姻生活中寫時代，寫出了婚姻生活中的時代氣象?！渡袷セ橐觥肥且徊考耐辛俗髡叽髸r代情思的力作。

在藝術表現(xiàn)上，它是充分徐坤式的——這句話很形象而貼切：暌違十年，徐坤歸來。它是經(jīng)驗感性的，也是細膩知性的，又是深沉理性的。就像老托爾斯泰說的，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已經(jīng)見慣了日常的狗血劇，我們需要的是能夠審視婚姻的超邁和深邃的眼光，直達肌理核心；一部小說，尤其應該滿足我們對于婚姻的廣度、深度、高度的感性體悟和思辨想象的期待。修辭的說法，婚姻戰(zhàn)爭本是文學的最古老母題。一個美貌的婦人和她的愛情，引發(fā)的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國際戰(zhàn)爭?；橐鰪墓爬系疆敶?，在社會規(guī)約下不再擁有引發(fā)戰(zhàn)爭的能量——但家庭就此成為恒久的戰(zhàn)場。而且，家庭這個戰(zhàn)場的空間實在是太狹窄了，震耳欲聾的聲波、無聲的冷戰(zhàn)或輕蔑都足以使人窒息，絕不亞于槍林彈雨的恐怖和威脅?；橐鰬?zhàn)爭一定會蔓延成為社會戰(zhàn)爭。你能說不會釀成驚心動魄、摧枯拉朽的毀滅性后果嗎？徐坤深諳婚姻蘊藏的社會能量，假如一個大時代因為婚姻而被侵蝕、被毀壞——換言之，時代侵蝕了婚姻，婚姻反噬了社會，那么時代和社會的所謂進步、發(fā)展和繁榮又有什么意義呢？在這個意義上，改制改革的敘事情節(jié)絕非只是婚姻的輔助線，而是和婚姻互為骨骼與血肉的連體共生的小說主體構成?；橐觥吧袷ァ敝复艘环N社會性的時代政治價值內涵，特別是其中的文明價值內涵。

由這部長篇，我不由得聯(lián)想到去年王蒙發(fā)表的中篇杰作《霞滿天》。從婚姻、男女感情的角度看，《霞滿天》講的主要是老年人的情感和人生故事。相比之下，《神圣婚姻》表現(xiàn)的更多是中青年人的情感和婚姻?！断紳M天》充滿了生命的激情，知性、智慧地放飛激情；《神圣婚姻》溢出的是年輕生命在婚姻激蕩中的個體毅力和社會能量?！断紳M天》在張揚中內斂，趨近于生命的圓滿；《神圣婚姻》在方寸中擴張，在時代大潮中揮灑不竭的生命之力。它們都是烙上了深刻時代痕跡的生命書寫。有意思的是，王蒙也是以特定方式走進《神圣婚姻》中的人物。我有個感覺，徐坤對于王蒙有一種個人精神上的崇敬和憧憬——王蒙的睿智和氣度，才思和筆力，正是徐坤傾心向往的一種境界。我甚至想說，《神圣婚姻》就是徐坤向王蒙文學致敬的一種方式。這意味著她是在為一個時代、一代人的精神成長、一種理想，留下自己的見證。

《神圣婚姻》就是半個多世紀前誕生的《青春萬歲》的又一部當代“青春之歌”。在文學史上，遠溯，那就看到了《新青年》上的《青春》，還有更早的《少年中國說》。歷史的深處，孕育著未來。現(xiàn)實折疊了歷史?！渡袷セ橐觥房v躍、聯(lián)結的是兩個世紀的中國文學青春氣質，書寫、展開了這個時代的奔涌現(xiàn)實和它的未來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