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掬水月在手 ——古詩文中的平城光影
來源:《平城》2022年第4期 | 黃中文  2023年02月15日09:48

第一次讀李白的《關山月》也有十歲多了,“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這樣的句子只覺得好,也沒多想字句的深意,當時這個“白登道”和漢高祖的白登還隔離著,根本沒落到大同這個地方上來。但后來在古詩文里與它屢屢碰面,眾多的“白登道”自動交織,最終還是找到了它的定位。劉邦被圍七天七夜的驚險,陳平之計的詭秘,都是電視劇的好題材,更何況這關乎著很長一段時間的戰(zhàn)爭與和平。

回望西漢,白登是繞不過去的地點。白登山在大同確鑿無疑,盡管后來研究者對它在大同最確切的坐標一直有爭論。酈道元的《水經注》里寫道,“平城東十七里有臺即白登臺也,臺南對岡阜,即白登山也”,后人多據此說,酈道元對照東漢服虔和三國如淳為《史記》《漢書》作的注解,再加上自己的實地考察,寫下了白登與城市之間的方位、距離,傳達了白登有山、有臺的實況。在少時的誦讀里我直觀地把白登的“登”字讀作去聲,想象成白色的石磴,如果漢代平城的那座山上就有人工的白石階或是高臺,該是多么引人遐想的事情啊。

白登在司馬遷的《史記》中留下大名之后,就成了一個典故或象征。漢朝的詩人不怎么好意思吟詠,往后用起來就無忌了。早一點的是梁元帝蕭繹的“朝望青陂道,夜上白登臺。月中含桂樹,流影自徘徊。寒沙逐風起,春花犯雪開。夜長無與晤,衣單誰為裁”,“白登”在這里大概是一個南朝皇帝的遠方吧,應為虛指。后來白登多出現在詠史或邊塞詩里,“天寒白登道”“中夜白登圍”等不勝枚舉,連杜甫都有“動詢黃閣老,肯慮白登圍”,李商隱也積極參與:“蕃兒襁負來青冢,狄女壺漿出白登”。最有代表性的當屬北宋劉敞的“白登計秘自堪羞,相印猶歸曲逆侯。安用熊羆三十萬,平城遺有子孫憂”四句。有時候詩中的白登就是指代大同,如屈大均“相逢一醉白登鄉(xiāng),歧路蒼茫恨夕陽。塞北離愁隨地闊,江南歸夢繞天長”,這是他在大同游歷時的贈詩。因為有書贈雙方共情的歷史背景,用白登代地名就平添了幾分厚重和滄桑。

“佛貍”的曝光度不輸白登臺,領受他的人就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南宋辛棄疾面對朝廷的偏安茍且寫下了《京口北固亭懷古》的千古名篇。全篇用典甚多,一句“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就濃縮了太多的況味。拓跋燾的小名佛貍見于南朝史書記載,這個小名遠遠蓋過了他的大名。

拓跋燾是北魏建都平城后的第三個皇帝。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也是劉宋元嘉二十七年,這年七月,宋文帝劉義隆下詔北伐。劉宋軍隊前期進展順利,奪取了濟州,進兵圍困滑臺。到了十月,拓跋燾組織反攻,并親自率領中路軍從平城南下,幾路北魏遠征軍勢如破竹,在同一天到達長江北岸,劉義隆被迫遣使向北魏求和。拓跋燾在瓜步山建起了自己的行宮,有的史料上明確是氈殿,這或許更貼近實際,畢竟是戰(zhàn)時的臨建。這里與石頭城的直線距離只有二十五公里,今天的瓜步山已經是南京市的一個區(qū)里了,可見當時北魏給南宋造成的巨大威脅和震撼。以至《宋書》上留下了“虜馬飲江水,佛貍死卯年”的童謠。

也許是北魏飲馬長江在南朝人心中留下的陰影久久不散,或者是更說不清楚的原因,拓跋燾的行宮廢棄之后,當地人竟在這里建起了寺廟,稱之為佛貍祠。北宋王安石、蘇轍的詩中都寫過親見的瓜步山遺跡。蘇轍在《魏佛貍歌》中寫道:“魏佛貍,飲泗水,黃金甲身鐵馬箠。睥睨山川俯畫地,畫作西方佛名字。卷舒三軍如使指,奔馳萬夫鑿山紫。云中孤月妙無比,青蓮湛然俯下視。擊鉦卷箠抽行營,北徐府中軍吏喜。度僧筑室依云煙,俯窺城郭眾山底。興亡一瞬五百年,細草荒榛沒孤壘?!痹娭袥]有對雙方鮮明的褒貶。從詩句中可以猜想蘇轍對拓跋燾的小名中的首字可能讀作佛陀的“佛”,胡三省規(guī)范成“嗶哩嗶哩”一樣的讀法是二百后的事了。

及至金兵南渡,強烈的情緒隨之而來,“平城隆準去,瓜步佛貍來。地下皆冤肉,人間半劫灰” ,這是汪藻的詩,而在女詞人李清照的《打馬賦》里直接用了那句詛咒童謠。陸游的詩中也提到“佛貍”,他在赴任途中登上瓜步山,在他的《入蜀記》一文中記有:“瓜步山蜿蜒蟠伏,臨江起小峰,頗巉峻,絕頂有元魏太武廟”,南宋詩詞大家楊萬里、周必大、劉克莊筆下都有“佛貍”,在民族矛盾激烈的南宋,這個詞更多成為一種指代了。元代王惲、清代陳維崧、洪亮吉等許多人的詩詞還在用“佛貍”說事。其中王惲的詩心態(tài)更平復一些:

江山照眼舒清眺,千古興亡墮眼前。

瓜步市長連野戍,佛貍祠古慘荒煙。

柁樓看取平吳日,父老空傳飲馬年。

此日不須開濁浪,好風都屬往來船。

第一次讀蘇軾的“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看到注釋說云中在今天的內蒙古,心中還有些悵然,這么好的詩句,云中怎么不是大同呢?只是時間問題,屬于大同的云中時刻在唐代到來,隨著李國昌、李克用、李存勖祖孫三代的登場,我們也看到了云中的波詭云譎、刀光劍影。

李國昌,本姓朱邪,名赤心,唐朝末年沙陀部首領,陰山都督朱邪執(zhí)宜的兒子。出任過陰山都督、朔州刺史、蔚州刺史、云州守護使等職,鎮(zhèn)壓龐勛起義后,拜單于大都護、振武節(jié)度使,賜名李國昌,其三子李克用也因平叛有功被封為云中牙將。李克用生于神武川的新城(在今山西應縣境內),少時驍勇,隨父征戰(zhàn),常沖鋒陷陣,軍中稱之為“飛虎子”。李克用一生的主要活動場所基本都在山西,其真正的發(fā)跡地是大同。878年春,李克用在斗雞臺發(fā)動兵變,殺死了云中軍防御使段文楚。唐僖宗派兵討伐,云州城在李克用與赫連鐸的交戰(zhàn)中幾次易手,李克用歷經了遠逃吐蕃、參與鎮(zhèn)壓黃巢起義等起伏后,再次占據云州,后來他又長期占據河東,被封為晉王,成為一代梟雄。

初中課本里《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那一段“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一直讓我摸不著頭腦,直到讀了清人的《李克用置酒三垂岡賦》才與這段久違的文字重逢。只是魯迅加上了語氣詞,再現了私塾老先生誦讀的陶醉。《新五代史·唐莊宗本紀》載:“初,克用破孟方立于邢州,還軍上黨,置酒三垂岡,伶人奏《百年歌》,至于衰老之際,聲甚悲,坐上皆凄愴。時存勖在側,方五歲,克用慨然捋須,指而笑曰:‘吾行老矣,此奇兒也,后二十年,其能代我戰(zhàn)于此乎!’”這篇賦就是對這段歷史的翻寫。

李存勖十一歲時,隨父見唐昭宗。昭宗對這個少年非常欣賞,輕撫其背,對人稱贊“可亞其父”。意思兒子使父親屈居亞軍。李存勖遂得名李亞子。少時英武的亞子始有作為,史書上留下了“三矢雪恨”的典故,但登基后耽于嬉樂,以至昏聵、喪命。所以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伶官序》才有了這樣的議論:”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杰,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p>

李克用、李存勖父子賺夠了后世文人的筆墨,當代人熟知的是清人嚴遂成的《三垂岡》:

英雄立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

只手難扶唐社稷,連城猶擁晉山河。

風云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

蕭瑟三垂岡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清康熙年間顧炎武北游塞上,曾到代州晉王墓憑吊,“我來雁門郡,遺冢高嵯峨。寺中設王像,緋袍熊皮靴。旁有黃衣人,年少神磊砢”,從這幾句可見當年墳冢高大,還建有寺廟,塑有李克用、李存勖像。

就是在李克用和他的兒子們叱咤風云的那個時代,一個有關大同的民諺經一個人的引用被寫進了《資治通鑒》,引用他的人就是夸贊李存勖的唐昭宗。在藩鎮(zhèn)、宦官和權臣的夾縫中,唐昭宗李曄的日子比漢獻帝還悲催,天祐元年,他被朱溫脅迫,不得不從長安遷都洛陽。車駕走到華州時,昭宗用這個諺語自況,道出了自己的處境?!锻ㄨb》原文如下:

館于興德宮,謂侍臣曰:“鄙語云:‘紇干山頭凍殺雀,何不飛去生樂處!’,朕今漂泊,不知竟落何所!”因泣下沾襟,左右莫能仰視。

紇干山又作紇真山,即今日大同采涼山,《隋書·地理志》中說“云內縣有紇真山”,《元和郡縣志》云:“紇真山,在縣東三十里。虜語紇真,漢言三十里。其山夏積雪霜”,“紇真”在有的方志中也有千里之說。宋人吳曾的《能改齋漫錄》資料豐富,援引廣泛,且保存了不少已佚文獻。其中“紇干字無據”一段:

《五代史寇彥卿傳》,朱全忠迫遷昭宗于洛陽,昭宗顧瞻陵廟,彷徨不忍去。謂其左右:“俚語云:‘紇干山頭凍死雀,何不飛去生處樂?’”相與泣下沾襟。余以干字非是,蓋酈道元《水經注》曰:“紇真山,冬夏積雪。鳥雀死者,一日千數?!惫始v干為無據。

作者辨析了“紇真”與“紇干”哪個更準確,同時把“凍殺雀”的俚語追溯到酈道元。其實“紇干”是鮮卑姓氏,亦有可能用于山名。

成書更早一些《太平御覽》亦收錄了前人書中的這句諺語,同時還有“紇真山頭有神井,入地千尺絕骨冷”的歌謠。從這些散見的玉片錦鱗我們可以感受到北魏文化的遺韻,同時也可以推想古代大同的寒冷。

雖然冷,但總有一些雀兒適應了這里,生活在這里。明七子之一的李夢陽有《云中曲送人》十首,其中“北風吹日馬毛僵,腰間角弓不可張。逢君莫唱云中曲,臘月云中更斷腸”就極寫大同之寒,而“紫水東來入黑河,紇干山下雪花多。小兒攔街吹觱篥,婦人能唱海西歌”,則傳達了生命的頑強和健朗。

顧炎武也在詩中用典:“趙信城邊雪化塵,紇干山下雀呼春。即今三月鶯花滿,長作江南夢里人?!苯裉斓拇笸?,夏無酷暑,冬也宜居,采涼山上的鳥雀自然是自由飛翔、歌唱了。

白登千載,桑干不舍,平城有古老的歷史,更有正在書寫的篇章。

黃中文,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詩歌、散文見于《中華詩詞》《散文選刊》《北京文學》《山西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