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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家專訪: 臧棣:對植物的辨認,源自對生命本身的感受
來源:文藝報 | 宋 晗  2023年03月01日08:06

詩人臧棣

宋 晗:您的詩集《詩歌植物學》的整體樣貌非常繁茂、壯觀,詩名多采用“簡史”“入門”“叢書”“協(xié)會”等人類創(chuàng)設出來表達眾數(shù)或整體演進的名詞呈現(xiàn)出一部“植物詩典”。詩集幾乎涵蓋了所有常見植物。您過往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顯示出極高強度的寫作訓練意識,可以講講您決定完成這樣一部詩集的最初心意嗎?

臧 棣:立下一個默默的心愿,寫一部以植物為主題對象的詩集,始于十年前。在此之前,雖然也寫過很多涉及植物的詩,但基本上屬于信手寫來,并不明確寫作意識。十年前,應編輯之約整理舊作,準備出一本歷年詩選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寫了那么多以植物為對象的詩,因而萌生了出一本植物詩集的想法。也可以說,從那時開始,有了一種自覺的書寫植物詩學的審美感覺。回想起來,家傳的影響也不容忽視。我母親喜歡植物,外公精通中醫(yī)。所以,我能感覺到自己對植物的親近,源于一種特別的喜愛。

宋 晗:從古典文學到當代文學,植物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但以植物為主要寫作對象的作品卻罕有。以中國古詩為例,在山水田園詩和詠物詩中出現(xiàn)的植物多為托物言志或季節(jié)表征,是一種為詩人抒情達意服務的具體修辭,最終托出的都是人情世故。但在您這部詩集中,植物/大自然是大于人的,“人生的苦痛有多抽象/它的樣子就有多具體”(《蒔蘿簡史》),人好似成了草木的注釋。您可以談談這種詩歌傳統(tǒng)以及您想在作品中呈現(xiàn)的自然觀嗎?

臧 棣:其實,就中國的詩歌傳統(tǒng)而言,以植物為隱喻的詩,還是淵源深厚的?!对娊?jīng)》里的植物詩何其美哉?!蛾P雎》中就有這樣的神來之筆:“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惫诺湓姼璧臅鴮懼?,植物作為一種言述的托物,其審美功能的表現(xiàn),可以說是相當復雜的,并不能完全歸之于一種修辭媒介。在我看來,古典詩歌的植物書寫,非常高級地體現(xiàn)了中國詩歌的文學智慧。古人寫植物,從來就不是僅僅把它們作為與人無關的植物來表現(xiàn),而是將植物作為一種生命的原型來抒寫的。以今天的眼光,不管這種抒寫是否足夠自覺,但它們的審美性是極其高級的。西方古典詩歌對植物的書寫也很豐富,但都帶有過度的象征因素,因而與人的生命感覺多少有點脫節(jié)。但中國的詩歌傳統(tǒng)中,植物和人的相互關聯(lián)非常緊密,共存于同一種生命情境中,對植物的感覺提升了對生活的體會。

宋 晗:讀您的詩作,會出現(xiàn)“修辭的苦煉”這樣的劇烈感受。放眼世界,好的詩人、作家都在盡力更新、拓寬著本民族語言的使用方式。完成對字詞句的創(chuàng)設,是創(chuàng)作者在文本中最大的權力,但這種權力也是一種“個人集權”,隨之而來的可能會是評判與誤解。您如何看待這種創(chuàng)造與接受之間存在的誤差?

臧 棣:“修辭的苦煉”,或許在任何時代都是一個從事書寫的人要面對的問題。杜甫就曾坦言過:“語不驚人死不休?!比绻屑氝泼鸥Φ恼Z氣,這句話包含的意思其實非常耐人尋味。聽上去,它已涉及創(chuàng)作過程中無限的艱辛,但又是以一種自得的甚至自傲的口吻說到這件事的。所以,我理解,詩歌語言的使用,作為一種寫作事件,無論它包含怎樣的主體的嘔心瀝血,但歸根結底,它觸及的應該是一種生命的愉悅。如果語言的表達只是為了驗證一種“修辭的苦煉”,我會覺得它已有點反人類了。面對寫作時,我要求自己既是無限深入的參與者,又是超然物外的審視者。從根本上,我不認為自己信奉“修辭的苦煉”。也就是說,我不是語言上的禁欲主義者。比較起來,我更信任“語言的歡樂”。甚至,我并不害怕我會被誤會成語言的歡樂主義者。古典的詩性寫作中,“修辭的苦煉”似乎更受青睞。比如,漢語詩歌傳統(tǒng)中的“推敲”之說。大的方面,“修辭立其誠”也有助于確立一種高標的詩歌道德。我當然也追求表達的真誠,但也深知修辭和表達的關系,實際上是非常復雜的,甚至是非常矛盾的。從莊子開始,漢語的意識中已嵌入了“言不及義”的審美警惕,如果再考慮到西方人講的“美麗的謊言”,我會讓自己格外留意詩性語言的道德化?!靶揶o的苦煉”,說不定也有這樣的道德化的傾向。所以,回到你說的“放眼世界”,我在設定我的詩學目標時,從來都更追求如何更新和拓寬“漢語的詩性肌理”。我覺得,這也是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詩歌實踐受誤解的原因之一。我和當代很多同行的語言觀念,其實也有很大的懸殊。古代漢語無疑是一種非常偉大的詩歌語言。對我來說,這不會構成任何障礙。但作為生活在現(xiàn)代的人,我也能感覺到,現(xiàn)代漢語作為一種詩歌語言對我們構成的巨大的機遇。說到“個人集權”,現(xiàn)代的表達,在本質上,就是對寫作的個人權力的深刻讓渡。前提是,我們認同現(xiàn)代寫作對獨創(chuàng)性的尊崇。按西方的傳統(tǒng),這種尊崇帶有濃厚的“祛魅”色彩,因為它相信生命的個體存在是世界的目的。現(xiàn)代的詩歌寫作,最醒目的特點就是回到“自我之歌”(這里,不妨回想一下惠特曼的自豪)。所以,“個人集權”,如果換一種說法的話,其實就是在現(xiàn)代的表達中,“自我”和“獨創(chuàng)性”構成了寫作的本質。所以,環(huán)顧當代的詩歌書寫,現(xiàn)在的批評主要憂慮的是,當代詩歌的“同質化”。就我自己的情況而言,我不太擔心自己會被流行誤解和批評困擾,反而時時提醒自己要保持“修辭的敏感”。

宋 晗:我留意到個別幾首詩的副題,“仿蘇東坡”“仿白居易”“仿王維”“仿杜牧”“仿佩索阿”等,數(shù)量雖不多,但很有意思。用現(xiàn)代漢語詩仿古詩、仿外語詩,這中間都存在“轉釋”這個步驟,您是側重于哪個方面進行“仿作”呢?另外,古代詩歌對您的創(chuàng)作影響大嗎?您的詩歌中也常常呈現(xiàn)出植物的姿態(tài)與氣節(jié),這一點非常中式古典。

臧 棣:按一般的詩歌慣例,題記中出現(xiàn)“仿某某”,應該是對該詩人在詩體或風格方面的“套用”。我早期的詩歌,有很多即遵例而為的。但90年代后期,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感覺,要是古代詩人在當代復活,他會怎么表達?比如,杜甫、李商隱、杜牧、白居易。按現(xiàn)在通行的文學史的描述,這些古代大家應該充滿了生不逢時的哀嘆,或滿懷詩道不古的憂憤。但我的感覺不同,我覺得,這些古代詩人如果真的復活,他們一定會和我們彼此相見恨晚,并欣喜于現(xiàn)代漢語的詩性機遇。他們會大膽嘗試更多的漢語表達的可能性,而不是畏手畏腳于所謂的現(xiàn)代和古典的“斷裂”。所以,從那時開始,我的這些“仿作”更多的是想象這些古代詩人在我的身體里復活之后,是怎么投身現(xiàn)代漢語的詩性書寫的。換句話說,這些詩作,不是對他們的具體的某部作品或某種風格的“仿寫”,而是從詩性寫作的精神的契合中去感受一種貫通古今的漢語氣質。它們更接近于一種精神的致敬。古典詩歌對我的影響非常大,以至于有段時間,我故意想全然忘記小時候已經(jīng)記誦的詩句,以避免它們對現(xiàn)代的詩歌語感的滲透。但說到底,特別是深諳中西詩學的差異之后,我知道,這輩子只能做一個漢語詩人。

宋 晗:我了解到這部詩集收錄的作品寫作時間跨度有30余年,就好像您有一個小植物園,在里面不斷種植陌生的植物,園里永遠有新生,您也永遠有新認識。當代社會的一切建設基本都是基于人,人們關注科技體驗,關注周身利益,關注個人的情感體會,在這種狀況下,逐漸出現(xiàn)了“多識草木少識人”這樣的反思現(xiàn)代化的生存觀點。而“識草木”是難的,尤其生活在城市,我很好奇您如何辨識植物?也可以說,您是如何為這樣的書寫做準備的?畢竟需要很多知識與細節(jié),才能達到您詩中所言的“信任必須源于細節(jié)”(《茼蒿簡史》)。

臧 棣:我確實有過一個小院子,里面種過各種常見的蔬菜。我自己親自種,澆水,施肥。所以,《詩歌植物學》里寫到的很多與蔬菜和花果有關的詩,都是有生活經(jīng)驗做底子的。對我而言,在情感方面,這一個人的小花園,和弗吉尼亞·伍爾夫所說的“一個自己的屋子”有著同等的分量。每種下一棵菜苗,生命的關心就誕生了,并很快蔓延成人和自然、生命和存在,甚至生與死之間的非常私密的縮影。這中間會有很多間歇,世界的節(jié)奏開始變慢,你會靜靜地思索生命的意義、存在的價值。形而上的關注會深深嵌入生活的細節(jié)中。運氣好的話,對植物的喜愛,不僅意味著一個人可以按自己的生命節(jié)奏來協(xié)調他和現(xiàn)代生活的關系,更意味著一種生命感覺的漸漸恢復。所以,生活中、旅行中,我對辨識植物有著無限的好奇與熱情。辨識的方法很普通,有很多草木手冊可以做參考。手機的一些辨識植物的APP,用起來也很便捷。不過,說到底,對植物的辨認,源自一個人對生命本身的感受。就詩歌寫作而言,寫作植物詩,確實可以讓我回到對文學細節(jié)的關注。生命的美好是由細節(jié)構成的。

宋 晗:您在1983年考入北京大學后就開始發(fā)表詩作,1987年開始刊印、出版詩集,到今年正好40年,40年沒有間斷,這真是令人敬仰的創(chuàng)作生涯。可以講講您寫作初期的景況嗎?是什么因素促使您不間斷地從事這項創(chuàng)造的事業(yè)?在這40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里,您的詩歌主張和追求發(fā)生過變化嗎?

臧 棣:一開始,好像很順利。我的第一首詩,是考入北大當年年底,在北京大學的??习l(fā)表的。責編是我很欽佩的師兄。進校不久,即有詩作發(fā)表在??希嗌龠€是有點虛榮滿足的。但后來,詩歌的寫作并不順利。我對文學批評或寫小說也很有興趣。在文學觀念上,我其實一直都是一個文學的象征主義者。對其他的類型一直有很強烈的排斥。有很長時間,偉大的詩,對我而言,只能是在惠特曼的《自我之歌》、瓦雷里的《海邊墓園》、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和史蒂文斯的《我叔叔的單片眼鏡》之間。想象力的維度已變成了深入骨髓的口味。所以,有段時間,我感覺自己的寫作和當代詩的潮流十分脫節(jié)。當代詩的趨向,基本上是沖著肢解象征主義而去的。我感受到了沖擊。某種意義上,正是對這種肢解的不理解,激發(fā)了我的詩歌斗志。當然,更主要的原因,從1990年開始,我越來越強烈地體會到詩性感覺對我的生命感覺的滲透和召喚。對我而言,詩歌寫作遠遠不止于一種喜愛,更像是一種天性的還原。正如我曾經(jīng)很喜歡的俄語詩人布羅茨基所說:“詩人是生命的原型?!币馑季褪?,詩人不是一種身份,而是對人的精神肖像的最切實的勾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