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水滸傳》:英雄、美酒、蒙汗藥
我非從事古代文學(xué)研究的專家,所以談?wù)摗端疂G傳》完全是門外漢的看法,僅從一個普通讀者的視角出發(fā)。不過,若只將這部小說當作一個文學(xué)作品,那么,從一般讀者的角度去感受,又未嘗不是一個好的方式。因為說到底,好的文學(xué)作品是不分時代的,是世代的讀者都可以作為“同時代人”來閱讀的作品。從這樣的角度看,我也可以心安理得了。
這也剛好彰顯了《水滸傳》作為一部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價值,因為經(jīng)典就是不斷被拿來,像私藏珍寶那樣,可以隨時審視賞玩的作品。它可以把不同時代的人,都變成經(jīng)驗或美感意義上的同時代人。
但問題的核心,仍然是如何去讀它,或者也可更直接地發(fā)問:一部《水滸傳》,到底說的是什么,它是一部什么樣的書?
簡單地說,它是一部講述江湖俠士綠林好漢之英雄故事的書,也是一部講述人生悲歡之世俗故事的書;它是一部具有理想趣味與“烏托邦”意味的社會政治之書,也是一部講述是非正邪世事幻化的風(fēng)俗倫理的書……當然,還可以有很多說法,飲食男女,日常起居,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殺人放火,濟危扶困,愛恨情仇的林林總總,它都無所不包,簡直可以稱為宋代社會——其實更是明代——的百科全書了。作者講的是宋代的故事,但支持其經(jīng)驗的,卻是作者所身處的明代社會。
小說發(fā)展至明,形成了四種典范類型:一是講史小說,其代表是《三國演義》;二是神魔小說,代表是《西游記》;三是世情小說,代表是《金瓶梅》;四是俠義小說,代表就是《水滸傳》。可見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類型傾向”也是很明顯的?!端疂G傳》優(yōu)點很多,在我看來,核心在于其“兼美”,它既屬俠義,又兼涉世情,其中很大一部分,講的是市井生活的悲歡離合,這就使它顯得格外豐富和更接地氣。更不用說,它還有許多講史的元素,比如《宋史》中即載,宋江確有其人其事;同時它還有神魔氣息,小說開篇講的就是“洪太尉誤走妖魔”,中間出場的許多人物如公孫勝、戴宗等輩,都能呼風(fēng)喚雨,或御風(fēng)神行。當然最重要的,《水滸傳》仍是一部俠義小說,講的是一群俠盜“嘯聚山林”而后又“替天行道”的故事。所以,這部作品與“四大奇書”中其他幾部的不同,就在于它專事之外,又融合了神魔、世情、講史各種元素,可說是一部“全類型”的小說。
也正因為如此,關(guān)注維度的不同,看問題的方式會發(fā)生很大變化,所得出的結(jié)論也會大相徑庭。魯迅評論《紅樓夢》時所說的,“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易》,道學(xué)家看見淫,革命家看見排滿,才子看見纏綿……”也一樣適用此書。下面,筆者將從幾個關(guān)鍵詞入手,談一點淺薄的閱讀感受,以期讀者和方家指正。
美酒與毒藥——世俗生活之書
《水滸傳》首先是一部世俗生活之書。除招安之后三分之一多篇幅的打打殺殺,前面的大部分章節(jié)所演繹的,都是世情悲歡和愛恨情仇。其中還有很多是接近“灰色”的內(nèi)容,三教九流社會邊緣地帶的場景,有犯案在逃,有冤情官司,有徇私枉法,有男女偷情,所謂“美酒與毒藥”,是這些內(nèi)容的形象說法。
小說開篇即為世間不平之事,因為有不平之事,才會有“不平則鳴”的反抗。市井混混高俅忽然發(fā)跡,當上了掌管軍權(quán)的殿帥府太尉,而此時作為其屬下的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便因為與之結(jié)有宿怨而亡命他鄉(xiāng)。王進逃難中,引出了“九紋龍”史進的出場;史進又引出了打家劫舍的英雄李忠,還有延安經(jīng)略府的提轄魯達,有了他仗義解救金姓父女,而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的人命官司,然后被迫出家五臺山,變成了花和尚魯智深。魯智深在酗酒闖禍又不得不轉(zhuǎn)投東京大相國寺之后,又認識了林沖,林沖又引出了與高俅養(yǎng)子高衙內(nèi)的沖突,并因為高俅的設(shè)計陷害而刺配滄州,在滄州又因為遭陷害而至絕境,雪夜中被迫“逼上梁山”。
之后林沖又因交“投名狀”,而引出了青面獸楊志,楊志賣刀則引出了生辰綱,生辰綱則引出了《水滸傳》的主要人物——晁蓋等人的“七星聚義”,引出了為之通風(fēng)報信者,全書的主角,鄆城縣的呼保義江湖上的及時雨宋江……
我簡單地串述了一下開始的故事,這個敘述結(jié)構(gòu),按金圣嘆的說法,就是自《春秋》與《騷》《史》以來敘述結(jié)構(gòu)的集大成者?!啊端疂G》之文精嚴,讀之即得讀一切書之法也”?!妒酚洝肥降慕Y(jié)構(gòu),就是圍繞人物的遭際與命運來處理歷史本身的具體性——用學(xué)理的話說,就是“人本主義的歷史敘事”。這是中國人在歷史觀念和敘述方式方面的一個獨創(chuàng)。
但這顯然不是我此處要重點說的,這里我更感興趣的,是前面發(fā)生了這么多的故事,合計只是用了二十一回的篇幅,而接下來講武松一個人的故事,就用了十回。這種不均衡的安排,顯然是作者有意為之。然而奇怪的是,讀者在這里絕對不會感覺到不合理,相反還會覺得自然而然,且勢所必然。
為何?這是因為《水滸傳》之作為“世情之書”最典范的例子。武松這段故事,對全書來說實在太過重要,它等于是在一個“俠義故事”中,精心埋設(shè)了一個“世情故事”。我為此編了一段順口溜:“武松打虎做都頭,異鄉(xiāng)得見大郎兄。不期嫂嫂來誘惑,怒殺不倫配孟州。孟州道中遇張青,蒙汗藥里逃性命。報恩醉打蔣門神,死囚脫險飛云浦。都監(jiān)府里殺玉蘭,十字坡前變行者。從此武松上梁山,擒得方臘成正果?!?/p>
這個順口溜簡單概括了武松畢生的事跡。從他的故事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施耐庵是如何敘述世情生活景觀的,清河縣里的紫石街,即是一幅匯集了世俗生活的浮世繪。不說王婆的貪賄,西門慶的淫邪,鄆哥與武大,這班底層人物的卑微與辛酸,眾生之相的豐富與逼真,單從文學(xué)筆法看,嫂嫂金蓮用心勾引叔叔武松這一段,就足以令人拍案叫絕。所謂的世態(tài)人情,人心人性的幽微精妙,就這般躍然紙間,一覽無余了:
不覺過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fēng)緊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菋D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只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
多么敏感的文字,多么詩意的情境。即便是擱在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派、意識流小說的行列里,也絕不落伍。
再看情態(tài)與心理,這番描寫的精細入微,也堪為古今小說的范例:
婦人見他不應(yīng),劈手便來奪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蔽渌捎邪朔纸乖?,只不做聲。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
這部勾引戲,可說是中外文學(xué)史上的絕筆。一部好小說,不在于寫出了多么頂天立地的人物,而在于寫出了敏感的人生情味。武松這一節(jié),可謂是《水滸傳》對社會生活表現(xiàn)的一個最精彩的截面,是《水滸傳》中最有代表性的“工筆細描”。這部小說之所以煥發(fā)出無窮魅力,與這類市井生活圖景的精雕細刻是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
還有一點很重要,《水滸傳》中無論所寫的內(nèi)容,還是作家對內(nèi)容的處理方式,都強調(diào)一種“灰色的世俗性”,它與常態(tài)和正面的生活倫理之間,始終保持著一種“齟齬”關(guān)系。這與巴爾扎克所說的“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庶幾是一個意思。這里有酗酒豪飲蒙汗藥酒,有人肉饅頭冤屈官司;更有巧取豪奪尋釁滋事,有貪賄宿奸濫殺無辜。可以說,是“美酒與毒藥”混合一體的世界,是邪惡與正義互為嵌套的一個去處。
這種情形在別的作品里是難以找到的,只有在《水滸傳》中,才有如此生動的混雜與如此鮮活的展示。
英雄俠客或“好漢意識形態(tài)”——社會政治之書
《水滸傳》顯然也是一部社會政治之書,它暗含了一個專屬農(nóng)業(yè)社會的烏托邦,一個農(nóng)民式的社會理想。所謂“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論稱分金銀,論套穿衣服”的說法,都是典型的小農(nóng)意識形態(tài),其底線是“盜亦有道”,上限則是“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宋江上山之前,他們所遵從的,是晁蓋式的“嘯聚山林,卻不快活”的“聚義”邏輯,而宋江上山之后,才賦予了梁山以“替天行道”的政治架構(gòu),多了一個關(guān)鍵的“忠”字,這才使得原先的“草寇”身份與簡陋的“好漢意識形態(tài)”獲得了政治的合法性。
但作者在表現(xiàn)這些東西的時候,還是刻意使之含混了許多,態(tài)度也刻意曖昧化了。一方面褒揚宋江,另一方面暗加貶抑,并將這些政治之“?!保诓卦诹藷o數(shù)是非恩怨的故事里,有關(guān)情欲和美酒、復(fù)仇與報恩、逃亡與得救、夢與死……種種套路中。因為畢竟是小說嘛,如果像策論八股,或是政治宣言一樣,就不好玩了。
首先說一下夢。夢是《水滸傳》中的重要元素,有人統(tǒng)計共有二十多個夢,其中大篇幅寫到的夢不下七八個。第一個夢出現(xiàn)在第十四回“赤發(fā)鬼醉臥靈官殿,晁天王認義東溪村”中?!捌咝蔷哿x”時,晁天王莊上來了個不速之客劉唐,告訴他“有一樁潑天富貴”,即劫取生辰綱。晁蓋說:“我昨夜夢見北斗七星直墜我屋脊上,斗柄上有一個小星,化道白光去了。”剛好應(yīng)了這樁驚世之舉,因為搶了東京當朝權(quán)貴蔡太師的生辰賀禮,那可是膽大包天的事。如果沒有某種征兆作為理由,難免讓人心驚肉跳。晁蓋之夢,不止給了七星聚義一個理由,也應(yīng)了未來梁山聚義的一個天命之兆。
還有第二十六回,“偷骨殖何九送喪,供人頭武二設(shè)祭”中武松的夢。武松出差役遠道歸來,知哥哥已死,就預(yù)感到其中一定有冤情。便在家中設(shè)了靈位供奉,夜晚就睡在武大靈旁,哥哥化作鬼魂告訴了他事情原委。這與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中,父親的鬼魂出來告知兒子如出一轍。這是敘事當中不得已的關(guān)節(jié)點,必須要用類似方式,來推動故事向前發(fā)展。
還有更多的夢,第四十一回,“還道村受三卷天書,宋公明遇九天玄女”,是講宋江在上梁山之后,欲還鄉(xiāng)取老父上山,結(jié)果遇官軍搜捕,在逃亡中夢遇九天玄女,獲秘授的三卷天書。醒來宋江知為南柯一夢,但天書內(nèi)容歷歷在目,還有賞賜的仙棗之核等等為證。這時晁蓋還為山寨之主,宋江卻夢見自己已然是“宋星主”,顯然是為日后掌權(quán),并在政治上改弦更張做準備。這一段政治寓意豐富,完全可以進行有意思的“精神分析”。
接下來,便可以說說政治倫理,“忠”與“義”的恩怨糾葛。宋江上山以前,晁蓋只是聚義,但隨著宋江入伙,其勢力急劇增大,且因之前他對晁蓋等有救命之恩,所以必然地位顯赫。晁蓋曾再三相讓頭把交椅,他仍堅辭不受,但內(nèi)心之中難免已有了小九九。接著“九天玄女”的授受,使得宋江很快便有了信心修改原有的政治,讓他“架空”了晁蓋,再造了義軍的意識形態(tài)——將“聚義廳”改為了“忠義堂”。
這一字之差,政治上就有了高度,性質(zhì)也有了根本的改變。因為“義”是平行的江湖之道、民間倫理?!爸摇眲t是垂直的,是“君君臣臣”的垂直關(guān)系,是廟堂政治和官方倫理。宋江能夠把這些觀念嵌入到嘯聚山林的江湖匪盜之中,就將之改造成了合乎倫理、順乎天道的一支政治力量,就有了靈魂。
在筆者看,梁山好漢的意識形態(tài)有兩個源頭,一個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即一個“東方式的理想國”。桃花源的特點是“避世”,可以避開人間的動蕩變遷,王權(quán)和專制的壓迫。這里可以是小國寡民,人人享有太初的平和安寧,人與自然和諧一體。這是一個沒有外來打擾的理想去處,但也是來路飄忽,不易尋找之地,仿佛夢中美景,一朝醒來再難復(fù)回。梁山聚義,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個世外桃源。
第二個源頭便是墨家文化。用魯迅《流氓的變遷》一文來概括,最簡約也最到位。魯迅把墨家文化的流變,說成是由墨俠到盜賊、再至流氓這樣的一個衰變關(guān)系。這是中國文化與社會中的一種特有的元素,在法律之外、權(quán)力政治之余,暗存的一種牽制性的力量。但不幸俠也會衰變成流氓,正如李逵之濫殺無辜,掄著兩把板斧砍過去,砍的盡是看客。再至于其末流,“和尚喝酒他來打,男女通奸他來捉,私娼私販他來凌辱……”這些行為和意識,已經(jīng)與文明社會的公義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魯迅是從國民性批判的視角來看問題的??陀^而論,梁山好漢的意識形態(tài),依然是傳統(tǒng)社會能夠出產(chǎn)的一樣好東西,是對于王權(quán)專制的一個制約與威懾。
女人與蒙汗藥——風(fēng)俗倫理之書
這是《水滸傳》之作為文學(xué)經(jīng)典的核心部分,作為一部風(fēng)俗倫理之書、蕩氣回腸的生命之書,《水滸傳》真正令人讀之難忘之處正在這里。
首先是關(guān)于婦女的描寫?!端疂G傳》里寫了很多有意思的女性,甚至可以說是淋漓盡致、趣味橫生。當然這其中肯定存在男權(quán)主義的偏見,但這并不妨礙它塑造了眾多生動的女性人物,寫出了有意思的生命悲歡。
男權(quán)主義的共性,是對婦女施以偏見性的理解,《水滸傳》里最明顯的一點,就是把婦女兩極化了。一個極端是那些“性感指數(shù)”過度的女性,用傳統(tǒng)的說法為“三大淫婦”:閻婆惜、潘金蓮、潘巧云,外加盧俊義的老婆賈氏,應(yīng)該說是三個半。其中描寫最多的當然是潘金蓮。所以有另一位蘭陵笑笑生,在《水滸傳》的基礎(chǔ)上又“嫁接”出潘金蓮和西門慶的新故事,就變成了《金瓶梅》。《金瓶梅》里,原有的“武松斗殺西門慶”被改寫成了“誤殺李皂隸”,潘金蓮也沒有死,又有了另一番悲歡離合與愛恨情仇。
與之相對應(yīng)的,就是性感指數(shù)為負的女性,或叫作“雄化的女人”,一丈青扈三娘,母夜叉孫二娘和母大蟲顧大嫂。這三個女人也有區(qū)別,孫二娘是草莽女性,顧大嫂為山野村婦,只有扈三娘是富貴門第的千金小姐。三個女人除了一丈青長得美貌如花,另兩個都是男人不敢招惹的。在施耐庵的筆下,三個女人已然都不像是女人,而是豪爽好義、殺人不眨眼的“女漢子”。當然也惟其如此,她們才能成為“一百零八個”中的三個。
而毒藥、蒙汗藥在《水滸傳》中的廣泛使用,就如所寫婦女之普遍不守婦道一樣,表現(xiàn)了廟堂及民間倫理的悉數(shù)崩毀。這兩者看似是兩個問題,其實有內(nèi)在聯(lián)系。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好漢用蒙汗藥來取之,看起來是盜亦有道,但也表明了社會之普遍無道。夫子說“禮失而求諸野”,但盜賊并起,野亦無道,這個社會就可稱病入膏肓了。妻子給丈夫下毒,奸佞給忠良下毒,這個社會還有救嗎?
“蒙汗藥”是古老的致幻劑,據(jù)說是用曼陀羅花制成,但小說中未說其來源,只說其下在酒中會將人麻翻,不用解藥的話,需數(shù)個時辰才會醒來?!端疂G傳》里多次出現(xiàn)用蒙汗藥將人麻倒的場景。最先是晁蓋、吳用等七位好漢用蒙汗藥麻翻了楊志等人,智取了十萬“生辰綱”;再就是十字坡張青與孫二娘的黑店,時常麻翻客商做人肉包子一節(jié),亦令人咋舌,武松在刺配孟州道中,即差點被麻翻做了冤鬼。這是兩個寫得比較細致的故事。雖然小說家用了一個“義”字,就豁免了這對殺人放火的夫妻,但一個正常的社會,怎么會允許他們這樣明火執(zhí)仗地為匪為盜?
從蒙汗藥這兒,還可以生發(fā)出一個意思,即《水滸傳》是一部有某種“致幻”——甚至可以說是“迷幻”意味的書。酒本身即為致幻劑,加了蒙汗藥的酒更是極致。小說中的一切英雄故事,背后所支持的東西,無非是一個原生的東方式的“酒神精神”,凡聚義必以酒為儀,凡偷情亦定以酒為媒,凡殺人放火招討出征,亦必以酒為誓,景陽岡上打虎和快活林中懲罰蔣門神,必要飲酒后“醉打”,都是“極言之”的憑證。
這一點,我們或許可以拿來與尼采所說的“酒神精神”相比較。但在尼采那里,所贊美的是感性生命的釋放;而在我們這里,除了與王權(quán)和倫理壓抑抗爭的感性生命之外,還有更多非理性的東西,宿命的、超自然的“魔力”在起著作用。
所以,“酒神”之不足,再輔以“魔性”與“迷幻”之補充。入云龍公孫勝的神力比之諸葛孔明的能掐會算,已然近乎妖。在別的語境下,“法力”與“酒力”必不是一樣?xùn)|西,甚至?xí)菍α⒌臇|西,但在《水滸傳》里,卻奇怪地統(tǒng)一在一起。
魔幻還通向超人力的宿命,小說開頭的“洪太尉誤走妖魔”,就是一個非常有宿命意味的起始;最后結(jié)尾時,宋江等一百零八人的魂魄又重回故地,“魂聚蓼兒洼”。這也是中國小說經(jīng)典的處理方式,即把一個“世俗時間”,通過更大的一個尺度來實現(xiàn)超越,這個尺度便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洞中才數(shù)日,世上已千年”的自然時間。這樣就把一個世俗故事,幻化為了一個宿命故事,神化為了一個具有神性意志的寓意故事。
由聚而散——生命與哲學(xué)之書
作為一部經(jīng)典奇書,《水滸傳》也是一部具有哲學(xué)含義的生命之書,這一點似乎未被世人充分注意到。
記得童年讀《水滸傳》,讀到“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時,就有點奇怪的擔心,擔心這盛極中包含著必衰。那么小的年紀,怎么會有這種預(yù)感,自己也想不明白。后來讀到“五臺山宋江參禪,雙林渡燕青射雁”,就頗有些傷感了。宋江不解智真長老所給出的偈語,但他亦隱隱感到前途的莫測,不覺心里迷惘而沉重。加之恰逢燕青因炫耀射術(shù),偶然射下了一群大雁中的數(shù)只,他睹之忽生悲情,寫下了一首頗為感傷的詞,其中有句:“暮日空濠,曉煙古塹,訴不盡許多哀怨?!蹦菚r我懵懂地感到,這小說中確乎有一種內(nèi)在而深遠的悲劇意味。
隨后預(yù)感就被驗證了,一百零八位好漢,在接下來南征方臘的戰(zhàn)事中三折其二,堪稱慘勝。雖擒得方臘,平定了南方,但宋江等功臣并未受到公正對待,一直不離不散的眾兄弟也無法不作鳥獸散。而且宋江盧俊義等還始終遭到蔡京高俅等奸佞的阻塞排擠,最后還被御賜的毒酒害死。
終局一章,作者以最快的速度,交代了一百零八位英雄的結(jié)局。如果沒有足夠強大的心理,恐怕難以承受這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的落幕,昔日聲勢浩大的聚義,熱鬧非凡的盛宴,雄視天下的虎狼之師,倏忽之間,即四散飄零,化為烏有了。
至此,作者所面臨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處理這個悲劇的結(jié)局,按照中國人固有的輪回觀,小說出現(xiàn)了一個“宋公明神聚蓼兒洼,宋徽宗夢游梁山泊”的收尾,眾兄弟又追隨宋江魂魄,聚首于楚州郊外的水澤;而皇帝因遭奸佞蒙蔽,至終亦不明了宋江等人冤情,只得通過“托夢”的方式了解了個大概,便命頒詔敕封,造廟設(shè)祭,刻碑勒石,世代紀念。這算是有了一個“善終”,且預(yù)示了下一輪的聚散輪回。
顯然,“聚與散”,這一典范的“中國故事”的原型,正是通過《水滸傳》來賦形的。如果我們就此提升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中國美學(xué)”或者“中國詩學(xué)”的核心問題,這個核心就是一個“閉合式的圓形結(jié)構(gòu)”:在《三國演義》里叫作“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西游記》里,是“由魔到佛”的過程——這個過程既是從東土大唐到迢遙西天的“八十一難”斬妖降魔的過程,也是戰(zhàn)勝肉身中與生俱來的魔性與弱點的過程;在《金瓶梅》里是“由色入空”,是“財與色”這人世的孽業(yè),終歸虛妄與空無的佛家理論;在《紅樓夢》里則集之而為大成,是“由盛到衰”的過程,一切繁華世事與錦繡人生,終為富貴無常的骷髏幻象,且終將“歸彼大荒”。
所以《水滸傳》的聚與散,既是梁山聚義的始與終,更是個體生命經(jīng)驗的基本構(gòu)造,人世演化的基本邏輯,至少中國人是這樣理解的。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讀《水滸傳》,會有一種深深的認同,會被它吸引和感動的原因。
所以我認為,假如有一個“中國敘事”,這個中國敘事又有一個核心,那么這個核心便可以通過《水滸傳》來理解——它集合了中國人的講述邏輯,中國人傳統(tǒng)的價值觀、生命觀和世界觀,這個觀念的根本形式,就是一個“圓”。起于聚,終于散,而后又聚,又散,以此往復(fù)循環(huán)。這個觀念當然是來自佛家,也有著本土原發(fā)的道家理念在其中,本質(zhì)上,它與現(xiàn)代世界所理解的“線性邏輯”是不一樣的?!都t樓夢》中所說的“幾世幾劫”,也可以說是《水滸傳》中“聚散循環(huán)”的另一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