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小說死亡意識的多維呈現(xiàn)和把握
內(nèi)容提要：王威廉小說中大量關(guān)于死亡的敘述，呈現(xiàn)出多樣的死亡意識；作為學者和作家，王威廉對死亡的理解多維而立體，從生物學、哲學、社會學、倫理學予以觀照；死亡作為文學中的主題，呈現(xiàn)了敘述、象征、價值、哲思的功能，展示了其對文學的立體滲透。
關(guān)鍵詞：死亡意識 多維呈現(xiàn) 王威廉
王威廉小說內(nèi)容豐富、題材廣泛。有對城市生活艱難的展示，有對現(xiàn)代化的反思，有對農(nóng)村淳樸的贊美與向往，呈現(xiàn)出其作為作家、學者、評論家對生活與世界理解的多維把握。其諸多的小說，集中呈現(xiàn)了死亡主題。據(jù)統(tǒng)計，在王威廉現(xiàn)已發(fā)表的44篇小說中（統(tǒng)計時間截至2020年9月），與死亡相關(guān)的有26篇，死亡內(nèi)容涉及自殺、他殺、殺人、病亡、車禍、流產(chǎn)、無后；與死亡相關(guān)的意象有墳墓、葬禮、尸體、燒紙、魂器、黑暗等。這些小說或直接呈現(xiàn)死亡的悲情與殘酷，或間接思考死亡的價值與意義；有人的死亡，有對動物的屠殺；有直視可見的肉體消亡，有象征意義的身份消失；有作品中人物死去的描述，有與死亡對應的意象展示。于此，呈現(xiàn)了其對死亡多維而立體的理解與把握。
一、死亡意識的多種呈現(xiàn)
死亡作為生命個體的“人”生而不可回避的宿命，一直成為各學科關(guān)注對象和闡述主題，正因如此，“死亡”也展示出多樣的呈現(xiàn)；就其生物學意義而言，死亡是指生命的終止與形體的消亡；而哲學意義上的死亡是指維持生命系統(tǒng)存在屬性的喪失且永久性的終止；就其社會學意義的死亡是指個體合法的社會身份的喪失；與此同時，文學中的死亡還呈現(xiàn)出倫理學意義的表達與闡釋，指社會中的家庭（家族）生命的延續(xù)未能正常進行，即“無后”。
就王威廉的小說而言，生物學意義的死亡呈現(xiàn)有：自殺、被殺、殺人、意外身亡、病亡。具體為：《鐵皮小屋》中詩人孔老師自殺、《老虎！老虎！》中老虎自殺、《無據(jù)之夜》中師妹自殺、《身體在黑暗中發(fā)光》中女友孟曉雪自殺、《病足》中瘸腿男人自殺、《當我看不見你目光的時候》中文櫻父親和男友自殺，這些自殺行為使人物或已身亡或仍幸存，如孟曉雪、瘸腿男人，但都已付諸行動。而《你的邊際》中的“火鍋詩人”、《秀琴》中的寶魁、《鯊在黑暗中》的侏儒、《看著我》中的上司、《病足》中的理發(fā)師則都扮演著被殺的角色，對此，作者并未作過多的描述，只是作為普通的故事予以敘述；而《看著我》中的詩人、《病足》中的瘸腿男人、《聽鹽生長的聲音》中的金靜等也因種種原因殺人，成為死亡的直接展示主體；在《你的邊際》中的齊冬心母親、《聽鹽生長的聲音》中的老趙、《魂器》中的梅清、《合法生活》中的小肖姨夫、《辭職》中鸛父親都屬意外身亡；《大姨》中的大姨、《他殺死了鴿子》中的微山、《秀琴》中的秀琴、《魂器》中的妻子和兒子、《絆腳石》中的蘇奶奶祖父都因生病而歸屬于病亡；同時還有諸多的死亡未作詳細描述，只是因故事敘述的需要而一筆略過，如《秀琴》中的十六奶和六奶、《絆腳石》中的黎曉寬祖父、蘇蘿珊父親的死亡，只是或作為背景、或作為歷史予以交代，屬模糊界定。
而哲學意義的死亡主要表現(xiàn)為小說中人物身份的舍棄與否定，如《你的邊際》中齊冬心詩人身份的舍棄，正如其文中所說“我必須殺死一個自己，才能誕生一個全新的自己……也許，這是她跟我告別的方式吧。她以這樣的方式讓我想象她的死亡”；1《合法生活》中靈魂小肖對肉體小肖的否定與拋棄，“但是后來他覺出了悲涼，因為小孫A和他的確不是一個人，他也說不清小孫A到底和自己是什么關(guān)系了”；2秀琴替寶魁活了兩輩子?！拔覍λf，寶魁啊我的親親男人，你愿意替我去死，我就愿意替你活著，我讓你活兩次，活兩輩子！”3
社會學意義上的死亡指個體合法的社會身份的喪失與消失，如《誰是安列夫》中安列夫被宣布死亡后無力反抗而不得不以安德之名生活，而《城市海蜇》中的張鋒因為無法忍受生活的操縱后以女友身份進行身份避難，《沒有指紋的人》中的我不得不借用同學老丁的指紋而存活于社會。
作為傳統(tǒng)文化深厚和鄉(xiāng)土社會的中國，還存在社會倫理學意義上的死亡：即社會中的家庭（家族）生命的延續(xù)未能正常進行，即“無后”，這種社會倫理學上的死亡主題在其小說中主要呈現(xiàn)有：《水女人》中的麗麗、《他殺死了鴿子》中的伍娟和《秀琴》中的秀琴，她們生育能力喪失；《身體在黑暗中發(fā)光》中的嫂子、《倒立生活》中神女的流產(chǎn)，《沒有指紋的人》中女友拒絕要小孩，《鯊在黑暗中》侏儒想要孩子而不得，她們都未能完成生命繁衍，從社會倫理學意義而論，這種“無后”被視作死亡的另一種呈現(xiàn)。
與直接死亡描述不同的還有諸多與死亡相關(guān)的意象呈現(xiàn)，如《市場街的鱷魚肉》中的野狗尸體、鱷魚肉；《魂器》中的魂器；《秀琴》《絆腳石》《大姨》中的葬禮、墳墓、燒紙等，《你的邊際》中的科甲巷（太平天國時期石達開凌遲之所），《合法生活》《魂器》中的殯儀館、火葬場，《你的邊際》《鐵皮小屋》和《病足》中的黑暗，“我現(xiàn)在無論是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都能看到那黑暗的深處……即便我逃離了黑暗，可那種在虛無中無休止的墜落感，也是讓人極度瘋狂的”4；“當你注視到我隱藏了人類的黑暗時，我已經(jīng)來到了江河盡頭的渡口”5。
然就其內(nèi)容而言，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終止是王威廉小說死亡的主體，成為其死亡意識的主要展示方式，這也應和著眾人對死亡普遍意義上的理解。哲學、社會學、倫理學意義上的死亡只是作者對死亡理解的一種另類思考，體現(xiàn)其哲思格調(diào)的寫作意識。
二、作為敘述的死亡
學者陳希在《死亡、愛欲與瘋癲——解析王威廉小說〈暗中發(fā)光的身體〉》中指出：“死亡是小說敘述的動力，貫穿始終”6，并進一步分析：死亡成為哥哥（身亡）、我（悲痛）、嫂子（孤獨）、女友（誤解、自殺）處境呈現(xiàn)的關(guān)聯(lián)因素，在此，死亡成為小說敘述的動力，推動著故事敘述的完成與深入。
這種以死亡作為敘述動力的書寫模式在王威廉其他的作品中也呈現(xiàn)出來，成為串聯(lián)故事情節(jié)的主線，如《你的邊際》中死亡就貫穿于整個故事的敘述過程：保安殘暴獵殺黑狗、冬心母親因狂犬病身亡、醫(yī)院中的各種死亡，冬心墮胎、石達開凌遲、火鍋詩人被殺，冬心詩人身份的告別，等等，過程中既有人的死亡，也有動物的死亡；有現(xiàn)實中的死亡、也有歷史中的死亡；既有肉體的消亡也有身份角色的訣別，死亡意識得以充分的呈現(xiàn)與展示。在對死亡呈現(xiàn)過程中，完成整個故事的展示。而在《誰是安列夫》中，死亡既是故事情節(jié)也是敘述動力；作為故事情節(jié)，安列夫的“被死亡”，是安列夫整容、辦假證、以安德身份生活、采訪安列夫友人、為安列夫?qū)憘鞯纫幌盗星楣?jié)出現(xiàn)的前提，由此，完成了由安列夫向安德身份的轉(zhuǎn)化；而同時，安列夫的“被死亡”也是安列夫身份轉(zhuǎn)換的誘因所在，正是這種“被死亡”，安烈夫獲取了安德的合法身份，進而獲取窺視社會和觀照自我的另一個視角，正如“但我覺得安列夫的寫作有時候像是一種獻媚……他雖很有錢，卻愛占小便宜……，安德不再相信那些人，人的話是最不可靠的”7，進而回歸自我，尋找自己的價值“他需要找回自己的身份，一個異常堅固的身份……他需要找到自己得以牢固的身份地存在的基礎，他需要找到的是可以讓他安心睡到清晨的理由”8；而《看不見你目光的時候》一開始就以死亡敘述（認領被判死刑的囚犯進行教化），再通過文櫻對其父親和男友自殺的敘述予以推進對死亡的展示，進而完成其對科技的批判與反思；《魂器》中梅清車禍身亡，我被誤認作梅清家屬，我誤入殯儀館，我對病亡孩子的描述，我對逝世妻子的回憶，自己被綁成為梅清的魂器，這過程中死亡意象不斷呈現(xiàn)（車禍、殯儀館、病亡、魂器），死亡成為敘述動力，也成為小說的主題之一。
同時，諸多的死亡在推動敘述同時也展示歷史，將歷史與現(xiàn)實恰切勾連，或成為現(xiàn)實的對照，或成為故事的組成部分，加深了故事的歷史深邃感，拓展了敘述時間的跨度。如《你的邊際》中正是以齊心墮胎（死亡意識之一）將醫(yī)院所在的科甲巷與太平天國時期石達開凌遲場所進行歷史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聯(lián)，進而實現(xiàn)對太平天國歷史敘述的同時，也將兩種截然不同的場所放置于一體（處決犯人的凌遲場與治病救人的醫(yī)院），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使得其語言的敘述充滿思想和藝術(shù)張力（歷史與現(xiàn)實、詩意的美好與現(xiàn)實的殘酷之間的沖突），豐富了小說敘述的內(nèi)容，同時增加了反思的廣度；同樣以死亡來展示歷史的敘述方式在《鯊在黑暗中》《絆腳石》《水女人》中反復呈現(xiàn)?！督O腳石》通過黎曉寬與蘇蘿珊奶奶對各自家族的敘述將納粹屠殺猶太人、中國的抗戰(zhàn)、中國的改革開放等重要歷史予以呈現(xiàn)，在其中死亡貫穿始終，而對死亡意識的呈現(xiàn)既有對歷史中的死亡呈現(xiàn)更有對死亡的意義反思與價值追尋，“我希望他們渺小不堪的死，能獲得一種大意義，從而讓他們那被風暴揉碎的纖細靈魂，得到一種至深的告慰”9；而《水女人》中通過“無后”老兵的敘述將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改革開放歷史予以呈現(xiàn)，并對個人記憶與時代記憶之間的關(guān)系進行思考與觀照，“但我突然覺得我們很多的記憶都是事后被人為地建構(gòu)起來的”10。
三、作為象征的死亡
象征就是用具體事物表現(xiàn)某些抽象意義；黑格爾在《美學》中指出象征型藝術(shù)是“理念與形象相分裂，形象壓倒理念的一種藝術(shù)類型”11。
王威廉喜用、善用象征手法，用來表達其對現(xiàn)代生活的理解與反思，正因如此，其小說中諸多的物象都呈現(xiàn)出濃郁的象征意蘊，或期待以文學對虛無世界的精神救贖與引導，或?qū)萍妓鶐淼臒o處不在的壓迫感的逃離與反抗（王威廉《文學永遠不會被技術(shù)馴服》），或?qū)θ宋闹R在現(xiàn)實生活中啟蒙作用的懷疑與否定，如其小說中的“寫詩、寫作、照相”行為，地下室、鐵皮小屋、圖書資料室，死亡、疾病等都具有濃郁的象征意蘊，而作為喪失主題之一的死亡（喪失生命），既有死亡本意的表達，也有死亡象征意義的外角與展示。
文人之死以及對“知識啟蒙”的否定是其小說的一個主題傾向。作為學者的王威廉，他熟悉知識分子，塑造了一大批文人群體，如詩人、作家、記者、圖書編輯、圖書管理員，他們接受了高等教育，并以文字為謀生手段，然在這個快節(jié)奏的當下，人文教育并沒有讓他們在層級化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中走向權(quán)力和利益金字塔的頂端，相反卻加深了他們與世界的沖突，因此他們普遍呈現(xiàn)出群體性的失敗，或精神困惑無法走出虛無，或生活艱難無法實現(xiàn)心靈自由，或自恃清高無法融入社會。如孔老師在學術(shù)成功之時自殺，如火鍋詩人偶然性被殺，梅清（哲學研究人員）車禍身亡，麗麗（圖書編輯）失憶，詩人木木患社交障礙癥無法正常融入社會。而其中，這些人文學者的死亡既是現(xiàn)代生活對人文學者生存空間的不斷逼迫下的困窘表現(xiàn)，更是王威廉對文人在現(xiàn)代生活境遇的一種擔憂與暗示，暗示著文人在現(xiàn)代城市生活中的無力之感，其中以“詩人之死”所呈現(xiàn)出時代的悲劇性意識最為強烈，孔老師、火鍋詩人被殺，詩人刺殺上司，鸛父親的死亡（鸛父親年輕時曾寫過諸多詩），冬心、陸潔對寫詩行為的決然放棄。這里的“詩人”和“寫詩”行為，既是一種身份的明晰，更是一種象征物象的展示。顯然“詩人寫詩”延續(xù)了“知識啟蒙”傳統(tǒng)文化內(nèi)蘊，也表達了“知識人”對時代救贖的責任期待與現(xiàn)實向往。
王威廉在進行城市書寫之時也表達了城市對底層外來人的排斥與拒絕的總體傾向，展示了底層人在城市的艱難以及城市對他們的拒絕與拋棄。他們來自農(nóng)村，沒有文化也沒技能，是進城務工人員的典型代表，只能從事最為艱辛的工作，如：建筑工地上的秀琴丈夫、洗頭女阿麗、開出租車的我、紅燈區(qū)的站街女，城市之于他們只是謀生之所，既不關(guān)乎理想，也無情感的粘連，使然即如此，城市對他們也是拒絕和排斥，未能有絲毫的溫情與包容。《秀琴》中的秀琴丈夫來城市打工卻客死他鄉(xiāng)，“每年都有錢從南方寄來，但人卻一直沒有回來。直到有一天秀琴回來，卻是抱著寶魁的骨灰回來的”12；而《父親的報復》中的父親盡管努力融入當?shù)貐s始終得不到本地人的認可，“沒想到他們也會這樣叫我，他媽的我和他們做了二十年的同事，他們居然也叫我北撈”13。《身體在黑暗中發(fā)光》中的哥哥在城市艱難打拼稍有成就之時卻患病后車禍身亡。他們在城市生活艱難是眾多進城務工人員生活的真實觀照，而秀琴丈夫和哥哥的死亡則代表著城市對農(nóng)村務工人員的拒絕與排斥。
科技的發(fā)展在便利生活的同時也擠壓著個體的精神自由，對科技的反思也成為王威廉小說的主題之一；無處不在的指紋科技讓沒有指紋的“我”在城市中寸步難行（考勤、買房、買車），甚至連農(nóng)村的家也回不去，“母親嘆了口氣說：也是，那你就少回來吧，在城里好好保重啊?！?4《當我看不見你目光的時候》中文櫻父親和男友因迷戀于影像監(jiān)控所帶來的權(quán)利快感而不能自拔，父親走向犯罪自殺，男友因無法忍受被監(jiān)控而自殺；而在《后生命》中大腦芯片專家李蒙突然死亡；《退化日》中的汽車自動駕駛技術(shù)讓身為出租司機的“我”失業(yè)；《你的邊際》《無據(jù)之夜》中的智能寫作擠壓著記者和詩人的寫作空間；更多的技術(shù)不斷涌現(xiàn)，擠壓著人的生存空間，同時使得人在科技的壓迫下走向物化，成為一個個失去靈魂的物在體，其中有人反抗與吶喊，有人茫然與習慣，有人走向了死亡，而這種死亡是個體在科技中的難以承受狀態(tài)下的極端表現(xiàn)，更是個體在快速發(fā)展的科技中無所適從而逃離的象征。
王威廉小說中還有諸多死亡源自于“虛無”對人的吞噬。作為城市中小人物群的小職員，“他們有文化，有精神追求，是一群生活在此岸卻始終暢想著彼岸的人，然現(xiàn)實和理想的落差始終折磨著他們，使得他們永遠處于一種不安的狀態(tài)”15。正因如此，他們時刻感受到生活的虛無的侵襲，他們在對抗虛無中選擇不同的路徑，如《老虎！老虎！》中老虎的自殺，《無據(jù)之夜》中師妹的自殺，《合法生活》中小肖的自殺傾向及放棄哲學的思考而步入世俗的現(xiàn)實生活，《捆著我、綁著我》中業(yè)務員用捆綁自己來對抗虛無，《膠囊旅館》中的郁郁與晴天彼此的溫暖與關(guān)懷。
孔老師的自殺，老虎、師妹的自殺，小肖靈魂的走出，是個體在面對虛無時的路徑選擇，也是“虛無”吞噬個體的死亡呈現(xiàn)。他們的自殺既不是源自于生活的困境，也非來自情感的糾纏；現(xiàn)實中他們既無悲觀厭世的病態(tài)，也無反常行為，而自殺的行為卻是源自于剎那的虛無，如老虎和小師妹在自殺前一刻的吃喝玩樂，但在自殺時卻是異常的決絕，也正因如此，這種死亡也呈現(xiàn)出更多的象征意義，象征著現(xiàn)代的知識人既無法用知識啟蒙民眾（如女作家無法幫助業(yè)務員），也無法用知識來救贖自我的精神困境。
四、作為價值判斷的死亡
王威廉對死亡的呈現(xiàn)并不落筆于對死亡細節(jié)的描寫，敘述中既沒有死亡的血腥（除對黑狗的屠殺和對鴿子的撲殺外），也沒有死亡所帶來的壓抑的渲染，如“學期末，冬心的母親死了。得的是狂犬病”16；“孔用老師沒了！”17“我不想再去重復這個殘酷的過程，我只能說，僅僅一個月后這個世界上沒有了大姨這個人， 她的苦難結(jié)束了，只有她的身體作為她曾經(jīng)存在的一個物證在拖拉機顛簸的車斗里被送回了西鳳村”18；“但他還沒有開始，就看到女孩兒左手一撐，整個身子掉了下去，只有黑色的江水發(fā)出沉悶的水花聲，卻沒有聽到女孩兒的任何呼救。”19“那天后半夜秀琴真的就走了”20；“他蹲下來看那個女人的時候，女人已經(jīng)死去了。兩名醫(yī)護人員停止了搶救，垂手站在那里，靜默地俯視著女人，嘴巴里發(fā)出輕輕的嘆息聲?！?1其小說中種種對死亡的敘述都是以平實的筆調(diào)予以展示，這里對死亡的關(guān)注已然不是其死亡本身，而是諸多超越死亡本身的象征與意義。
與死亡的象征功能一同展示的還有其通過死亡的敘述來展現(xiàn)的價值立場和人文關(guān)懷。王威廉秉承以文學來庇佑生命的使命，堅持對善的發(fā)現(xiàn)與書寫。然生活中的惡卻總不可避免，因此在其小說中對諸多的“惡”予以呈現(xiàn)，顯然，這種“惡”的出場是為了獲得對善的期待與高揚，正如其在《在困境中獲得自由》中所說，惡是需要作家用精神力量去穿透的東西?！半S著寫作的深入，我逐漸意識到，惡是需要作家用精神力量去穿透的東西，……所以那種深度并非來自惡本身的價值，而依然在于善的發(fā)現(xiàn)。一個作家寫作的時候，心中要永遠懷著悲憫之情。這是寫作的基本道德和根本立場?！?2
王威廉小說描述了生活中的諸多丑惡，如《非法入住》中鵝家族男人對我生存空間的野蠻侵略及其所表現(xiàn)出來心安理得；《無法無天》中我們對矮樂雞的戲弄的坦然；《佩索阿的愛情》中的女友阿里被強暴后的沉默；《全世界受苦的人聯(lián)合起來》中的搬運工的狡詐與勢利；《秀琴》中老嚴的陰暗；《鯊在黑暗中》侏儒對他人的囚禁；《禁地》中少年斗毆，然其寫作并不是對惡本身的展示，而是表達其對惡的否定和對善的期待，如《無法無天》中正是以我與同事被調(diào)入資料室成為下一個矮樂雞為結(jié)局來表達對弱者肆無忌憚捉弄的否定；而更多直接而鮮明對惡的否定則以“死亡“展示來表達，如《秀琴》中的對老嚴強暴與殺人的惡性的否定，就是借助馬一生之口來展示，其中馬一生和我均以“畜生”對其進行指代，而馬一生說“年輕人，你別那樣，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你聽著，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當年，我的眼睛讓我不能確定，但我的心卻鐵板上釘釘樣地確定了，那人就是老嚴，還能是誰呢！他只配得到那樣的下場！”23；“我看著馬一生的眼睛，壓瓷了聲音說：‘我也相信，那人絕對就是老嚴……吳老板派了倆人，把那尸身丟進化糞池了，啥也沒了，就像從沒發(fā)現(xiàn)過一樣’?！?4這樣描述把對老嚴的惡的厭惡之情充分展現(xiàn)；同樣在《你的邊際》中黑狗因咬了齊冬心母親而被保安屠殺，《鯊魚在黑暗中》侏儒也因自私而將女人囚禁于地下室而被女人殺死，《市場街的鱷魚肉》中鱷魚因多次吃人而被捕殺，《辭職》中鸛父親追捕的逃犯死亡，均是以死亡的展示表現(xiàn)作者對惡的否定價值判斷。
在對死亡價值判斷的同時，作品還有人文關(guān)懷的介入與標示，這種關(guān)懷給弱者以溫暖，給困者以力量。在《秀琴》中，作為作家的我對秀琴遭遇及死亡的敘述始終是溫情與關(guān)懷（為其處理后事，為其追兇），“我把秀琴的葬禮辦得很大，專門從城里請了專業(yè)的戲班子來唱大戲”25。在《聽鹽生長的聲音》中我因為老趙溺亡而始終無法走出困境，在與金靜的對話中得知金靜是一個殺人犯后相互敞開心扉實現(xiàn)自我的和解，這里，對死亡的理解成為他們相互攙扶而度過各自的艱難時刻的精神支撐，他們由此或解脫或成長，正如小說中所寫：“當了父親后，我還在鹽湖的廠子里上班，期間也曾想過辭職，但奇怪是，當我一個人詩在無垠的鹽堿地上，心情反而逐漸平靜了下來，離開的念頭變得不是特別迫切?！?6
“他的敘事中沒有年輕負氣式的倔強，沒有凌空蹈虛的主題闡釋，而是在文學的想象空間里讓自我價值和社會世俗價值得以平行地展示，從而有力地表達了生命主體的迷惘之苦和分裂之痛?！?7正是在這種對死亡平和的敘述中，展示了作者對社會底層人民的悲憫以及善惡分明價值立場。
此外，作為人文學者，王威廉小說中有諸多形而上的哲理性話語，不斷地發(fā)問與反思，從而使得小說具有哲學反思的深度。這種哲思體現(xiàn)在不同維度，故事情節(jié)敘述、人物角色的安排、話語的展示，其中，小說中的諸多死亡則呈現(xiàn)出多種功能，成為哲思闡發(fā)與展示的載體。
如《鐵皮小屋》：“他（孔老師）第一次在中國文化里把自殺變成了純粹的哲學，把自殺變成了純粹的對精神的拯救，純粹的對信仰的呼救，在這一點上，海子的自殺是必要的…… 加繆有句話請你記得 ： 如果人類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們就是走在錯誤的道路上了?！?8在《沒有指紋的人》中寫道：“當然是真的了，基因是最自私的了，它為了自身的延續(xù)，無情地拋棄了衰老的肉身，進化就是用死亡來完成的?！?9在《未達出生就抵達的死亡》中寫道：“無法消除的絕望就這樣聚集在凱爾泰斯的生命中，除了生命的終結(jié)這種絕望是無法化解的。”30這里的死亡則成為一種生命進化之途、精神的救贖、困境解決的路徑，乃至人生最后的歸宿，死亡有其價值與意義，如此才有向死而生的坦然。
結(jié) 語
“人是沒有庇護的存在。也許在人的孤獨之途中，他所尋找的只是一個相對安全的據(jù)點?！?1王威廉選擇寫作為自己的安全據(jù)點，并希望能以自己的筆為眾多沒有庇護的人營造一個個安全據(jù)點，他在城市書寫之中展現(xiàn)對死亡的不同理解，呈現(xiàn)出多維的死亡意識；各種死亡的呈現(xiàn)成為刺破現(xiàn)代性生活的虛偽面紗，警醒著已然物化了的靈魂，在面對死亡的坦然和對生的珍惜中進行著知識人的精神救贖與理性啟蒙，正如學者吳義勤所說：“（他）用自己的熱情和銳利焚燒與刺穿包裹在身上的堅硬外殼，痛苦而倔強地對抗著、勇敢而智慧地表達著自我精神的復雜本相以及外在的各種困惑、冷漠和殘酷?！?2
注釋：
1 4 16王威廉：《你的邊際》（原載《作家》2019年第11期），《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12期。
2 王威廉：《合法生活》，《大家》2008年第5期。
3 12 20 23 24 25王威廉：《秀琴》，《作家》2011年第11期。
5 17王威廉：《鐵皮小屋》，《西湖》2010年第1期。
6 陳希：《死亡、愛欲與瘋癲——解析王威廉小說〈暗中發(fā)光的身體〉》，《作品》2011年第3期。
7 8王威廉：《誰是安列夫》，《文學與人生》2010年第1期。
9王威廉：《絆腳石》，《中國作家》2015年第1期。
10王威廉：《水女人》，《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3年第5期。
11朱立元編《美學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第169頁。
13王威廉：《父親的報復》，《小說界》2014年第1期。
14 王威廉：《沒有指紋的人》，《山花》2011年第6期。
15李德南：《王威廉：現(xiàn)代性的省思者》，《山花》2013年第1期。
18王威廉：《大姨》，《山東文學》2012年第6期。
19王威廉：《無據(jù)之夜》，《文學教育》2017年第7期。
21王威廉：《魂器》，《文學港》2013年第8期。
22王威廉：《在困境中獲得自由》，《文藝報》2013年6月3日。
26王威廉：《聽鹽生長的聲音》，《文學界》2013年第12期。
27 32吳義勤:《哲思的格調(diào)———關(guān)于王威廉小說〈非法入住〉》，《南方文壇》2016年第1期。
28 王威廉：《膠囊旅館》，《山花》2013年第1期。
30王威廉：《未曾出生就抵達的死亡》，《書城雜志》2008年第10期。
31王威廉：《人是沒有庇護的存在》，《文學界（原創(chuàng)版）》2013年第12期。
[作者單位：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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