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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獲》2023年第3期|黎紫書: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節(jié)選)
來源:《收獲》2023年第3期 | 黎紫書  2023年05月29日08:23

編者說

一位頗有成績的海外華語小說家,在一個冬日下午收到來自一位猶太老婦人的信,機緣巧合,老婦人讀到她的有關戰(zhàn)后猶太人的小說,與裘帕·拉希里的小說對比,一層層剖析,暗示她“抄襲”不成,甚至毀了原作……作家內心掀起巨大的風暴。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黎紫書

收到信。

是信。不是電子郵件。既有實體,便如同肉身降世,得走過一封信必須經(jīng)歷的所有程序,才終于在這個冷不見雪的冬日,與其他信件一起被郵局的投遞員塞進了你家門外的黑色信箱里。你把那一堆亂七八糟的信件從郵箱里掏出來,幾乎便馬上發(fā)現(xiàn)了它。脹鼓鼓的,雖然只是個普通不過的白色長條信封,但它畢竟與其他信件不同。那些由醫(yī)院、電訊公司、保險公司或銀行寄來的賬單和月結單,信封上總開著小窗口,而且已預付郵資,毋須貼上郵票;至于其他的,比如各種環(huán)保組織、人權或慈善機構寄來的勸捐信和宣傳單,格式也相差不遠,信封左上角總印著組織名號;收件人的姓名、地址都是工工整整地打印上去的,還印了一列條形碼,無非在說明,你呀,只是萬千收件者之一。

這封信卻不一樣。信封右上角可是實實在在又方方正正地貼了郵票的,蓋上去的紅色郵戳看著一絲不茍,仿佛郵局對待這信特別鄭重其事。若真如此,當然是因為信封上那一筆手寫字吧。雖說字跡有點蹣跚,卻仍不失蒼勁,可以看出寫字的人曾正襟危坐,

竭力要把字寫好。這時代,光看這么個信封一五一十地將所有儀式做好做滿,你就不免內心一陣激動了。

誰呢?是誰在白信封上用黑色走珠筆寫下這幾串拉丁字母?

收件人是你。姓名拼寫無誤,你自然認得。盡管在美國這里住下來不久以后,因為聽不得人們四聲不全,一再把你名字里的“蘭”念成“爛”或“練”什么的,你索性給自己取了個宜東宜西的英文名。那名字說來普遍,不過是夏日時看見人家花圃里君影草開得鈴鈴鐺鐺,便來了靈感,信手從花名中摘下“Lily”一詞,等于給“蘭”字英譯。此后這名字常用,多年下來已廣為人知,再難得有人這么用拼音來直呼你的中文原名。因而乍見信封上的名字,你一時感到陌生,竟不能馬上意識到,那是你。

是你沒錯。認出你自己,這感覺就像被誰開聲指認,才想起來自己一直戴著面具,讓你沒來由地感到忐忑。你在廚房中島那里找了把水果刀,裁開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箋。好幾張紙呢,折疊起來厚厚的一沓。那紙可不是常見的辦公室打印紙,摸上去似乎比較輕薄,而且都已發(fā)黃,快成卡其色了,像是什么猴年馬月的古物。你攤開紙張,說意外其實也不出意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打字機打出來的文字。天呀,這該是貨真價實的打字機字體吧?你忍不住伸出手指觸碰那些文字,它們高矮參差,墨跡不勻,當中許多弧形都懷抱一團油墨,或淺或深,看著像公立學校操場上勉力列隊的那些邋邋遢遢的孩子。

一封用打字機敲出的信。一,二,三,四……滿滿的五張紙。這可比信封上的手寫字更讓你吃驚。然而手指頭的觸感是真的。那些油印字,每一個都力透紙背,快要凹入紙張里了。你想了想,要是在電影或電視里看過的不算,你還真沒見過這么古色古香的書簡。你幾乎以為這信本身是一件舊物,便飛快地瞥一眼信頭。不對啊,上面標明的日期距今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日。你心里嘀咕,懷疑這會不會是惡作劇,有人想要作弄你?可圣誕節(jié)剛過,愚人節(jié)尚遠,況且你在美國這兒結交的朋友,即便不算有頭有臉,也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殷實人。誰?誰會有這種玩興?

信確實是寫給你的。對方以最常見的“親愛的女士”開頭,依然正確無誤地拼寫出你的名字。你像考場上剛拿到考卷的考生,迫不及待地翻到信末查看落款,那里寫著:

您誠摯的,

內奧米·弗里德曼

***

內奧米,內奧米。即便寫信的人不說,你也知道這是猶太女性常用的名字。就連“弗里德曼”這姓氏,也讓你不期然想起《資本主義與自由》的作者,那不正是個猶太裔經(jīng)濟學家嗎?信里的內奧米對此沒想隱瞞,開頭她直接報上名來,說再過兩個月呀,她就要慶祝一百零三歲生日了。

若還能再堅持一年,我也就像你的小說里那位房東太太,活成個一百零四歲的猶太人瑞。

“你的小說”——她這么說,你立即意會到她指的是哪個作品。畢竟你寫作這幾年來,雖然作品不少,卻唯獨那個短篇寫過這么個人物——年逾百歲的猶太裔房東太太。說來你還為寫了這人物而沾沾自喜過,覺得她形象立體生動,別具歷史感和滄桑味,與小說里年輕的華裔女主人公相映成趣,兩人間的互動也饒富興味。有了她,你覺得這作品完成得特別好,因而在完稿以后,你將作品略微修改,把兩個版本分別交給了國內兩家不同的刊物,并且都被刊用了。然而這是個中文小說呀。雖說現(xiàn)如今這時代,有互聯(lián)網(wǎng)勾連,地理之隔已不算回事,但語文是人類通天不成換來的詛咒。從古至今,各語文之間始終隔著千山萬水,內奧米怎么會知道它呢?難道說,這位自稱猶太人的內奧米·弗里德曼懂得中文?

當然,我與你筆下那位房東太太畢竟是不一樣的。我比她幸運多了,我的父母在一戰(zhàn)之前,隨著移民潮經(jīng)水陸路從俄羅斯遷移到美國。他們來了以后才相識和結婚,我和我的姐姐及一個弟弟也都在紐約出生,因此沒有經(jīng)歷過歐洲那可怕的黑暗時期,不像你筆下的房東太太,舉家被押到納粹集中營,死傷慘重,唯有她和她的姐姐存活下來。

實話說,你這篇小說寫到結尾了才端出這位老太太悲慘的身世,身為讀者,我覺得真是一大敗筆。這世上有太多作家(尤其是非猶太裔作家)但凡寫到那個時代的猶太人,總不得不牽連上納粹的惡行,硬要給小說注入一點從歷史借來的悲情。這種陳腔濫調,只會使得小說不可避免地流于平庸。我這話不是無憑無據(jù)說的,我可是個十分資深的小說讀者。我從小喜歡看書,父母雖然都是工人階級,沒受過多少教育,卻特別縱容我這嗜好,而且就和你們中國人一樣,即便是勞工出身,他們也都胼手胝足要讓孩子上大學,希望下一代過上好生活。后來我嫁的丈夫是個會計,雖然與數(shù)字為伍,卻也是個書迷。壯年時我嘗試寫小說,也給舞臺劇寫過劇本,我的先生則到死都夢想著要當個詩人,因此我們家里總是不缺書的。即便到了今天,我的先生去世十多年了,我依然每晚都得先讀點書才愿意熄燈就寢。我的耳朵不太行了,眼睛倒還管用,看電視時聽力跟不上視力,難免有所缺失,這才覺悟到文字的天地有多圓滿——它總能做到自給自足、有聲有色。

至于你的小說,那當然不是我的睡前讀物。我可真希望自己能懂得中文呢。真可惜,作為移民第二代,我連俄語都不懂,只依稀記得一些意第緒語單詞,那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之間交談用的語言;那是說悄悄話的語言,是爭執(zhí)的語言,也是傾訴的語言,可對著孩子,他們都只說英語,而且一輩子都說得磕磕絆絆。

說起來,我們家的成員似乎都沒有特別強的語言能力。固然有些人能掌握雙語,比如我們在以色列的一些親戚,英語說得就和希伯來語一樣流利,但那是學校的雙語教育使然。至于美國這邊,唯有我的小兒子因為年輕時在德國短暫留學,后來持續(xù)自修,迄今還能讀寫德語;其他人嘛,也就僅僅能用粗淺的西班牙語跟我的墨西哥幫傭聊上幾句了。好在啊,我的一個孫兒兩年前娶了個中國太太,彌補了我們家一直缺乏的東方元素。我的這位孫媳婦中英語雙全,據(jù)說以前在大學里經(jīng)常當口譯員,一口英語說得比我們近兩屆的總統(tǒng)好太多了。正是她,因為我說只讀過賽珍珠寫的中國,她便說:“那你該讀讀這年代中國人寫的美國?!庇谑撬驮诰W(wǎng)上找來一些中文作品,直接口譯,一句一句,給我念成了有聲書。你的小說,我就是通過這方式“讀”到的。

“一個中英語雙全的孫媳婦”——這多么醒目!看在你眼里幾乎像道路施工點上常見的那些警示板上的LED字幕,一字一字閃著紅光。你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悸,只覺得呼吸和心跳加速,拿不準該不該往下讀,便移開目光四下察看,甚至瞥一眼櫥柜上方的攝像頭,像是要查看周圍有沒有目擊者。沒有。當然沒有。這么個冬日午后,丈夫上班去了,說是下午有個重要會議;兒子已在兩個月前遠赴法國開始他的新生活,就連往年最讓全家人雀躍的家庭活動——到基靈頓滑雪——也不能把他誘回來;女兒青春少艾,一大早便隨幾個同學打鬧著出門。偌大的房子一塵不染,落地玻璃門外的庭院一片清幽,只有門上掛著的圣誕花環(huán)還綻放著節(jié)日殘余的喧騰。你移開目光再往遠些看,天空干凈得像是被庭院邊緣一排高聳的香柏樹打掃過似的,說是一片蔚藍吧,可那藍卻是不通透的,猶似倒轉過來的尼斯湖,越看越覺得深不見底,越要懷疑那里頭藏著水怪。

你不由得又往櫥柜上的攝像頭看了一眼。

……

(全文刊載于2023-3《收獲》)

黎紫書,1971年生于馬來西亞怡保。多次贏得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臺灣聯(lián)合報與時報等各項文學獎,也曾獲得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南洋華文文學獎以及馬華文學獎等等。已出版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與《流俗地》,以及短篇小說集與散文集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