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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那個底特律人” ——漫談科幻游戲《底特律:變人》
來源:文藝報 | 楊知寒  2023年05月31日09:16

打完游戲《底特律:變人》(Detroit:Become Human)之后,我的心情不太平靜。在結束了對《荒野大鏢客2》(一款以南北戰(zhàn)爭后美國南部為背景的開放世界游戲)漫長的探索后,我一度無所適從。試了幾個新游戲,卻都在草草進入后又草草退出。有朋友說,知道你不喜歡文字類的,但可以試試《底特律:變人》。不喜歡文本含量高的游戲是一點,對科幻題材的排斥也是一點。我?guī)缀跬俗约簭氖裁磿r候開始有這種傾向。電影也好,小說也好,越是眼花繚亂的科技、關乎人類命運的主題,越讓我感覺虛幻,敬而遠之。就像好多人對游戲的態(tài)度,我們堅持著的根深蒂固的觀念,其實也是慢慢滋生出來的。它開始的一點可能極其微弱,如討厭一種腔調、一次習慣,如我們經常被自己不夠了解的事情冒犯,也好比有人講了一個你聽不懂的笑話,別人笑了,而自己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我想我應該再試一次,畢竟有些時候,也能夠從科幻電影里得來享受,得來我也抓到笑點的那種竊喜。

游戲《底特律:變人》開幕是個非常“擬真”的女性形象,發(fā)揮介紹作用,把一般開場的幾項常見的游戲選擇,如繼續(xù)、開始、設定類的簡短說明,演繹得更像一種互動。朋友后來跟我介紹自己沉迷其中的理由:這是個你始終在互動的游戲,你的每一次選擇,的的確確影響了故事的走向。這種感受太熟悉了,多像寫小說,只不過這一次的背景和人物,不由我來創(chuàng)造。游戲的故事發(fā)生在未來,仿生人的出現就像人類歷史上出現電視、洗衣機,成為每個家庭都可擁有的生活幫手。生產他們的總部位于美國底特律,進入游戲,看到那些仿生人行走在底特律的街道上,除了能從臉部一個微小的金屬物上辨識其身份之外,簡直難以區(qū)分他們和普通市民的不同。玩家將扮演三個擁有不同生活經歷的仿生人,分別是為政府工作的康納、為美術家擔任助理的馬庫斯以及在一戶普通人家作為保姆型機器人存在的女仿生人卡拉。他們從兢兢業(yè)業(yè)為人類服務,到都不約而同在困境中選擇覺醒,擁有了人的意識,其各自發(fā)生的故事,極易讓人動情。

如果生活沒有變故,我們很難聽到故事,因故事本就來自于走向的偏離。如果沒有變故,三個仿生人不會察覺自己處境的痛苦是來自于那些被傷害、被拋棄、被忽視的習以為常的感覺??缮頌槿祟?,身為制造他們的神的角色,如何與機器共情?在游戲過程中,我清晰地覺察到自己傾向的變化,多次自我告誡,不要被設計者帶著走,保持獨立思考的能力。但當我扮演康納,在追查變異仿生人的案件時,一次下意識的射殺——我射殺了一名風俗店里的藍發(fā)女仿生人,因其殺了雇主,正在逃命。她牽著自己愛人的手,于黑暗中我的前方,試圖跨越鐵絲網,想逃離到心心念念想去的自由之地??粗W爍幾下隨即暗淡的眼睛,我想起了她對我說過,人類雇主是如何一次次向其施暴的。她永遠不懂人類為什么有那么多恐怖的情緒,為什么對機器可以毫無來由地羞辱毆打甚至凌虐。她只想保護自己,因此殺掉了自己世界里的神,而懲罰卻是由“我”這個同類來施行的。

馬庫斯侍奉的畫家主人儒雅隨和但身體虛弱,他鼓勵馬庫斯也去進行創(chuàng)作,當馬庫斯只能畫出對現實場景的還原作品時,他讓其閉上眼睛,感受內心看到了什么,再畫一次。也許正是主人無意識的培養(yǎng),讓馬庫斯看到了畫紙上其他出現的東西。在結束一次疲憊的晚宴后,他們回家發(fā)現畫室里,畫家吸毒成癮的兒子正打包幾幅畫,想偷出去變賣。一番爭吵后,兒子把火氣撒在馬庫斯身上,認為父親喜歡馬庫斯,是因為馬庫斯更像個好兒子??伤皇莻€機器不是嗎?兒子不停推搡馬庫斯,在令人倍感壓力的氣氛中,令人玩味的是,向來愛護仿生人的畫家卻坐在輪椅上反復叮囑馬庫斯不要還手。作為玩家,如果在這里不選擇還手,畫家會因勸阻不成而氣憤暈厥,兒子隨即報警,將場面講述成是因馬庫斯的施暴導致——可如果選擇還手,你將見到人性最真實微妙的表現——兒子被誤傷致死,畫家悲痛欲絕,在警察趕來時,不為馬庫斯作任何辯解,看著他被帶走。他們都知道他會被送到什么地方,那就是銷毀站,等同于人類的焚尸爐。馬庫斯將被摧毀成一個個部件,蘇醒于眾多同類的斷臂斷腿和一聲聲絕望的系統(tǒng)提示中。

也許因為同為女性身份,卡拉的故事是讓我最能理解、共情,也是最為難過的。故事開始,我們被男主人從商店里取回,知道在我們身上曾經發(fā)生意外,導致必須返廠維修,自然也清空所有記憶。家里除了酗酒吸毒,脾氣暴躁的男主人,只有一個小姑娘愛麗絲,每日安靜地待在一個不算溫馨的小空間里。和卡拉一樣,愛麗絲謹慎小心,讓人搞不清楚,她明明是人類,擁有人類在家理應享有的全部權利,卻為何表現出與年齡不符的憂心忡忡。又是一個下雨的日子,男主人因吸毒產生幻覺,以為愛麗絲在用沉默表達對一個失敗父親的蔑視,他掀桌子、摔杯子,最后把手伸向愛麗絲,給了她重重一記耳光。他命令卡拉不要動,卡拉被指令困在無形的墻壁里,機器的素養(yǎng)告訴她要遵守,情感的直覺卻告訴她,此時此刻就要行動??粗ɡ瓫_出墻壁,我控制她快速上樓,找到愛麗絲,帶她盡早逃離這個糟糕的家庭環(huán)境。男主人的追逐和追上后的毆打,讓卡拉堅定自己的信念,更明白了先前發(fā)生的所謂意外并不是意外。當卡拉帶著愛麗絲,在夜晚中冒著大雨沖向最近一班巴士,她們倆都孤零零地坐在車里??ɡ瓫]有再和以前一樣,站到車廂末尾專為仿生人開辟的一塊區(qū)域上,而是靠著愛麗絲,倆人默默貼近,不再是主人和物品的關系,僅僅是一個女人,陪伴著一個孩子。

三個仿生人最后相遇,又在相遇后作出一系列不同選擇。馬庫斯在游戲末尾向人類發(fā)出要公平、要承認的宣告時,我想我似乎已經完全站在了仿生人的陣營中。盡管內心仍有異樣的感受,這種感受來自于游戲進程本身,更在于最后游戲通關,由開頭的女仿生人向我發(fā)起幾個問題時,這種異樣的感受逐漸變得清晰明確。她問我:你希望自己的仿生人得到自由嗎?原來這個女仿生人,就是屬于我、屬于每一個玩家的仿生人。我選擇了“不想”。她失望地表示理解,希望我清空她的記憶,清除她對伴我走來這一程得到的全部感受。清空記憶后的她仍和最初一樣,空洞美麗地笑著,不厭其煩地服務于我的每一次選擇。

關掉游戲,我不太想在鏡子里看到自己,我似乎覺得,鏡中是一種傲慢的動物,拒絕和其他生靈平起平坐,在每一次感到冒犯時,都會將對方推遠。你,也會殺死那個底特律人嗎?

(作者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