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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重讀《望岳》:岱宗夫如何?
來源:文匯報 | 劉摩訶  2023年06月26日09:18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杜甫的《望岳》,是萬口傳誦之作。古來的解釋,都把本詩理解為站立在山外的某處遙望。諷詠多年,我并不覺得這個解釋有何不妥。直到某天,我突然觸電一般想到,詩人所寫,會不會并非呆立一處的張望,而是在風(fēng)塵旅途之上、朝朝暮暮之間的凝望呢?一旦開始這樣想,詩歌便越讀越生出更多意趣來。

詩歌首二句采用自問自答的方式,聚焦于望山,本來很清楚,關(guān)鍵是次句如何理解。宋代《分門集注杜工部詩》中引師氏注:“泰山跨齊魯兩國之境,眺望其山之青,已窮齊魯而其山未窮,故曰‘青未了’?!薄耙迅F齊魯”是什么意思?是說詩人走遍了齊魯,還是望遍了齊魯,還是說泰山橫跨了整個齊魯?這些顯然都過于夸張,有悖事實。還是后來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后簡稱仇注)以八字釋之,謂“自齊至魯,其青未了”,要清楚許多。泰山是古代齊國和魯國的界山,山北屬齊,山南屬魯,所以仇氏的理解是,泰山綿延在齊魯之間,“其青未了”。這樣的解釋自然是不錯的,但細(xì)思之下,則又充滿疑問。

疑問之一,“未了”是一個動態(tài)的表達(dá),暗示著延續(xù)和擴(kuò)張,充滿流動性。這個流動是真實的還是想象中的?疑問之二,后面“陰陽割昏曉”,形容山之高大,隔絕日光,所以山南山北有昏曉明暗之別。同時寫到山南山北,似乎詩人的目光也是流動的。那這個流動是真實的呢,還是想象的呢?疑問之三,頸聯(lián)表現(xiàn)了時間的流動。“蕩胸”句寫的是晨景,朝云出岫,足以蕩滌心胸,次句歸鳥入望,顯然已是黃昏。清代吳見思《杜詩論文》便說:“天際層云之曉生,凝望精專,直至暮天歸鳥而后止耳?!痹娙擞终娴娜鐓鞘纤詮脑绲酵泶敉艘徽?,還是在想象中望?一整天這樣眺望,不知道詩人的脖子會不會抗議酸疼,腦子會不會抱怨無聊?所以應(yīng)該像明人王嗣奭《杜臆》中理解的“公身在岳麓而神游岳頂”嗎?如果取立望的解釋,當(dāng)然王氏之說最為合理。這時,回到疑問一和二,詩人也都是站在那里想象著山勢的未了和陰陽的分隔,而并非親眼所見。加上最后的“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其實整首詩所寫,都是因望岳所引起的想象,是懸想而非實景。這時,“望岳”的“望”便成了一眼看過之后的無盡想望,成了云煙變滅的幻景內(nèi)視。

上面的理解不能說有什么問題,但還是讓我隱隱有些不安。齊魯?shù)纳酱ㄔ肮艠惴泵?,光影在泰山峭拔的山崖上明滅變換,清晨傾崖而出的白云仿佛東海的波濤,歸鳥在黃昏時分飛進(jìn)紫色山巒,這些美好的景象難道沒有真的進(jìn)入詩人的眼中,沒有給過詩人以無可名狀的真實感動嗎?想起我自己曾經(jīng)體會過的震撼。當(dāng)年本科和碩士我都在濟(jì)南讀,每個寒暑假回家,火車先沿京滬線南下到徐州,再沿隴海線折而向西。離開濟(jì)南不久,泰山就漸漸出現(xiàn)在車窗外。那種綠皮火車保持著從容的節(jié)奏,車速正好可以讓泰山不緊不慢地逼到眼前,直到充塞天地之間,壓迫我的呼吸。岱宗夫如何?

“岱宗夫如何”,虧得杜甫想出這樣妙不可言的詩句來!《韓詩外傳》里面有一段文字形容高山,來解釋仁者何以“樂山”:“夫山者,萬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萬物植焉,飛鳥集焉,走獸休焉,四方益取與焉。出云道風(fēng),嵸乎天地之間。天地以成,國家以寧。此仁者所以樂于山也?!对姟吩唬骸綆r巖,魯邦所瞻?!瘶飞街^也?!边@吞吐天地的博大,非泰山何以當(dāng)之。我們的詩人該如何表現(xiàn)這種博大?直接堆砌描繪高大、峻峭的形容詞,都只會讓泰山成為與其他高山等量齊觀的山,卻無法使它超越于眾山之上。唯“夫如何”這個虛詞加疑問詞的組合,才能以虛空包容萬有。似乎詩人唱嘆而出“岱宗”之后,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形容,唯有躊躇之、感嘆之,這躊躇感嘆的情態(tài),全由一個“夫”字體現(xiàn)出來。而“如何”,是設(shè)問,更是感嘆本身。而且三個字聲音平緩周正,也最能體現(xiàn)博大之感。后來抗清不屈,復(fù)周游天下的李長祥在《杜詩編年》中說:“三字精神含蓄,是收拾大山水心眼。三字舉目之際,意思周流無窮,不是刻畫‘望’字,‘望’字精神亦即在此?!钡降资怯写髿馄谴箝啔v的人物,杜詩的偉大,都被他說盡了。這樣的詩句不是想出來的,是被天地逼迫著噴涌出來的吧!

只是,杜甫難道并沒有親眼望見泰山的博大與神妙,沒有因為這博大與神妙而呆若木雞、嗒焉若喪?他僅僅是在一望之間,就能想象到泰山的千般變化與萬壑風(fēng)云,就能被逼迫著唱出“岱宗夫如何”?我不敢相信。沒有長久地、多角度地凝望,沒有親身感受到那無言的震撼,是寫不出這樣從心里涌出的偉大詩篇的。陳貽焮先生《杜甫評傳》考證,天寶四載夏天,杜甫來到齊州(今濟(jì)南)游玩,秋天,他又到魯郡(今兗州)尋訪李白。從濟(jì)南到兗州,一路南下,跟我從前坐火車的路線一個樣,不正是要沿途與泰山為伴,一路高山在望嗎?于是朝見云生而心潮如蕩,暮睹鳥歸而瞪目欲裂,以及那些崖的明,壑的暗,山北的昏霾,山南的光耀,從早到晚,望中在眼,看之不倦。詩人終于脫口而出:岱宗夫如何!如何?從北往南,由齊入魯,沿路望之,那青青山色總在眼中,仿佛永遠(yuǎn)不會消失。

秋天的天空無限高遠(yuǎn)寥廓,上摩蒼穹、下鎮(zhèn)地軸的泰山,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無疑顯得更加偉大。偉大的存在給予的誘惑也格外偉大。詩人很難不相信,只要他一登絕頂,長嘯吐氣,天地便會許諾給他一個光明的未來,一個偉大的人生。他能抗拒這個誘惑嗎?

二十二年之后的大歷二年,垂垂老矣的杜甫暫住在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瀼溪西岸的草堂中,后園之后就是綿延的巫山群峰,衰老多病的他卻再無登上山巔的可能,于是只能在山腳處略事攀爬。在那里,視野是望不到山外風(fēng)景的,他只能想象和回憶:“昔我游山東,憶戲東岳陽。窮秋立日觀,矯首望八荒?!保ā队稚虾髨@山腳》)當(dāng)年,他果然登上了泰山絕頂?shù)娜沼^峰。

光明的未來,杜甫從來不曾擁有,但他得到了一個偉大的人生。人生并不會生來偉大,唯有當(dāng)某個時刻,詩人把自己應(yīng)許給了偉大,他的人生才從此變得偉大起來。這個時刻,就是望岳的那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