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全國拔河之鄉(xiāng)·臨潭杯”拔河主題征文活動獲獎作品展 劉瀧:角力
那天閑來無事,我在樓上俯瞰。一群孩子在小區(qū)外的河邊草坪嬉戲。他們先玩丟手絹的游戲,后來,老師揮舞著一面紅艷小旗,劃分楚河漢界,分出甲乙兩組,玩起了拔河比賽的把戲。一邊二十人,抻扯著一根繩子。繩子兩端,孩子們或俯身或仰頭,一味抖擻精神耍著蠻力。這是力量的角逐,不是爭勇斗狠。一旁,有人呼喊助威。近百人的場面生龍活虎,喊聲震天,甚是壯觀。
我雖年逾花甲,也不禁手撓心癢,“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欲往河邊一顯身手。
然而,待我穿過樓區(qū),走出小區(qū),翻過廣場,越過花木扶疏的綠地,來至河邊,那些孩子早已風流云散,跟著老師去爬山了。
望著山坡上那些遠去的背影,我怏怏然。
上小學(xué)時,每當學(xué)校有拔河活動,都沒我的份兒。
原因很簡單,我自小營養(yǎng)不良,瘦小、孱弱,還是難堪的雞胸。所謂雞胸,就是胸腔高聳,將支棱八角的骨頭暴露無遺。如今非洲有些食不果腹的孩子也不過于此。
我們那個年代,農(nóng)村孩子讀一年級之前,要去學(xué)前班性質(zhì)的“耕讀小學(xué)”過度。其實,那時五六歲,懵懂無知,別說“耕”了,除卻a、o、e幾個拼音字母,1、2、3幾個阿拉伯數(shù)字,“讀”也讀不好,僅是玩而已。跳繩、丟手絹、藏貓貓、撞拐、推鐵環(huán)、跳格兒、扇片子,統(tǒng)統(tǒng)操練過,而且N遍。于是,這些童年熟稔的游戲,沉淀為夢過多少回的記憶??晌乙灿须y過、氣餒的時候:偶爾,那位胖胖的女老師要從退伍回鄉(xiāng)的丈夫那里拿來一條扁長的草綠色軍用背包帶,把那些又高又壯的男孩女孩挑選出來,兵分兩路,一面十人,老師站在中間,口吹哨子,指揮雙方拔河比賽。比賽每一局過后要交換場地,且多是三局兩勝,以示公允。這種活動,凝聚力強,影響大,孩子、家長、社會人員,都聚攏來。一時,萬人空巷,人聲鼎沸。尤其下場參賽者,摩拳擦掌,歡呼雀躍,赳赳如斗架雄雞,昂昂似千里之駒,且要興奮好多天。此刻,我卻像丑小鴨,躲在一個角落不能上場,黯然神傷。
就因為個子矮,力氣小,直到五年級畢業(yè),每當拔河,我都不能參賽。我頗想不通,有時,在籃球場,需要替補隊員了,可以叫我上場,一番馳騁、拼殺,但一旦拔河,我就成了看客。
因為跳級,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我十六歲。然而,依然沒有拔河的體驗。
這讓我慚愧,很沒面子。
回村了,當農(nóng)民了,胼手胝足了,和泥土、稼穡打交道了!我不禁悲哀,喟嘆:這下,徹底與拔河的賽事絕緣啦!
豈料,我并不是一個合格的農(nóng)夫。在阡陌、壟畝、場院,論耪地、挑糞、扛麻袋,我不是男勞力的對手,甘拜下風;而論薅草、刈麥、掰玉米,我連個女勞力都不如,是那個總被憐憫、援助的人!
生產(chǎn)隊長呵斥我,你呀,屬狗肉的,上不了席面!
其實,那老漢是菩薩心腸,他讓我去放羊,且是三只羊。至于工分,和男勞力一樣。
有人羨慕,說我幸運,遇到了好人。我悲憤,說好什么呀,不就是個羊倌嗎?
那人說,活計百行,不如放羊,冬天找陽坡,夏天找陰涼,羊兒吃草去,自己閑得慌!
我卻一門心思想要早日“跳農(nóng)門”,走出山外。
我當羊倌那年,是1977年,高考恢復(fù)??晌覀兡遣鐚W(xué)生,高中期間趕上學(xué)“朝農(nóng)”“開門辦學(xué)”,荒廢了學(xué)業(yè),加之我跳級后理科是短板,雖然下場應(yīng)試了,注定的名落孫山竟將想入非非的夢幻砸為了齏粉;這年底,鄉(xiāng)武裝部長老常來村征兵。他的到來,無疑給我們這些小青年帶來了希望。老常瓷實、矮胖,是個野路子。面對無數(shù)青年渴望參軍的眼神,他揮舞著樹樁般粗碩的胳膊說,誰也甭說情,誰也甭扒門子,我的標準簡單,那就是一對一拔河,取前六名。政審合格,再去鄉(xiāng)里、縣里體檢!他隨手掏出一條背包帶,扔過來。好家伙,小青年都瞪著牛眼,使出吃奶的力氣,一決雌雄。無疑,我名落孫山。
我牽著三只羊上山,失魂落魄。
此羊非同尋常,是新疆細毛羊,用來改良土羊的。它們威武、壯碩,尤其那只公羊,頂著一雙盤曲的大犄角,像戴著王冠,赳赳四顧,風光無限。畢竟領(lǐng)導(dǎo)它們?nèi)齻€多月了,我已經(jīng)和它們熟絡(luò)了。它們從美麗、遼闊的新疆,來到這偏鄉(xiāng)僻壤,真是委屈了。我同情它們,叫公羊“馬鹿”,早晚給它們喂草、喂料,還要每天分別打碎一個雞蛋拌在草料里盯著它們吃下去。以往,它們對我親昵,敞開圈門,會主動走過來,圍攏我。我一抖手中拴在它們頭上的繩子,也會安詳?shù)馗S著,去山坡吃青草,吃苜蓿、沙打旺。但這次我沮喪地牽它們上山,“馬鹿”卻和我杠上了。走過河套,一上山坡它就不走了:梗著頭,四蹄釘在地面,和我對峙。是隊長那老漢撅了一枝剛勁的柳條幫我把它們趕去草地的。行前,他說,牲畜也是有靈性的,你要學(xué)會駕馭它。不然,就要起義。
隊長離去,岑寂的山梁就我和三只羊。我窩火,決心教訓(xùn)“馬鹿”。但我不想粗暴地揍它。索性,我和它拔河,看到底誰能拉動誰!你不是四蹄如釘用力后扯嗎?我偏偏拉著你向前。牛那么牛,不也是一牽就走嗎?不然,“牽?!弊骱谓饽??我就不信了,你個羊,能拽過我?
一根半指厚的牛皮繩拴在羊犄角上,二米多長,很堅韌。我向前拉著它,它屁股后坐,擰著我,較勁。老話云,貪如狼,狠如羊。果然,它一度占了上風,扯倒了我。但我寧可讓它拖著走,絕不松手。它呼呼喘息,竟轉(zhuǎn)頭用犄角頂我。我慍怒,遂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揮動柳條抽打它,將其牽至陡坡上。我在下面拽,這下,“馬鹿”被我扯下來,丟盔卸甲。
連續(xù)三天,它皆敗北。
羊不再傲慢,我有了信心。之后,“馬鹿”馴順,依舊對我親昵,不時嗅我的手,配合我。每天,我偷偷在“馬鹿”的草料多加一個雞蛋,待羊們吃飽,或坐或臥反芻之時,我便在山坡找塊平坦地界兒,引導(dǎo)“馬鹿”與我拔河、角力。它躬身,昂頭,奮力向后抻著拴住兩角的牛繩;我向后扯繩,不遺余力繃著,總是累得一身臭汗。開始,我不敵,被它拽著走,一路踉蹌;一個月后,我們可以扯平,勢均力敵;漸漸地,三個月后,我能抻著它跑了。它奔跑起來,意氣風發(fā),像匹駿馬。
我贏了!
從此,我胖了,曬黑了,有力量了,也自信了。
再和羊角力,我很灑脫,有了順手牽羊的感動。于是,我主動出擊,和犟驢角力,和桀驁不馴的牛馬牽扯,直至使之臣服。我不敢掉以輕心,仍舊再接再厲,在夜幕下、月光下,去生產(chǎn)隊曠大的場院里,兩只手倒換著用繩子拉動千余斤的碌碡,一路飛奔,大汗淋漓。
我不動聲色,要勝過村里所有的青年。
是的,成功永遠留給有準備的人。翌年底,當那位壯實如牛的常部長再次來我們銅臺溝村遴選參軍對象,我過五關(guān)斬六將,水到渠成拔得頭籌,驚呆了所有人。
1978年3月,我如愿參軍,成為遼寧海城北大營的一名戰(zhàn)士。在部隊,每逢八一、國慶等節(jié)日,一旦有拔河比賽,我們指揮班雖然多是文職人員,但總能名列前茅。戰(zhàn)友們激勵我,說你個矮胖子,功不可沒!1979年,我們戰(zhàn)備值班進行夜訓(xùn)。因海灘風大,飛沙走石,汽車油管被石頭破損而無法發(fā)動。危急時刻,為在規(guī)定時間將坡下指揮車拉進全班揮汗如雨挖好的掩體內(nèi)掩藏,我們在牽引鉤和車前杠拴好鋼絲繩,勠力同心拉車,完成了預(yù)定任務(wù)。那次,我獲得嘉獎。
三年后,我復(fù)員回村。那是改革開放初期,新疆羊被上面拉走了,生產(chǎn)隊解體了,村民分田到戶搞單干了。我種了四年農(nóng)田,因家中沒有牲畜,無論是耕種還是收獲,都是我一個人拉犁,一個人拉車。然而,我不甘人后,奮力躬耕,田里的莊稼總是欣欣向榮。有一年,我家一塊地居然收獲十七麻袋谷子,我被村民譽為種糧能手。后來,我去鄉(xiāng)政府當干部,去宣傳部和報社當記者,一旦有文體活動,我都是骨干,尤其拔河,更是一馬當先。記得我在市里上班,一年國慶節(jié),市直組織三十三個科局進行拔河比賽,我們單位選派了一支十人的隊伍,一舉奪得集體第三。而我自己,則闖關(guān)奪隘,斬將擎旗,勇奪單位個人賽第一。
和同事談起拔河,我津津樂道。說拔河在中國有悠久的歷史。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有拔河這項活動。唐代,唐玄宗不僅經(jīng)常組織拔河活動,甚至還專門寫過一首名為《觀拔河俗戲》的詩,詩中寫道:“壯徒恒鼓勇,拔拒抵長河。欲練英雄志,須明勝負多。”……
花開花謝,潮起潮落,不經(jīng)意間,退休多年的我已走向人生的暮年。從呱呱墜地到兩鬢染霜,歲月的行囊里裝滿了酸甜苦辣。當然,有些譬如拔河的經(jīng)歷,則是我在夕陽的路上堅定走下去的動力。
如今,驀然回首,在曾經(jīng)的歲月里,自己曾有過光環(huán),但這光環(huán)已是“過去式”。當光環(huán)退去,誰都是柴米油鹽,誰都是一介布衣?!拔覀冊绱丝释\的波瀾,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nèi)心的淡定與從容。我們曾如此期望外界的認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guān)系?!?/p>
追憶拔河,我感悟到:
人生逆旅如角力,
趲行定然遇虹霓。
魚多魚少無所謂,
只問撒網(wǎng)不問魚。
作者簡介:劉瀧,蒙古族,當過兵,筆名邊遠。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院第四屆少數(shù)民族文研班學(xué)員,內(nèi)蒙古大學(xué)首屆文學(xué)創(chuàng)作高研班學(xué)員。曾在《人民日報》《人民日報海外版》《光明日報》《民族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草原》《北京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作品》《朔方》等報刊雜志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100多萬字,作品多次被《小小說選刊》《讀者》《小說選刊》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