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xué)》2023年第7期｜焦典：小說二題
焦典，一九九六年生，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創(chuàng)作博士研究生在讀。于《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花城》《作家》《青年文學(xué)》《詩刊》《星星》《北京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二十余萬字。獲二〇二〇年中國·星星年度大學(xué)生詩人獎、第六屆青春文學(xué)獎中短篇小說獎、首屆京師—牛津青年文學(xué)之星獎金獎等。二〇二三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孔雀菩提》。
小說二題
焦 典
北師大東門麥當(dāng)勞買不到桃桃烏冰激凌
邱季端體育館，全北師大我最喜歡的一棟建筑。整整齊齊的玻璃幕墻，陽光一打上去就令人目眩，一派現(xiàn)代摩登的樣子。
體育館地下一層主要為游泳館，二十六攝氏度的恒溫泳池水，藍(lán)玻璃似的涼。一個猛子扎進(jìn)去，幾個氣泡吐出來，便覺暢快。
“斗四蓮池童子，做游戲狀”，莫高窟北魏第二百五十七窟窟頂后部平棋東南角上就有一幅蓮池游泳圖。敦煌專家說，隋唐時期，我們的先民就已經(jīng)會仰泳、潛游甚至自由泳。到了宋元，游泳幾乎已經(jīng)“全民普及”了?？上?，我家在山包包合圍的里面，沒有江，也沒有河。從宋元普及到今天，也沒把我普及了。好在北師大將游泳作為必修的體育課，此舉成功掃除了我這個“游盲”。
我把頭埋進(jìn)水里，緩慢地浮著，感覺快沉?xí)r蹬一下腿，換一口氣，想象自己是一只悠閑自得的青蛙。雖然，是一只笨拙的青蛙。
但人類世界永遠(yuǎn)不會給笨拙的青蛙享受的機(jī)會。在這個美好的泳池里，有八條美好的標(biāo)準(zhǔn)五十米泳道，但是方圓十米的范圍內(nèi)，可能就有五十個人要來破壞這美好。
隨著水面的突然波動，我心里一驚。三秒之后，一個強(qiáng)有力的身軀從我身邊撲騰而過，拍打起的巨大水花有如長鯨入海。他的動作完全淹沒在水花之下，看不出他是在蛙泳還是自由泳，抑或是翅膀是鋼板做的蝶泳？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他自創(chuàng)的彎弓射大雕成吉思汗泳。游開之際，奔涌而起的水波在我腦袋上狠狠擊打，真是驚濤拍岸，泳池多少豪杰。我不得不停下來仰慕他的泳姿，一時間我竟然有些懷疑，我那位號稱指導(dǎo)過國家運動員的游泳老師，他所說的標(biāo)準(zhǔn)是否正確。畢竟，按照他的說法，這人的技術(shù)實在有待提高，可是看他自信的泳姿，你又不得不相信，他就是北師大的菲爾普斯。
身體永遠(yuǎn)比語言更真實。
穿著一身整齊衣服，衣冠楚楚的時候，你得時刻準(zhǔn)備拒絕相信從這身衣服下面的肺里吐出來的詞語。但泳池，是最接近赤裸相見的地點，你可以相信每一個冒出來的氣泡。
赤裸，這個詞總是讓人浮想聯(lián)翩。除了包括北師大在內(nèi)的北方集體澡堂，你想在法律允許范圍內(nèi)感受這個詞，就必須依靠，愛情。你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摸到過它的裙擺，也有可能，就在此刻，你突然驚覺，啊，是了，就在這里。
就比如，現(xiàn)在那個在深水區(qū)浮游的人。
在淺水區(qū)里煮餃子的我，難以克制住向隔壁的人投去羨慕的目光。在我腦袋被水波拍得嗡嗡作響之際，他們正在真正地享受游泳。他們是安靜的。很難聽到那邊傳來喧嘩，有的只是水波相互撞擊的射弩聲。
現(xiàn)在，那個人正緩慢地游著。比起我笨拙的動作，她是那么的優(yōu)雅，平心靜氣，仿佛只是在進(jìn)行一次黃昏時分的悠閑散步。銀色的泳鏡，閃著皇帶魚的光澤，身體曲線和水波無比契合地起伏。她在水里，她是水本身。
之后她到了岸邊，一個靈巧的出水動作，旋即坐在了泳池邊上。她笑著，露出一排小小的白色貝殼。
如果這是一篇小說，這時候必須要發(fā)生點什么，哪怕是空氣里一點細(xì)微的震動。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添加上一點愛情。之后這個故事就可以變得莫名其妙，可以開始出現(xiàn)奇跡，可以可能。
那么如果這個時候我有一張北師大深水證，我就能把自己沉到隔壁的那片海，然后和它一起上岸。
但在北師大考一張深水證是一個堪比“鱷魚困境”的悖論。你必須在深水區(qū)游兩百米，并且踩水一分鐘，才可以得到這張卡片。但是如果你沒有深水證，你就沒辦法學(xué)習(xí)踩水，除非你是一個只有一米二的矮子，或者你是一顆國家游泳隊的遺珠。
于是我不得不連續(xù)一個星期去邱季端游泳館淺水區(qū)泡澡，伸長脖子眺望隔壁的深水區(qū)。
在第八天的時候，我向一位同學(xué)借了深水證。貼在上面的藍(lán)底證件照讓我嫉妒，但漫不經(jīng)心的手寫十二位學(xué)號還是顯示出一種親切。
“學(xué)號?！?/p>
“二○……”
老師對著我的臉多看了兩眼。“泳鏡摘一下，這照片不像啊?！?/p>
“都是‘微笑時刻’拍的精修證件照，能像嗎？”我把泳鏡往上推到額頭，瞇著眼笑道。
順著梯子爬到水里，打了幾個寒噤后，我逐漸適應(yīng)了水溫。我扭頭看著對岸，那個人果然來了。根據(jù)我為期一周的觀察，在周三和周五的晚上她會在七點零八分準(zhǔn)時下水，并分別于九點二十、八點五十準(zhǔn)時出水。游泳館周三晚九點半閉館，周五晚九點閉館，每次時間都卡得嚴(yán)絲合縫，由此可見她必定不是一個新生，并且是一個非常自律的從來不會翹課的好學(xué)生。
這樣的人，十有八九會追求控制在自己手里的安穩(wěn)生活，讓自己按照既定的軌道滑行。
所以今晚來，準(zhǔn)沒錯。
我試探著往下沉，在扶梯處頭還能探出來呼吸，再往里挪幾步就夠不著底了。淺水區(qū)那邊傳來幾個男女的大笑聲，想來他們玩得很開心。我看著對岸的她，發(fā)現(xiàn)她也正看向這邊，潔白的貝殼若隱若現(xiàn)。她在笑？是在笑我如此膽小嗎？
拜托，勇敢一點，這和在淺水區(qū)沒什么區(qū)別。
我用力蹬著池壁，轉(zhuǎn)身向池中游去，水完全包裹住了我。
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對水一直有誤解。水不是一團(tuán)沒有生命的流質(zhì)液體，它有無數(shù)雙小手，推著你往前，拉著你往后，拽著你朝下，托著你向上，水有它自己的意志與力量。
在快到對岸的時候，那個人突然沒入水中，朝著我的反方向游去。
我瞬間失去了平衡感，池水進(jìn)入了我的鼻腔，然后是喉嚨和胃，最后仿佛直接灌進(jìn)了大腦，一陣陣火辣辣的嗡嗡聲。我拼命地?fù)]動四肢，想讓自己浮起來，但水以極柔軟的方式挽留住我，我甚至撲騰不起一朵顯示出這里有危險的浪花。
如果你真的有過溺水的經(jīng)驗，你就會明白，人真正溺水的時候都是無聲的，能喊出“救命”的人，自己也有能力游下去。我放棄自救的企圖，把手伸出水面，會有人看到嗎？畢竟，欣喜若狂的人、溺水將亡的人，他們都高高舉起手來。
泳池邊似乎長出了一叢叢蘆葦，響起媽媽在岸邊驚慌呼救的嘶喊。是那年夏天，我在水庫邊差點溺死的時候。媽媽的嘴唇咬出了血，我冒出頭來，想說一句，沒事，這兩個字都來不及，又被拽回水中，天地顛倒，一片混沌。
然后我看到了一條閃著銀光的皇帶魚和向我伸來的手——
“你沒事吧？”
“還好……謝謝你?！?/p>
我緊緊地拉住泳池邊的扶梯，忍住顫抖，學(xué)著她的樣子露出牙齒微笑。
漸漸恢復(fù)的力氣順著血管讓我一點點感受到了。耳朵輕微地鳴叫著，似乎是空氣流動的聲音，很輕、很慢，令人踏實。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最寶貴的，恰恰是潛伏在空氣中的看不見的事物。
八點五十，她準(zhǔn)時從水里冒出頭來，準(zhǔn)備離開。
“今天太感謝你了，我請你吃點東西吧?！?/p>
“不用了，舉手之勞?！?/p>
“可要沒有你救命，我就淹死在這池子里了，以后這里就變成兇宅，北師大的同學(xué)可能都不敢來游泳了。”
她又笑了，潔白的小貝殼閃閃發(fā)亮。
“那好吧，正好我今天準(zhǔn)備去吃桃桃烏。九點半東門麥當(dāng)勞見吧?！?/p>
什么是桃桃烏？
照著發(fā)音輸入百度，跳出來的第一個搜索項是“麥當(dāng)勞新品”，桃子和烏龍茶做的搭配。想起路過某個麥當(dāng)勞的時候，似乎聞到過那個粉紅色冰激凌所散發(fā)出的甜味，輕飄飄的，像頭發(fā)吹到臉上，讓人忍不住伸出手撓一撓臉頰。
當(dāng)然，它其實只是麥當(dāng)勞無數(shù)乏味新品中的又一個，增加了一點安賽蜜，調(diào)淡草莓冰激凌的飽和度，讓它變成影影綽綽的春天的櫻花。但有了這個命名，它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就像李?；舴以斐隽恕敖z綢之路”這個詞，一個隱隱閃光的、柔軟甜蜜的名字：桃桃烏。
桃桃烏，她在泳池邊上說出這個詞，嘴唇變成一個可愛的圓弧。
麥當(dāng)勞里，一個常駐的男人占據(jù)了一個沙發(fā)座，他周圍的桌子全部空空如也。我盯著他發(fā)黑的軍大衣，和他陷入同一種無所適從之中。
戴著黑色工作帽的麥當(dāng)勞柜臺員工說，我們這里暫時還沒有桃桃烏龍冰激凌。抱歉的笑容，和帽子上的M字母一樣標(biāo)準(zhǔn)。
“真沒想到是你，戴著泳鏡還真看不出來?！?/p>
“……”
我們表情凝重地對坐著，桌子上放著一包薯條和一杯牛奶味而不是桃桃烏龍味的麥旋風(fēng)。
“說點什么吧，這樣干坐著嗎？”
“你說吧，你們不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專業(yè)的嗎？講故事應(yīng)該是你們的專業(yè)?！彼崃送犷^，像所有的野生動物幼崽那樣帶著些微的挑釁。
“那好吧，那就和你講一個我小時候的故事吧。
“我們那里，你知道的，冬天來得很遲。有時候好像冬天自己都忘了，就不來了。只是薄薄地落一層霜，轉(zhuǎn)眼就又到了春天。我不喜歡春天，愛刮風(fēng)，一刮就密密匝匝，土粒子一層，干葉子一層，噗噗地往臉上剮蹭。好在春天也不長，閉眼睜眼，兩下也就過去了。也有路，那年還新鋪了一條鐵軌，順著伸著，到很遠(yuǎn)的地方。不過是動車，很快很快，不會在我們那里停，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我們甩在老后頭老后頭。倒也無所謂，我們那里，沒得幾個在乎遠(yuǎn)處看不見的那些東西。
“走得多的，還是泥巴石子壓出來的盤山小路。那天，天有點涼，盤山路彎彎繞，人沒有一個。我偷偷騎我小舅的油摩托，去找我朋友玩。他那輛‘錢江’牌紅摩托，騎好多年了，灰撲撲的，但是性能真的還可以，那些路坑坑洼洼的，騎起來也不費勁，只是有點顛，有點費屁股。坡子很大，我油門剎車都捏很緊，遇著再濃的霧和鳥鳴，都不松手。
“騎著騎著，竟然看見在路上站著一只小豹子，趕忙捏剎車，差點撞上去。跟貓差不多大，短短嘴，耳朵圓圓，但尾巴又粗又長，灰黃底色的身上披大片大片的黑斑云。它鼻子上沒有毛，滲著汗珠，白色的胡須雜雜拉拉，風(fēng)一吹，就微微晃動。是云豹，課上老師都會講，也算是我們這片的特有動物。在以前，街子上還有人裝籠里賣，嗷嗷嗚嗚，就跟個小貓似的。漸漸少了，最后就沒了，成了國家保護(hù)動物。不傷人，但是豹子再怎樣，我一看到它，頭皮還是微微皺縮起來。
“對了，你也聽過那個說法吧，很好玩。說是起先，老黑熊和云豹都嫌自己的毛色不好看，那些漂亮的動物總是圍著它們倆笑。后來它們兩個就商量，拿彼此身上的顏色給對方化妝。老黑熊比較憨，就先給云豹化。左一筆右一筆，又是圈又是點的，云豹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等輪到云豹給黑熊化了，云豹就隨便抓點爛泥巴，慢慢地給黑熊涂，涂啊涂啊，涂得老黑熊都睡著了。等它醒過來，就只剩胸前一小塊地方?jīng)]被泥巴糊上。老黑熊就去追著云豹打，把云豹嚇得上了樹，直到現(xiàn)在，云豹都還基本待在樹上。
“可能是餓了，它才下了樹，站在大路上。我想給它點吃的，但翻翻包，摸摸口袋，哪樣吃的都沒得。我就跟它講，對不起，下次過來再帶吃的。它還是一動不動，只是嘴角抖兩下，好像要笑。我看了它一哈（下），就繼續(xù)趕路了，因為風(fēng)漸漸濕濕地爬上了我的背，后面?zhèn)鱽碛晁涞氐穆曇簟?/p>
“雨在追我。我騎啊騎啊，摩托車突突響。風(fēng)也甩著胳膊，裹著雨在后面大踏步地追。它們實在跑得太快了，路上無遮無攔，有雨打進(jìn)眼睛里，冰冰地刺痛一下，我就不得不閉上眼睛。很危險，看不見，下個路彎彎說不定就翻出去。我就把摩托停在路邊，鉆進(jìn)樹林里面躲雨。
“離朋友家也不是很遠(yuǎn)了，我想著，干脆走兩步山路，直接過去算了。山真大啊，樹比我高，石頭比我重，連不知名的野草也比我強(qiáng)韌?？赡苁翘鞖庥悬c涼，平常那些吵得很鬧得很的蟲鳥都不叫了，八方無人，四面冷寂。電視上那個科教頻道，有個科學(xué)家說，時間是不存在的，只是人想出這么一個東西來安排生活。我覺得不對，時間不僅存在，而且還會膨脹，會卷曲，會滋長，也會老死，會一下子伸得很細(xì)很長。人走在上面，一天就跟過了一年似的；也會曬著曬著就縮成一個松果，幾十年的光陰回頭一看，也就是吧嗒的一聲松果落地。
“時間掛在樹林子里，日曬風(fēng)吹，雨淋蟲咬，也就比外面的老得快，這跟人好像也是差不多的道理。腳上沒走兩步路，天就吱吱呀呀地轉(zhuǎn)朝了黑色的那邊，四下一片晦暗。不能再走了。黑一落，樹林里的眼睛耳朵，就到處亮起來支起來。抬腳落腳，踩得嘁嘁喳喳響，很是引起注意。當(dāng)然，善良的多，大都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你，歪個腦袋。但也有兇的，地上跪伏，裝作休息，其實早已設(shè)好埋伏，只等你山窮水盡。
“再走不了，沒得辦法，我只能坐在地上。越坐越害怕，越坐越委屈，只好哭。不敢太大聲，輕輕地。瑟瑟的響聲，是什么？抬眼一看，下午那只云豹，探出半截身子，直直地看著我。我害怕它的逼視，就說，我不哭了，天一亮我就走。云豹轉(zhuǎn)身，走兩步，又折回來，還是看我，大尾巴啪嗒啪嗒地扇地，像小狗。我突然明白了它的意思，就站起來跟著它走。
“什么都看不見，沉沉的黑吞了一切，只是跟著云豹爪子落地的聲音走，閉著眼睛走。走得我都快要睡著了，到了我朋友的家門前。透過窗子，看見她爹正在打她和她媽，嗨哈嗨哈，骨頭都吱吱嘎嘎響，打得好兇。我氣得發(fā)瘋，撿起根屋子外頭的木棒棒，使勁敲開門。門一開，云豹就撲進(jìn)去。很快，想閉上眼都來不及，粗壯的腿平地一蹬，就躍起老高。整個下腭，近乎九十度張開，那四根犬齒，跟我手指一般粗，一下就咬破了她爹的喉管。在這個時候，我才真的知道它是豹子。
“怕它繼續(xù)傷人，我和我朋友，還有我朋友的媽媽，就一起沖著它的腦殼狠狠砸。一下、兩下、三下……直到我們都筋疲力盡，躺在地上。我朋友的媽媽受了很重的傷，血糊里啦的，偶爾還咳兩口血。但她在笑，很小很輕，就跟下午云豹站在路上的那種笑容一樣。我們?nèi)齻€人緊緊地拉著手，頭抵著頭，圍成一個小圈。我朋友的媽媽說，你們以后會很好很好的，會克（去）北京上大學(xué)，會克（去）環(huán)游世界，當(dāng)老師，當(dāng)大作家，一定闊（可）以的。我就點點頭。我們?nèi)齻€，哪個都沒有哭。只是手拉得真的很緊，后來松開后，我一看，指甲縫里都攥出血來。
“后來，天亮了，我走回去，又騎的我小舅那輛紅色油摩托，往家里趕。我很著急，一夜沒回去，也沒打招呼，回家肯定要被罵了。騎著騎著，我好像又看見了昨天那只云豹。它藏在路邊的樹林子里，透出暗黃色的龜背紋路。也許，它根本沒死，還是這又是另外的一只？我不知道。天氣更冷了點，雨變成雪，淡淡地落地上。我想，我們這里不是沒有冬天，而是冬天太遼闊了，才這樣薄薄一層?！?/p>
她手指夾起最后一根薯條，抖煙灰似的在番茄醬上蘸了一下，聽我講完了這個填補(bǔ)尷尬的空白的故事。
“講完啦？”
“講完了。是不是還蠻精彩的？會不會有點太血腥殘酷了？”
“是有一點，不過余老師不是說過嘛，文學(xué)永遠(yuǎn)不會高于現(xiàn)實。至于精不精彩嘛，我想起一個歇后語，叫老孔雀開屏——自作多情。”
她難得地笑起來。
我也跟著笑：“說好了請你吃桃桃烏，要不過兩天再來看看吧。”
她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桃桃烏，像青草的根莖一樣柔嫩，總是讓我想起小學(xué)時候買的第一盤周杰倫的磁帶《七里香》，放在為了學(xué)英語買的“步步高”復(fù)讀機(jī)里一遍遍播放。雨水、麻雀，磁帶一圈圈地繞著，把全身都纏遍了。
戴著同一頂工作帽的麥當(dāng)勞柜臺員工說，實在不好意思，我們這里沒有桃桃烏龍冰激凌。
“為什么全中國的麥當(dāng)勞都在賣桃桃烏，就是這家沒有呢？”我無奈。
她說話的時候，目光淡淡地看著面前的餐桌，似乎透過桌子看到了地下深處?！盀榱俗C明有些事情就是做不到吧?！彼f。
“覺得自己可以做到任何事，恐怕只有神經(jīng)病吧。從三醫(yī)院里跑出來的？”
“聽說好多地方都叫三醫(yī)院?！?/p>
“不知道為什么，可能三這個數(shù)字聽起來就比較……比較神秘？我不知道，但我聽人說，其實很多人都不是真的有病，只是他們有了某些方面的特殊天才，上帝才奪走了他們正常生活的權(quán)利。”
“確實是這樣，我覺得我的聽力就算是一份上帝給我的禮物?！?/p>
“怎么說？”
“你那天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作為交換，我也給你講一個我的故事吧。
“人們總是說夜深人靜，那是他們從來沒有真正感受過黑夜。黑夜從不安靜。屋子外面密密麻麻的電線，在黑暗中發(fā)出嗞嗞的電流聲，我可以從這聲音中，聽出距離這里幾公里內(nèi)的一棟樓房里，有一對恩愛的情侶正在沙發(fā)床上相擁著看投影。電流又穩(wěn)又輕，那一定是一臺很貴的投影儀。當(dāng)然，老鼠和蟲子也在骯臟的縫隙里鉆動，對于它們來說，一片葉子被夜風(fēng)吹落在地，世界也會響起巨大的噪音。
“我覺得，我的這份天賦來自我的母親。每次父親在家里施展完他的威嚴(yán)，母親就會舒展開身體，躺在木地板上，把耳朵緊緊地貼住地面。母親知道很多秘密，因為她能聽到地表之下的聲音。
“母親說，天氣很冷了，你出門要多加衣服。我走過去躺在母親身邊，聽到地板下傳來一聲輕微的金屬聲。我問她，是那個井蓋被人踩了一下嗎？母親就點點頭，告訴我，天氣一冷，井蓋就會凍得縮起來，一有人經(jīng)過就悶悶地響。
“那時候，班里條件好的同學(xué)已經(jīng)住進(jìn)了樓房。但我真的無比慶幸我家住的是平房。平房緊緊挨著大地，我和母親不會因為多層水泥的阻隔，而失去和大地的連通。
“臥室里，父親的呼吸聲突然開始減弱，變得干燥，不再是那種夾雜著唾液，或者喉管里好像卡著什么東西的濕乎乎的聲音。
“他要醒了。
“母親翻坐起來，沖我擺了擺手。我把拖鞋脫下來，用雙手提著，踩著地板的紋路輕盈又快速地溜進(jìn)房間。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多么像一個獵人啊。在荒野里打到了兩只兔子，然后遇到一個沼澤，就把兔子提在手里，雙腳浸在冰冰涼涼的沼澤濕土之中。
“我關(guān)上臥室門的時候，母親正對著我笑。不得不承認(rèn)，她真的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不管她的臉上被多廣闊的瘀青覆蓋，她好像都戰(zhàn)勝了這屈辱。
“水。父親含混的聲音響起，夾雜著胸腔內(nèi)積攢的酒液，像雨天積了很多水的鞋里的臭襪子。
“隨后我的母親就會開始在廚房里燒水，鋁制水壺碰撞著液化氣灶臺，小心翼翼地響著。那個年紀(jì)比我還大一歲的老式水壺，也展現(xiàn)了堅韌的生命力，矯情點說，我覺得它有一個堅硬的樸素靈魂。銀白色的鋁皮表面凹凸不平，記錄了每一次的摔打。比如那個最深的凹陷，我和母親每次都有意地不去看它，它是那次父親的腳在母親柔軟的小腹上下陷的形狀。液化灶噼啪一聲，呼呼的火焰燃起。壺里的水開始輕鳴，母親在廚房一動不動，我知道，母親在等待開水沸騰翻滾的那一刻。那時候水壺會發(fā)出銳利的提醒，母親在那尖叫中可以留下一聲微不足道的嘆息。
“母親的塑料拖鞋一路進(jìn)了父親的房間，隨后響起了一聲輕微的驚呼，像闖入者不小心抖落的煙灰。我的心驟然縮緊，把房門留的一道縫隙緊緊關(guān)上。父親開始劇烈喘息，母親則變得更加安靜，曾經(jīng)嶄新的席夢思床墊不堪重負(fù)地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酸澀聲。
“不要。我只能在心里叫喊。
“月光透過茶色的玻璃照進(jìn)來，把臥室的房門照得綠綠的，像一潭死氣沉沉的池水。我想起母親臉上的瘀青，多么像池邊的一塊青苔。我踩在上邊，一不小心就滑進(jìn)了池里，冰冷的池水淹沒我，墨綠色的水草纏住我的腳，又濕又滑。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從水中掙扎出來，伸手一摸，冰涼的淚水滑遍了我的臉。
“我只能趴在自己的書桌上，看書。翻開的書頁，蒼白地講述著一個古老的神話，‘大災(zāi)難一夜之間，降臨在美麗的忒拜城邦’，忒拜城邦，這個名字很希臘?！镆袄锏柠溩涌菸?，牧場上的耕牛得病死去，就連孕婦，也相繼無端流產(chǎn)，帶火的瘟神降臨在這座城邦……’
“在他們結(jié)合的起點，也許曾有愛情。但這一層輕薄的虛幻鍍金，早已在日復(fù)一日的傷痛中被消磨干凈。父親想做一個船長、一個國王，可母親從來不是逢迎的珠寶、餐桌上的秀色。母親是野生的荊條，是吞吐潮汐的牡蠣，是號角，是暴雨，是夜鷹。你很難想象吧，但我知道母親是的。在她用粉底掩蓋住傷痕去跳舞時，在她把我高高地托舉起來，去撿落在樹上的毽子時，在她說我們以后會去一個有很多河流的地方，能趴在地上聽所有的魚竊竊私語時，我知道母親是的。
“那天，我還是躲在自己的屋里看書，正看到王后伊俄卡斯忒自殺那里。
“父親在外面打我的母親，我仿佛能聽到母親的小腿骨突出的聲音，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薄薄的皮膚。把你的腿打斷，看你還敢跳，不要臉的爛貨！父親咆哮著，震得門板都顫抖地響。母親已經(jīng)哭不出聲了，喉嚨里無力地發(fā)著吱吱的聲音。
“我跑出去，跪在父親面前求他，爸，都是我的錯。父親的皮鞋踹在我的胸口，一股腥甜的味道涌進(jìn)我的嘴巴。
“‘繩子搖搖晃晃，當(dāng)俄狄浦斯沖進(jìn)王后的臥房時，王后已經(jīng)上吊死去了。
“‘俄狄浦斯摘下王后衣袍上的金別針，瘋狂地向自己的眼睛猛刺，邊刺邊大喊道：“你們早就該瞎了！這樣，你們就再也看不見我所受的災(zāi)難，我所造的罪惡了！”黑紅的血點，不斷地從俄狄浦斯的眼珠里流落下來?！?/p>
“父親拽著母親的頭往桌子撞去，桌上的茶杯全部跌落在地，像母親的骨頭一樣，碎成了潔白的碎片。父親撿起其中最大的一塊，貼在母親的脖頸上。
“‘俄狄浦斯的雙眼被自己刺瞎了，但一直縈繞在他眼前的那幅畫面，卻因此變得清晰。
“‘那時，城邦里流傳著俄狄浦斯將會弒父娶母的流言，他不堪忍受，一路逃往外邦。途中遇到一個三岔路口，橫亙在他面前，每一條路都長長地向遠(yuǎn)方延伸著，看不到盡頭。一輛馬車不知道從哪里過來，車上的人態(tài)度很粗暴，不停地罵他侮辱他。馬車上坐著一位老年男人，舉起尖頭的刺棍朝俄狄浦斯的頭上打。
“‘血就順著俄狄浦斯的臉頰流了下來?！?/p>
“茶杯碎片鋒利的邊緣劃破了皮膚，尖尖的角陷入母親潔白的脖頸，下一秒就可以刺穿她的頸動脈。
“突然間，海嘯般的巨大吼聲響起，一只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云豹，撲倒了父親。尖利的牙齒，比螺絲刀還亮，不停地往父親脖頸里扎。它身形那么小，可是父親在它身下，只不過是一個放了太久的氫氣球，軟綿綿的，皺皺巴巴。
“‘憤怒和屈辱終于燃盡了俄狄浦斯的心，他舉起棍子，狠狠地朝那個老人打去。輕而易舉的幾下，那個老人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俄狄浦斯站在三岔路口前，雙手往地上滴著血。他終于明白，該往哪里走，命運早已作出了決定?！?/p>
“不停地，不停地打，鮮血汩汩地流淌出來，我好像聽見了母親說的，河流里所有的魚，都在悄悄耳語?！?/p>
“聽起來，難以想象這是真的，創(chuàng)意寫作的老師可能會說，缺乏了點生活的質(zhì)感。不過，說不定真實就是如此?！?/p>
“故事嘛，就是看聽的人信不信。不過我始終覺得，把故事當(dāng)真的人，其實是真的天才，是一種我們很少有人是的，關(guān)于相信的天才?！?/p>
她吃完盒里的最后一根薯條，沒蘸番茄醬，說：“周五最后一次教你踩水，那天要是在這家店還買不到桃桃烏，就都算了吧。”
桃桃烏，桃桃烏。這個奇怪詞語的發(fā)音在我心里回響，如果詞語是一顆核桃，早已經(jīng)被我無數(shù)次的揉搓盤出紅色的美麗包漿了。
我上網(wǎng)搜索之后，發(fā)現(xiàn)這個該死的桃桃烏冰激凌只有在麥當(dāng)勞甜品站才出售，這就說明，北師大東門麥當(dāng)勞永遠(yuǎn)不可能會賣桃桃烏。
但越是不可能的事，越是散發(fā)著奇妙的誘惑。
我搜遍了外賣平臺，發(fā)現(xiàn)都沒有桃桃烏這個選項?？磥恚俗羁康米〉?，只有自己的雙腿。
只要在周五晚九點半之前，買到桃桃烏，并且攔住即將走進(jìn)東門麥當(dāng)勞的她，上天就會和我站在一起。
我在網(wǎng)上網(wǎng)購了一個不銹鋼保溫飯盒，記得小的時候家里冰箱壞了，就是把“小脆皮”冰棒放在保溫飯盒里，十二點回家兩點出門上課，巧克力脆皮還依舊完好無損。我不相信，跑遍整個北京的麥當(dāng)勞都買不到一支桃桃烏冰激凌。
周五晚游泳時，我異常地心不在焉。我感謝命運總是讓我幸運地逃過深水證檢查。但是，今晚很可能就是我最后一次來北師大的深水區(qū)游泳了。
銀色的泳鏡像一面鏡子，完全擋住了她的面容，上面只印出我自己的臉。
八點五十分，她準(zhǔn)時出水，遺憾地看著我：“看來你還是沒有學(xué)會?！?/p>
“我很抱歉，我手腳真的太笨了。不過，九點半東門麥當(dāng)勞見?！?/p>
八點五十六分，我沒有洗澡，直接穿好衣服奔跑到小南門。
八點五十九分，我坐在出租車上前往麥當(dāng)勞花園北路店。這里有百度地圖上能搜到的距離北師大最近的甜品站。
九點十三分，到達(dá)。感謝上天，戴著黑色帽子的麥當(dāng)勞員工終于說，好的，兩份桃桃烏龍冰激凌對嗎？
九點十五分，打車。
九點十七分，我打開“滴滴出行”，呼叫快車，并且加價二十元。
九點二十分，快車到達(dá)。
九點三十分，我看著北太平橋的紅燈，聽到桃桃烏融化的聲音。
九點四十五分，到達(dá)北師大東門。
比約定時間已經(jīng)整整晚了十五分鐘。果然，成熟的人都不應(yīng)該再覺得，只要努力就可以做到任何事。
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見她已經(jīng)站在北師大東門麥當(dāng)勞的門口。我走過去，準(zhǔn)備和她告別。一個騎電瓶車的美團(tuán)跑腿閃送員急匆匆地與我擦身而過，他頭盔上的黃色兔耳朵，機(jī)靈地豎著，跟著蹦蹦跳跳。
然后我看見，她的手里，正拿著兩杯桃桃烏龍新地。
好吧，原來我也只是用我的生活，講了一個略微有點俗氣的愛情故事而已。
長河夜渡
開頭總是這樣講，你阿爺我，一九六五，如此這般。
今天的講頭是，阿爺一九六五，負(fù)劍下云南。坐火車，從東北到西南。不敢長時起身，出去回來，只留過道小馬扎。三天三夜，血脈僵硬，手腳都充血，大腿尤甚，成兩枚腫胖炮彈。他笑嘻嘻對我講，跟當(dāng)年在上甘嶺，把土地炸焦黑的東西一樣。路上，也有樂事。吃餃子，白菜餡、蘿卜餡，總是素，但進(jìn)了嘴，一樣的鮮。講到這里，他也感慨東北冬天的慷慨，那些雪，白胖、松軟，不就是數(shù)不清的大餃子紛紛落地。這景，之后五十余年再無緣得見。
靜坐一會兒，不開燈，等風(fēng)吹過年紀(jì)跟我一樣大的棉布窗簾，把心里的酸澀吹干，再繼續(xù)講。
云南偏遠(yuǎn)，群山合圍。兩相隔得遠(yuǎn)，聞?wù)f礦產(chǎn)豐富，物源稀有，只想到那里面，褐黑色錫，鉛灰色鐵，披藍(lán)紫色好看假膜的銅，其余種種，蛇蟲鼠蟻，高崖深溝，全無想見。一起的小伙伴，人都愿意去。后來聚一起說笑，“獻(xiàn)了青春獻(xiàn)終身，獻(xiàn)了終身獻(xiàn)子孫”，個中滋味，不必多言。
彼時草木佚名，人造衛(wèi)星尚未發(fā)育，路是親腳走過，才敲打出形狀。深山飲冰水，鞋帶系成無名河?？碧揭揽渴掷L地圖，有時缺氧，眼前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別人不知道的是，山自己也會行走，起起伏伏，緩步挪移。沿著一條線進(jìn)山，待到出來，扭頭一看，沿途已非剛才景色。運氣尚可，前呼后引，倒是走得出來，只是軌跡七扭八歪，山繞水繞。
聽得倦了，催阿爺，哎呀，這些聽過好幾遍了，講你是怎么學(xué)到那招八卦連環(huán)腿的。
聽到起嘛，馬上到了。
是金沙江邊，具體何年月，時間久了，朽掉了。一小隊人進(jìn)山勘探，駐扎在江旁側(cè)一野山。月色滿溢之時，山谷豁然作響，風(fēng)聲隆隆。眾人皆從夢中驚醒，提褲拔腿，往聲響處尋。趕到時，一道巨大切口，從小半山處，直直刺入金沙江。兩旁樹木，皆向外側(cè)傾斜，仿佛有巨物擠壓而過。抬眼一看，一道巨物的陰影，倏然滑入江水，霍然轟響，如怒如雷。水聲止息后，浪靜風(fēng)恬，一切如常。有一跟隊當(dāng)?shù)刈∶?，面色如常，說是龍蛇。
阿爺問我，你不相信？
我搖搖頭說，信啊，那么老的山，有條老龍蛇很正常。我比較不信他們說的，建了個離地球幾百公里的空間站，里頭可以照常吃喝拉撒。
總之外來人，哪里見過這個。嚇得汗涔涔，臉白白，不敢再進(jìn)。不敢進(jìn)，測量工作就完不成。阿爺?shù)牡瓉磉€是個地主。雖然他們這么叫，其實跟長工無兩般。有時買個燒餅，路上怕被人搶，緊緊貼胸脯，拿衣服擋起。回到家才敢拿出來，胸前皮都燙落一塊。到了阿爺，仍與地里長工無異，讀書嫌貴，日日喊去上工。因為這個，阿爺在隊里，一直有點做小。阿爺往山里望望，想，蛇再大，難道有人害人的多嗎？不用怕，進(jìn)去出來，也算立功正名。阿爺就說，我先進(jìn)去，找好位置，你們再來精查。眾人以為是大救星，簇?fù)碇?，阿爺講，那種光榮，是從來沒有過的。
一頭鉆進(jìn)山，山蒼樹森，幽深清寂，只是閑游，倒是好去處。但得探，得找點，雜樹茂密，中有壯碩野草，攔路難行。隨手撿根粗壯樹枝，邊砍邊走，人剛擠過去，身后的枝丫又很快合攏，無法看回頭路。不長草樹的地方，沙土松軟，掛不住腳，地勢起伏陡峭，行走險厄。
阿爺……
是啦，你聽到起嘛，馬上了。
也虧得有底子，從小練點武術(shù)，手腳有力，無論如何，點還是標(biāo)完了。爬到山尖尖上，看著那些重山復(fù)嶺，跌宕峭拔，覺得還是野地方讓人耳目清明些。一身熱汗吹散，準(zhǔn)備下山。還是老問題，回頭不是來時的路。遇過幾次，心也不慌，細(xì)看快走，總能出去。折返途中，遇到一河，倒是不寬，河水細(xì)細(xì)地淌起，淡淡地畫岸的紋路。來時確實無河，該是方向走偏了。沿著河找路，河越走越寬，水浪越打越來勁。走到后面，河都不夠浪打的，嘩嘩地扯起嗓子吼，直往岸上拍，一褲子濕。河長，繞著走了很久，該有好幾里地，還是河，怎么也走不到頭。回頭看，往前看，知道現(xiàn)在才到了難處，又長又寬又急的河，人被圍在里面，再也逃不脫。
困了一日，水好說，低頭就是，沒有食物，餓得渾身軟。虛弱得眼也半合，模糊里，見一人，矮短黑影，渡河而來，遠(yuǎn)遠(yuǎn)丟下一物，又渡河走了。挪蹭過去一看，一條金鱒，可以生吃。如是兩日，每夜渡河投食，不致餓死。但還是明顯感到身體逐漸衰弱，如烈日下的西瓜瓤，儲再多水，也蒸蒸地癟下去。不能淹留，被河水嗆死，水浪拍死，也得走。入夜，強(qiáng)打精神，矮短黑影如期而來。擲魚，轉(zhuǎn)身渡水。壓住腳步，走近了一看，不是什么人，八九寸長，身體肥潤，遍體鐵黑，四足雪白，原是一只踏雪尋梅貓。不驚駭，被它那渡河身法吸引去。如人踩水，前足高舉，只留兩后腳，在水中倒騰?？此齐s亂，其實有章法，順?biāo)鴣?，隨水而往，吃力處，任由下沉，江水沒頭，轉(zhuǎn)瞬又被水托起。仔細(xì)看貓的腿法，右閃頂?shù)?，左右蛇行，盤腿勾腿，靈活非常。不是套路，隨機(jī)而變，遇浪彈腿，遇波扁踩，上岸時好似還使了一式童子拜佛。河這么急，安然而過。
你阿爺我，就是從那貓身上悟出了我這套八卦連環(huán)腿。麒麟轉(zhuǎn)身、金雞入林、獅子搖頭、白猿獻(xiàn)果……有的是你學(xué)的。
后來呢？
后來？后來就是讓你好好讀書，考到北京去，不要成個街溜子，把你阿爺我氣死。
直至此處，算是今日回合講完，迷魂陣?yán)@來繞去，還是繞到我身上。
阿爺吞下兩枚藥片，鹽酸二甲雙胍，呼嚕聲如常響起。
阿爺講的不是故事，故事是假的，阿爺講的是真的。
手腳功夫，做不得虛，虛浮的招式遇到事情就化了。那是六七歲，倒也算不得好多年前。當(dāng)是時，正是十二月，不若東北老家，一進(jìn)冬便天地肅殺無一物，云南天暖，尚能掛住點綠。但哀哀草衰，涼風(fēng)卷地，已經(jīng)現(xiàn)出些惆悵來。半夜，忽有人急敲門，篤篤篤，篤篤篤，如野馬飛馳。開門一望，兩位馬客，乃是我親親爹媽。面有驚恐之色，強(qiáng)意忍了，讓我喚阿爺來。閉門低語，有意不讓我聽見。但我不用聽，其陰沉，其冰冷，早就透出門縫來。后急索輕便財物，精簡行囊。噔噔噔蹄聲又起，爹媽真如兩位天涯馬客，卷一陣寒風(fēng)嗖然掠過，策馬遠(yuǎn)遁，漠漠冬色中愈來愈遠(yuǎn)，蹄聲漸漸消融于夜色。阿爺于是摟我入懷，說，別怕，一輩子跟著阿爺。我問阿爺，有壞人在追？阿爺說，不算事，我教你打遍天下，無人敵手。
過幾日，果然有敵人追來，門外叫囂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踢門強(qiáng)入，寒氣酒氣在屋里竄行。
阿爺將我塞衣柜，叫我好生躲起。氣都不敢喘大，扒柜門縫往外望。見阿爺周身成圓，雙手架起，穩(wěn)固入角，起手已見功力。來人自恃人多，個個又年輕，膘肥體壯，雖已感覺面前不是什么好逮的老兔子，卻也不怕。領(lǐng)頭那位，提一截鋼筋，借著一聲威吼劈過來。阿爺一剪一撲，避過一扎，竟然還給來人撲倒，腦袋砸門框上，破一窟窿。且看那諸來人，見阿爺神威凜凜，拳骨巉巉，身上汗毛嚇得根根豎立。但已到了搏命之際，無路可退縮，眾人攜棒提刀，旋即一擁而上。
推搡間，阿爺頂膝回胯，閃身炮錘，一人捂腹哀號后退……再往后呢？我看得乏了，就不想看了?？傊斠砸焕仙硗藬?shù)敵，雖后在第五人民醫(yī)院躺五個月，但之后再也沒人來擾我和阿爺?shù)那屐o，卻是事實。再者，我總覺得，那醫(yī)院編號也有些古怪。若是第一人民醫(yī)院，怕一月能好。
愈后，阿爺找了個科學(xué)技術(shù)委員會，做人家白天的門衛(wèi)?？莆I(lǐng)導(dǎo)是阿爺同隊?wèi)?zhàn)友，知曉阿爺手腳功夫，很是放心。遇到強(qiáng)占門前車位之類的，阿爺都能化解。如是，阿爺每月退休金便按例歸還欠款，額外門衛(wèi)工資，度了我們爺孫倆的生活。那時候，同班同學(xué)大多愛那日本忍術(shù)。什么多重影分身術(shù)、豪火球之術(shù)，要不就是拿來魅人的幻術(shù)。一天天，在那電視上演來炫俗。唯我一心想練中國拳腳，畢竟親眼見過，再不能裝不知道。我告訴他們，那忍術(shù)都是騙人的，沒有什么查克拉，人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手腳。沒人理睬，笑我土氣，我落得獨享課后空蕩蕩的操場。拳掌之間，滿是云南高原清冽的風(fēng)聲。阿爺下班后來學(xué)校接我，騎三輪，站遠(yuǎn)遠(yuǎn)。有多嘴的，講我是留守兒童，天天爺爺來接。我跟他悄悄講，阿爺是武林頭一號掌門，國家專門派來保護(hù)我們的。他直瞪瞪地望，阿爺寬松的衣褲被風(fēng)鼓得滿滿，有人嫌阿爺三輪攔路，伸手欲推，阿爺身形變換，雙腳卻紋絲不動，倒真真像個絕代宗師。他們從此服氣，私下喚我大師姐。
坐三輪上，拽著太陽長長的影子，看廣場上雅典奧運會的藍(lán)色橄欖旗子悠悠蕩蕩。
我問阿爺，我算留守兒童嗎？
阿爺說，我們倆最親，跟最親的人在一起，不叫留守。
我點點頭。不知道我的爹媽到底干嗎去了，只是阿爺時常說，一定要跟得國家走。下海下海，不是哪個都下得，來個小浪頭就給你拍倒掉，任你是蛇是龍，也翻不起來。有點小小后悔，認(rèn)得爹媽是被浪拍在大海里了嗎？當(dāng)時應(yīng)該好好說幾句，那種很瀟灑的告別的話，諸如“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江湖再見”一類。
一次生日，阿爺跟我講，今晚早點回家，阿爺我給你做頓大餐。問是什么，也不說，神秘兮兮。
進(jìn)門，阿爺獨自廚房里忙活，好一套拳法。煤氣灶呼呼，抽油煙機(jī)颼颼，炒鍋菜鏟叮當(dāng)鏗鏘，菜刀颯颯落下，手起刀落快不見血。味兒也全，尖椒香油野山椒，滿門忠義將士，齊齊聽命，奔赴燒得滾燙的鐵鍋戰(zhàn)場。
五六個菜，團(tuán)團(tuán)擺一桌，綠的綠，白的白，白的白，綠的綠。
我的阿爺，你這一桌全是白菜??！
炒白菜，辣椒炒的、不放辣椒炒的，煮白菜，放香油煮的、不放香油煮的……
阿爺說，白菜如何？吃的是你阿爺我六十多年的手腳功夫，你且嘗嘗。
白菜進(jìn)嘴，各有各滋味。多點辣，直拳猛擊，刺激開胃。清水煮，輾轉(zhuǎn)撥手，輕松干凈。再撒點山花椒，不好形容，雜糅各家，出招復(fù)雜難辨。
我說，阿爺，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前世莫不是花木蘭？身手了得，相伴多年，竟不知你是個深藏不露的大廚啊。阿爺被夸，正要得意，轉(zhuǎn)念瞪我一眼，花木蘭是女英雄嘛，不過你好好練功，將來我們家也出一個花木蘭。
以后，偶爾還會想起這一段。但那沉重凝滯的河，阿爺?shù)趴找卉S，也帶我窸窣迅疾地過了，再想回顧，只是一式蜻蜓點水，輕輕一瞥。
但這個，大概是個故事，添了點筆墨水彩：阿爺從小練功，跟著阿爺?shù)陌?，學(xué)秘蹤拳。阿爺?shù)陌斨v，此拳由宋代盧俊義創(chuàng)型，后傳大英雄燕青，與霍元甲家的“迷蹤藝”同源不同流。拳法詭譎，形意難測，本不傳外家。奈何時局跌宕，山河動搖，幾不由人。出關(guān)謀生，開設(shè)拳坊，從河北一路北上，直至阿爺?shù)睦霞壹帧０攩蔚峨p刀、繩鏢節(jié)鞭，都學(xué)都練，仍覺不夠，便討要更多招式。阿爺?shù)陌斦f，顯出你的本事來，打贏我，再說其他。阿爺欲試，但轉(zhuǎn)念，自己所學(xué)，每招每式，皆由他來，如何能敵過？遂罷。
一日無聊發(fā)呆，見小鳥啄蟲，又被鷹鸮盯上，一攻一守之間，靈巧異常，力道不凡。阿爺想，萬般武術(shù)，皆化由自然。其實也不單是武術(shù)，浮游水間，效仿蛙形魚尾；躬身看扇貝，高壓之下不動不破，遂創(chuàng)波紋之字結(jié)構(gòu)，紙板亦可盛物。便每日觀門前小鳥起居，雨雪不輟，冬夏無論。終自創(chuàng)一套小鳥拳，因其敏捷變化與四兩撥千斤的力量運用，風(fēng)頭一時無兩。
已到足可相較之際。江湖不成文規(guī)矩，徒弟的新法打敗了師父的舊法，已證舊法之老迂，師父那套，便不可再傳。因為這個，師徒較量，很奪人眼球。比試當(dāng)日，眾人團(tuán)團(tuán)圍觀，去得晚的，一條眼光也擠不進(jìn)縫。阿爺?shù)陌斏矸ㄕ归_，取準(zhǔn)精當(dāng)，不多一分力，不泄一絲氣。拳風(fēng)所至，斬莖落葉。阿爺左右閃避，腳步錯落，敏捷非常。烈日換冷月，陽光變星光，眾人細(xì)心觀看，不難見隨時推移，阿爺?shù)陌敋饬u怠。此時，阿爺驟然止步，生接一拳，整個上身霎時被拳風(fēng)灌滿，衣衫盡裂。
眾人皆驚奇，阿爺卻說，終不及師父。
因此一敗，秘蹤拳繼續(xù)在浩蕩北方播撒，愈發(fā)強(qiáng)盛。聞?wù)f后來還有民兵，彈盡糧絕之際，憑此拳法，取敵人性命若干。
故事也許真假參半，但那路子，取法自然，化為己用，應(yīng)當(dāng)沒錯。別的不論，阿爺那渡河的手腳功夫，不也是跟貓學(xué)的嗎？
近些日子，也有只貓，來了職工樓。
當(dāng)年樓算是新的，一院三排，起六層高，各家有廁所，不用大清早排隊五谷輪回。都是地質(zhì)隊的，左右不過編號不同，熱的時節(jié)，家家門戶大開，通風(fēng)乘涼，彼此坦然。一點不足，墻板不厚，隔音不佳。常有愛侶翻云覆雨，寬衣解帶，咿呀聲響，都被左鄰右舍聽了去。第二天見到便笑，老表個還走得動路？
但也跟著阿爺，一年年老。樓上樓下都搬走，對面老朋友，只身回老家，房子讓給兒子孫女。不曉得，是天變涼快了，還是人人都耐得住熱了。再熱的夏天，也沒人敞開門，漸漸，阿爺也改掉了這個習(xí)慣。尤其受不了的，是汽車的聲音。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多車，從早響到晚。夜里也有，唰唰地?fù)韥?，留下幾個臭屁，又唰唰地遠(yuǎn)離。也知足，阿爺說年輕時，人跟著隊走，月月搬家。經(jīng)常住板板房，幾片鐵一搭，就算個家。現(xiàn)在渴了，回屋就打開冰箱，拿出冰冰涼蘋果醋，快活得跟什么似的。再者，人的氣息減弱，鳥獸才敢慢慢涉足，包括以為沒知覺的植物，都是如此。老朋友少了，每日蟲鳴草綠卻多了。幸好，我和阿爺還住得這里，得以日日體察，精進(jìn)自身。
黑云遮月的夜晚，不開燈，看野貍奴演一出八百里奔襲。
毛色不純，黑底泛著灰，卻正正給自己套了一身夜行衣。電視里的人也常穿，采花大盜、輕功妙手，夜里靜悄悄施展手段，都著凈黑色。料想都是編劇倚仗想象編的，未曾真正夜里踏瓦飛檐。那夜色，并非純粹的黑，純粹的黑恰恰亮眼，是戰(zhàn)場上的黑色甲胄，翻滾廝殺，威風(fēng)凜冽，明晃晃地露著殺氣。夜色是混雜，是含糊，是野貓這身灰撲撲的黑毛皮。
有數(shù)顆暗星，給萬物罩一層毛邊黑紗，勉強(qiáng)可視。正是良機(jī)，只需待時而動。我窗邊靜守，夜晚的黑浸入毛孔，打了個冷戰(zhàn)。忽聞窸窣微小聲響，目不轉(zhuǎn)睛，雙眼盯得要冒火。久久不現(xiàn)身，直等到手腳冰涼，頭昏腦漲，一閉眼，嘣，小小悶悶一聲，野貓蹬地一躍，立上圍墻。
阿爺說，這叫審察地形，跟當(dāng)年他在地質(zhì)隊工作一樣。地形有通、有掛、有支、有隘、有險、有遠(yuǎn)，將欲戰(zhàn)，不可不察。
左右踱步，觀察完畢后，野貓伏身貼地，匿于暗處。沉心靜氣，少安毋躁，肚皮一收一放，我跟著看，呼吸也徐徐?；沂笤谂潘芸诼蕴筋^，野貓胡須一顫，仍靜臥，如同熟睡。灰鼠亦警覺非常，探路數(shù)步，始終不離管口太遠(yuǎn)。似有所察，轉(zhuǎn)身飛速逃回管中，不見蹤跡。我嘆氣，今夜要撲空。阿爺卻說，莫著急。同野貓共靜默，如老僧入定，耐著心，把性子磨成圓潤的念珠。良久，見無風(fēng)吹，也無草動，灰鼠壯膽，躡足離開安樂窩。縮頸，蹬地，亮爪，犬齒咬破脊椎，不若尋常家貓，捉鼠后還戲弄玩耍，野貓一擊中的，直奔命門，毫不沾泥帶水。
好身法！我不禁驚嘆。阿爺卻輕搖頭，說，皆是殺招，太過狠厲，不到搏命時刻，不可不留余地。
不管許多，偷學(xué)貓師父。
按慣例，每日練功，先是基本，腿功、腰功、臂功、樁功，一個不能落。練武術(shù)的人都知，拳不離手，說的即是這每日的堅持。手上也有功夫，柳葉掌拇指緊扣虎口，長拳掌手指向后舒張，五指張開是虎爪，五指蜷曲是八角拳。最喜歡鶴嘴手，五指撮攏，屈腕，成為一鉤，想象自己是那白鶴，在一點湖心，引頸展翅，梳理自己蓬松的羽毛。風(fēng)過蘆葦，水面亦起波瀾，低頭一啄，輕輕一尾小魚便入腹中，閑適通脫。
練不好的，是那腿功，尤其虛步，前腳虛著地，后腳向外展，力全在后腿，屈膝半蹲，常常不穩(wěn)。做不好，又被罰，二字馬步半小時，兩腿酸溜溜。練多久，阿爺守多久，直到驗收合格，方算結(jié)束。然而最近，淺淺守一會兒，阿爺便轉(zhuǎn)身進(jìn)屋。吃藥，兩毛錢一片止痛片，腰椎不停揉。我問阿爺怎么了，阿爺只是說，人老了，身上的零件都生銹了，所以更要趁年輕好好練身體，長本事?？傊詈螅掝^還是轉(zhuǎn)轉(zhuǎn)悠悠，落到我身上來。
阿爺躺下后，我就等貓師父。阿爺當(dāng)年觀鳥悟出了小鳥拳，說不定我也能觀貓，創(chuàng)一套獨門家法。窗邊靜候，有時等得到，有時等不到。貓師父不來，我便自己打幾套，看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貓師父來了，我便細(xì)看，一招一式，摹效其形。看得入迷，忘記自己不過是笨重人類，學(xué)貓師父，雙腿蹬地，欲躍上窗臺，表演一出雙飛燕。先是咚，然后撲通，腦袋撞玻璃上，震得噌噌作響，隨即狼狽摔地，實際演了一出屁股功。
驚醒阿爺，喚我替他倒水。先前止痛片藥效已過，又痛起來。翻倍加量吃，疼得嘶嘶吸氣。我心疼阿爺，挨到身邊，替他揉捏。阿爺小腿上一黑斑，半個手掌大，我問阿爺，老年斑怎長到腿上了？阿爺笑我沒見識，是槍傷，當(dāng)年參加民兵，打土匪，人沒見到，一顆子彈打進(jìn)腿。我問阿爺害怕不，阿爺說，打的時候不怕，在樹林里休息的時候最怕。風(fēng)一過，樹葉子嘩嘩響，聽著像有百來人包圍過來，嚇得冷汗涔涔。我說，以后我也去當(dāng)兵，女兵，多颯爽，像許成淑，我也當(dāng)個女神槍手，一槍一個，跟鶴嘴手鉤人似的。阿爺先是笑，好，好。后面又搖頭，不好，不好。做個小兵就行，跟在人后面，人上你再上。我講阿爺，還是老民兵呢，覺悟不高。來回幾番，阿爺屈服，小聲講，真的需要，那就沖前頭。無論如何，記住別出事。
我自然無事，貓師父先惹是非。
前后幾棟職工樓都知，院里來了只野貓。先前也有，地上打滾撒嬌，露出臟肚皮，求兩口殘羹剩飯。夜晚，哀叫凄凄，如嬰兒號哭，整夜擾人清夢。待不久，過陣子便不見，不知是沒熬過饑病，還是又去別處奔走。這只不同，悄無聲息，偶爾能見其身姿，柔爪飛檐。自從來后，老樓再不鬧鼠。在以前，時有老鼠順?biāo)芘?，咬破紗窗，登堂入室，如若無人。清晨醒來，入眼一根極細(xì)長尾巴，嚇破膽。
人人都夸，真是好貓?，F(xiàn)在的家貓都被養(yǎng)嬌，一點沒這能耐。我聽著順耳，心中竊喜，貓師父真正的本事，你們何曾見到？然而事情都這樣，走著走著，就會分岔，就會背道而馳。先是丟東西，地質(zhì)隊六十周年紀(jì)念幣，鍍一層銀，亮得發(fā)假，倒是無事。老雙獅表，日本產(chǎn)，當(dāng)年兩月工資，現(xiàn)在不值錢，但陪伴了幾十年，還是可惜。沒外人來，說是貓偷的。大概亮閃閃，看著新奇，拿去玩了。漸漸開始丟錢，丟小首飾，零錢、耳環(huán)一類，買菜回來丟桌上，隔天不見蹤影。再后來，就是存折、阿奶的阿奶傳的翡翠手鐲、床板下藏了幾十年的棺材錢。
再忍不了。好幾個人說，這貓怕是已成了精怪，不然，怎會如此神出鬼沒，手段奇異，專揀值錢東西偷？有人提議，管它什么，設(shè)個陷阱，晚上捉住了打死。烽火一點，紛紛響應(yīng)，貓師父旦夕之間，成了人人喊打的貓妖。幾乎夜夜觀察，我知道不是貓師父。但一張嘴說不過十張嘴，好多時候，多就是對，少就是錯。我只好夜里守更勤，在貓師父被人捉住前將其攔住。
夜里熬著，摩挲素月，月亮都磨起了毛邊。等得乏了，微闔眼，一陣風(fēng)過，嗚嗚作響。忽聞貓叫，抬眼，月遮云斜，貓師父挺身立于墻上，一反常態(tài)，不藏匿，也不噤聲，風(fēng)中兀自嘯鳴，似在高嘆，好冷的風(fēng)也！輕盈落下，信步前行。我忙出門，遠(yuǎn)遠(yuǎn)跟上。貓師父移步換道，往一樓道里鉆去。過五個拐角，見一扇門微啟，里有窸窣鬼祟之聲。
輕推門，閉眼，適應(yīng)黑暗后睜開，阿爺老朋友家兒子，正撞進(jìn)眼里來。胳肢窩夾一白布包，鼓鼓囊囊，透出形狀來。不用看也知道，阿爺也有一個，自己縫的，留備自己身后，方便取用，做個善終。
看到我，一把推開，逃命般往樓下躥。倒是有點天分，如此緊迫，腳步還算輕緩，未曾擾醒旁人。
兩下追上，我說，整一半天，都是你們這些人偷的。
怕到極點，變成惱怒，對面人眼里滿是威嚇，別個都拿得，我咋個拿不得？自家爹媽，反正都是我的。
我講，跟得我，去還給你爹。
啐一口，小X娃娃，你也管得著我？
趕緊還回去，我又說一遍。四下打量，不見貓師父蹤影。
不對，你沒得爹，沒得爹就要學(xué)好，不要學(xué)人家手腳不干凈，今晚不是我抓著你，又要被你得手了。
眼見他一張厚臉皮，倒打一耙，越說越有得意神色。不想再聽，朝他面門狠狠一拳。他吃痛退兩步，差點滾下樓梯?；饸饷捌饋?，抬起臉，對著我一通猛捶。
出招其實很業(yè)余，可惜樓道細(xì)窄，閃避不開，噗噗砰砰，好幾拳正打在我肚子上，震得五臟發(fā)麻。咬緊牙關(guān)，記得阿爺說，功夫最重要的就是挨，扛過去了才有機(jī)會。
拳拳吃痛，等他力散完了，正喘氣，抓住時機(jī)，我一記掌刀直切喉嚨。臨到關(guān)頭，想起阿爺教誨，不到搏命時刻，不可不留余地。想收點力，已來不及，看他雙目暴張，如同一下子被血藤爬滿。我真怕他眼球給血絲漲炸了，還好沒有，只是一下子偃了聲息，直直向后倒去。
暈倒后，醫(yī)院里醒來，喊人去叫阿爺。我心下歉疚，我不是貓師父，只有兩條腿站立地上，行走其間的分寸力道，我距離阿爺，還差得遠(yuǎn)。聽說后來賠了不少醫(yī)藥費，具體數(shù)額，我不知道。也沒有聽阿爺?shù)睦吓笥烟崞鹚麅鹤油邓X的事。只是就此，再沒有人說貓妖偷盜一類的事。
那之后，貓師父好久沒出現(xiàn)，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之前阿爺說，原來我們頭頂上沒得衛(wèi)星，也沒得導(dǎo)航，只能信賴腳，到處走，到處探?，F(xiàn)在天空不空，擠滿千里眼，穿金鐘罩配太陽能鐵布衫。地圖比例尺愈小愈密，比繡花針之針腳功夫不差，比之前隊里最嚴(yán)謹(jǐn)?shù)睦L圖師畫得更細(xì)。別人不曉得，我一眼看出，乃是學(xué)了一套梅花針，功夫精深，算是高手。此類梅花針屬暗器，分量極輕，卻能幾丈外取人性命，非同小可卻又難防，為正派行家不恥。由此，阿爺不愿與百度地圖合流，便能理解。
可惜江湖就是這般快意恩仇，現(xiàn)在的功夫不信仰慈悲之法。到處的精度準(zhǔn)度速度都不斷上漲，像潮水洶涌。阿爺好像也成了遲鈍糊涂的那一浪，被暗門行家屏幕上一個指尖擊打下去的那一浪。
從醫(yī)院回的路上，阿爺又迷了路。我在家久待不見歸，上街去尋。見眾人圍著把椅子，說有老人迷路，找不著家，脾氣還差，哪個問他都不理。我擠進(jìn)去，是阿爺，低頭看螞蟻，一串排隊，往它們的家里運糧食。二話不說，伸手拉起阿爺，比印象中輕，一下就拉起來，兩下拽出人群。時間好像出差錯，依稀好像自己當(dāng)年也圍在旁邊，觀看了阿爺和他的阿爺那場比試?；蛟S是真的，不然那場景不會如此真實?？匆姲?shù)陌斎_踏實，有碎骨之力?？匆姲旓S然拆招，身法之快，飄然若仙。不知道為什么，我好像一下子就想明白了阿爺讓那一拳打在身上的緣由。
懸心的是，阿爺?shù)墓穷^愈發(fā)疼，從腰椎蔓延到胸、到髖，又蛇行蜿蜒，爬至腳掌、手指節(jié)，再多的止疼片也壓不住。社區(qū)給高齡老人體檢，還是免費，去了就送油送米。推著搡著，讓阿爺去。他齜牙咧嘴地笑著出來，問怎樣，也不說。塞給我兩百塊，另附一個手機(jī)號碼。還是讓去買止疼片，更強(qiáng)效的，不行就加倍吃，醫(yī)生也是這個意見。
阿爺說，等到那個時候，就打這個電話。
我其實猜到阿爺是怎樣了，知道阿爺在等什么，但我不敢想。那個答案是一個九十度的大坡，誰都踩不住，會一下子滑倒摔下去，疼得在心里大叫。
最后那個夜晚，阿爺讓我貼近，說，最后教你一招。
六尺病床化身青竹，細(xì)長堅韌，狂風(fēng)過，不斷，冰雹落，不折。我看見阿爺，身隨勢轉(zhuǎn)，微晃，立于青竹之上。聽得阿爺哎一聲，長長出一口氣，反身將竹彎折。青竹受力吃勁，將斷未斷之時，阿爺借力一躍，縱身入暮色，回到寂靜的那邊，回到萬物恣意，螞蟻亦可仗劍行走的那邊，回到再老的鳥都有柔韌的奇異翅膀的那邊。
我抹著眼淚高興。阿爺教給了我。最后的一式，四兩撥千斤，隱身入無極之式。
不多時天色就黑下來。窗子外面，身影一閃。好像是貓師父。
追著來到河邊，貓師父立在河岸，在等我。貓師父的毛更硬了，一簇簇扎在身上。我靠到近旁，幫它一縷縷梳毛。可惜下雨，渾身濕，越理越纏得緊。貓師父起身，甩一甩水，十支魚腸小劍伸展亮出，透一透氣，隨即收回爪內(nèi)，韜光養(yǎng)晦。陪著我又待一會兒，便躍入河中。
水聲層層入耳，見貓師父后腳搗水，遇浪則彈，遇波則踩，應(yīng)變無矩，從容浮沉，這不正是阿爺所說的，那年被長長的寬河圍困時，所見到的那渡河身法？
試探著，緩步入水。河水沒頭，告訴自己，心莫慌?！绊?biāo)鴣?，隨水而往，吃力處，任由下沉”，貓師父身前引河中之道，毛色盡濕，映水發(fā)光，“右閃頂?shù)?，左右蛇行，盤腿勾腿，隨機(jī)而變”，不著急，我知道河的后面是河，河的前面也是河。想告訴阿爺，今日我好像也終于學(xué)會了這套八卦連環(huán)腿。
河長長，濤瀾汩汩。我學(xué)阿爺和貓師父，渡河，像第一次，像一次次。
[責(zé)任編輯 梁 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