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3年第3期|舒輝波:柔軟的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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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最初接觸時的喜歡、欣賞到最后懂得——至少是部分懂得——是通過閱讀楊遙的小說獲得的。每次想到楊遙,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一本小說集《柔軟的佛光》,所以當楊遙要我寫一篇有關(guān)他的印象的文章,我首先想到的題目就是《柔軟的佛光》,我實在找不到比這更能準確概括我對他的印象的題目。他敦厚,純良,給我的第一印象甚至木訥似一尊安靜的石佛,但認識了解之后,才能感受到他深藏的學識和智慧。
楊遙雖是北方人,但他是溫柔而詩意的,有一顆柔軟而慈悲的心。
我和楊遙同時于2018年考入由魯迅文學院和北京師范大學合辦的研究生班,開學不久,他被選為班長。當楊遙當選為班長的時候,我心里浮現(xiàn)了這樣一句沒有說出口的話:“怎么選了這樣一位班長?”不過,當他在開學典禮上發(fā)言完畢,鼓掌最熱烈的人卻也是我。他沒有講這種場合中我常常聽到的套話和空話,也沒有意氣風發(fā)地講大話,甚至語言都那么樸實,但是,字字入心,字字都讓我深以為然。我在他那平實的話語里,發(fā)現(xiàn)了他安排詞句的深厚功力,更重要的是,我在他的發(fā)言里感受到了一個讀書人的尊嚴和思考,一個寫作者的真誠和自知。
坐在下面,我想,如果換作我,我能比他講得更好嗎?不用說寫這么好的講稿,單是在臺上做到自然得體,我恐怕都不行。有時,我未必希望自己成為臺上擁有話語權(quán)的那個人,但是卻又喜歡在下面審視和評價,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樣的自以為是常常讓我覺得羞愧。我很慶幸自己立即就喜歡上了楊遙,并且特別感謝楊遙,在這樣短暫的同學時光中,我從他身上學會了那么多,讓自己不斷超越自身的局限,漸漸來到一個更加開闊的地帶,努力做一個寬闊、自省和慈悲的人。想一想,好多都是楊遙教會我的啊。
因為我是學習委員,他是班長,開學初是有不少班級事務需要和他商量,我發(fā)現(xiàn)他特別有主見,待人接物得體大方而有分寸。漸漸地,很多哪怕本應該由我來做的事情,我也會征求他的建議,對于許多瑣屑小事,他也很少計較,自然而然地就肩負起來,于是,很多時候我特別依賴他。那時候,大家都特別珍惜這樣難得的學習機會,班級氛圍融洽,涉及集體的事情,大家也都搶著做,其實并不存在那么多需要班干部去處理的集體工作,但是,我還是喜歡圍著楊遙,因為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身上的富礦——他幾乎什么書都讀過,社會經(jīng)驗也非常豐富,仿佛任何問題在他那里都能得到答案。其實,不光是我,班上的同學也都喜歡圍著他,喊著“班長”,問這問那,他成了我們自然而然的中心。
其實“班長”叫來叫去的,倒不是為了強調(diào)他的班干部身份,更像是同學們對他的昵稱。他不笑的時候,倒的確有幾分干部的模樣,但是,他一笑,身份立刻轉(zhuǎn)換了,那笑容里的天真、調(diào)皮和狡黠,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可親可近、充滿智慧的人。如果他再開口講話,那濃郁的山西口音和特有的上揚腔調(diào),讓人禁不住上前攬住他的肩,一起往小酒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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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一起前往小酒館的機會并不是很多,我們更多的是起早從十里堡的魯迅文學院擠地鐵,從積水潭地鐵口出來騎共享單車前往北師大。明亮的晨光中,剛灑過水的馬路波光閃閃,我們騎在自行車上仿若神采飛揚的少年,前呼后應。我們又在寒星閃爍的冬夜,告別儀態(tài)從容、語調(diào)婉轉(zhuǎn)的老師,告別古舊溫暖的教室,告別梧桐樹上棲息的大群烏鴉,走到鐵獅子墳站,坐22路或88路公交車到平安里,轉(zhuǎn)地鐵六號線回十里堡的魯迅文學院。路上,我們——楊遙、林東涵、超俠、韓文友仍在文學的星空中漫游,我們在“哐哐”的地鐵的行進聲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見縫插針地討論、爭辯。我們要在一年的時間里,修完研究生所有課程,除此之外還要到位于芍藥居的魯迅文學院聽青年作家高研班的講座。很辛苦,但是,也真的很享受。
遇到?jīng)]有課或者周末的日子,我們在食堂碰頭了,一問才知道,楊遙已經(jīng)寫了兩個多小時的小說了。
“那你是幾點鐘起床的?”
“五點半?!?/p>
“你每天都這樣嗎?”
楊遙點了點頭,他肯定覺得我有點大驚小怪。而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那怎么睡得夠啊?
后來,就習以為常了。楊遙當然是五點半起床寫作啊,他從來如此,他自己也習以為常。
后來才知道,上學期的政治期末考試安排在上午,他仍然是五點半起床寫作,寫了兩個多小時之后才和我們一起去參加考試。我做不到,即便是偶爾起早,也是抱著政治筆記在考前臨時抱佛腳。
優(yōu)秀的人見得多了,就會懂得,他們之所以如此優(yōu)秀一定是有道理的。從楊遙的開學發(fā)言開始,到他與老師和同學們的交往,他其實一直是以其“風范”在影響著我的,我從他的“風范”看到了他的性情,看到了這背后的意志和風骨!這也是我在北師大讀書期間最大的收獲,從這些著名的學者和作家身上,我看到了他們在呈現(xiàn)此刻“風范”之前和背后一直以來的努力!
有些我是學得會的,有些我是學不會的。比如說五點多起床寫作,我就做不到,后來,我原諒了自己,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成長方式,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成了我。
無論是讀書還是寫作,楊遙真是非常努力,他把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在這上面了,但不等于說他就只讀書和寫作,就像他外表給人的第一印象如石佛般木訥,那其實也是大智若愚,熟悉之后就能了解他的天真可愛和幽默智慧。我喜歡豐富的人,就像我喜歡讀豐富多義的文章一樣。冬天某日,楊遙突然跟我們講他買了吳虹飛演唱會的票,雖然對歌手一無所知,但周末沒有什么事情,并且票價才100元,我和曾劍也一起買了票,要和班長一起去看演唱會。
演唱會在某個胡同的四合院酒吧里,我們?nèi)サ迷?,邊喝啤酒邊等演唱會開始。
“她才華橫溢,曾經(jīng)是一個那么驕傲的人……”
“誰?”
酒吧里放著音樂,說話不太容易聽得清。
楊遙環(huán)視了一下即將開演唱會的屋子,我明白了他在說什么。我也打量了一下屋子,最多容得下七八十人,最終,買了票來聽演唱會的應該不超過四十人。
“吳虹飛!”
我已經(jīng)從兜里取出票了,沒錯,楊遙說的這個人是吳虹飛。
“你和她很熟嗎?”
“知道一點兒……”
我百度了一下。吳虹飛,歌手,作家,記者,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環(huán)境工程、中文系科技編輯雙學士,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幸福大街主唱,曾任《新京報》《南方人物周刊》創(chuàng)刊時期記者。
我想,誰也不會把失敗寫進自己的簡歷,楊遙大概從吳虹飛的身上,看到了一個北漂光鮮背后命運的無常和奮斗的艱難——演唱會后,楊遙鼓足勇氣跟吳虹飛合影的時候,我看見那些沒有被寫進簡歷的,已然刻在了她的臉上。正是這,打動了楊遙。
那晚的演唱會觀眾雖然不多,但是氛圍很好,吳虹飛帶來了侗族大歌歌隊,讓我印象深刻的反而是那些帶著神性的侗族大歌。后來讀楊遙的小說的時候,也常常有這樣的感覺,初看是那種從土地上生長起來的樸實無華的文字,平白無奇,但冷不防一個激靈——真好啊,他居然這樣寫。侗族大歌也是這樣的,聽著聽著,人就靈魂出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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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遙對于吳虹飛的理解不是偶然,他一貫如此。他能理解,能懂得很多人,尤其是弱者,不管是歌手、作家、農(nóng)民,還是販夫走卒。他曾經(jīng)多次跟我講,如果不趕時間,他特別喜歡乘坐綠皮火車。
從來不缺課的楊遙,居然也請了一次假回山西開會,回來之后,同學們都在恭喜他當選為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原來是這樣啊。我們平時總一起上下學,吃完飯之后,也會一起到魯院對面的樹林子散步,他可是一點風聲也沒有透露過,回來也沒有怎么提當選過程,讓他眉飛色舞的反倒是:“這次,我坐了綠皮火車?!?/p>
“我記得先前坐綠皮火車的時候,有的老鄉(xiāng)還挑著小豬娃,也有抱著一只小羊羔的……”楊遙的回憶和敘說里,滿含深情,“坐在他們中間,我覺得安適??粗麄兲嶂推嵬?,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大聲地講話,真美?!?/p>
楊遙對那些和我們父輩一樣艱難生活的農(nóng)民有著深深的理解。是理解,不是同情。我總覺得同情有點自上而下的意味。這在他的文章里,也能感受到。他寫的那些小人物,都不容易,平實真切,讓人動容。其實,在寫作技巧上,我們大部分作家都有天賦,寫多了,難以做到的是真切,是真誠,是真情實感。在寫作中,把自己投放進去,賦予筆下的人物真生命,并不容易。讀楊遙的小說,常常讓我想到契訶夫,楊遙愛生養(yǎng)他的那片土地,愛土地上那些連生存都很艱難的人,這和契訶夫一樣,也和沈從文一樣。汪曾祺就曾說他的老師沈從文,“總是用一種善意的、含情的微笑,來看這個世界的一切?!?/p>
記得有一次讀完他的短篇小說《雁門關(guān)》之后,我問他,小說寫的就是你,對吧?那個夢想遠方的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忌憚官員,而又對朋友情深義重,對妻女深感歉疚的人,就是你,對吧?我不記得他是怎樣回答的了,但是我覺得他如何回答根本就不重要,我相信他也理解我所說的,并不是這真就是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故事,而是,他是在通過書寫這么一個善良的小人物的努力、掙扎和無助,來書寫自己。他真實的生命體驗和情感體驗,都真誠地散布在他的小說里,這是他的小說最打動我的地方。
我們班有個叫超俠的作家,同學和老師都喜歡他,有他在,笑聲會格外多,他總能講一些讓我們意想不到的讓人捧腹的話來。他高大健壯,常常穿著黑色的皮衣,背著黑色的背包,腰間還系著黑色的腰包,騎著摩托在京城風馳電掣。他雖然面容俊朗,可是,光著頭,一米八的個子站在你面前的時候,還是很有壓迫感。可是,有天晚上的課間,在階梯教室的后面,他突然抱著我的肩頭哭了。
當他把鼻涕眼淚抹在我肩頭上的時候,我也沒敢動。后來他揚起頭來抹掉眼淚的時候,我才知道,是因為“金庸死了”。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
到了第二個學期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和楊遙、王海雪、王玲兒、林東涵、曾劍一起去超俠遠在京郊的家。我們轉(zhuǎn)了好幾趟車,快中午的時候才到。到了超俠家之后,王玲兒開始動手幫他收拾家務,我們七手八腳,清理了好大一堆垃圾。
回學校的時候,楊遙說:“要是有個人照顧他就好了。”我們幫他清理掉了好多過期食品,因為工作忙,大概也因為他是一個人。
“超俠看起來那么爽直快樂,仿佛沒心沒肺,其實他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在北京這么多年,他其實好孤獨!”楊遙說,“我們走了,他該怎么辦???他又喜歡喝酒,摩托開得又快,多危險啊。要是有個人能夠照顧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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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遙所取得的成績讓我羨慕并由衷地為他感到驕傲,可是,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又常感到失落,我能感受到他的落寞。我忘了是為了一件什么事情,我和他一起坐地鐵從十里堡前往芍藥居的魯迅文學院,出了地鐵,陽光燦爛,路邊的夾竹桃開滿了紅的白的粉的紫的花。
“我覺得我很多時候那么努力,不過是跳脫了自己出身和生長的局限,來到了別人本來就站立的位置?!蔽抑罈钸b比我好不了多少,也出生在農(nóng)村,成長在一個為生存掙扎的家庭,我這么說沒有安慰楊遙的意思,我覺得他遠比我強大,無論是讀的書還是經(jīng)的事,都比我多。“這樣回望和總結(jié)的自況,沒有自憐,反倒欣慰,畢竟,總能感覺到自己始終在成長?!?/p>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蔽腋杏X到了楊遙的共鳴,但是,又深感楊遙的成長更多曲折,他比我也更加勇敢。他大學畢業(yè)后,先是到鄉(xiāng)村小學教書,后來又來到縣城教書,再后來又進入一家更好的單位。但為了一個浪漫的理想,他也能果斷辭職。那是1999年,楊遙從報紙上看到團中央正在召集青年志愿者,準備在世界防止荒漠化干旱日,即6月17日開始,在河北豐寧滿族自治區(qū)的潮白河邊植樹,保護北京和天津的水源。這個消息讓楊遙熱血澎湃,就和同宿舍的朋友約好了同去,可是單位不準假,朋友放棄了去植樹的計劃,而楊遙辭了職,放棄了工作。
楊遙住在十多人的帳篷里,就著咸菜吃沒有發(fā)酵的饅頭,在大太陽下挖樹坑,半個月后把手中的血泡磨成老繭,然后再兩手空空地回家,重新肩起家庭的擔子,尋找工作,在絕境中謀劃未來。楊遙常常滿懷深情地想念著他在豐寧的潮白河種下的樹,不知道它們是否還活著,長多高了。
楊遙在潮白河種樹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一臉迷茫的大三在讀學生。即便現(xiàn)在,我能為了一件自己覺得特別有意義的事情辭去工作嗎?尤其是在兩手空空,輾轉(zhuǎn)努力,好不容易進了一家好單位之后?
楊遙的浪漫、赤誠和熱血我有,但是我沒有他為了理想而行動的勇敢和決絕。
2019年5月,離開北京的日子步步逼近,我們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日子,我們常常帶著啤酒和零食到魯院附近的一個小公園里,談論文學和世界,我們也在這個時代里觀照自己,然后在小河邊唱歌。除了王玲兒、林東涵和王海雪的歌唱得好一點兒,其他人常常是一開口就跑調(diào),但這并不妨礙我們高聲歌唱。只有楊遙不唱,他只是微笑著看著我們,抿一口啤酒,望一望月亮,若有所失。有一次我們唱《東方之珠》,唱完之后的短暫寂靜中,他突然唱了一句,當然跟我一樣跑調(diào),但是,我卻深深地感受到了歌聲里的傷痛,仿佛是誰踩到了他的腳,他不得不疼痛地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