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照(節(jié)選)
一
我在房價還是三千多的時候,就回去買了一套房子??h城的房產(chǎn)一般沒有小戶型,基本是一百平起步,我買的是一百五十平,也就中等水平,算過得去。接著,在房介的慫恿下,我又在樓下買了一間小商鋪。商鋪要貴些,幾乎花掉了我所有的積蓄。我的妻子是一個性格柔弱、勤儉持家的女人,思想自然也比較保守,她是反對我那么做的,說我簡直有些莫名其妙。事實上,身邊不少親朋好友獲悉我的情況后,還罵我是神經(jīng)病呢,好端端的,在深圳做著餐飲,怎么突然跑回老家買房買鋪?人往高處走,我卻在最需要往上爬的時候,走了回頭路。
妻子的反對也不是很堅決,黏黏糊糊的,聽我說起后,知道已是既成事實,便在收拾碗筷時嘀咕幾句,情緒自然不好,但也沒制造出多大的聲響。家里大小事情從來就不是她說了算,要是往常,我能開口跟她提起,她還得表現(xiàn)出一種被尊重的喜悅。有情緒,一是事情足夠大,畢竟是買房置業(yè),二來是我們就那么點錢,平時就靠它們攢在銀行賬戶里壯壯膽。這下好了,膽子沒了,換成十幾線小縣城的房產(chǎn),能有什么用,就像鄉(xiāng)下的窮親戚,關鍵時刻靠不上。說實話,我也有些后悔,后悔的不是買了房,而是買了一個更不頂用的商鋪,妻子的嘀咕,針對的也是那間鳥不拉屎的鋪面。作為住所,偏一點無所謂,去城區(qū)就一腳油門的事情。鋪面最需要人氣,何況它還面向汽車穿梭的國道,再過去是轟鳴作響的鋼筋廠和土石方。我去看時,除了接待我的房介,幾乎沒見一個行走的路人,一股荒郊野嶺的氣息撲面而來;可我就像中了美人計、上了賊船一般身不由己,該簽字時簽字,該畫押時畫押,該交款時交款。
“是你做的事,你不要后悔就行?!边@是妻子的話,幾乎也是她的口頭禪。
后來,具體是幾年后,二〇二〇年,大家都知道,疫情暴發(fā)了。剛開始,我還心存僥幸,以為就跟上次一樣,鬧過幾個月,夏天一到,事情就會悄然過去。誰知,愈演愈烈,我們在深圳的餐館每天都在虧本。我預感到不妙,這玩意兒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就是說,我們的生意得砸在這上面。事實證明,我的憂慮是對的,沒過多久,我就撐不下去了,經(jīng)營十多年的海鮮店宣布倒閉。我記得那會兒,餐館所在的街道還屬于管控區(qū),別說是店鋪轉(zhuǎn)讓,想把里面的冰箱雪柜和桌椅低價賤賣,都找不到人愿意上門。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除了那些完全認不出模樣的身穿防護服的“大白”。我把卷簾門一鎖,回頭把鑰匙還給房東。房東不是本地人,是潮汕那邊的,來深圳做二房東之前,他在老家經(jīng)營過一家魚膠店,因為一批赤嘴鳘魚鰾沒曬好,直接虧死。我和房東的關系還不錯,十幾年的交往,早成了朋友,我的妻子腸胃不好,需要吃魚膠,他能幫我買到最靚最便宜的三等貨。
房東說:“鋪面我原封不動,等疫情過后,你要是還來深圳,隨時找我?!?/p>
我一回到縣城,就把房東的話忘得一干二凈。疫情對小城市的影響不大,人們該干嗎還干嗎,甚至街上都不見幾個戴口罩的。我們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回來的人,一開始還緊張兮兮,后來就啥都不管了,每天在手機上看新聞,感覺跟自己十分遙遠。
妻子不再提及我貿(mào)然買房的事,像是我能預知外面的世界會發(fā)生什么,早早就做好了撤退的準備,比起那些無路可退,或一步到位撤回鄉(xiāng)下的人們,我們一家可真是幸運。一百多平的房子,精裝修,雖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比起出租屋,可真好太多??蛷d有那么大,房間也有那么大,就連廁所也有那么大,每次沖涼,我都怕凍著。至于那間商鋪,暫時只能空著,小區(qū)周邊還沒熱鬧起來,一到夜里除了轟然駛過的長途貨車,剩下就是死寂。倒是小區(qū)后的福山上有一座花崗巖造的媽祖石像,山下是一家隱身起來的寺廟,名字很奇怪,叫鑼貢山慧光寺,白天不見樓宇,只在路口豎了指引牌,也不是寺廟專用,邊上還有供電局,再邊上則是荒草掩蓋的駕校。無論是供電局還是駕校,白天鬧哄哄,到了晚上都很安靜。這時候,寺廟的梵音便跳了出來,蓋過所有聲響彌漫在小區(qū)上空,甕聲甕氣,像是隔了一層湖水,以至于,我有一種借住在寺廟里的錯覺。妻子的心態(tài)比我好多了,她說有媽祖保佑,疫情肯定不會來到東海城,她操的心果然跟我不一樣。那些日子,我最擔憂的是,我能在小城干些什么,全家人才不會餓死。
我在縣城沒什么熟人,是有些很遠的親戚,聽說混得還可以,當個小官,或賺了點小錢,畢竟不熟,平時沒聯(lián)系,連個電話號碼都沒有,就算有電話,我也不好意思打,人家保不準會問:“你怎么回來啦?”一時就不太好解釋。干脆什么人也不聯(lián)系,沒親戚沒朋友,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住下來,感覺還蠻特別,唯一的弊端,就是不怎么出門。不出門不是不識路,縣城能有多大,橫豎幾條街,基本就把該有的東西都串起來了。再說我也不是沒來過,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感覺縣城是一個大城市,走在街上,臉上的表情都是僵硬的,緊張啊,像是街上隨便哪個人都可以喊住你:“喂,你誰???來這里做什么?”現(xiàn)如今,那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感覺肯定不會有,骨子里卻還是一樣,有些怕生,像小時候跟著老媽回娘家,踏出巷子都覺得是一件需要鼓起勇氣的事情。
二
有一個地方,我倒是常去,就是離我家不遠的玉照公園,主要是去跑步,繞著橢圓形的公園跑三圈,剛好五公里,符合我平時的運動量。愛上跑步是因為無聊,回來后才養(yǎng)成的習慣,之前開門做生意,忙得伸一下懶腰都不利索。要說純粹為了跑步,小區(qū)也有簡單的跑道,我寧愿走遠一點,在妻子看來,有些多此一舉。她那時已經(jīng)先我一步找到事做,在金碣路一家新開張的茶餐廳當服務員。對她來說可謂專業(yè)對口,沒干多久,給人的感覺就是茶餐廳離開她都不行,對我說話的語氣開始有了嘲諷的意味,當然不是故意的,說我去玉照公園跑步是不是還能看女人。這話不假,每天傍晚,跑步的人確實不少,自然有不少女人。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總覺得小城的人即便有空閑也只會看電視刷視頻,再有就是打打牌摸摸麻將,老一點的則喜歡圍聚在人民橋橋頭煞有介事地研究從山上挖回來的珍稀綠植。
玉照公園位于城東,是城里唯一的公園,從高處看,其實是一塊置于河流中間的小島,更像是河水沖積起來的一塊飛地。穿城而過的螺河,在城東突然停頓下來,分出岔道,繞著小島,再匯聚一處,緩流而下。起初,人們只能隔著水看島上的樹木和棲鳥,過島的石橋是開發(fā)公園時修建的,公園的大門正好對準繁華的馬街尾,省道從門口過,拐個彎再越過螺河上的人民橋,與北邊的國道銜接。所以,來縣城的人大多會在玉照公園下車,那些客車也習慣把不怎么熟悉路的外來人甩落在公園門口,主要是好找,尋親戚找朋友,提前在電話里約好,就在門口等著。很長一段時間,那些鄉(xiāng)下來的人,包括年輕時的我,對玉照公園的印象更多是一個到達的車站。地上的嘔吐物,散發(fā)著難聞的酸臭味,都是暈車的家伙送給縣城的“見面禮”。公園門口建有巨大的牌坊,花崗巖,或大理石,還有兩尊石獅子,透著一股嚇唬人的威嚴。我第一次來時是否也在玉照公園下的車?想必是的,有點記不起來了。不過,困擾我的是公園的名字,估計是某位外出鄉(xiāng)賢的名字,縣城就喜歡這樣,有錢人回來建個什么,就用有錢人的名字命名,如國道邊上的林啟恩紀念學校。玉照如果是個人名,故意把姓隱去,倒體現(xiàn)出了不一樣的品位。我喜歡“玉照”二字,雖然不明所以。當我每個禮拜都要去兩三趟時,玉照公園其實已經(jīng)替代了整個縣城在我心目中的存在。
曲形的石橋下是墨綠色的河水,總有幾個年輕人靠在石欄柱上垂釣。公園里除了樹木還算茂盛,其余早已凋零,那些廢棄多年的娛樂設施——旋轉(zhuǎn)木馬、鐵軌火車、蹦蹦床和碰碰車——以及一看就知道曾經(jīng)火熱過的神奇宮和歷險城,都破敗在葳蕤的林木之間,厚厚的銹跡和灰塵,以及蔓長的青藤,像極了一部紀錄片里的場景。人為的頹敗和自然的繁茂形成對照,在我看來卻有一種孤芳自賞的美感。確實,除了我,沒有一個來跑步的人會去在意那些廢棄的物件。他們遇到一棵開滿粉色花朵的木棉樹,會停下來,舉起手機拍照,把一樹的棲鳥驚飛。公園里那些種類繁雜的樹木明顯不是這塊地常見的物種,比如高聳的椰樹和南洋衫,而菜棕和海桐樹也不應該生長在這里,最多的是洋紫荊和鳳凰木,一到開花時節(jié),肯定十分好看。至于跑道邊上,則到處是龍頭竹和花朵像是一個個小紅燈籠的朱纓花。我特意拍了一張作為微信頭像,妻子都懷疑我是不是有了艷遇。
每跑完一圈,我會找個地方坐會兒,抽口煙,看那些大汗淋漓的跑者從眼前過去。他們當中有一些年輕的女人,喜歡戴上耳機,頭巾護腕什么的一應俱全;不像上了年紀的,唯獨在腰間別個小擴音機,跑哪兒歌聲跟到哪兒,公園里的熱鬧勁幾乎也全靠它們帶動。
為了消除不必要的誤會(我的妻子其實不小氣,她只是覺得我們都搬回大半年了,是應該找點正事做,別搞得好像在備戰(zhàn)馬拉松),我在周末會邀女兒和妻子一起,到玉照公園走走。女兒在紅星小學讀五年級,每天都得打公園邊上過,隔著一片河水,在跨河而過的國道上側(cè)目望去,看不出那是一處公園,倒像是一個長滿樹木的小島。女兒回來后,心里多少有些落差,成績是沒什么影響,情緒卻一直不怎么好,最大的表現(xiàn)是,除了學校,她不愿意再去見識任何一個多余的場所。對此我不擔心,孩子嘛,時間久了,慢慢就能習慣。當她知道玉照公園就是每天從路上看得見的小島,頓時來了興致;看樣子不像是對一個公園感興趣,是天天路過卻不知道那是一個公園,這事讓她感到詭異。詭異的東西當然得盡早揭開面紗。我的妻子卻幾番推托,終于有一次她心情大好,不知道是剛拿了獎金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竟主動說要出去走走。她沒說要去玉照公園,但我知道她的意思。
一個人去過無數(shù)次,公園還是別人的公園,一旦帶上家人,感覺就變了,竟有了一種身為主人的錯覺,主動為她們帶路,儼然大戶人家引客入門的家丁,還得故意避開那些荒涼廢棄的場所,去看美好的花草和樹叢,言語中的美化更是少不了。女兒卻被大門緊閉的歷險城吸引,試圖去打開上鎖的鐵門,鎖頭長滿了銹跡,仍然堅固,輕易推不開。如果硬要撬開,似乎也沒人會上前阻擾我們。這是荒廢之地,就像一個人還活著,身體里的某些器官卻已經(jīng)腐爛。自然是可有可無的“器官”。它曾經(jīng)——剛開張那會兒,一定很熱鬧,小城里那些喜歡冒險的人都愿意來嘗試新事物,尤其是那些正在熱戀、即將戀愛的人們。我仿佛對此心存印象,親眼見過,甚至還體驗過那些廉價而稚嫩的驚險。
女兒聲稱在門縫里看到了殘缺的手臂,還帶著虛擬的血。她一點都不害怕,反而有些興奮。我沒敢把門撬開,一把鎖也不僅是一把鎖那么簡單,老舊的門一旦推開,可能一切都會變樣。至少在女兒看來,就沒那么刺激了。我們最終在公園一側(cè)的河邊找到還能消費的項目,花二十塊錢,坐上一艘卡通船,到河里劃一圈。我第一次知道,至少是半年來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些偶爾漂蕩在河面上的船只還可以乘坐。妻子笑著說我輕車熟路,像是曾經(jīng)帶過別人蕩舟河中,就連那個隱秘如狗洞的售票窗口,我也是一眼就看見了。整個墨綠色的河面上就浮著我們一家人,水下,誰也不知道有多深。我回頭看那幾個站在曲形石橋上垂釣的年輕人,他們也拿異樣的眼神看我們,仿佛是我們的劃動,驚走了即將上鉤的魚。人在水上看岸邊,和人在岸上看水面,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這次我敢確定,這晃晃蕩蕩的卡通船,我曾經(jīng)也是坐過的。妻子說得沒錯,只是時間要更為久遠。
三
任何一個理智的男人,都不太可能主動和妻子說起初戀,更何況,那個差點湮沒在時光塵埃里的愛情故事,因為螺河水的晃動洗刷,開始露出清楚的面目,就像女兒走進公園后,再次從國道望見“小島”,就再也沒有任何神秘可言了。公園的世俗和敗落,就像相機如實之刻畫,替代了她腦海里的想象。
那究竟算不算愛情?多年來,也是我捉摸不定的事情。說它是我年輕時一個不大不小的傷痛,則很肯定。那時我在老家教書,教三年級的語文和數(shù)學,可能還教過四年級的思想品德。我非正編(那會兒一個正編的教師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是代課老師。正式的老師選擇停薪留職,寧愿去城里賣奶茶,于是空出了不少位置。我們那些臨陣逃脫的高中生便紛紛頂上,一個月幾百塊錢,學校能賺不少差額,校長自然樂意。那是很短暫的一段歲月,有一兩年,作為特殊的體驗,留在我記憶的印痕,卻像是一個老教師的模樣。后來,我被教辦清退,繼續(xù)在村里混,一時找不到事做,還學會了像社會人那樣到處喝酒談人生,遇到一些陌生的人(大多是朋友的朋友,來歷不明的女孩),被問起正在做什么時,我還是習慣性地說在教書。
我和阿絮,就是在那時候認識的。
那是一個很不像樣的酒局,我們幾個伙伴正在鎮(zhèn)上的冷飲店喝兩塊錢一瓶的金威,實在有些無聊。我的堂弟槍仔咬著煙說,家里來了親戚,是個城里的女孩,叫阿絮,要不叫她一起來喝酒,她酒量可以,一個人可以喝掉五瓶。
事實證明,阿絮確實能喝,還十分能說。那晚,她喝了差不多八瓶金威,跟我們說了一晚上發(fā)生在城里的故事。我也是第一次和城里來的人認識,還是個活潑的女孩,心里便像是擱進了一個易碎的瓷器,神情緊繃地提溜著,生怕落地即碎。尤其我介紹自己是老師時,槍仔竟然心照不宣地沒有揭穿;后來,它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借口。
我不知道當初鬼迷心竅,選擇回來買房,是不是還跟阿絮有關,我都不確定她是不是還住在縣城。這自然是不能說的秘密。有一天,我跑完步在一片蘆竹附近休息,轉(zhuǎn)頭看竹節(jié)上有人用刀子刻在上面的字:鄭茂涵愛陳雅純。字跡干枯,過了不少年月。我突然心頭一緊。我閑來無事,竟然還思慮起,他們最后有沒有在一起?如果已經(jīng)結(jié)婚,他們會不會來看一看,當年刻下的誓言;如果沒能在一起,偷偷回來看的,應該是那個叫鄭茂涵的男人吧。這么一想,我還真有些小感慨,看眼前的事物,突然也變了情緒。我試圖聯(lián)系槍仔,裝作若無其事,旁敲側(cè)擊,問阿絮是不是還在東海城。不過,我跟槍仔多年沒聯(lián)系,手機里找出他的號碼,發(fā)現(xiàn)還是那一串數(shù)字,十有八九已經(jīng)易主。
從玉照公園劃完船后,我開始有打聽阿絮的想法。要說想法有多強烈,也談不上,只是心里有了芽頭,像干涸多時的種子沐到了雨露。至于為什么要打聽初戀女友,出發(fā)點則單純得如同尋親?!沂沁@么想的,這至少也算是平靜生活中一個不大不小的波瀾。同時,也是時來運轉(zhuǎn),隨著小區(qū)不斷有業(yè)主入住,周邊的環(huán)境變得熱鬧起來,不少商鋪陸續(xù)裝修開張,掛上了嶄新的招牌。我名下的鋪面也成功地租了出去,錢是不多,作為一筆收入,能維持我們一家三口的花銷。這讓我松了一口氣。去玉照公園跑步也頻繁了,以前一個禮拜兩三次,盡量避開周末,因為人多,后來增加周末,還樂意看到人多的樣子,更愿意去直視那一張張紅撲撲、汗淋淋的臉,甚至想在那里看到阿絮眉頭那顆隱秘的紅色肉痣。
二十年前,我的堂弟槍仔給我捎來口信,說阿絮的家人來電,如果我真的想娶她,得親自去她家一趟。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做好了失去的準備,心里當然是痛苦的。我能有什么辦法,阿絮最后一次來找我時,就坦言,她的家人不會同意,他們可不想把女兒嫁給一個無業(yè)青年(拍拖半年,阿絮知道我騙了她,也騙了她的家人)。他們還說,就算真的是老師,也不行,老師算什么,能有什么出息,下了課還得去馬街蹬三輪。后來回頭看,我們相戀那半年,真是熱烈而瘋狂,發(fā)展之迅速,槍仔都感覺不可思議。堂叔家里有一部座機,阿絮總是半夜打電話,槍仔徹夜難眠,守在電話機旁,稍有響動,便立馬抓起來接聽。第二天,槍仔再把阿絮的話如實轉(zhuǎn)告我。每隔一個月,阿絮會偷偷跑來和我見一面,她家人察覺到反常,才開始注意她。那種偷吃禁果的感覺還蠻刺激,半年時間,我們幾乎游遍了周邊的山山水水。那時我有一輛二手的黑色小嘉陵,阿絮很享受地摟著我的腰,在海灘和山路間顛簸,她說有一種“天若有情”的感覺。那部電影我也看過,還不止一遍,結(jié)局很悲慘。
阿絮托槍仔給我口信時,她已經(jīng)被家人鎖起來了??梢哉f(我猜測是那樣的),之所以要我去她家,想必是她誓死抗爭的結(jié)果。我自然沒有理由退縮。不過二十歲不到的我,確實覺得事情有些鬧大了。我希望槍仔能陪我走一趟。他有些為難,卻沒有拒絕。這么多年,我一直疏于和槍仔聯(lián)系,確實不應該;他當年陪我到一趟縣城,可不是鬧著玩,哪怕那是他家的親戚。中巴車一路走走停停,上客落客,我的腸胃早已翻滾多時,一股酸腐的氣味在喉頭涌上吞下。
忘了我們是在哪兒下的車。十有八九是玉照公園,那會兒我對一個公園提不起任何興趣。只記得我們沿著廣汕公路走了好長一段路,槍仔在前面帶路,他知道阿絮家就在國道邊上,林啟恩紀念中學對面那一片民居,具體是哪條巷子哪家門號,他也說不上來,只能看著辦。我們路過一座石橋,橋下流水潺潺,兩邊河堤是石砌的臺階,延伸而下,有婦人蹲在臺階上舀水浣洗。
往事突然變得這么清晰,讓我倍感屈辱。當時卻只是有點尷尬。首先是兩手空空,總不能空手去吧,那顯然不合適,對我來說,等于是見對方家長。我們不知道買什么合適,兜里的錢也不多,盤桓幾番,終于決定走進一家水果店,在西瓜和哈密瓜之間,我選擇了貴一些的哈密瓜。好吧,作為一個懵懂的小青年,我承認事情只能做到這一步,招致羞辱,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就比如,如果以后有個愣愣的男孩也提著一個哈密瓜來我家說要娶我女兒做老婆,我保不準還會動手。
搬回東海城后,我要是有心,肯定還能在那片居民樓里找到阿絮家的門樓。她家門口種有茂盛的富貴竹和三角梅,不算多么有錢的人家,家境卻也足夠殷實,她父親如若不是在政府單位里做點什么,就是關系活泛,可能還做點什么小生意。她家后來發(fā)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用一個成語說就是“家道中落”,據(jù)說是因為涉毒。我是聽槍仔說的,不知道真假,有可能是為了安撫我懷恨于心的情緒。我當然不可能對阿絮的家人有好印象。只是,阿絮還有一個哥哥,我對她哥哥印象還不差。至少那天我們登門拜訪,她哥哥是唯一跟我說話的人,哪怕只是說了一聲“喝茶”。
我無法復原當時的場景,仿佛心里還扎著一根刺,稍一觸碰就會劇痛。多少年,我不敢回想,不知如何替一個被愛情擊垮的少年分擔,只能遠遠地可憐他,讓他自生自滅。當時他就坐在她家的木質(zhì)沙發(fā)上,整個人像是被懸吊起來,半抬著屁股,腳趾也立著;感覺身體里的每個器官都是一副被提溜起來的樣子,像是一只只死去的乖魚(河豚)被漁夫開膛破肚、用麻繩串捆成炮仗的模樣,吊掛在門梁之上。他想過說點什么,試圖表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也是能站在講臺的人,沒用,沒人理他,一家人逮住槍仔發(fā)難,話里的刺頭卻一根根直射向他。半小時。不知道那半小時是怎么過的。槍仔還算機靈,準備帶他撤。臨走,阿絮才從樓梯上下來,她紅著眼睛,把他送到門口。他知道那是訣別,心中并不悲傷,相反,只想早點逃脫。阿絮迅疾把一樣東西塞進他的衣袋,他不敢當面驗證。待走出巷子,來到大路上,車聲轟鳴,他才悄然把袋里的東西拿出來,發(fā)現(xiàn)是一張折疊成愛心狀的一百元……
記憶自此中斷,至于我們怎么離開縣城,還去了什么地方,我后來怎么也想不起來。我猜,人的記憶系統(tǒng)也是有情緒的,當人處于大悲、瀕臨崩潰的狀態(tài),記憶出于自保,像是燒水壺的過熱保護,小動物丟棄身體的某個部位換取逃生的機會,我的記憶在那一刻也選擇了“死機”。往后我故意和槍仔保持距離,失去聯(lián)系,很大程度,也是如此。
……
(全文請見《青年文學》2023年第7期,責任編輯:耿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