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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雪中散場(節(jié)選)
來源:《當代》 | 張惠雯  2023年08月29日11:40

1

姐姐是縣城里有名的女孩兒。媽媽說,姐姐自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年年都會出現(xiàn)在我們縣大禮堂的舞臺上,在所有重要的慶?;顒又斜硌莨?jié)目。但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或者太小,沒有記憶。我對姐姐演出的記憶是從她的中學時代開始的。因為姐姐參與演出,我們家每年都有好幾次得到免費的演出票,往往是媽媽帶我去看。對坐在下面的我倆來說,最重要的不是看演出,而是等待——等待姐姐參與的那個節(jié)目到來,等待姐姐出場。每一次,當盛裝打扮的她出現(xiàn)在舞臺上,媽媽就又緊張又激動地握住我的手,還不停指給我看姐姐在哪兒,好像我自己看不到似的。一開始,姐姐在其他姑娘中間翩翩起舞(她是舞蹈隊的),后來,她因為唱歌出眾成了領(lǐng)唱甚至獨唱者。她在臺上穿著公主裙,熠熠生輝,我們在臺下心情激動,目光緊緊追隨著她。

姐姐不僅能歌善舞,她還是個有魅力的姑娘。我覺得用“漂亮”來形容她確實不夠貼切,只能用“有魅力”來形容她。她當然也算漂亮,但并非縣城里臉蛋最漂亮的那幾個姑娘。況且,她有兩個好朋友,單論長相,都比她漂亮,但意外發(fā)生了:她倆的男朋友在認識了姐姐以后,都掉過頭來追求姐姐了。這兩次“意外”不是同時發(fā)生的,但時間相隔也不遠。先是那個長相古典、嘴角有個美人痣的非常溫婉的女友,她的男友給姐姐寫了很多信,還去姐姐讀書的學校(那時她在外地讀中專)找她。姐姐當然拒絕了他,因為她覺得朋友比男人重要得多。但那個男孩兒后來還是和姐姐的女友分手了。得知男人變心的女友傷心欲絕,從此和我姐姐絕交,仿佛這都是她的錯。姐姐的另一個女友也是縣里著名的漂亮女孩兒,她嬌小玲瓏,像布娃娃般精致乖巧。和她相比,姐姐的五官可沒那么精致,皮膚也沒那么白皙,眉太粗了點兒,臉也太寬了點兒。但這一次又不知為什么,那個女孩兒談了一年多的男朋友在見到姐姐幾次后突然和“布娃娃”分手了。隨后,那個人花了很長時間追求我姐姐,這次,我姐姐更沒法接受,因為“布娃娃”是她最好的女友。但心已經(jīng)碎了的“布娃娃”沒法再接受我姐姐,她們也斷交了。直到四十歲以后,她倆又在某個城市遇見了,緬懷過去的友情,不計前嫌地哭著抱成一團,那個曾導致她們關(guān)系破裂的男人早就被遺忘了……這都是后話了。我是說,因為這樣的事,姐姐成了別人眼中的“危險女人”,有的人甚至背后議論姐姐專門搶朋友的男朋友。作為她的親人,我們知道她不僅沒有和兩個拋棄了女友的男人來往,相反,她還躲著他們。

除了這樣的“意外”,她還有不少別的追求者,有的人給她寫血情書,有的人天天在學校外或我家附近徘徊,還有一個男孩子,也是縣里有名的文藝生,經(jīng)常和姐姐同臺演出,他因為遭到姐姐的拒絕竟跑到一座橋上去跳河,所幸被人救了上來……所以,我姐姐那時候想必魅力非凡。究竟是什么“組合”成了她的魅力?她的漂亮、她的才華、她的固執(zhí)清高、她那股男孩子般的豪氣和傲氣?這些,我怕是永遠不會明白。

我不了解那些男人,盡管有些人我也曾見過。我了解的是那個姐姐帶回家的正式男友。那時她已經(jīng)中專畢業(yè)了,在一個小學校當音樂老師。而我剛過了八歲的生日,就在同一所小學上學。有一天,我在她房間里翻看她訂的《上影畫報》,她突然把房門關(guān)上,神秘兮兮地拿出來一張照片給我看,那是一張男人的黑白照片。

“你覺得這個人怎么樣?”她問我。

“這是誰?是電影明星嗎?”我問她。

她笑起來,顯得喜不自禁。

“你覺得像電影明星?”她問我。

“有點兒像啊?!蔽艺f。

“像哪一個?”她追問。

我又認真地看了會兒照片,遲疑地說:“像三浦友和。”

那時候,我剛看過《血疑》,腦子里都是光夫和幸子。在我眼里,好看的男人就像三浦友和,好看的女人就像山口百惠。

“啊,”姐姐輕呼了一聲,“咱倆的眼光一樣!我也覺得有點兒像三浦友和呢?!?/p>

“那他到底是誰?。俊?/p>

姐姐沒有馬上回答,和我一起盯著照片看,笑瞇瞇的,過一會兒才說:“要是他是姐姐的男朋友,你覺得好不好?”

姐姐的話讓我愣住了。我仍有點兒不大相信。我看著姐姐,她的臉微微發(fā)紅。

姐姐用商量的口氣說:“你來幫姐姐參謀參謀,你覺得……這個人看起來行不行?你說姐姐要不要繼續(xù)和他見面,要不要……把他領(lǐng)回家給爸爸媽媽看?”

……

我后來聽人家說戀愛中的人是盲目的,我想對啊,戀愛中的姐姐竟然來尋求我這個小孩兒的意見,還說需要我的“參謀”,她似乎想要聽到每個親近的人對她喜歡的那個人的肯定和贊美。我當然持絕對肯定的態(tài)度。我想,這一次,我姐姐真的有男朋友了!也就是說,我就要有個大哥哥了。我一直羨慕有哥哥的人。

暑假里的一天,我午睡起來,正在客廳里吃桃子,姐姐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低聲喚我:“妞妞,你過來一下?!?/p>

“干什么?”我沒好氣地問,人還迷迷糊糊,嘴里嚼著桃子。

“你吃完擦干凈嘴,到我屋里來見個人?!彼赡苡悬c兒嫌棄我那副吃相了,走過來幫我整理整理衣服。

姐姐的臥室是客廳左邊的廂房,我吃完就走出客廳,晃到門廊下。我聽見她的房間里有音樂聲傳來,音樂聲中,有人在說話。我掀開竹簾走進去的時候,看見姐姐坐在她的床邊,一個年輕男人坐在她那張小書桌前的椅子上。書桌上的雙卡錄音機里卡帶旋轉(zhuǎn),放著一首我沒聽過的歌。我看著這個人像在哪里見過,又想不起。突然,我想起來,他是姐姐給我看的照片上的人。

我在門邊站住了,不知道該不該往前走。姐姐笑著站起來把我拉過去,就像媽媽平常喜歡做的那樣,讓我半倚半坐在她腿上,對那人說:“這是我小妹,我跟你說過。特別可愛吧?”

“真可愛?!蹦莻€男的說,“還扎著小麻花辮兒?!?/p>

姐姐笑了。她打量著我,突然批評起我來了:“你看看你,怎么臉上睡的都是紅印子?”

“頭滑到?jīng)鱿狭恕蔽亦絿伒馈?/p>

“就是不講樣兒,天天跟個小傻孩兒一樣?!苯憬愎治?,捏了一下我的臉,同時朝他看了一眼。

那個人笑了,說:“人家還是小孩兒嘛,哪里像你,什么都要講樣兒?!?/p>

姐姐繼續(xù)責怪我:“整天吃東西,吃得胖嘟嘟?!?/p>

“一點兒也不胖,再說,臉圓圓的才可愛?!蹦莻€人說。

姐姐這才滿意地笑了,對他說:“我妹妹給我參謀過了,說你不丑,可以帶你來見見家里人,所以才把你帶來?!?/p>

那個人忍住笑,轉(zhuǎn)向我說:“那我得謝謝小妹。你喜歡什么?我送給你當禮物?!?/p>

我從來沒有聽過有人要送給我禮物,愣在那里,什么也想不出。

“讓她好好想想。”姐姐替我解圍。

我這時突然想到,媽媽不允許我向人要東西,于是小聲說:“媽媽說不能要別人的東西?!?/p>

那個人說:“還挺聽話的??晌也皇莿e人?!?/p>

姐姐在一旁“撲哧”笑出來。

那個人又問我:“你喜歡看電影嗎?”

“喜歡?!蔽艺f。

“那下次我們帶小妹一起去看電影吧?!彼d高采烈地對姐姐說。

姐姐馬上答應了。

姐姐告訴他,他要像對待自己的妹妹一樣對我好,說只有討好我才能討好她。那個人說,他沒有弟弟妹妹,但他最喜歡和小孩兒玩兒。為了展示他陪小孩兒玩兒的能力和耐心,他當場教我疊了兩種不同的紙飛機。那天下午,我待在姐姐的房間里,和他們在一起。他倆在聊天,我不記得都聊了什么,但記得他們互相看著,動不動就有個人笑起來。我坐在姐姐床上,翻看電影畫報。墻角那架落地扇吹拂著小屋里悶熱的空氣,吹得畫報里的畫頁總是翻卷起來。有時候,我抬頭看看那個人,突然一陣心花怒放。我想,這個人就會是我的哥哥了,以后我們家里多了一個人。

幾天后,他們帶我去看一場晚七點開演的電影。那是我們一起看的第一場電影。去之前,姐姐認真地給我打扮一番,把我的兩個麻花辮兒拆開,扎成了一個高高的馬尾。她說媽媽給我扎的麻花辮兒太土氣。媽媽很不以為然,但也不反對她對我進行外形“改造”。姐姐把我的衣服翻找一遍,最后拉出一條連衣裙。那條連衣裙是白色的,但有個藍色大翻領(lǐng),是當時流行的“海軍領(lǐng)”。然后,她把我領(lǐng)到鏡子前面讓我看看自己,她說:“你看,這樣是不是洋氣多了?”

我過去也常和姐姐一起看電影。我熟悉電影院,知道從哪里進場,怎樣找座位的排號,還知道哪一道小門通向外面的公共廁所。但是,那天晚上,我看電影的經(jīng)歷是全新的。我坐在他倆中間,聞得見他倆身上熱乎乎的氣息,一股是我熟悉的氣息,一股是陌生的、但我正慢慢喜歡慢慢熟悉的氣息。在光線閃跳的電影院里,這兩股氣息交融在一起,包圍著我,仿佛在我周圍形成了一個透明的、甜蜜而安逸的“保護圈”。每當有人來兜售五香瓜子、炒花生、冰棍兒和糖果,那個人就要給我買。后來,姐姐制止他,說如果我吃了太多零食,吃得肚子發(fā)脹,媽媽會責怪她的。

那是一場不怎么好看的電影,演一個發(fā)生在工廠里的故事。但我的心思也沒有用在看電影上,我沉浸于自己的新體驗,那個人的存在、生活的變化讓我覺得興奮。散場時,人流往出口的兩道小門擠去,怕我被碰撞,那個人一下把我抱起來。后來,我們來到燈火通明的街上,他把我放下。然后,他和姐姐一人拉著我的一只手,一起走在街上。夏天的夜晚,總讓人覺得時間依然很早,電影院大門的前面還排著等看下一場的人群,街上晚風如游絲,風中滿是晃動游走的人。我發(fā)覺和姐姐涼涼的、嬌柔的小手相比,我更喜歡那只又大又溫暖的手。

2

我當時并不知道,關(guān)于看電影“致謝”的事,其實是姐姐和那個人策劃好的。他們知道媽媽不樂意他倆晚上單獨出去看電影,但如果帶上我,媽媽就會允許。一方面,媽媽想讓他們帶我出去玩兒,另一方面,有我在場,媽媽料定他倆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后來,我讀到一些舊時代的外國小說,寫已經(jīng)得到父母認可的情侶為了見面,未婚夫每天須去未婚妻家里拜訪,他要非常禮貌、克制,兩個人會面時要當著家中其他人親人的面……今天,也許沒人能想象那樣的戀愛方式了。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就在三十年前還存在著。當他們熱戀時,那個人每天或至少每兩天都會來我們家“拜訪”,他倆相處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我們家度過的。當時,戀愛中的男女想要出門,需要給父母非常充分的理由,得到特別許可。此外,如果男方總想把女孩兒帶出去,會給家長留下那個男人不老實可靠甚至圖謀不軌的壞印象。

每次他來到,會先去和我爸媽打招呼,陪坐著聊會兒天。然后,我爸媽會找適當?shù)臋C會終止這樣的聊天,通常的方式是打開電視、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電視上去。這時候,兩個戀愛中的人知道已獲得“退場”許可,他們隨后就轉(zhuǎn)去姐姐的房間里。在那個房間里,他們能聽到客廳里電視機發(fā)出的聲音,還有爸爸媽媽的說話聲、咳嗽聲。再過一會兒,我就會被他們“召喚”到那個小房間里去。如果他們錯過了“時間點兒”,媽媽則會“打發(fā)”我去姐姐的房間里找他們玩兒,她會假裝煩心地大聲說:“別在這兒鬧騰了,找你姐姐去……”媽媽心里像是裝了個計時器。

為了讓我在小屋里有事可做,那個人常給我?guī)硪恍┻B環(huán)畫書和兒童雜志。有時候,他倆輪流給我讀書、教我認字。這種時候,他們總是提高音量,好讓爸爸媽媽聽到,知道他們在做正經(jīng)事。而我為了使這兩個人歡喜,也努力配合。有一天,那個人給我?guī)硐灩P和涂鴉本,說要教我畫畫。我很驚訝他會畫畫,姐姐驕傲地說他還給她畫過一幅肖像呢,但掛在他自己家里了。他讓我坐在他旁邊,看他怎么簡單地通過幾個步驟畫出一只小青蛙、一個七星瓢蟲、一朵花……我畫起來手笨,線條都是歪歪扭扭的。他說,不用怕,小孩子的畫就是這樣才好,他自己畫得像,但死板了,沒有靈氣。他夸我比他畫得更好,姐姐在一邊直發(fā)笑,說他要讓我高興也不用說假話啊。他堅持說他沒有說假話。還從來沒有人夸我畫得好!我不禁熱情高漲,開始飛快地亂涂亂畫起來。每次畫完一張,我就跑去爸爸媽媽那里“邀功”。爸爸媽媽費解地看一會兒,疑惑我畫的究竟是什么,在我解釋一番以后,他們最多敷衍地摸摸我的頭表示還不錯。我想,他們不懂,只有那個人才懂我畫的什么。

在那個小房間里,我們最常做的事是一起聽歌。我們聽齊秦、童安格、王杰和趙傳,我們還聽張國榮、陳百強、陳慧嫻的港曲……只要音像店里進了新的熱門歌曲磁帶,那個人就一定會把它買回來。讓我們驚訝的是,他會唱粵語歌,他說他是跟著磁帶一個字一個字學的,慢慢就有感覺了。姐姐沒有這個“感覺”,她喜歡《人生何處不相逢》,卻總也記不住那些粵語發(fā)音。于是,他教姐姐唱,最后還用拼音在歌詞的每個字上面標注出和粵語發(fā)音相似的音。

有時候,我們在房間里聽著歌,那個人也很隨意地低聲跟著磁帶哼唱起來。

姐姐朝我笑,低聲問我:“好聽嗎?”

我使勁兒點頭。

“你倆在說什么悄悄話?”他笑著問。

姐姐只是神秘兮兮地瞥視著他,不說話。

他又轉(zhuǎn)向我:“小妹乖……”

“說你唱歌好聽?!蔽艺f。

“你姐姐唱歌才好聽?!彼f,看了她一眼。

我看看姐姐,她的眼角眉梢都在笑。

我記得那兩個人的神情——那是相愛著的人的神情。

磁帶外封的正面印著歌星的照片,反面印著歌詞。我喜歡讀那些歌詞。因為讀歌詞,我也學會了查字典。那時候聽過的許多歌,都仿佛深印在腦海里。我記得有一首童安格的歌是這樣開始的:

我曾經(jīng)愛過一個孤燈下的背影

也曾經(jīng)錯過一場纏綿的絲雨……

很多年里,我每次看到昏黃的街燈,尤其是細雨紛飛中的街燈,這歌的旋律就立即在我腦海中響起來。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當我的存在使媽媽對他倆在某種程度上放松警惕以后,我們的活動范圍開始從我家的客廳、姐姐的房間向外擴展。那個人照例在晚飯后來,和爸爸媽媽寒暄一會兒,我們就一起去外面散步。我家當時住在城南,走十多分鐘就到了郊區(qū)。往城外走,空氣越來越清新,植物的氣味越來越濃重。城郊有一大片樹林,還有農(nóng)戶的桃園和菜地。我們沿著小路走進林中。他倆會找個地方坐下來,在某棵樹下,或者在那個干涸了的池塘邊緣的草地上。池塘里長滿了高高的蘆葦。他們由我隨意玩耍,只要不跑出他們的視線。

我哼著歌,在樹下搜集葉子,看蟲子,尋找樹干上的蟬蛻,或者用樹枝在地上畫畫、寫字。向晚的天空被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一半是毫無雜質(zhì)的青玉色天宇,仿佛純凈的水域,懸浮著淡淡的蛾眉般的彎月,而另一半絢爛奇幻,晚霞以一種無法描述的顏色燃燒著,像一團團、一簇簇、一縷縷的火焰。慢慢地,那火焰柔和下來,或粉或紫的顏色漫流成天上的河流。有時候,我看天空看得出神,或是沉浸于我自己的游戲太久,等我突然醒轉(zhuǎn)過來,意識到暮色已深,周圍一片寂靜,我會倏地感到一陣恐懼,害怕他們倆把我忘在這里、走掉了。

……

(全文請見《當代》2023年4期,責編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