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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3年第9期|但及:深藍(lán)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3年第9期 | 但及  2023年09月08日06:33

1

推開門時,玻璃閃著光澤,冷空氣瞬間涌來。

這里是蘇州,大運河就在邊上,縈繞在市場的周邊。櫥窗里洋溢著東南亞風(fēng)情,色彩繽紛的畫像,寺廟、大象和畫片上載歌載舞的人們。他戴著墨鏡,外加一個口罩。進(jìn)門的一剎那,他再次確認(rèn),別人應(yīng)該認(rèn)不出自己。

這里賣的都是東南亞產(chǎn)品,泰國和馬來西亞的乳膠枕、乳膠墊,老撾的木雕擺件,還有越南的咖啡、拖鞋。他站在一尊木雕前,五頭大象,鼻子纏繞在一起。店里有一撥人,講廣東話,是來旅游的。幽香泛起,從大班桌后面的香爐里飄逸而出。

一個女人正對著這群廣東客人講解,乳膠枕被反復(fù)地擠壓、松開,又瞬間恢復(fù)原狀。講解的聲音與記憶里的聲音一致,帶點本地腔的普通話。他把耳朵抬起,是她,的確是雁子,身子寬了,豐滿了。時光在這里變得紊亂,甚至有點不真實。

“這是泰國最有名的枕頭,你們試一下,保管會離不開它。它的乳膠純度是最高的……”

她在后面,與他相隔四至五米。架子成了屏障,是他依賴的一道墻,讓他隨時有進(jìn)退的余地。香氣裊裊,飄過來,徘徊在他的鼻子周圍。他使勁地吸,吸到肺的深處。她轉(zhuǎn)過臉,朝向他這邊,目光柔和,像月暈。他想迎上去,迎了一半,又逃了。她珠光寶氣,聲音清脆,一副貴太太相。胸前有串項鏈,閃出白熾又暗啞的光,他想,該不會是象牙吧?

“各位,不要猶豫。到東南亞一趟不容易,我這里一步到位,包郵,直接送到你家……”她的話充滿鼓動與誘惑。與以前不同,那時候的她膽怯,說話吞吐,像條害羞的小蟲子,連步子也是猶豫不決的?!翱梢蕴梢幌?,感受一下?,F(xiàn)在就可以躺下來,盡管大膽些?!爆F(xiàn)在她口若懸河,時光真的會塑造人。他跟在這群廣東人后面,警惕地保持著距離。

有人還真在床上躺下,左右滾動。那是位女士,五十多歲,像只小貓。“舒服,很舒服的?!鄙硐率菞l乳膠墊,她像兒童一樣滾來滾去。

“很舒服吧?我不騙人,我自己就睡這個品牌的乳膠墊。”雁子把婦人攙起,像在扶一件貴重的物品?!艾F(xiàn)在,這位大姐親口證實了這一點?!?/p>

他以為這幫廣東人會留下來,買上一兩條,結(jié)果沒有。他們拍拍打打,竊竊私語,然后突然走了,沒有一絲留戀。屋子空蕩蕩了,只剩她和他,一縷在屋中央盤旋的青煙分開他與她。他背朝她,面朝一排乳膠枕,枕頭上寫著歪歪扭扭的外國文字。“不識貨?!彼谧匝宰哉Z,又仿佛在對他說。

透過玻璃的反光,看到她遠(yuǎn)離的身影,輕輕的倒水聲,小口的抿茶聲。她融化在玻璃的模糊之中。她還舉起手,托著手機,在整理著頭發(fā)。頭發(fā)是燙過的,蓬松且悠長。“這位先生,這里都是東南亞的名牌產(chǎn)品,你可以挑一挑。我們是外商直供,價格優(yōu)惠?!泵黠@地,她在跟他說話。

面對她,應(yīng)該坦然,甚至該摘下口罩與墨鏡,但他做不到。今天他特意從嘉興趕到蘇州。這是他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見她,他折騰了許久,托人托關(guān)系打聽到了她在市場的詳細(xì)地址。她的鞋跟擊打著瓷磚,那股無形的氣流正朝著他壓迫過來。要不要面對她?要不要?他來只是為了看一眼嗎?一連串的問題在問著自己。

“只要用我這里的產(chǎn)品,保管你滿意?!?/p>

香水味翩然而至,氣味大膽,擠開別的空氣,獨霸一方。他把手中的乳膠枕扔到了床上,枕頭跳了跳,還聽到自己驟然而起的心跳聲。他朝著門外闖。那不是走,是逃,仿佛后面被人重重地推著。前面鼓起的那點決心一下子被沖垮了。

“要不,先生加一個微信?門口貼著呢?!?/p>

背上全是汗。那些汗啊,在屋里不覺得,一到外面,衣服全貼在后背上了。

2

“你是店里那位女店主嗎?”

“是呢,親?!?/p>

臨走前,還是掃了門口的微信。發(fā)送一個表情后,對方的回復(fù)馬上來了。

確認(rèn)是雁子后,心頭掠過一絲狂喜。你一句,我一句,他能想象雁子操作手機時的表情。在店里,他不自然,此刻他變得老練,就像個偵察兵。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

“你只管問。這里都是正品,質(zhì)量有保證,放心?!?/p>

“乳膠品質(zhì)如何?”

“乳膠枕的原料為純天然橡膠樹汁液,整個生產(chǎn)過程都是物理工藝,沒有化學(xué)工藝,從根本上做到無毒無害。所以呢,這個枕頭床墊一定要選好的乳膠品牌?!?/p>

“聽說過,沒用過?!?/p>

“不用就可惜了。天然的原料,會散發(fā)出乳香味。不僅能使人睡眠安穩(wěn),還能抑制細(xì)菌,減少螨蟲滋生?!?/p>

…………

閑聊的結(jié)果是決定下一單。

這也是突發(fā)奇想,他想躺在她的乳膠墊和乳膠枕上,這不是挺好嗎?他被自己這個主意驚到了。他對她還殘留著情感,放不下來,畢竟是一生中最激蕩人心的一頁。這份感情像豪雨一樣充滿激情,又如白雪一般純凈。說干就干,8888元,他要買她店里最貴的一套:一個床墊、兩個枕頭。

“能便宜些嗎?”

“親,我們店是不還價的,標(biāo)的都是實價?!?/p>

本來還想討價還價,看到這個吉祥的數(shù)字,他放棄了。枕頭是兩個,他一個,另一個空著,空著的位置是為想象預(yù)留的。為了避免雁子懷疑,他沒有用分水墩的地址,而是用了嘉興市區(qū)中山路一家事業(yè)單位的地址。還報了自己的網(wǎng)名:大鵬。

“這樣可以嗎?”

“可以的。今天發(fā)貨,順利的話,明天就能送達(dá)?!?/p>

“好,期待!”

“嘉興好地方,我以前也在嘉興待過呢?!?/p>

“是嗎?真是個驚喜。”

雁子還送了一串玫瑰的圖案。看著那一束束閃爍的小玫瑰,他的心蕩漾開了。

他與雁子曾經(jīng)是鄰居。在分水墩的東南角,兩幢私宅相距很近,還共用一個院子。院子臨河,古橋在旁,還有進(jìn)進(jìn)出出的船只。院子外打了一圈籬笆,牽?;ù蔚陂_放,太陽花迎風(fēng)招展,墻角邊的茶花也會在雪日里頑強綻放。院子干干凈凈,還有一串他母親掛的風(fēng)鈴,風(fēng)一吹,聲音就仿佛串起了整個四季。

夏天,他們常常在院子里乘涼,聽雙方家長講故事。他家靠東,雁子家靠西。風(fēng)涼,兩家就會把桌子一起搬出來,邊吃飯,邊欣賞河邊正在緩緩落下去的那縷日光。雁子家的菜里常有臭豆腐,他喜歡那味道,貪婪的眼神會被人讀出來,于是一塊塊既香又臭的豆腐總會落到他的碗里。至今他還記得那獨特的味道。

他們在同一所學(xué)校,他比她高一個年級。到了高中,雁子長得越發(fā)清秀,留起了長長的辮子。辮子拖在后背上,晃著,顛著。走在弄堂里,美極了。

3

傍晚從橋上走過,他停下來,看了一眼橋下流經(jīng)的河水。

店在橋東,走兩百米,他在那里開了個小超市,賣日用品,賣蔬菜賣米賣油。生意不溫不火,他想關(guān)了這個店,又沒想好接下來做什么。店里有臺電視機,整天開著,他有事沒事會瞄上一眼,更多的時候是電視在自說自話。年輕時的他充滿了幻想,立志干一番事業(yè),他進(jìn)過紡織廠,下過崗,也跑過生意,一次次的挫敗,讓他不知不覺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這也是他不敢面對的,窩囊,不爭氣,但又安于現(xiàn)狀。他覺得自己生活在一潭死水里。

分水墩以前商業(yè)繁華,店鋪林立,這些年互聯(lián)網(wǎng)興起后,突然蕭條了。目前這里正在進(jìn)行改造,修了草地和步行道,河邊還修起了一條長長的棧道。有人搞起了民宿,還有人開了咖啡屋。他那個半拉子工程呈現(xiàn)在面前。底樓已建好,二樓則是幾個水泥框架,頂也沒有。屋子造了一半,就這樣敞開著,散亂著。

暮色里站著一個老人,佝著背從竹椅上站起。竹椅是他放在門口的。“是阿迪啊,來了啊?”

老人手里捧著一個碗,上面罩了層保鮮膜。碗捧在胸前,她的手有些抖。他一把接住?!盁嗣凡巳?,你嘗嘗?!?/p>

“你,你太好了?!?/p>

“阿迪啊阿迪,看你整天吃的啥,除了面條就是面條,不能一直這樣啊?!彼f的是事實。她見過幾次,他在店里下面條,有時是方便面?!斑@樣下去,怎么會有營養(yǎng)?你看你,臉蠟黃蠟黃,血色也沒有?!彼袆毾?,住在不遠(yuǎn)處,與母親以前同為繅絲工。他父母早逝,一個中風(fēng),一個患癌。雙親過世后,老人惦記他,常拿著東西過來看他。這讓他慚愧,此刻像個犯錯的孩子,他不敢直視她。

他開鎖,她跟在后面,伴著暮色一起進(jìn)來。這個半成品的屋子,里面堆得像小山。衣服占據(jù)了沙發(fā),床頭還有吃剩的半個蛋糕。燈猛地把屋子照亮,那是個一百瓦的白熾燈,亮得刺眼,怪怪地吊在從樓板延伸下來的半空里?!澳挠心氵@樣的,屋子造一半?!彼阉?dāng)兒子看,連說話的口氣也是。

面對這樣的話,他總是選擇沉默。房子造到一半的時候,家里接連出了幾件大事。事情一出,施工就停了。現(xiàn)在房子半晾著,遠(yuǎn)看就像個癱子。

“邋遢鬼,屋里太亂了。家要像個家的樣子。”

老人竟整理起屋子來。她給他疊被子,還拿出了掃帚。他去奪掃帚,結(jié)果又被她奪了回去。她佝僂著身子開始掃地,掃把摩擦著地皮,他覺得就像掃在他身上。床底下有一堆鞋子。灶臺上,面湯還在,有只蒼蠅剛停在那結(jié)了一層膜的湯水之上。

“你小時候聰明,還勤快。我一直記得你小時候的模樣?!?/p>

天有點悶,沒有一絲風(fēng)。蟬聲在暗處較勁,河對岸有人在唱越劇,聲音飄忽。老人掃出了一堆垃圾,這讓他很不好意思。五斗柜上放著一個鏡框,里面有全家合影,他、小多,還有燙過頭發(fā)的朱美。老人把鏡框拿過來,拿在手里端詳著。

“我說啊,趕緊把朱美找回來。好姑娘,心靈手巧,還勤勞,哪個姑娘能與她比?”老人說朱美好,他就臉紅。朱美在一家服裝廠里做裁縫,每天守在縫紉機前。她要從城中一直走到城東,每天走路,瘦弱的身影像一團紙。

老人說的時候,他的手機叮咚響了一下。打開手機,一行字出現(xiàn)了:“你的包裹正在路上,朝你滾滾而來?!笔謾C上閃爍著冰冷的光,他想象著包裹在路上的情形。

是雁子寄來的包裹。

與雁子的戀愛,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家長都被蒙在鼓里。后來雁子他爸突然調(diào)動,離開嘉興,去了蘇州。嘉興距離蘇州只有區(qū)區(qū)的五十公里,但他們還是被活生生地分開了。雁子去蘇州后,給他來過一封寫著“內(nèi)詳”的信,她說他們已走不到一起,必須面對這樣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信中,她也沒有提供一個所謂“內(nèi)詳”的地址。就這樣,她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雁子就像錨一樣扎在他內(nèi)心深處,他在埋怨原諒、原諒埋怨中折騰。他會把她想得很壞,又時不時拉回來,還她以美好與清純。初戀,總是會跟美掛上鉤的。

“朱美好是好,但沒你說的那樣好?!彼鼗亓艘痪?。

“那要怎么好?你的良心被狗叼了?!崩先松鷼饬?,抬起滿是皺紋的雙眼,狠狠地瞪著他。

4

小韋惆悵地站在那毛坯屋前。

他上網(wǎng)查,查識別假貨的方法,坐不住了,就去把小韋找來。小韋進(jìn)屋時連咳了兩聲。墻上貼著《易經(jīng)》摘錄,還有大段大段的感想。

阿迪把一團東西放到燈下?!罢埬氵@個專家看看,是不是有問題?!?/p>

小韋是他同學(xué),穿制服,戴硬殼帽,在市場監(jiān)管局上班。小韋撕開塑料外包裝,把乳膠墊拿起,擠壓,反復(fù)察看?!澳惆∧?,不該這樣,不要這樣整天折磨自己?!?/p>

“我挺好,沒折磨自己?!?/p>

“去你的,這里快成了垃圾場了?!?/p>

小韋的話與乳膠無關(guān),他置若罔聞。“是真的還是假的?”他關(guān)心這個。

“怎么說呢?你說這是假的也可以,肯定不是正宗的?!毙№f的話讓他聽不懂,眼里閃動著撲朔的光。“枕頭和這條墊子的乳膠含量很低。含量有問題?!?/p>

他的憤怒在上升,拿到貨時他就明白,手里的東西與店里的截然不同。

“奶奶的,遇到黑店了?!?/p>

“你可以申請退貨。”小韋拍了拍他的肩。

“阿迪,振作些。到我們中間來,和大家一起玩。”兩人站到了屋檐下,風(fēng)把阿迪的頭發(fā)吹得散亂?!斑@個周末,在農(nóng)場有個野炊,你一起來吧!”小韋道。

“沒勁?!?/p>

“什么叫沒勁?你要振作起來。”

“我正常著呢?!彼麧M不在乎地說。

沿著裸露的樓梯,小韋往上走了一段,他的腳不時跳動著,躲開地上的建筑材料。那里還堆著黃沙、瓷磚,沒拆封的馬桶,有張薄膜紙在空中拍打著自己?!鞍盐葑釉焱?,造完了我讓同學(xué)們一起來玩?!?/p>

阿迪支吾著,尷尬地笑,不置可否。

待小韋走后,身影消失,他就急不可待了。怒氣如海浪涌來,內(nèi)心一直在冷笑,他想雁子啊雁子,你當(dāng)年無情,我算是原諒了,想不到這么多年以后你還是無情。他被激怒了,用拳頭猛捶這乳膠床墊。

“你賣的是假貨?!蓖ㄟ^微信,他發(fā)了過去。

他盯著屏幕看,一分鐘過去了,沒反應(yīng)。五分鐘過去了,還是沒反應(yīng)。到了十二分鐘的時候,對方回復(fù)了。

“親,不要血口噴人,我們這里是原裝進(jìn)口,都可以溯源?!?/p>

“呸,里面還不知道含多少乳膠?”

“不要沖動,沖動是魔鬼。”

“我要求退貨。”

“有沒有拆?外面的塑料膜是不是撕了?”

“是的,撕了,撕了個口子?!?/p>

“親,拆了就不能退,這是規(guī)矩。除非你拿出檢測報告?!?/p>

“騙子一個。市場監(jiān)管局的人看了,明確了,是假的?!?/p>

“我要檢測數(shù)據(jù)?!?/p>

“無恥,我這就過來。”

文字發(fā)送后,他愣了愣。忍不住隨著怒火冒上來的勁兒,還是敲出了四個字:“我是阿迪?!?/p>

5

憤怒升騰起來,車像豹子一樣沖上了大街。

他要趕到蘇州,去市場找她當(dāng)面對質(zhì)。現(xiàn)在,馬上,立刻,他呼吸急促,邊開邊冷笑。為趕時間他抄了小路,那是條老公路。道路彎曲、狹小,樹木茂盛,還要經(jīng)過僻遠(yuǎn)的墓園。他太氣憤了,必須給個說法。他要看到她羞愧的樣子,他要怒斥她,讓她低下頭來,把她所有的傲慢全消解掉。

車向前,樹閃過,房子閃過,一切荒蕪也在內(nèi)心閃過。眼前不是景,是繁雜的歷史和紛亂的光影。那條辮子仿佛就在眼前,在車的前方,垂在那兒。辮子在前,車在后,車就追著辮子。那個光鮮的人此刻變得前所未有的陌生。他一直珍藏那個人,蹦跳出來,原來不是原來那個她。

他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又在不同的時空,沒有交集,沒有對話。但這不是真相,真相是她無處不在,她處處在影響著他,她像條巨蛇般盤卷住了他。車輪滾滾,發(fā)動機在吼,這輛舊車的油門被他加大再加大。他聽到車子跑動時的異常,他決定不理睬這個聲音。他要追上那辮子,攥住那辮子。

過了墓園,上了座陡橋,橋下出現(xiàn)一個大轉(zhuǎn)彎。

他大幅度打方向,車體左傾,身體也扭向了一側(cè)。那個他魂牽夢縈的人啊,居然對他做出這樣的事。他全身在戰(zhàn)栗。樹叢里突然竄出一條狗來。狗跑得快,像一道黑色的影子,那影子從眼前劃過。

眼看就要撞上,他急忙反向打了一把方向盤。心拎高了,高高地上揚,懸在空中。車子打滑,轉(zhuǎn)向,然后以飛快的速度撞向另一側(cè)。車似乎失控了,他駕馭不了,指揮失靈,他眼睜睜看著它朝著一棵樹疾速沖去。

尖銳、刺耳的聲音沖擊耳膜。不知有沒有踩剎車,他腦中一片空白。一切都是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完成的?!班亍钡匾幌?,聲音很沉。

車子搖晃,震蕩,那棵樹頂了進(jìn)來。樹插進(jìn)了車,樹也被車緊緊抱住。天地在搖,人往前傾,氣囊彈出來了,胸口被一團涌出來的物體堵住。方向盤不動,死了,緊緊地卡在那兒。時間不走了,腦子反應(yīng)不過來。

發(fā)生車禍了。

他卡在那兒,車子也卡在那兒。車還在散發(fā)著熱氣,卻動彈不得。他在想自己有沒有事。他的面前是樹,樹與他只隔了幾十厘米,能看清樹皮上粗糙的青苔,還有只螞蟻在上面。玻璃碎了,鋸口下垂,手上有血在往下淌。狗早已不見,不知是死是活。有一會兒他以為在夢里,人徹底陷在了里面。動了動手指,血涌出來,淋到了衣服上。空氣麻木、靜止,大腦在指揮腳,腳應(yīng)該在下面,在看不見的地方。

腳下松弛了些,沒有像上身那樣被堵上。胸有些痛,更有些悶。

太陽在樹叢中間,光斑砸在路面上。公路像是假的,不真實,仿佛處在森林里頭。他縮緊身子,把自己一點點變瘦、變小,試圖讓空隙大起來。還好,系了安全帶,帶子把他像粽子一樣捆住。他大聲地叫,周圍沒有一個人。聲音只有自己聽見。

他拱著,頂著,努力讓每一個空當(dāng)撐大,變成他的逃生通道。他全力以赴。血凝固了,下半身卻痛起來,從大腿那里蔓延而下,直至腳背。

一只腳夠到地面,后來過了五分鐘,或者更長,第二只腳也到了地面上。手扶住了車蓋,終于站住了。四周寂靜得像在棺材里,過了好一會兒,各種聲音才浮上來。翠鳥的叫聲、風(fēng)聲,以及葉片在地上跑動、翻滾的聲音。

車頭凹了,奇形怪狀,不像是一臺車。

既覺得可怕,又覺得幸運,他想是不是上蒼阻止了他?

6

小多的墓是新的,墓碑上的字還閃著光澤。

進(jìn)墓園,他猶豫了好久,最后還是身不由己拐著腿進(jìn)去了。他用手去撫摸墓碑,手上的血已干涸,黑色的大理石是涼的,像是在摸一塊鐵。一叢叢的花,粉紅的、淡黃的,兩種顏色交疊混雜著。月季立在墓旁,像警衛(wèi)一樣。那是他家的月季,種在院子里,不久前他把它們移植到這里。沒想到開得如此盛大,新的旁枝,旁枝的旁枝都長出來了。

“小多,爸爸來了?!?/p>

他還沒有從車禍里緩過神來。為什么去了市場?為什么?他無法回答。手機靜悄悄的,自從打出“我是阿迪”后,對方沉默了,連一個表情也沒有。這些年他經(jīng)歷了太多的風(fēng)浪。兒子小多一出生就得了腦癱,長大后站不住,像霍金一樣坐輪椅,常年歪著腦袋。今年是他倒霉的年份,小多是在二月份去世的,三月份朱美也離家了。她留下一張薄薄的紙。紙放在桌上,壓了一個茶色玻璃瓶,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出去走走,不知道去哪里??赡芪視貋?,也可能不回來了?!奔乙巡皇窃饶莻€家了。

墓園里有許多松柏,樹葉叢中閃出銀色的光亮,柔和中又凝結(jié)著憂傷。蟬聲時不時傳來,躲在草叢里,仿佛在嘲笑他。他狠狠地咳了一聲,很大聲,頓時,四周死寂下來,聲音被那咳嗽聲捉住了。面前呈現(xiàn)出進(jìn)入洞穴時才有的靜。

在那片月季花叢前,他弓著背,蹲下身,讓自己靠在一棵柏樹上。灰云在頭上無聲地奔走,現(xiàn)在,大地托起他,面朝天空。月季的枝條在陽光下舞動著剪影。云片像在窺探他,輕浮,飄忽,在緩緩地動。抬頭尋找太陽,太陽常常被云層捉住,藏在里面。蟬兒的聲音高低不一,像在合奏。閉上眼,天空與大地隱沒了,邊上是小多,還有那些他不認(rèn)識的逝去的人。他在這個世界,他們在另一個世界。他在這個世界遙望他們。

挪動身體,把耳朵抬起來,他想聽小多的聲音。小多喜歡動畫片,喜歡氣球,喜歡被推著逛公園。他對聲音敏感,一個極細(xì)小的聲音都能辨別出來?!坝袀€蟲子在窗外,我聽到了?!卑⒌献哌^去一看,果真有一只毛毛蟲趴在窗上。阿迪驚呼,他怎么能感受到這個呢?小多還畫畫,他的畫組合得大膽又怪異。與別的小孩比,色彩特別,甚至是魔幻的,就像進(jìn)入了一個稀奇古怪的王國。

有一回小多看畫冊,當(dāng)看到摩洛哥那些深藍(lán)色的房子時,眼睛瞪大了,“美,好美啊!”他用手撫摸畫冊,小手指越過每一道房梁、房門和院落。小多的眼睫毛閃著光,游走在圖片里面。這本畫冊一個月以后變了樣,變得粗糙、起皺。小多與畫冊一起睡覺,畫冊就在枕頭下面。后來,小多的畫也變了,用了許多許多深藍(lán)的顏色。

小多有一個非凡的腦袋,聰慧的腦配上一個殘疾的身,作為父親的他只會更加痛苦……想啊想,迷迷糊糊中,竟慢慢靠著柏樹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待感覺到風(fēng)聲時,他猛地醒了。抬頭,太陽已不見蹤影,整個天消失了一般。風(fēng)盤旋在草叢里,忽高忽低,從他的臉吹到他的脖子里。草的氣息一波又一波,帶些溫?zé)崤c干燥。墓位一個個被大風(fēng)吹出了真相,就這樣,雨忽然下來了。

閃電涌動,撕扯,整個大地一會兒黑,一會兒白。

雨像刀子,在收割,在抽打所有的一切。雨是涼的,顆粒粗大,有幾滴落在他臉上,帶著痛。雨大了,大到從他的頭發(fā)上淌下來了。雨是橫的,也是豎的,橫豎結(jié)合到了一起。

雷聲炸裂,從地面上滾來,激烈得又像在擂動田野。

他一瘸一瘸,朝著車的方向跑,雨聲變成了水聲,流進(jìn)一個個墓碑中間。閃電來的時候,四周的一切變得十分猙獰,像涂了一層可怕的白粉。他就在雨中,雨包圍他,水也包圍他。雷電時不時把他揪出來,把他放在一個顯眼又恐怖的位置。

“下吧,下吧,要下盡管下吧。”他邊跑邊喊。

7

雨不長,很快就過去了。

當(dāng)太陽重新登上樹梢,他迎著風(fēng),遙望四周時,整個人被道道金光圍住。

有一個事實是存在的,他知道是這樣,但他對自己也想隱瞞。他在等待雁子的回復(fù),當(dāng)告知自己是阿迪時,他就在看她的態(tài)度。他還有僥幸的心理,想象她會對他說對不起,會告知他退貨,或者干脆免費送他一條新的。然而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微信凍住了,沒有任何回信。

雁子,在他心中一直是作為一個女神存在的,美、柔、艷,散發(fā)著光芒。生命中有了她,就變得不一樣,處處生輝,處處動人。然而,他也明白,自她離去,她又變成了撒旦,從此他進(jìn)入了一個茫然失序的世界。他抱怨、痛苦、迷茫,連天空與大地也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他進(jìn)毛紡廠工作、開超市、與朱美結(jié)婚,甚至與朱美做愛,都被這個撒旦操縱了。它無處不在,探頭探腦,把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涂抹成了灰色與陰暗,從此他就像中了邪一樣,既亢奮,又痛不欲生。這些年,這個撒旦一直捆綁住了他。這個撒旦已折磨他太久太久。

梳理著這幾天的行程。他是去追求雁子嗎?應(yīng)該不是。他只是好奇,帶著懷舊,想從舊戀里博得溫暖。這個世界不友善,他需要一種關(guān)心,一種照顧,需要平衡自己。此刻這場雷雨澆醒了他,他終于明白,自己是多么虛弱、無知和浮夸。他找不到那種虛幻的東西,那東西本身也不存在。他想起了自己母親原先在不經(jīng)意中對雁子的評價:“這個女人吊三角,小心眼,以后是個狠角色?!?/p>

母親一語成讖。

現(xiàn)在那個美麗泡沫,“啪”的一聲,破了。他沒有悲傷,反而有種解放的感覺,仿佛穿越了一片山壑溝谷。

綠色彌漫四周,他全身濕透。面前,車頭依然歪著,不成模樣。鳥鳴聲不絕,貫穿這條空曠的路。掏出手機,抹去頭發(fā)上淋下來的水珠,他給汽車維修店打電話。店里答應(yīng)馬上過來拖車。

之后,他又撥了包工頭王冠軍的電話:“冠軍嗎,你那支隊伍啥時候有空?我要你再造下去?!?/p>

“再造,我的耳朵沒聽錯吧?”

“沒錯。是我說的?!?/p>

“不是說不造了嗎?你這人怎么老是變來變?nèi)??”對方問?/p>

“造,繼續(xù)造?!?/p>

剛才有片刻,他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他夢到了小多。小多手里拿著一把大刷子,刷子比他人還高。他用刷子在刷他們分水墩的房子。刷子走過,全成了深藍(lán)色,灰色的水泥、坑洼和毛糙都被那深藍(lán)色填平了。那真是一把神奇的刷子,過去被淹沒了,所有的往事也不見了……這是什么意思?這個夢到底是什么含義?此刻,那種深藍(lán)色正在四周蕩漾開來,整個田野變藍(lán)了,世界變藍(lán)了,連他整個人的身心都變藍(lán)了。他承認(rèn)這是一種夢幻般的顏色,一種與現(xiàn)實若即若離的顏色,更是一種接近無限可能的顏色。

是小多的心愿,為此特意托夢給他。他認(rèn)定這事就是這樣。

“這回不一樣了,要造得特別,藍(lán)色的?!彼f。

“你不會是腦子搭牢吧?”生活中常聽到這樣的悄悄議論,他們影射他,揶揄他。原本的習(xí)以為常,此刻竟變成了某種刺激。

“沒搭牢,我靈清著呢?!弊鲋詈粑?,他語氣堅定,毋庸置疑。

擱下手機那一刻,一縷輕松劃過腦海。他明白,那個女神死了,那個撒旦也死了。其實也不是,從來沒有女神,也沒有撒旦,都是自己賦予的,甚至是臆造的。是他,那個虛假、偏執(zhí)的自我正在緩緩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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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當(dāng)?shù)赝韴笊系橇诉@樣一篇報道:《分水墩的深藍(lán)民宿》。

分水墩是嘉興的遺存,那里有小橋流水,有歷史的傳承,也有時尚的延伸。水在這里分流,人在這里創(chuàng)新。分水墩民宿現(xiàn)在家喻戶曉,這中間最著名的莫過于這家色彩夸張的深藍(lán)民宿,每天客流不斷,周末更是火爆。

在深藍(lán)民宿的門口,有一排植物,白色的花盆,綠色的枝葉,被修剪得十分整齊。門廊兩側(cè)還有一首唐代呂溫的木刻詩:物有無窮好,藍(lán)青又出青。走入玻璃門是廳堂,里面布置成了咖啡屋的模樣,小巧的桌子臨窗,四周一圈是架子,上置書籍、瓷器以及造型各異的茶具。燈光從架子的縫隙里射出,給人溫馨與浪漫的感覺。一側(cè)則做成了吧臺,黑板上寫著白色的粉筆字,網(wǎng)紅甜品:雪媚娘、特色雙皮奶、手工蛋黃酥。

記者要求采訪主人阿迪,他微笑,又委婉謝絕。

老板娘朱美是一位瘦弱的女人,正身懷六甲,她為現(xiàn)在的事業(yè)感到興奮和驕傲。她說,這個民宿就是根據(jù)她兒子小多的畫建造的,她與阿迪力爭把每個細(xì)節(jié)做得精益求精,給人一種全新的感覺和美好的體驗。

臨近傍晚,有小提琴聲從高處傳來,原來是阿迪在樓頂演奏。輕柔的琴聲飄蕩,縈繞在分岔的河流四周。人們說阿迪的生活充滿了未知和挑戰(zhàn),他喜歡打坐,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他還喜歡旅游,與一群陌生的伙伴一起,爬山、登高。在一個細(xì)雨籠罩的日子,他竟然爬上了三千七百多米的太白山主峰……

但及,浙江桐鄉(xiāng)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已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花城》《作家》《鐘山》《大家》《山花》《江南》《清明》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長篇小說《款款而來》,小說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寶頂》,散文集《那么遠(yuǎn),那么近》《心在千山外》等?,F(xiàn)居嘉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