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朱婧，江蘇揚州人，文學(xué)博士，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早稻田大學(xué)訪問學(xué)者，哥廷根大學(xué)“文化接觸——作家駐留”項目作家。二〇〇三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著有小說集《譬若檐滴》《貓選中的人》等。曾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xué)獎和金陵文學(xué)獎等。

他是在她恢復(fù)單身后與她聯(lián)絡(luò)密切起來的，起初的方式，也不過是邀她一起吃飯。他們生活的城市之間相距一千多公里，各自穩(wěn)定的職業(yè)和生活并沒有動搖的意圖。他的職位讓他可以自由安排出差地，他增加了去到她所在城市的頻次，公司的協(xié)議酒店，他也單單挑選離她的住處很近的那家，步行不過五六分鐘。一起吃飯，變得不那么難以實現(xiàn)。

他們疏于聯(lián)系差不多有十年的時間，這十年，他過著絕不單調(diào)的獨居生活，她沉身投入細密的婚姻。當她穿過喪服獲得一個未亡人的身份之后，他重新出現(xiàn)，以并不冒犯的方式。他每年都會去一個風景優(yōu)美的城市度假數(shù)次，往往趁著出差順道安排，那里距她所在的城市不過兩百多公里。他只是在地圖上，將目的地坐標輕巧移變，以遂新生的心意。他總是周五抵達，這是理想的時間，白日安排好工作事務(wù)，從晚間開始，他可以度過一個完整周末再回到日常。

周五是理想的時間，她的孩子在放學(xué)后會被爺爺奶奶接走，她可以從一整周繁忙的育兒與工作日常中脫身。周五下班回家的路上，松弛感就已經(jīng)降臨，她會選擇靠邊的座位，倚著車座的隔斷，穿黑色長襪的腳從皮鞋中悄悄脫解出來。固定路線是地鐵行駛到城市的中心站，下車去商場地下超市，買好牛奶和外賣回家。她不厭倦重復(fù)，甚至因此而心安。她身上的黑灰色棉麻西裝，已穿了五個春夏，衣柜內(nèi)其他西裝也都是同一品牌，款型相近，只顏色材質(zhì)稍微不同。腳上的通勤皮鞋，她選的是少見于女鞋的孟克鞋款，皮質(zhì)柔軟，舒適利行，她會一次買入五六雙替換。如果生活可以匯總成關(guān)鍵詞，在她這里就異常清晰和簡單，即追求秩序和安全。站在每周五買晚飯的蒸菜柜臺前，她可以明確指向固定的幾個菜式，沒有選擇的踟躕和猶豫。只是這樣的她，無法像揭開襯紙取出一件新襯衫、打開鞋盒拿出一雙新鞋一般，再次拆開包裝，取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嶄新丈夫，讓生活平安繼續(xù)。

他第一次約她吃飯是初春四月，恰逢難得的溫暖天氣，著襯衫風衣足矣。他領(lǐng)她去的餐廳，在一間經(jīng)由花園小徑可以散步通往的獨棟小樓，分外安靜，推開門直走進包間，不見人影。服務(wù)生卻很快到位，一道道預(yù)定好的菜式陳上，內(nèi)容毫無稀奇地豐裕，把參、鮑、翅這類食材配比做足，以配得上餐標。她并沒有說出這是丈夫每每年節(jié)聚餐會選擇的餐廳，這里的花園小道、建筑和菜式口味，她并不陌生。她警惕眼前的對象，她既不適合輕易傾訴，更不適合傷春悲秋。

他們原沒有那么陌生，甚至相當熟悉。再久前一些，在時光的更遠處，他們一起吃過的飯，比她和她的丈夫更早一些。他是父親的忘年交，是家宴的邀請對象，一同在席的很年輕的他，見過她父親對她不避人的嚴厲教養(yǎng)。少女時代的她，如果漫不經(jīng)心地插入成年人的對話，會被父親厲聲喝??；取菜的筷子越過餐盤對著自己那一半的區(qū)域，父親的筷子也會打過來；喝湯發(fā)出聲響，會引發(fā)父親的語帶嘲諷或者嘖聲。再次一起吃飯，早年的印象同今日的形象很容易重疊，她在出演父親教養(yǎng)過后的理想模范。食物必在餐盤切分成小塊食用，有骨頭和刺的食物先剔除干凈再食用，每次咀嚼食物必遮住嘴巴，嘴里的食物不過滿，保證能隨時從容吞咽下去回應(yīng)對話，湯羹待冷卻后少量勺取，不過半，不滴漏。

這天晚上，他替她處理了龍蝦，切分了肉類，看似順理成章，對她而言卻是會引起詫異和困惑的過分溫柔之舉。許多年的疏隔讓話題只停在眼前，他的聊天內(nèi)容多在自我陳述，生活過的城市、做過的工作、結(jié)交過的人、見過的風景和生過的病。她會想起先前和丈夫一起外食，一種樂趣就是不動聲色默默聽明顯是相親男女的鄰桌的對話。一餐飯下來，她和丈夫差不多對鄰桌男女從父母長輩到街坊鄰居、從童年趣事到手機歌單都了如指掌。記憶讓過往的生命內(nèi)容重現(xiàn)，自我描述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記憶的強光和暗影是美好的化妝術(shù)，并不存在刻意的謊言，不過是連自己都心悅誠服的造物。

他同她說起二十年前，他們一起生活過的小城，說起與她家相隔一條河道的他姑母家，那時候他常因為探望姑母，順便去她家走走看看。他講起姑母良善又強勢的個性與腦中風后的凄涼晚景，說他給姑母的那么多紅包被整齊藏在衣箱深處，甚至直到去世也沒有機會花掉。他講小城的四季和吃食，無論走出多遠，再回鄉(xiāng)他總熱衷那些食物，精細刀工切出的豆腐花朵一般地綻放在高湯里，燉煮爛熟的鵝肉浸潤在油亮有味的鹵汁中，碧綠清爽的野菜水餃，只有暮春時節(jié)姑母現(xiàn)挖現(xiàn)包現(xiàn)煮味道最好。他說起夏天他去她家時，井水里總冰著西瓜，還有新煮的玉米和菱角的清香。他好像完全忘記了當初離開小城時，他是多么迫切多么義無反顧。他看她好幾樣食物都推說不吃，勸她再三未果，笑問：“你知道我吃過最難以想象的東西是什么嗎？”她說：“你不要說?！彼桓?，依舊笑問。她表情無動于衷似未聽見，他到底沒能說出答案。飯后的對話依然枯澀，她好像在聽，禮貌的應(yīng)答總是有的，卻總像心不在焉。細小脆薄的新月在天上，樹影在燈光里婆娑，野貓在短墻上走道又消失于某處屋檐，幾乎是良辰美景，他們之間卻始終熱度未滿。他體胖怯熱，脫去外套搭在手上，只著了單衫，一陣風過，鉆入紐扣間的縫隙，冰涼沁體，她幫他穿上外套。至多半小時，他送她回去，在小區(qū)門口，她舉起道別的揮手，和他伸出道別的握手，有幾秒的錯差和停頓，各自收回手分開。

這是丈夫離世后的第四年，旁人對她生活的想象比她的生活本身豐富得多。她每每遇到堪稱荒誕的事情，很容易理解成一種身份導(dǎo)致的后果，而非因個人魅力。包括他的再出現(xiàn)，她只能理解成是若干意外中的一種，如果說其中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安排在周五的吃飯，對她的生活倒成了一種彌補。獨自吃飯對她來說確實是一個問題，認真去想，好像談不上存在適合她這個年紀的女性獨自吃飯的空間。丈夫離世后，她幾乎沒能再發(fā)現(xiàn)新的餐廳，年節(jié)她還是在固定的餐廳預(yù)定家宴?；橐錾罾镎煞虺サ牟蛷d，與其說不合適獨自吃飯，不如說她還沒有學(xué)會在那里獨自吃飯的方式。如果獨自吃飯只有在商場的地下層快餐店和街邊面條餛飩鋪才合適，周末的餐食她未必想做這種安排，她寧愿拎著外賣餐盒回去。偶爾的獨自吃飯都像歷險。

某次下班后，她步行到工作地點附近一間她從前經(jīng)常和丈夫去吃飯的餐廳。初發(fā)現(xiàn)這間餐廳，是她和丈夫大四那年，她在一本DM雜志上看到廣告，短小又簡單的一條，宣傳一間家庭式的料理店開幕，地址就在他們讀書的大學(xué)城，一個小區(qū)內(nèi)的一樓鋪位。他們尋過去吃飯，發(fā)現(xiàn)店主和他們一樣年輕，而長得很像一位單名“葵”的女演員的服務(wù)員，是店主的女朋友。店主講他剛剛修習回國，開了這間店，反復(fù)問他們口味如何。這里的餐食特別好吃，環(huán)境安靜親切。他們自此就經(jīng)常過去，直到工作結(jié)婚，住到離此處很遠的地方，還會特意過去吃飯。他們親見店主增加了雇工，他的女朋友成了妻子，不太出現(xiàn)在店內(nèi)，見到店主添了女兒，見到店主開了第二間分店，不再每日守在店內(nèi)。店主后來開到了第五間分店，每一間都是小小的緊湊設(shè)計，一般好吃一般受歡迎。她走到那間最初的店鋪，外面已經(jīng)有排隊候座的人，她告知服務(wù)員自己可以坐在吧臺，問是否不用等位，于是很快被迎進餐廳落座。飛快點餐，食物一一奉上，淋著爽口醬汁的烤雞肉串、煎烤到正合度的秋刀魚、臥著梅子和海苔碎的茶泡飯。在她右側(cè)三個身位以外，是一個年輕男性，他倆各自占住了吧臺的兩邊，專注吃飯。店鋪的墻壁上依然掛著店主喜歡的球員的隊服，旁邊還有若干掛鉤，方便顧客掛外套。很多次，她和丈夫冬天進來，先掛好丈夫的外套，再掛好自己的，兩件衫并排，小小的空間坐下來緊緊挨挨，點好壽喜鍋，喝上熱茶，冰冷的胃和手都有了溫暖的期待。

談不上多愉快的第一次吃飯后，他保持了每月一次來這個城市和她吃飯的頻率。第二次吃飯，他安排在入住酒店的中餐廳。他白天的工作是去與主城一江相隔的工業(yè)區(qū)，幫助合作方完成對某個造船企業(yè)的收購，返城時車堵在過江隧道，將吃飯安排在酒店是為便利。中規(guī)中矩乏善可陳的老牌五星酒店，整個中餐廳大廳幾乎沒有客人，餐食也一般，令人難有印象。席間，他和她講完這一天的工作內(nèi)容，再講些新聞時事。她會聽，會短時間與他眼神接觸再移開視線，落在另一處無關(guān)緊要的地方。她會點頭應(yīng)聲表示關(guān)心，但不追問，更不開啟新的話題，很難說對他的生活或者他個人有探求的欲望。

飯后他邀她上樓說話，她遲疑了片刻，同他進了電梯。兩人疏疏地站在只有兩人的電梯，樓層逐漸上升，走出電梯，厚重的地毯吞沒了腳步的聲響，與其說漸生幻想，不如說各懷心思。進入房間坐下，他照例問她喝水與否，忙碌一番，泡好熱茶給她，態(tài)度是坦坦蕩蕩直截了當，又總談到別處。她心里知道他想說未說，又覺得一定要說的是什么。

更早前一次他和她的會面，也是在這樣的時節(jié)，梅雨季的濕悶六月，在那個遠山淡影環(huán)抱豐美湖水的城市。那時她在人生的轉(zhuǎn)折點上，在為婚禮準備，預(yù)定的結(jié)婚日期在那一年的年底。他的度假與她和丈夫的旅行安排時間地點重合，一晚丈夫安排了和一起玩一款足球游戲組隊比賽的朋友會面，她沒有參加，而他邀她一起游湖，她自然赴約。走了一些路后，他做出了騎車環(huán)湖這項完全不合時宜的安排，并且要載著她，最后演變成了一種疲憊和難言的不滿。她坐在車后座上，看到他的白色襯衫后背已經(jīng)完全濕透，發(fā)梢末端都墜著亮晶晶的汗珠。她同他說，不要再騎車了，換成打車各自回去。焦郁心情和濕悶天氣已讓人無法有夜晚觀湖的情致，他卻堅持要騎完這段湖邊道路。她不忍，跳下車來，跑步陪著騎車的他，又深覺這行為的荒誕。時間一點點晚去，近十點的時候，她決定返回酒店，便留了他獨自在湖邊騎車，自己乘的士離開了。待她洗澡完畢，整理妥當，才收到他的一條短消息，抱怨她不管他，留他深夜獨自騎車。他若按一般年紀結(jié)婚生子，她做他孩子的朋友大了十歲，而他做她的朋友大了十歲，這種抱怨讓她啞聲。第二天，她獨自在湖邊騎車，恰巧遇上他，他心情看起來不壞，甚至還邀請了路人給他倆拍照，后來用電子郵件發(fā)送給她。丈夫當晚在他們?nèi)胱〉木频瓴蛷d安排了正式的宴請，邀請了當?shù)氐挠H故，將她介紹給眾人，也收獲了盛意祝福。菜肴美味可口，喝得微醺，她陪丈夫走到室外吹風，潺潺水聲和著蟲鳴，地燈閃射在幽曲的花園廊道的布景里，顯出遠世的寧馨。

這祥和的記憶，不過一兩個月即被打破。臨近婚期，母親向她坦白父親再一次陷入投資危機，并且說出一個不算太大的周轉(zhuǎn)所需金額。她只能重復(fù)單調(diào)的語句安慰母親，并知道母親期待的幫助她根本不能向自己未來的丈夫道出。剛剛畢業(yè)的她談不上有什么有效的社會關(guān)系，她轉(zhuǎn)向他去求助，他幾乎毫無心理壓力地斷然拒絕，甚至并未嘗試考慮一下。問題后來解決得比想象容易，父親比預(yù)期更快脫困，婚禮在那個冬天如期舉行，親朋好友聚到眼前，在一場華麗的盛宴中為他們的未來誠摯祝愿。

他終于還是同她移到那個話題，問候她的父母，問他父親的生意。話題轉(zhuǎn)到多年以前的那次危機，她告訴他后來很快解決了。他說起自己當時錢全在投資市場無法調(diào)動，她也點頭表示理解。她告訴他那個問題之所以處理得順利，是因為別人的幫助，而幫助的方式是利用了一個當時她完全不知道的金融工具?！皠e人幫我做一個信用貸款，承擔了一年的利息，解決了問題，我爸后來居然在這個行業(yè)站穩(wěn)了腳?！彼ь^看了他一眼，帶了一點笑，說起她之前完全不知道有這個金融工具。他說，我知道，但是不劃算。她就不再說什么了。她沒有說出的那部分是，那個幫她的人是她很年輕時的追求者，看著平庸，他父親卻有些權(quán)勢。他給她的不僅僅是個人貸款的一筆應(yīng)急金錢，還有問他父親要來的幾個定點機構(gòu)的訂單，作為她父親在新行業(yè)發(fā)展的起點。對方要求了什么回報呢？并沒有，她在對方看來已無足輕重。他們商量落定這件事情后約著吃飯，選擇的是一家老牌酒店的午間自助，在一樓有落地窗的開放明亮的空間，餐廳布置的陳舊、食物的平庸格外清晰，如已被拋擲的纏綿愛戀。她拿著餐盤象征性地走了一圈，取了一些方便食用的食物，吃的動作比吃的內(nèi)容重要，就像一直是在吃飯，也要顯出自如。他不挑剔也不造作，滿滿當當取了一盤各式肉類、一盤主食，又去取了一杯果汁，姿態(tài)和表情都如此放松，像這是從辦公室來到單位食堂的一餐。他語速飛快、語氣篤定地同她講起種種安排，他只是想提供他輕而易舉的幫助，證明他的良善和能力，想教她多少懂得懊惱和悔恨。

父親的事業(yè)發(fā)展平穩(wěn)，她的婚姻生活也流暢從容，她確實擁有過被祝福的生活。這祝福履行了十年，直到那一天突然降臨。丈夫去世后，她要面臨的一個問題是吃東西，如何吃下去，以及吃什么。一開始的兩日，僅僅喝水足矣。在客廳匆忙設(shè)置的靈堂，丈夫尚未衰老的父母親接待著前來吊奠的人。其他房間，親戚朋友以不同關(guān)系自覺類聚，團在一起說話。上次在這間屋子里，同時聚起同一群人，還是在她和丈夫的婚禮上。未亡人最常待的位置，是和丈夫的臥室，母親陪著她，拿水給她喝。紅棗煮的水灌在吸管杯里，是怕她大口喝水會吐出來，此前已經(jīng)發(fā)生過。紅棗水沒有放糖，一點自然的淡香，對于完全沒有進食的人來講，食物的滋味纖毫盡現(xiàn)。潮水一般卷涌而來的傷慟，緊緊壓住她的胸腔，帶來反復(fù)的昏厥。軀體撐不住，耳朵尚且可以聽見，知覺和大腦依然工作，她聽聞某個懂醫(yī)的丈夫的親戚，大聲喚人給她灌藿香正氣水。

丈夫去世后的前三天，她的食物是水、米湯、紅棗水、藿香正氣水。丈夫被安葬后回來的那天，人群散去，只余丈夫的幾位近親留守，她的父親也回去了，母親留了下來。傍晚，她陪孩子在樓下玩過滑梯上樓，母親邀她一起散步。暮春好天氣的傍晚，墨藍天空，緋粉色的流云游走，她倆從小區(qū)邊門出去，走到生活區(qū)一條安靜的小馬路上，道邊樟樹對生葉片呈現(xiàn)出柔嫩的新綠，小區(qū)墻邊薔薇科植物枝葉舒展，結(jié)實的花苞預(yù)報著將要到來的盛景。走過小學(xué)校園，走過學(xué)校等候區(qū)地面的白色數(shù)字，走過熟悉的超市、洗衣房、菜場、寵物店，轉(zhuǎn)入另一條小馬路，母親領(lǐng)她到一家涼皮店，同她坐下來，點了一份素涼皮。亮橙色塑料圓碟套上塑料袋，綠色黃瓜淡黃面筋灰白涼皮淋上醬汁，細碎紅辣椒圈青綠香菜攪拌其中。母親替她取好一次性筷子，摩擦去除毛刺，再遞給她。她一口口吃下去，軟的、冷的、滋味強烈的食物，喚醒味覺的本能反應(yīng)。涼皮的滋味她毫不陌生，懷上女兒四十多天后，她進入孕吐期，幾乎無法進食，丈夫每天下班后，也是從這間店給她打包涼皮回去。

丈夫葬禮后的一周，她的食物是每天傍晚出門散步時，母親帶她去吃的涼皮。那一周密集地伴隨著各種事務(wù)性的工作，出現(xiàn)在派出所、銀行和公證處的她和丈夫的父母，一一完成生人的責任，繼而她帶著孩子去往國外工作，直到遺忘的潮汐覆蓋舊事。她帶著孩子回到國內(nèi)生活，已是一年以后，沉默成難以引人注目的一種，試圖匯入庸常平靜的日常河流。他從共同認識的人那里早知道了她的消息，并沒有急著去求證。直到一個他覺得必要而合適的時機，像展開他生命中若干游刃有余的事件中的一樁，他開始和她一起吃飯。

她已很久沒有獨自吃飯的經(jīng)驗。與丈夫相識于大學(xué)，世紀初的校園戀愛有一個明確的公開方式就是一同去食堂吃飯。但她與丈夫是在大學(xué)擴張后占地巨大的新校區(qū)讀書，恰好被分在相隔甚遠的兩個生活區(qū)，步行需要二十分鐘以上，那時丈夫每日傍晚搭乘電動助力車過來探她，坐在某個陌生人的車后座上，拎著熱騰騰的一袋爆米花。兩人總是沿著她宿舍樓前的操場走上好幾個來回，說些沒有什么特別但又連綿不絕的話。多數(shù)她在說，他在聽，天光暗下，他的眼神在暮色中亦有光亮。好像只有在丈夫面前，她開始可以自由說話，說不經(jīng)反復(fù)思考斟酌字句的話、說有情緒的話、說沒頭沒腦的話，也說出機鋒、暗號和密碼，不害羞地袒露天性和向往、袒露軟弱和恐懼。他回去后，她把爆米花拎回宿舍和舍友分享，她們常常抱怨她拿回來的爆米花已經(jīng)軟塌。丈夫過來時搭車，回去多數(shù)是步行，戴著耳機聽CD機里播放的音樂。他身形高瘦，冬日總穿一件厚實的棕綠棉衣，外料細密硬挺，人造毛領(lǐng)蓬松柔軟。寒冷天氣，他會把衣領(lǐng)豎起來保暖，衣領(lǐng)下方的兩道皮扣扣緊，她每每看他離開，身影漸遠，匯入暮色。周末是一起吃飯的日子，他們并不知道這是他們未來多年一起吃飯共同生活的序曲，校內(nèi)餐廳菜單上的魚香肉絲、水煮肉片、酸菜魚是經(jīng)久不衰的菜式。丈夫愛吃肉食，那么她愛吃的，就是魚香肉絲的筍絲、水煮肉片的萵筍和豆芽、酸菜魚的酸菜，如此默契配合。一起乘車去城里的周末，他喜愛帶她去商場吃流行的簡餐，那間他第一次帶她去的餐廳，存活得比他們能共處的時間更久，只不過從原來市中心的絕佳位置搬離到了一個過氣商場，丈夫最愛吃的起司雞丁蛋包飯還在餐單的推薦位上，留下快樂印記的美食，很難說是昂貴的。

與丈夫吃飯的最大福利是放松吧。她可以吃自己想吃的，不吃不想吃的，可以多吃，可以少吃，可以一邊吃飯一邊聊天，可以挑挑揀揀。這些吃飯方式，同父母一起不可以，同丈夫的父母一起一樣不可以，從本質(zhì)上說，他們對她的期待并無二致。他們結(jié)婚后外食變少，因丈夫的母親對一切餐廳的食材調(diào)料和烹飪方式都充滿憂懼，做飯成為她承擔的必要日常。按照教做飯的App里的菜譜，做出一道道合乎要求的菜式，對她來說并不是艱難的任務(wù)，盡管也很難說有多少樂趣。丈夫坐在餐桌前，沒有一般男性評點菜式的傲慢，他用食量來誠實投票，也不太抵抗地逐漸向她的飲食習慣靠攏，包括吃不太有挑戰(zhàn)性的食材、偏于清淡的口味。

丈夫離開后，她并非沒有嘗試過自己去正式的餐廳吃飯，尤其是在周圍人的評價中獲得不錯口碑的餐廳，她也想好好吃一些美味食物。她打電話去訂餐的時候，從來不敢說是一位，她總說，兩位。然后呢，總要點遠超過她食量的食物，臨走的時候要求打包，假裝丈夫臨時有事沒能過來。一個人去吃飯，總歸太醒目。

他突然手搭上她的肩頭，把她輕輕地但又堅定地攬進自己的臂彎，好像并沒有十分冒犯，畢竟，她是單身，他也是，畢竟，他們都不再年輕。雨知趣地停下了，樹木仍浸在濕潤的空氣里，這片區(qū)域因珠江沖積形成沙洲而得名，曾經(jīng)的殖民經(jīng)歷為它留下了外觀別致的異國風格的建筑群。他邀她晚飯后來這里散步，燈光將樹影投諸建筑外墻，巨大的榕樹和香樟環(huán)繞，白日喧囂的人群隱遁，一只毛色雜亂的貓在幽暗中身影模糊，漫行到道邊花臺，又很快消失。路邊轉(zhuǎn)角的風更增涼意，他看似自然地攬住她。他們兩人都穿著西裝，他是下班直接從公司過來見她的，公文包尚且拎在手中。此時這一對，行在路上，看起來與其說是有情人，不如說像是合伙人。這次周末的見面吃飯與往日不同，是她來到他的城市，因出差的緣故。在他的臂彎里，她身體僵住，不能夠反駁，也無法回應(yīng)，更覺得透徹身心的寒冷。對方的身體語言也每時每刻都在道出一種拘謹，他們對彼此的身體極其陌生，更難說有進一步探索的愿望。

她從來不曾是他幻想的對象，只是隨著時間的移轉(zhuǎn)，她對于他來說，作為一個合適的交往對象，恰如其分地浮出水面。他同她說起，他看見的過往，她家中寬大書桌案邊，總有厚厚一疊宣紙，上面是她日復(fù)一日不見精進但又認認真真臨帖的痕跡。日日寫就的還有日記，寫完，一本本堆放在書櫥指定的一格，她的父親常常將這些教養(yǎng)她所留下的明證，輕松拿去給訪客看，他也是曾被展示的對象。她自己喜歡不喜歡、愿意不愿意，好像是不大有人留意的。他看到她身體里住著一個小人，從她少女時期成長起來，多年后再見面，那個小人還完好地住在她身體里，那個小人教導(dǎo)她如何去說話、走路，如何管理好自己的表情、身體，以及種種舉止。他以為她沒有變過，也因此難能可貴。

南宋年間的仙人朱橘，在《歷世真仙體道通鑒》有過名錄。他青年時期也曾追求功名，借居京城荒僻古剎。倦怠時，常于寺中荒園的古井旁枯坐，有時風過，吹開井底落葉，露出水面，浮現(xiàn)自家面孔，井中影子伴隨他的苦讀歲月。三年半后，科舉失意，朱橘返歸故里，此寺此井，?，F(xiàn)夢中。五年后，或為追尋，他重返京城，來到古寺，復(fù)歸井旁。園中荒草更盛，井中落葉厚積。朱橘撥開落葉，水面顯露，映出的面孔已與五年前不同，所謂今日之我已非昔日之我。突然間，水面幽然浮現(xiàn)另一張臉，與他相像又不全然相同，他仔細去看，那正是他五年前的模樣。朱橘驚訝回顧，發(fā)現(xiàn)有一陌生男子在他身畔，也伸首探看井底。朱橘心中了然，眼前之人就是五年前的自己。

男子對朱橘道白：“我所思所想的只是與你共處一處而已，哪怕僅有須臾的時光。自從你離開京城之后，我一直留在此地。什么也不做，甚至一動也不動，一心等待著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因為你把自己靈魂中最重要的部分留在了這口井中。多虧于此，我才能夠延命至今。但是我們既已相遇，無論如何我都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同生活。我想知道，與我離別后你過著怎樣的生活。因為我一直停留在過去，只知道你過去的事情。”

他手臂落下，轉(zhuǎn)而牽住她的手搭上自己的臂彎，他端平胳膊，為了方便她挽住自己。他動作煞有介事也顯緊張，她很難想象以他的年紀和經(jīng)歷不習慣親密的身體接觸，也無法知道是否只是他面對自己時不能。但她知道他還是在試探，想試探出一種尋?？赡埽俅谓永m(xù)彼此的人生，并非為了情欲或生存。當晚，在遠勝他們可能的壽命的古木環(huán)抱、豐盛的蕨類植物的深沉呼吸中，他對絕無艷光的她再次道出心意。他相信還有東西活在她身上，是對他人來說無關(guān)緊要，但對于他至關(guān)重要之物。她只是沉默，無法回應(yīng)，那沉默沒有欲擒故縱的伎倆，不過是像巖石一般無聲的表達。

在她離開回到她的城市后，他打電話去說那未曾說盡的話。他問她：“你還是介意那件事情嗎？你要理解我，我一直是一個人的，是因為我害怕介入別人的因果。我當時是那樣想的。”他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是從時間維度上說的，我們當時在時間點上肯定不對。辛稼軒有‘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大體也是此意?！边^往若存在憾恨，他歸結(jié)到另一種因果，從而巧妙逃避任何人事的責任，坦然地去責備命運。

時間再向前久一點，比在湖邊騎行的年份再向前五年，她同丈夫剛剛相識的時候。在疾行的火車上，在她將要抵達目的地的前一站，丈夫突然出現(xiàn)在車廂，帶著她喜歡的動畫導(dǎo)演的影碟合集送給她。那位年長導(dǎo)演的壽命比丈夫更長，每年總是在預(yù)告退休又總是在推出新片。那段時間，因為升學(xué)和私人事務(wù)，她常在居住的城市和另一城市之間火車往返，有一次，在車廂里，她遇到了正在出差的他，彼此非常驚異。她和他的鄰座調(diào)換了座位，同他坐在一起，談了一些輕松的話。她當時看起來總有很多可能，會走向哪里、同什么人一起，都還未知，生命那么輕盈，惆悵也似朝露。他不知是否因為旅途疲憊，聊天中竟?jié)u漸睡著，碩大的頭顱靠在椅背上，逐漸下滑靠近她。她挺起肩頭以支撐他，好像自己已經(jīng)足夠成熟。他那時頭發(fā)尚且茂盛蓬松，也有潔凈不侵擾人的氣息。她是先下火車的那個人，他的旅程還要繼續(xù)向前，她大力揮手同他道別，談不上離愁別緒。下了火車，她站在站臺，目送火車再次開啟，目送他離開，講起來是教養(yǎng)造成的周到，隔著車窗，隔開了所有私人的聲息，他的面孔變成默劇里的影像，他在張口同她說什么，她聽不見，他覺出一些不好意思。那?？康囊环昼?，因為必須彼此凝視的劇本，或多或少有些難耐，她卻忠于職守，在站臺的陽光和風聲里，保持一個完美的站姿和弧度剛剛好的笑容。

朱橘的故事后來如此：男子與朱橘暢談過往，快意同游，過了一段極其美妙的時光。但很快，朱橘心生厭倦，男子固守的趣味，朱橘在這五年間早已舍棄，男子對人世的認知，也比五年之后的朱橘淺薄無知許多，男子卻毫無知覺喋喋不休。朱橘想要斷離，男子挽留阻攔，朱橘無法脫身，于是假意和解，再次引男子到井邊，趁其不備，推他入井。

列在道旁的水杉歲月已久，挺拔高大，深秋的落雨天氣，匆匆跑入食堂的人，雜亂的腳印帶來濕滑臟污的地面，或留幾片紅褐色的羽狀樹葉。她跟隨父親去吃飯，她看到他進來，看到他付飯票時發(fā)現(xiàn)不夠，臉上是狼狽和困惑，他不知道何時落在了哪兒，四下尋找。她拿出一張自己的飯票遞給她，告訴他她撿到了，他猶豫了幾秒接了過去。他們曾經(jīng)在生命很早的時間遇見，在父親單位光線昏暗的食堂，在人群穿梭往來中，他們在這一個或另一個早晨、中午或黃昏，在各自的桌前，吃完一頓飯，又一頓飯，各自離開，從未對彼此命運作出猜想。

曾經(jīng)的大學(xué)，和年輕時候的丈夫，一次次在日暮里告別卻并無傷感，因為知道下一個白天總會相見。結(jié)婚后，每日早晨在門前告別，傍晚開門迎接丈夫，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常。他們太過年輕到不知道害怕離別。對她來說，劃無聲也是無形的界，隔開猶如在昨日的風景，是能夠日日生存下去的方法。“殺死過去的自我之后，我變成了只活在現(xiàn)在的人。我已經(jīng)沒有了過去?！敝扉偃绱苏f。那些他寄望的內(nèi)容，已經(jīng)隨著她的記憶封印，徹底隔絕在了生命的另一邊，無法成就創(chuàng)造未來的甜蜜憧憬。

一個新的周五，她自己走進一間餐廳，告訴前來迎接的服務(wù)生是一人用餐，隨后被安排進了一個闊大的包間。她聽到他們在包間外的走道說話，字句清晰傳入她的耳中?！八且粋€人的?！薄叭コ返舳嘤嗟牟途??！薄敖o她奉毛巾和熱茶。”端上來的波龍，服務(wù)生得她允許后取下去，再次呈上來，連臂鉗頂端的肉都被剔取呈現(xiàn)。這些他為她做過的工作，專業(yè)的人可以做得更好。

她很久沒有那么耐心、那么仔細地吃那么豐盛的一頓飯了。她看到食物進入她的身體，像進入透明的容器。她想到他問過她的問題：“你知道我吃過最難以想象的食物是什么嗎？”她當時把眼前提問的他，想象成一個透明的人。人的一生，曾經(jīng)吃過的食物，在透明的人形中顯現(xiàn)，雞、豬、羊、魚和逐漸增加的復(fù)雜選項，他身體里的內(nèi)容物一定比她豐富很多、復(fù)雜很多。相形之下，她顯得貧乏而單薄，好像從來如此。

她吃完飯，離開餐廳。她這天穿的是男女同款的灰褐色直身風衣、寬闊的褲子，依然是孟克鞋。這些衣衫周到服務(wù)于她的身體，毫無拘束，卻又妥帖包容。她覺得自己行走在這衣衫里，邊走邊漸漸變高變大，從這衣衫里，走出了一個他。她有了他的體態(tài)，他行路的姿態(tài)，高大闊步，孤星一人，但自由自在。

（文中朱橘相關(guān)內(nèi)容出自澀澤龍彥《鏡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