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港》2023年第8期｜卓婭：歸來
1
五月中旬的那個傍晚，暮色像窗紗那樣從天空垂落，她站在家里的落地窗前，正要拉上窗簾，聽到了外面的停車聲。她轉(zhuǎn)到門口，看到他將大奔停在小花園柵欄的邊上，車前燈照亮了柵欄內(nèi)的杜鵑。他打開車門，彎身從里面出來。他倆同時看到了對方。
他幾乎沒什么變化，休閑西服，身材瘦削，線條剛硬的下頜角，臉上還是那副執(zhí)拗而倔強(qiáng)的表情。她在門口接過他的行李，就像他剛剛出差回來，或是昨天剛離開。在過去一年的漫長等待里，她曾無數(shù)次想象再次面對他時的激動、憤怒，甚至歇斯底里。當(dāng)他真正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那些曾經(jīng)的設(shè)想，一個都沒有發(fā)生。在門廳拿拖鞋時，她突然有些茫然。她詫異的不是找不到他的拖鞋，而是他和他的鞋，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么久，竟然已沒感覺。
她從冰箱里翻找東西給他做飯。冷凍箱里有魚和肉，冷藏那里也有幾樣蔬菜，她正在猶豫，聽到他在后面說：“就做個蛋湯吧?！?/p>
她往碗里磕進(jìn)蛋，用筷子夾碎蛋黃，加水?dāng)嚢?，攪到一半，居然忘了?shù)數(shù)。朝一個方向，打120下。他以前經(jīng)常這樣說，或者說這是他的要求。攪拌120下蒸出來的，蛋花細(xì)膩，口感嫩滑。他很挑食，即使少打幾十下，也會一口吃出來。她盯著微微起泡，被遺忘在半路的攪拌，發(fā)起了怔，思量著要不要重新拿個蛋。放在以前，浪費(fèi)一個蛋讓他高興，對她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但今天，她不想扔掉這個蛋。它讓她想起了自己。一年前，她像這個蛋那樣，被無辜地扔在了路上。
他打開餐廳的燈，坐在長餐桌的上位，用湯匙小口品嘗著蛋湯，樣子顯得很享受。“嗯，好喝。又嫩又滑，火候正好，味道還是以前那個味道。”
誰都看得出，這是一碗失敗的蛋湯，蛋皮浮在碗面，像老人的皮膚那樣松垮皺巴。他忘了它以前該有的樣子和味道，或是那個從英國回來的女孩，用她熱愛的牛奶和面包，徹底改變了他的胃。
“以后家里少吃動物內(nèi)臟，牛肉可以，高蛋白、低熱量，營養(yǎng)不錯?！焙偟奈舶吐冻鰜砹?。聽說為了保持曼妙身材，那小妖精獨(dú)吃一道牛肉，酒只喝進(jìn)口紅酒。
“酒，最好喝進(jìn)口紅酒。國酒傷身，啤酒容易得將軍肚?！眮砹?，都來了，妖精的那套。她心里冷笑著，表面上卻裝著若無其事，離開飯桌去了廚房。
他像意識到了什么，對著她的背影說：“你吃得太少了，應(yīng)該多吃點?！敝蟀l(fā)出熱情過頭的贊嘆，“我老婆真是天生麗質(zhì)，瞧這身材，吃什么都不會胖，不像有的女人，喝水也會胖三分?！?/p>
她打開水龍頭，將水量放到最大，讓流水聲蓋去他的聲音。廚房很干凈，但她總還想干點什么。餐廳那邊傳來椅子的挪動聲。他已經(jīng)吃好了，似乎在餐桌邊躊躇了一下，想到她這邊來，看到她一直拿背對著他，就離開了。
洗好的碗擱在臺面上，但她還是往水槽里倒入清潔液。水聲嘩嘩，她將碗筷再次入水，不停地沖洗……她要沖到碗筷發(fā)光才將它們放入消毒柜，消毒柜有烘干功能的，她非要自己抹上一遍才放進(jìn)去。
后背突然襲來一股熱氣。等她明白過來，已被他擁入了懷里。她手里拿著來不及放下的抹布，像投降那樣舉在半空。以前，他很喜歡偷偷從背后襲擊她，有時她在窗前看月亮，春天里她經(jīng)常在院子看花，他就那樣從背后抱住她，連同她看到的溫柔月光，聞到的淡淡花香。現(xiàn)在，她又在他的懷里，心卻像傷口那樣微微張開，隱隱作痛。
她的目光空洞地越過窗外的紫玉蘭，紫玉蘭后面是他們鄰居家的前門。穿著睡衣的張阿姨在門廊的燈光下忙進(jìn)忙出，一面不忘抽空朝他們這邊張望。她應(yīng)該看到他回來了。是的，他終于回來了，她應(yīng)該慶幸，喜極而泣，甚至抱著他痛哭，捶打他。實際上，在微微的意外、驚詫和尷尬之后，她很快恢復(fù)了平靜，之后是嚴(yán)重的不適。
“叫個阿姨吧，看看你的手，都成了什么樣。”
她收回目光，腦海中閃現(xiàn)那個女孩的手，纖細(xì)，白嫩，喜歡彈鋼琴，手上戴滿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手飾。那雙手曾將他當(dāng)成一架鋼琴，彈奏了一年多又歸還給她。她往手里倒上洗手液，又開始沖洗……水聲嘩嘩，她固執(zhí)而認(rèn)真地沖洗著，好像不這樣，她的手永遠(yuǎn)都不會干凈。
2
家里燈火通明，窗簾被他重新拉開，華麗的花邊沉甸甸地壓墜在窗子兩邊。巨型吊燈將家里的東西照得閃閃發(fā)亮，從外面路過的人，能一眼看到里面的豪華沙發(fā)和超大電視。家里一塵不染，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舒適愜意。他擰亮沙發(fā)邊的落地?zé)?，像剛從一場長途跋涉中歸來，將自己癱陷在松軟的抱枕里。窗外的院子里，蕩著他親自為女兒設(shè)計的創(chuàng)意秋千，還有一把費(fèi)了很大周折，從別人手里高價轉(zhuǎn)來的藝術(shù)犁鏵。剛才他進(jìn)門的時候，看到花圃里的花開得正旺，石榴樹枝繁葉茂，看上去又長高了不少。
她站在躍層餐廳的臺階上，不知道該去哪里。電視里正在上演槍戰(zhàn)，聲音很吵，“噠噠噠”一通掃射后，里面應(yīng)該有一堆人倒下。一切都跟以前一樣，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樣了。槍聲停歇，她聽到墻上掛鐘的滴答聲，小區(qū)外面有人經(jīng)過，他們在低聲交談。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電視，手里玩著女兒的芭比娃娃。她正要抬腿向上或向下時，聽到他說：“一起出去走走吧?！?/p>
她像突然找到了方向，丟下他徑自上了樓。她已經(jīng)很久沒去小區(qū)河邊散步了，以前他倆經(jīng)常去那邊。她喜歡挽著他的手，在河邊那條曲曲彎彎，用鵝卵石鋪成的小道上緩緩走過。河面上蕩漾著夜晚的燈光，水底下升起的潮濕空氣，都讓她心曠神怡。他倆總會在路上碰到鄰居，他們會用羨慕的口氣說：“看看，郎才女貌，真登對啊?！?/p>
“瞧瞧人家男人，長得帥，又會賺錢，還對老婆這么好。”
她像受到鼓勵，暗中更緊地挽住他的手，希望每個人都看到他倆恩愛的模樣。他離開家后，她很少去河邊，有一回，她獨(dú)自在小區(qū)漫步，遠(yuǎn)遠(yuǎn)看到對面走來鄰居的身影，慌忙拐進(jìn)一條小徑逃離。她不想看到他們憐憫的眼神。也許剛才，她不該拒絕，她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傳說中那些寬宏大量的妻子，勇敢地挽起他的手，讓鄰居們的目光見證他的歸來。
她在樓上轉(zhuǎn)了一圈，心神不定。書房里的書和文件放得整整齊齊，衣帽間也收拾得很干凈，她無事可干。她在女兒房里呆了一會，轉(zhuǎn)到自己房間，停住了腳步。臥室里的空氣有點怪異，那張睡慣的雙人床，怎么看起來那么別扭，兩只枕頭又挨得那樣近。她抱起自己的那只枕頭，聞著上面熟悉的氣味，那種貼心的蓬松和柔軟，讓她微微放下心。目光落到他的枕頭時，她像被刺扎那樣縮了一下，她想將它拿開，丟掉，最后還是讓它留在原地。她走到南面窗口，深吸幾口夜晚的空氣，看到他站在樓下的花圃里，正好仰頭看向她這邊。
“你將它們打理得很好?！彼f，“梔子花開得很香?！睆穆愤叴騺淼墓?，落在他的身上，明明滅滅的，讓她感覺他是一個幻影。小區(qū)很安靜，河面上閃著幽暗的光，她聞到了空氣中花草呼吸的氣息。他真的回家了嗎？這不正是她苦苦期盼的嗎？她應(yīng)該感激自己終于等來了結(jié)果。當(dāng)他真的站在她面前，她卻感覺他已不是原來的那個他——他成了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你不走，我也不出去了，早點睡?！彼f得很輕松，很隨意，好像昨天還在家里。她走進(jìn)浴室，為他準(zhǔn)備洗漱用品，拿出新的牙刷，調(diào)好水溫，給浴缸放水，往水里撒上浴鹽。摳出剃須刀里的舊電池，裝上新的。她做慣了這些。她在柜底找出他的絲綢睡衣，睡衣香噴噴的，聞起來像是歷時久遠(yuǎn)的古物。她喜歡在柜里放點百年老樟。
“你這個從時間里走出來的女人?！彼郧敖?jīng)常說。
水慢慢爬上缸壁，她仿佛看到他將自己浸入水中，舒展開身體，發(fā)出愜意的嘆息。她有時會幫他搓澡，有一次他用淋浴龍頭噴水襲擊她，將她全身上下都澆濕了。他鼓動她回?fù)羲骸澳銤参已?，澆我呀?！钡龥]有，她是個溫柔安靜的女人，做事說話從不逾規(guī)，做不來活潑的那套。
她搖搖頭，想將這些浮想甩開。將臉貼近浴鏡，將額角的一縷頭發(fā)捋到耳后。燈光讓她的眉眼看起來有些寡淡，但皮膚很白，透出瓷器那樣的光亮。她有點后悔自己素顏的模樣。她想出去透透氣，或者干脆離開家。對，離開。車就停在樓下，油箱是滿的。她想她真的可以離開，去看待在父母家的女兒。等他發(fā)現(xiàn)她不在時，她已經(jīng)奔跑在鄉(xiāng)村公路，呼吸著自由的空氣了。
她聽到了他上樓的聲音。“撲答”一聲，樓梯口的燈開了，又是“撲嗒”一聲，這次是去了書房。他在里面待了一會，好像將什么東西挪了個位置，推上了一只抽屜。之后他去了女兒的房間，不知在里面干了些什么，她隱約聽到了關(guān)窗的聲音。他走進(jìn)臥室時，她擰開水龍頭假裝洗手。慶幸的是，他似乎沒有打算立即洗澡。她從浴室出來，看見他手里拿著她幫他準(zhǔn)備的睡衣。
“不用了——”他說，“用浴巾包一下就行了……”
明顯，又是小妖精的作派。以前他要她替他擦干后才穿上睡衣，現(xiàn)在不是了?？梢韵胂?，在一場纏綿的鴛鴦浴后，那個明眸皓齒，千媚百嬌的妖精，怎樣用她下賤的纖手，替他圍上了那塊淫蕩的浴巾。
“對不起——”他從背后抱住她。睡衣掉在地板上，她從心里發(fā)出了一聲尖叫，人像昏厥似的癱軟下去。被他強(qiáng)行摟住的腰像滾動著火球，她的身體開始發(fā)抖。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她千萬遍地設(shè)想過今天的情景，當(dāng)它真正到來，她卻感到惡心，難受。
“委屈你了——”
記憶瞬間又閃回。小妖精驕傲地向她宣布，“你想知道我在哪嗎？我在婦科門診，我懷上他的孩子了?！?/p>
“他已經(jīng)不愛你了?！?/p>
“他說他不喜歡你這樣古板的女人。”
“他愛我！”
那段時間，傳聞很多。有人說小妖精為他生了個兒子，也有人說小妖精流產(chǎn)了，之后甩了他。她在一段時間內(nèi)連做噩夢。現(xiàn)在，他用撫摸過別的女人的手撫摸她。她覺得身上像爬滿了蟲子，她想最好馬上去洗澡，她要將自己全身卸下，消毒完了再裝回去。
他再次放開了她。他終于明白，他們之間橫亙著一年多的隔膜，她需要適應(yīng)。
3
他要去接回女兒，馬上出發(fā)。他們的女兒茵英，天生體質(zhì)孱弱，對空氣、花粉、灰塵，甚至人的毛發(fā)都會過敏，這段時間住在鄉(xiāng)下，由她的父母照料。
這樣也好，她想，女兒在，一切都會不一樣了。他顯得很急迫，匆匆發(fā)動車子，開出小區(qū)，很快匯入了城區(qū)的車道。她安靜地看著窗外，街道兩邊的燈光閃爍著往后退去，建筑物往后退去。她看到開著門的商場，在街頭閑逛走動的人，有個女孩抱著吉它，在路邊攤上唱歌。有個男人坐在飯桌上看著女孩，邊用牙齒咬開啤酒瓶蓋……車子開出一段路了，還能聽到纏綿的《紅塵情歌》。
紅燈亮了，他別過臉沖她笑。車子走了，他的一只手還留在她的腿上。她一動不動，眼睛凝視著前方，凝視久了，眼前幻變成一片燈和車的海，他們就像穿行在海里，急著去找一個出口，或者岸。上了鄉(xiāng)村公路，周邊頓時變得安靜，眼前都是黑黢黢的田野，村莊里的燈像火把那樣從身邊滑過。從他們對面開過來的車子，像是射過來的箭，“呼呼呼”地從邊上擦過。那些車燈像是燃燒的眼球，遠(yuǎn)遠(yuǎn)地飛奔過來，距離越近眼球越大，在交會的瞬間突然變成兩束電光柱，筆直地從他們身邊一閃而過。
路面開始顛簸的時候，快到家了。半小時的路程，以前一晃就到，今天有些漫長。車子拐入一條村路，搖晃著經(jīng)過村口的大樟樹，繞過一口古井，鉆進(jìn)一條更小的土路。終于，在一片亮光中，她看到了家。
母親拉著女兒茵英的手，站在老院子門口向他們這邊張望。院子里暗，母親將家里的燈都打開了，二樓廊沿下的那盞白熾燈，像大白眼那樣瞪著他們。走進(jìn)院子，父親也出來了，弓著背，搓著手，很客氣地將他們迎進(jìn)去。父母的樣子看起來很奇怪，既像是高興，又像是激動，好像在掩飾著什么，顯出一種過分明顯的熱情。
“好好，好好?！彼麄円坏暤卣f。進(jìn)門時，母親因為太激動，被門檻絆了下，打了個趔趄。亂哄哄地進(jìn)門，坐下，屋里突然靜了下來，她覺得有些尷尬。母親趕緊將茵英往前推了一把，讓她叫爸爸。茵英繃著一張小臉，有點膽怯又有點害羞地看著久違的爸爸，兩只小手揉著裙擺上的一根飄帶。
“叫爸爸，快叫爸爸呀?！蹦赣H又輕輕地攘了她一下，邊上的父親也急了，手足無措地傻笑著。
他不想為難女兒，伸出長臂蹲下去抱起女兒，用力親她，女兒將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躲他。沒過多久，女兒就笑了。他給她買了最新款芭比娃娃套盒，里面有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還有梳子、發(fā)帶、蝴蝶結(jié)、耳墜、項鏈，甚至還有一只手包和吹風(fēng)機(jī)呢。她掙扎著從他懷里下來，急著要給這位外國女娃吹發(fā)，她要將她那一頭金發(fā)扎起來，再戴上蝴蝶結(jié)。
不一會，隔壁的哥哥嫂嫂也過來了。哥哥沉著臉，眼睛看著腳下，表情很不自然，好像隨時準(zhǔn)備跟誰干上一架的樣子。跟在身后的嫂嫂，不斷拿手掐他拍他，哥哥的表情才慢慢松軟下來。
他給父親和哥哥遞煙，遞的不是散煙，而是一大袋。他將煙從袋里拿出來，整齊地碼在桌上，另外單獨(dú)拿出一盒，拆了敬給父親和哥哥。他似乎還想掏打火機(jī)為他們打火，被哥哥敏捷地躲開了。
“我有，我自己來?！备绺缂泵Q開打火機(jī)，給父親點上，再給自己點上，他知道那個敬煙的人自己并不抽。
他剛離開那會，她在家住過幾天。那時，父母突然變得膽小了似的，做事說話都變得小心翼翼。父親每天一早就扛著鋤頭下地，母親出門總是避著熟人，好像做錯了什么事。只有她努力裝著坦然，有時家里來了親戚，她照常陪聊賠笑，她稱那個逃走的人為“老公”?！拔覀兗依瞎?，酒量很不好，經(jīng)常喝醉。”她的口氣輕描淡寫，怨里帶嗔，好像昨晚還跟他置過氣，叫聽完這話的親戚放下心來。晚上吃飯，她早早地關(guān)上家門，因為父親喝過酒，會在飯桌上叫罵：“這畜生，可別叫我碰上，要是碰上了，就算拼了我這把老骨頭，也要讓他吃幾個巴掌?！备赣H罵一次，往桌上頓一次酒碗，酒從碗里驚跳出來，沿著桌沿滴滴答答地流開，她覺得那是自己的眼淚。
她也禁止母親替她抹淚叫屈，“他倒去看看，這十鄉(xiāng)八村的，有哪個長得我女兒這模樣，別說我自己捧自己，我一手養(yǎng)大的女兒，這脾氣這性格，就是一百個也挑不出一個來……”每回說到這里，她就丟下筷子，將母親的話悶回。
哥哥有時也會過來陪她。他總是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里悶頭抽煙，一根接一根，接連不斷，直到煙盒空了，才一下站起來：“這個狗東西，我找他揍一頓，給你討個理?！?/p>
哥哥后來沒說有沒有揍他，也許壓根兒就沒找過。今天，他也許是想給她討個理的，但在嫂子的又掐又拍下，氣順了，脾氣沒了，忘了理了。
嫂嫂忍不住去看桌上的煙，那嶄新锃亮的煙殼，照得她的臉都紅了?！鞍⊙剑梅?，瞧這客氣的，都是自家人嘛……”她很少聽嫂嫂叫他“妹夫”。以前他倆好時，手挽手在家里進(jìn)進(jìn)出出，一家人都口口聲聲叫他“阿敏”。
“阿敏，你來啦?！?/p>
“阿敏，你車開慢點?！?/p>
“阿敏，我家有個堂弟想到你公司干活呢。”
一年多的滄海桑田，竟然讓稱呼都改變了模樣。什么樣的失去，才有這么大的威力，竟讓重新得到的人如此珍惜。她的目光落到那堆煙上時，突然被辣了下眼睛。她不想再呆下去了，讓女兒將芭比娃娃收回套盒。女兒有些不情愿，磨磨蹭蹭地嘟起小嘴。
臨走前，母親將她拉到一邊，咬著她的耳朵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呀，你要忍下這口氣。啊，啊，都會過去的，你就忍了吧?！蹦赣H緊攥她的手，搖了又搖，搖得她的心都快碎了。忍住，忍住啊。母親一再對她說。
一家人站在老院門送別他們。以前也是這樣，但這次，看起來有點驚心。他們站得那么齊那么正，像是被人擺布的木偶，顯得那么別扭。父親的衣服歪歪扭扭，褲子拉鏈也沒拉上，樣子看上去那么老。嫂嫂的衣服花得很土，讓她想起跳廣場舞的大媽。她覺得心酸，第一次覺得自己家的寒磣，明明是兩層高的農(nóng)家樓，此刻看起來只有畏畏縮縮黑乎乎的一大團(tuán)。
4
車子開到半路，他突然拐道，要帶她們母女倆去農(nóng)家樂吃夜宵。車子進(jìn)了一個村莊，他搖下車窗，跟村里人搭話問路，找停車的地方。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那時每次他有空，都會帶她們母女倆出去，找好吃的好玩的，直玩到又累又傻才回家。
農(nóng)家樂就是一戶農(nóng)家，兩層樓，底下做了小飯館。進(jìn)門靠墻立著個大冰柜，墻上貼著紅紅綠綠的菜單，上面掛著營業(yè)執(zhí)照。這個時間點，早沒吃飯的人了，但進(jìn)門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一個戴圍兜的中年女人，聞聲從里面出來，紅撲撲的臉上掛著微微的驚訝，問他們想吃什么。他看著冰柜，點了粉絲黃魚、鹽烤大蝦，一盆當(dāng)季蔬菜，然后豎起耳朵，諦聽院子那邊雞的“咯咯”叫聲?？蓱z的雞，這會兒還沒睡。
女人飛快地說：“雞有，早上殺的?！?/p>
他說：“我要現(xiàn)殺。”女人面露難色，這么晚了，殺雞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將一疊百元大鈔拍在柜臺上，一臉的自信，“現(xiàn)殺，爆炒雞塊?！迸说哪樃t了，她飛快地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什么，一邊扭頭朝樓上喊她的丈夫。
“下來，殺雞！”她直接果斷地下完命令，轉(zhuǎn)身跑進(jìn)廚房，動作非常利索。樓上傳來一陣響動，很快，一個嘴里咬著牙簽的男人，咕咕噥噥，一臉怨氣地從樓梯上下來。
她又看到了他以前的樣子，那副明著疼她護(hù)她的霸氣。這大火炒雞塊，放一點點辣，她最愛吃了。但她端著冷臉，安靜地看著女兒，心想，要是放一年前，這一切可以說是歲月靜好。她知道他們會羨慕她年輕漂亮，有錢的丈夫在討好她，被奉承和滿足的欲望，肆無忌憚地享受生活。什么都有，至少在他們看來，什么都有，那沒有的，他們看不出來。
他拿出一只蝴蝶發(fā)夾，別在女兒的頭上。粉色蝶蝴在燈光的映照下發(fā)出晶瑩的光，將女兒的小臉襯得透明無瑕。女兒開心得要命，摟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她也做過他的“女兒”，戀愛那陣，被他寵著慣著。這種關(guān)系，從她做母親后不知不覺間中斷。在女兒出生的那幾年里，她一度沉浸在奶粉、尿不濕、營養(yǎng)搭配等瑣事中，幾乎忘了自己的存在。他呢，是不是也早忘了，之前還寵過她這個“女兒”。
她看到他用臉貼著女兒，撫摸她松軟的頭發(fā)，一臉寵溺，心里也涌上了羨慕。當(dāng)女兒轉(zhuǎn)向她，用殘留著他的體溫和飛沫的小嘴，撲過來親她時，她快樂地回應(yīng)了她。
“媽媽，好不好看！”女兒晃著腦袋，向她炫耀頭上的蝴蝶發(fā)夾。這個臭美的孩子。
直到離開小飯館，女兒都還正常?？斓郊視r，她才感覺女兒有點不對，用小手抓撓著胸口，要她打開車窗讓她透氣。很快，女兒就開始喘息，用力扇動胸脯，喉嚨里發(fā)出嚇人的嗚鳴。她眼睜睜地看著女兒嘴唇變紫，小臉蛋先是漲得通紅，之后一點點變青。她嚇得不輕。之前女兒只是鼻子過敏，發(fā)發(fā)皮疹，有時也會咳嗽幾聲，這么嚴(yán)重還是頭一回。
他掉轉(zhuǎn)車頭向醫(yī)院飛奔。他很緊張，一會踩油門，一會猛剎車，不斷地回頭察看女兒。他一面擔(dān)憂一面自責(zé)，看到抱著女兒的她眼角含淚，臉上的恐慌和焦慮一覽無余。他承認(rèn)她是個好女人好妻子，除了性格悶一點，幾乎無懈可擊，他想以后好好待她。
急診醫(yī)生很有經(jīng)驗，馬上就讓他們進(jìn)了急救室。一個戴眼鏡的小護(hù)士，駕輕就熟地給女兒吸上了氧氣，接著靜脈點滴也扎上了。男醫(yī)生用聽筒聽女兒肺部的聲音，一邊詢問著病史，去了哪里，吃過什么，之前有過哪些過敏史。她和他隔著病床，一邊一個守著女兒，語無倫次地回答著醫(yī)生的問話。
“有一次是吃蕎麥過敏?！彼麑︶t(yī)生說。
“不，那次是雞蛋，她吃的是雞蛋下的蕎麥面?！彼麛嗟胤穸怂＿B她自己都覺得吃驚，她的口氣聽起來那樣堅定，不容置否。她看到他愣了一下，似乎想反駁，但很快緩下口氣，佐證了她的說法，“對，測出的過敏原，是有雞蛋這一項?！?/p>
“還有牛奶。”她馬上又補(bǔ)充。
“對，牛奶。”他也附和。
他倆都沒看對方，卻都能感覺出對方的力量。女人是柔弱的，做了母親就變得剛強(qiáng)。她向醫(yī)生回憶了晚上的細(xì)節(jié)，吃過的玩過的，到過哪里，醫(yī)生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好吧，今天先將過敏壓下去，過敏原重新測一次吧，下回要當(dāng)心了，日常生活都要照著過敏原去避免?！?/p>
醫(yī)生走后，他倆對看了一眼，幾乎同時低下頭去。跟他們同室的幾張病床上都有病人，中間用簾子隔開。有個孩子不斷呻吟，他的媽媽壓抑著低低地抽泣。女兒床頭的電子屏上，跳動著她看不懂的數(shù)字和曲線，輸液袋吊在頭頂?shù)蔫F桿上，藥水從膠管里急速下滴。女兒閉著眼睛，鼻孔里插著氧氣管，小身體在白床單下顯得更小了，胸脯不停起伏，那種用盡全力還呼吸不上的樣子，讓她看著心如刀絞。她不禁紅了眼睛。
他從對面過來，虛虛地?fù)碜×怂?。這次，她沒有抗拒。他倆一動不動，似乎一起努力維持著這個姿勢，保持著一種力量的平衡?，F(xiàn)在，他倆不再是兩個怨懟的男女，而是人間的一對平凡父母，有著相同的目標(biāo)，共同的心愿。有個瞬間，她感覺自己靠在一面墻上，身上又有了力量。
5
女兒呼吸暢通后，臉色跟著紅潤起來，烏溜溜的眼睛又能機(jī)靈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了。她不顧鼻子里的管子，轉(zhuǎn)著頭一會兒看媽媽，一會兒看爸爸，好像很新奇父母的同時在場。她還想抬起扎針的手找頭上的蝴蝶發(fā)夾，被她阻止了。之后，在藥物的作用下，女兒睡著了。
上洗手間時，她查看了下手機(jī)，上面有母親的未接電話。她回?fù)苓^去，母親先問她到家了沒。她還沒回答，母親就在那邊壓低聲音說：“他在邊上嗎？”
她說：“沒?！蹦赣H就放開聲音，略顯激動而急躁地說：“記住，浪子回頭金不換，既然他回頭了，這事也就過去了，你也別放在心上，記住，記住了啊。”
她說：“媽——”
母親連忙說：“別說了，別說了，媽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人這一輩子長著呢，誰還盡是順順暢暢，沒幾道坎那個溝的，過了就好了，記住了，記住了啊。”
她又叫了聲“媽——”母親在那邊沉默了下，再開口時，聲音低了點，支吾著說：“你哥包魚塘的錢，你問問雪敏……”
掛掉電話，她順手點開未讀信息，滿屏都是恭喜恭喜，撒滿了玫瑰花。消息傳播得很快，大家都知道他回來了。
“鄭雪敏回來了，真的嗎，你倆和好了，恭喜你??！”
“大喜事，要請客啊，真讓人高興，恭喜你啊……”
“別再胡思亂想去上班啦，錢袋子回來了，不差錢，不用上班啦……”
“恭喜恭喜！”……
她在每條信息下都回上“謝謝”，像給每道題目寫上答案，也給自己劃上答案。這答案對嗎？生活會給她打高分嗎？她想得頭昏腦脹，想從水池那邊接些水拍拍臉，看到有個男人從男廁所出來，急忙避開了。她沒回急救室，轉(zhuǎn)身走向候診廳，迎著亮晃晃的燈光往外走去。大廳中央的藍(lán)色連排鐵椅上，歪歪扭扭地躺了些人，他們看起來都很疲憊。有個穿制服的男人走過來，那些躺著的人警覺地從椅子上抬起了身。她沒想到，夜里竟也有這么多病人，都在診室門口等著。有個孩子在大聲號哭，不斷有人奔來跑去，匆忙而雜沓的腳步聲此起彼伏。左邊有個地方，每隔一會就有電子聲呼叫某個人的姓名，她想，那大概是排隊等著扎針的輸液廳。
她走出了急救中心。雙腳踏入夜色，一陣涼風(fēng)貼面從身上掠過，她像被雨淋到那樣抱住了自己，腦子瞬間清醒。急診那邊的喧鬧漸漸隱去，她踩著自己的影子，聽著高跟鞋叩擊地面的“橐橐”聲。北面大門的崗?fù)だ锪林鵁?，里面也坐著個穿制服的男人，進(jìn)出口的攔門杠不斷升起落下，不時有車從那里進(jìn)出。再過一會，他們也要經(jīng)過那個道口回家了?；丶伊?。她想。之前是他回家，現(xiàn)在是他們一起回家。
她看著烏沉沉的夜，想著這些年度過的日子。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跟做夢一樣，從青春少女走到了現(xiàn)在。在那個人人羨慕的家里，她都干了些什么？一直圍著他和女兒打轉(zhuǎn)，即使在他離開后，還活在他的陰影里，關(guān)注著他和小妖精的進(jìn)展，擔(dān)憂他肺里的那個結(jié)節(jié)。他離開后，她絕望過，想離開這個家，可是一直沒離開。也想過出去上班掙錢，最后也一分沒掙。外面的世界也許很精彩，她卻已漸行漸遠(yuǎn)，她已習(xí)慣了不為衣食操心，習(xí)慣了賬戶里永遠(yuǎn)有錢。那個她想要重新開始，出去闖蕩的世界，那種要為衣食為明天擔(dān)憂的生活，她已經(jīng)無法適應(yīng)。
那么，就得適應(yīng)他的回來，讓自己有個稱之為“丈夫”的男人，讓女兒有個稱之為“爸爸”的親人，將“好日子”繼續(xù)下去。在這之前，她怎么也無法相信自己會原諒一個出軌的丈夫，現(xiàn)在，她又要回到以前的生活，將干凈的碗筷用臟，再將它們洗凈歸位，每天開窗關(guān)窗鋪床疊被，將家里抹得一塵不染。日復(fù)一日，無聊，乏味，但安穩(wěn)。至少，在拉上窗簾的那一刻，她的生活是被人羨慕的，經(jīng)過她家的人，會發(fā)出由衷的贊嘆，回到父母家，村里人會遞來敬畏的眼神。
她回來的時候，看到他站在走廊，背靠著墻，對著手里的手機(jī)發(fā)怔。手機(jī)在閃，他設(shè)了靜音，屏幕一閃一閃的，悄無聲息，像在發(fā)出某種詭異的信號。她看到他心虛地看了她一眼，將手機(jī)收進(jìn)了口袋。他也許正在猶豫是否接聽，或是想去掐滅，現(xiàn)在被她看到了，為了撇清，他不作任何解釋，任由它自生自滅。她看到手機(jī)在他的口袋里不斷震動。他倆一起聽那震動的微響，靜默，堅持，在無聲而長久的挑釁中，一直等到閃光停下來，震動停下來，屏幕再次陷入黑暗。
卓婭，女，浙江象山人。2005年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已在《作品》《山花》《延河》《文學(xué)港》《廣西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40萬字。參加過首屆魯迅文學(xué)院浙江高級作家研修班。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八重櫻》《進(jìn)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