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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后》:羅曼蒂克消亡史
來源:文學(xué)報 | 行超  2023年10月29日21:20

楊知寒消解了所有的羅曼蒂克,她的小說有著東北人的直爽,那些油滑、婉轉(zhuǎn)、矯飾,她都一一拋棄,她剝?nèi)ド畹奶且?,只留下核心處的苦藥,但是其最終的情感歸宿,卻常常給人留下一種精神的慰藉。

楊知寒的第一部小說集名叫《一團堅冰》,一望而知地顯示著她小說獨特的美學(xué)風(fēng)格:堅硬、冰冷、力量感。在最近出版的小說集《黃昏后》中,這一風(fēng)格得到了進一步深化?!袄溆病钡娘L(fēng)格與其小說所根植的東北地理密不可分,但另一方面,似乎又與楊知寒的女作家身份相去甚遠。但所有堪稱獨特的美學(xué)風(fēng)格大多都是將幾種矛盾、沖突甚至彼此相悖的元素完美縫合,對于楊知寒的小說而言,這亦不吝為一種天才的創(chuàng)造。

東北是什么?在近年來的“新東北文學(xué)”與“東北文藝復(fù)興”當中,我們多少形成了一些印象。東北的地域特色,及其所代表的寒冷、沒落、肅殺的氛圍,構(gòu)成了楊知寒小說的第一重底色。小說《愛人》寫道,“東北一過十一月,記憶里的水果就只有蘋果和梨。偶爾也有凍柿子,但我不愛吃,那東西和凍梨一樣,咬一口一包水,果肉是碎的,不結(jié)實?!焙渖隽斯陆^,再加上不可避免的走向沒落的社會現(xiàn)實,讓這里的人們不得不面對日復(fù)一日的衰頹。在楊知寒筆下,閉塞的環(huán)境、寒冷的氣候、乏味的日常生活與小說中那些時刻居于絕望之中的人的命運融為了一體?!稅廴恕分械睦铢i和周海軍是一對不被理解的愛人,《美味怪藥》的主人公在兒時被爺爺打斷了腿,《喜喪》中的“我”愛上了師妹,然而師妹卻為“我”自殺……種種邊緣身份與個體經(jīng)驗,讓這些人與環(huán)境一樣冰冷而堅硬。楊知寒消解了所有的羅曼蒂克,她的小說有著東北人的直爽,那些油滑、婉轉(zhuǎn)、矯飾,她都一一拋棄,她剝?nèi)ド畹奶且?,只留下核心處的苦藥,她近乎殘酷地掀起所有傷疤,勇敢地裸露出那下面淋漓的血肉?/p>

然而,楊知寒的小說雖然在美學(xué)表現(xiàn)上是寒冷的、殘酷的,但是其最終的情感歸宿,卻常常給人留下一種精神的慰藉。在她的小說中,那些既無力解決自身困境,更難以被他人接受的人們,當他們僥幸遇上同類,那便是奮力地抓緊彼此,相依為命于這寒冷的現(xiàn)實中,一種新的羅曼蒂克就此產(chǎn)生了。小說《三手夏利》的主人公吳天華是一位退休女司機,她性格開朗、豪爽,走過風(fēng)馳電掣的前半生之后,想要找個人分享晚年漫長的孤獨。在一次失敗的相親活動中,吳天華認識了內(nèi)向老實的卜文彬,吳天華起初嫌他“沒意思”,但之后的幾次交往中,卻越來越被卜文彬木訥中透出的真誠感動,在心里漸漸接受了他。卜文彬的兒子送給吳天華一輛舊車,希望她能開車帶自己父親散散心。直到卜文彬猝然離世,吳天華面對他留下的兩句遺言——“早認識你就好了。現(xiàn)在認識也不晚。”——無限動容,卻眼淚干涸。小說故事本身并無新奇,甚至飽含著孤獨和苦楚,但是,小說中兩位孤獨的老人,在那輛與他們一樣走向暮年的三手夏利車上,相互依靠著駛?cè)胫饾u西下的夕陽,這凄苦又幸福的一幕,誰又能說不是真正的羅曼蒂克呢?

以《三手夏利》的女主人公吳天華為代表,楊知寒小說中的諸多女性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她們多是中年以上的年紀,性格硬朗、行事粗暴,很大程度上區(qū)別于多數(shù)文學(xué)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更與溫婉、優(yōu)雅、賢惠等傳統(tǒng)觀念中的女性“美德”相去甚遠。小說《百花殺》塑造了兩個在底層摸爬滾打的女性形象。顧秀華和徐英各自在百花園市場經(jīng)營一個鋪位,位置相近、貨源重合,在愈演愈烈的搶客大戰(zhàn)中,兩個女人勢如水火,甚至幾次大打出手。同樣是賣貨,徐英憑借女性的八面玲瓏,游刃有余地處理著人情世故;而顧秀華則靠“撇除身上的女性特征”,“心靜如水”地熬著。在歲月的緩慢流淌中,她們逐漸成了彼此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顧秀華與兒子一起去了南方,失去對手的徐英日漸落寞。直至兩年后,顧秀華再次出現(xiàn)在百花園的攤位上,恢復(fù)了戰(zhàn)斗狀態(tài)的兩個女人再次就位,精氣神隨之而來。小說中,顧秀華靦腆的兒子讓徐英想到了少女時代的自己,15歲,父母下崗,徐英開始了跟隨父母一起走街串巷賣貨的人生。正如小說所說:“徐英覺得她就屬于百花園,不是不能屬于別的地方,而是到了別的地方,她不再是徐英,顧秀華也不再是顧秀華,有些花兒是沒法接種和移植的。”為了生存,年少文靜的徐英開始了她扯著嗓子賣貨的一生,單親媽媽顧秀華放下了女性的矜持和精致。在百花園這樣魚龍混雜的江湖中,在無依無靠的人生境地中,無數(shù)女孩變成了徐英、無數(shù)女人變成了顧秀華,她們跟男人拼力氣、比潑辣,她們必須比男人更加強悍,唯有如此,才可能掙脫出自己的人生。

更極端的命運出現(xiàn)在《尋金之旅》中的李燕生身上。小說中的她極度自私、殘忍,兒子車禍入院,她既不安于照顧昏迷在床的兒子,更不肯掏出私藏的金子為他手術(shù)。沒有人能理解李燕生何以至此,因為所有人都未曾經(jīng)歷她的前半生:“十八九歲時,李燕生是姐妹里最俏的一個,用清秀形容更合適。三妹身材細流,過去扎倆辮子,不愛笑,愛自己琢磨事兒。還有份體面的工作,在子弟小學(xué)教語文?!蹦贻p的李燕生愛上了性格孤傲的譚家秋,但這孤傲也是譚家秋一生的劫難,屢遭批判不說,更在被人打斷一條腿之后逐漸走向偏執(zhí)。守著殘疾的丈夫和弱小的兒子,李燕生不得不靠放貸、催債,時刻拼了命地活著,竭盡全力、不擇手段地維系一家人的生存。今天的李燕生與15歲時的樣子判若兩人,“腦袋上癩癩巴巴一圈接一圈,跟蚊香似的,傷口化膿后結(jié)痂,結(jié)痂后化膿,周而復(fù)始?!惫倘?,曾經(jīng)青春美好的李燕生的消逝令人惋惜,但是,在屬于她的人生命運中,當她遭遇丈夫失智、眾叛親離、無依無靠之時,除了將自己變得強悍、粗魯,還能怎樣抵抗現(xiàn)實的重壓,求得一息尚存的機會?

如果說,極寒之地的東北隱喻著某種生存的現(xiàn)實,那么,小說中這些普通女性的命運,則進一步與她們艱難的生存處境構(gòu)成了某種深化。無論是李燕生、徐英、顧秀華還是吳天華,楊知寒創(chuàng)造了另一種女性形象。她們從不依附于任何男人,丈夫、兒子、父親,在她們的生命中幾乎都是缺席的存在。在極度狹小逼仄的生存空間中,她們逐漸將自己打磨成另一個人、另一種身份,甚至是另一種性別,從此肆無忌憚地野蠻生長。這些女性往往擁有比男人更加堅韌的生命力,更重要的,她們并不以喪失了所謂的“女性特征”而感到羞恥。為了生存,她們義無反顧地與男人一樣戰(zhàn)斗著。

在楊知寒筆下,尤其是在她筆下的女性人物身上,我看到了新一代女作家性別意識的崛起。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中國當代女性主義創(chuàng)作曾經(jīng)掀起了一陣熱潮,一批以女性的個人視角、個體處境為主線,善于書寫日常生活與情感幽微的女作家作品浮出水面。這些作品中的女性雖然標榜身體解放,但很大程度上,其中的女性身體依舊是男性凝視的一部分,所謂的女性性別身份實則充滿了被塑造的“第二性”。而在以楊知寒為代表的新一代女作家筆下,一種真正“去性別化”的零度情感與中性敘事登場了。楊知寒的小說徹底消弭了傳統(tǒng)男權(quán)社會賦予女性的刻板印象,她們不必是溫柔的愛人、乖順的女兒或者無私的母親,她們也可以強大、粗暴、自私、丑陋,她們不僅僅是羅曼蒂克的憧憬者,更是所有冰冷現(xiàn)實的塑造者、對抗者。在我看來,這是一種真正走向徹底平等的兩性關(guān)系。如同伍爾夫所說,“偉大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的”,在楊知寒筆下,我看到了一種消弭了等級、界限乃至特征的男女秩序,看到了一個無限接近雌雄同體的文學(xu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