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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處(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 | 禹風  2023年10月29日20:53

第一章

丘陵最高處有座古塔,據說它的傾斜度超過意大利的比薩斜塔,不過它畢竟不是比薩塔,知它的人少,來覽勝的人更少。

在這么個小地方,一座塔光靠傾斜度沒法撈到現成好處。

有個中年人近來卻常買景區(qū)門票,踏著途經古塔的石子路一步步上丘陵。他像對古塔有興趣,每每走到塔前仰頭,嘴唇翕動,像數塔的層數。

塔尖之上只有白云藍天。

中年人從塔邊踽踽走過,一般游客順著游覽路徑走下去,他卻朝右拐,消失在看塔人居住的紅漆木樓后……

看塔人最近并不在丘陵上,他請假回去服侍重病的老娘了。景區(qū)臨時雇了唐唐來代班。

唐唐是十公里外大學城里一個正寫畢業(yè)論文的大學生,他想一邊寫論文一邊掙點零花錢。唐唐透過木樓窗縫盯著走到塔下的中年人:這人來得勤了些。

不過,唐唐倒不擔心此人蓄意破壞古塔,此人感興趣的另有一景:丘陵上荒草叢中那個大水坑。

唐唐沒向景區(qū)管理部門報告這位孤客的怪行徑,唐唐有自己的目的:他努力著的論文研究的是人類異常行為的持續(xù)性及可糾性,他素日苦惱找不到實體對象。

此君送上門來,確有異常行為。

丘陵上的大水坑是怎么回事?唐唐可用科研家的筆法描述其形態(tài):

丘上積水成大水坑,實屬少見。水不滲入泥土砂巖而常年蓄積,恐與此地多硬石相關(例證:距此丘陵十多公里另有高丘名佘山,其局部丘脈在日據時期曾被日軍采石,采石遺留深坑,即如今地標建筑深坑酒店所在地)。初步推測雨水積累在丘陵中層的石質坑洞中。石體深坑究竟深幾許?未有文字記載,其成因亦未經研究。

大水坑經黃梅雨季,目前仍處滿坑狀態(tài),水質較為清潔,水面能見度達水下十來米,水為淡水(雨水)常見的透明色。

水坑周圍多女貞樹,女貞細小的黑色種子落入水坑,坑邊亦多有樹苗浮生,成為特別風景。

水坑呈不標準的圓形,非標準直徑約為十五米(于十三米至十五米間變化)。據丘上多位原住民言,歷來有人到大水坑中野泳,水質尚可,未發(fā)生過溺亡事故,但泳者亦未探明水坑深度,最善于扎猛子者也未摸到水底。

土人們稱此大水坑為古眼水。謂此坑天生,歷來就有。丘民代代相守。

據老法傳講,大水坑也曾在最旱的一些年頭失水。因是僻鄉(xiāng)野地,鄉(xiāng)人也只好奇地探頭往失水的坑里看看,看不到底,坑下仍積濁水,露出來的部分至少有十幾米深,因無法上下,無人入水試探,云云。

唐唐爬到紅漆木樓樓頂青瓦上,用望遠鏡觀察那個奇怪的中年人。

中年人不是來大水坑邊冥思或讀書,他的舉止顯示他對大水坑懷有目的。

他除了到處丈量,拿本子記錄,還打量水坑邊的植被,甚至脫掉衣褲,光身子跳進水坑里游來游去……

大約同一個月里第五次來大水坑時此人身負重物,是個奇形怪狀的合金繩架。他在選定的一方花崗巖上固定那架子,搬運堆積石頭來穩(wěn)固架子底部,然后他將可伸縮的架子延展,一個金屬臂就此伸到大水坑的水體上方,垂下繩子。

收回金屬臂,中年人將一塊大青石用繩子牢牢拴住,金屬臂重新攜重物伸展,慢慢放下繩索,石頭拉著繩索,一起沒入水面,繩子越放越長……

哦!唐唐心里一喜,原來這個聰明人是來丈量大水坑深度的!

唐唐帶上幾個煮雞蛋當見面禮,打開木樓后門就往坑邊跑。

他滿腔熱忱。

(本期圖片為本文作者:禹風)

趙蝌蚪本名不叫蝌蚪,叫啥不重要,大家已不由分說當他是蝌蚪。

他從小喜歡游泳,不像別人那樣學正規(guī)泳姿,他喜歡鉆水,潛泳玩得花里胡哨。本是他水性好,城里小孩卻看不懂,說他是蛤蟆精,后來諷刺他有尾巴,又修正說他是蝌蚪精。見他老往游泳池深水里潛下去,身影跟著水波一蕩一蕩地變形,大家覺得趙蝌蚪這綽號傳神,就再也不肯喚他本名。

高中畢業(yè)他當了印刷廠工人,沒啥社會地位,大家更懶得尊重他,就喊死他蝌蚪。蝌蚪長,蝌蚪短,喊得他沉默不語。他曾跟人吵架,說自己不是蝌蚪,但也不想“再同你們這些旱鴨子、岸上的蠢東西來往”,云云。

一旦罵了人家是“岸上的蠢東西”,趙蝌蚪心里有什么蟄伏許久的東西動了動。他竟去想自己前世是不是水中的活物。

他想起高中時去金山海濱游泳,正當該年第三號臺風登陸前夕,海濱浴場關閉。他從浴場邊的石灘偷偷往海里走,周邊也有人像他好不容易來一次,決心冒險游野泳。

他鉆入海波,在將他推來推去的海浪里潛泳,看見浪花打下來,碎成無數迷人的玉石。

他抬頭看見那個身材姣好的姑娘,姑娘也瞥他一眼,朝他一笑。然后就是猝不及防的巨浪,高墻般豎立,彎腰拍打下來。

他下意識一個猛子扎下去,感到有無數雙手死命壓他背脊,像要封他進密閉的液體。他在海下睜眼,身外全是變形的淡黃或褐色的模糊色塊,有沙地,有小魚群,有散亂石塊,當然沒珊瑚,然后他隱約看見那女生像美人魚一樣在遠處海底飛速漂過……

他近岸時狂風大作,浪濤像瘋子一般拍打一切,砸中他,令他頭疼。他終于手腳血淋淋上了岸,被當地警察帶走。

聽說一共有兩男一女失蹤,尸體撈不到。

那個下午他永不能忘。之后十多年,他毫無預感地反復做潛海尋人的夢。他擁有并珍藏那位姑娘在失蹤前給人類的最后一笑。他在夢里想打撈那金色笑容,不過,夢里的海永是灰黑色,空洞洞,啥也沒有,而且很淺,越來越淺。淺這一點致命,最后變成了施展不開的游泳池。

“我想扎猛子呀!”醒來后他總想叫一聲。他尋找的姑娘不在海的淺層,他必須深入海體,深潛下去。

她無法浮起,是的,他相信她一定喪失了浮力。浮力解釋一切,她仍活著,姣好如初,只是她沒浮力,需要他助她一臂之力。

趙蝌蚪不再留戀城市里的泳池,他聞到那股漂白粉氣味就沮喪。

他蓄了一只挺大的水族箱,里頭有一條來自亞馬孫河的進口寵物魚——龍魚。這魚有史前生物的氣派:一只呆滯的缺少現代性的魚頭,溜溜得像從牛肛門滑落的糞團般勢不可當的魚身,附著短而簡陋的魚尾。

趙蝌蚪向往純自然的水域,而且要深。對沒深度的河流或湖泊,他感到厭煩。他想象自己浮在深淵最高處,離大水的底部至少有東方明珠塔身的距離。那樣他的心才被喂養(yǎng)、被填實。別人家心大,他的心日益變深。

他找到了合適的水域,他逢周五便將龍魚喂一頓,看它逐一吞食他用紗網捕捉的黃蜻蜓。然后開車去千島湖。

他沒參加什么潛水俱樂部,他從農家租一條破舊小船,到湖中水深處練習扎猛子。他買了一只芬蘭產的SUUNTO潛水電腦,像腕表般佩戴,可同步顯現他空身下潛的深度。他最深那回快速下潛到湖面之下四十米,一口氣返回湖面。

后來趙蝌蚪聽人家說海水浮力大,更難下潛,他就打了潛海的主意。有人告訴他這屬于自由潛水范疇,有別于時髦人士背著氣瓶的水肺潛水。世上各國各地皆有人瘋狂比賽自由潛水,看誰能到達最深的深度,也就是誰含住一口氣能潛最深,并安全返回水面。

人家也提醒趙蝌蚪這是風險很大的極限運動,每次專業(yè)性的國際比賽都有人重傷,甚至有選手為此送命。

趙蝌蚪并沒照人家的思路去理解自身問題,他聽聞有國際大賽,第一時間生發(fā)的情緒是濃重的溫暖感:原來自己在世上并不孤獨,有那么多人,男男女女,都和自己一樣對陸地生活缺乏興致,心心念念要沖入更深更深的海底或水底。他證實自己不是個“神經病”,這點很重要,心病十去其七。

趙蝌蚪用一百元押金和自己的身份證辦了一張上海圖書館讀者證,他學會了使用上海圖書館的資料和圖書,不緊不慢系統(tǒng)研究潛水(自由潛水和水肺潛水)的方方面面。蝌蚪知識漸漸豐富,心卻有點涼,原因有兩條:

第一他覺得自己身體素質不行,和國外那些搞自由潛水的人沒法比。

第二害怕自己已過黃金年齡,連耳壓平衡也難做到完美了。

大學生唐唐突然出現在習慣了孤獨的趙蝌蚪面前。蝌蚪抬頭看見朝自己微笑的眼鏡男,不但沒回以人類的禮貌,反而吃驚地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到黃泥上。

唐唐不安了:“我打擾您了吧?我是這里的臨時看塔人,也許也兼帶看管這大水坑。我注意到您已來了好幾回!”

“哦?!壁w蝌蚪摸摸招風耳朵,困惑地望唐唐,“不讓人碰水坑?”

唐唐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您自便。我猜您是來測水坑深度的吧?這事誰也沒干過,您太老卵了!”說著他摸出熟雞蛋遞給蝌蚪,滿臉堆笑。

趙蝌蚪受慣人家冷眼,唐唐這熱情他反而不習慣。不過,他還是接過兩枚雞蛋,對敲一下,輕輕揭掉蛋殼,接連吞了下去。

掏出水瓶喝一口,蝌蚪對唐唐說:“我?guī)Я巳桌K子,現在全放下去啦。你看這架子!”

唐唐仔細看,架子中間有個金屬桿彎著,繩子順桿滑動,繃緊,微微顫抖。趙蝌蚪說:“石塊沒沉底,還在水中央,我拉又拉不上它來?!?/p>

他對唐唐上看下看:“你來得正好,我想下一回水,可以嗎?”

唐唐遲疑:“請問您貴姓,您這是要下到哪里去?我沒法保證您安全,我也沒學過急救?!?/p>

蝌蚪點頭,又搖搖頭,他想解釋,也不肯多解釋:“沒事的,水里有繩子。我不離開繩子,很安全?!?/p>

唐唐能有什么辦法?他畢竟和這事沒直接關系,他還只是個沒主見的學生呢。唐唐想如果這人下到水坑里遲遲不上來,那該怎么辦?

“你鉆到水里要多久?”他問眼前的怪人。

蝌蚪認真想了想,像要盡可能精確地回答:“我最長一次水下靜態(tài)閉氣時間是十五分鐘,這次,我不準備做沒把握的事,我頂多四分半鐘就回水面?!?/p>

“?。俊碧铺拼蠛?,“我水下憋氣連二十秒都受不了!”

太陽方才移到古塔頂尖,又往西南邊不露聲色地動了動,正好直射大水坑。唐唐和蝌蚪一起往水坑里看,這角度恰能看到坑中央縱深處露出的紋理。大水坑此刻是一只布滿暗斑紋的瞳孔,眼色黃褐,含意不明。

太陽又一晃,大瞳孔倏然消失,他倆窺見的深處登時又不見了。

蝌蚪慢慢下水,游到被石塊拉緊的繩邊,他看看唐唐,剛才他吞過唐唐兩枚雞蛋,這讓他回憶起社交的規(guī)程,他瞇縫眼睛:“大家都叫我趙蝌蚪,都忘了我的大名?!?/p>

他舉起手摸摸繩子高處,最后說:“我一個猛子扎下去。等我摸到繩子系著的石頭,我會睜開眼,再往下看看?!?/p>

另一只手從水里舉起,滴下水滴,他緊握著一管潛水手電。

趙蝌蚪吸氣吐氣,吐氣吸氣,頭在水面仰起,嘴巴像剛被拉上岸的魚那樣大張,發(fā)出猛吸空氣的嘶嘶聲。唐唐兩只手都捏成了拳頭,等蝌蚪吸完最后一口長氣,他不由得也跟著猛吸,吸得胸部脹痛。

蝌蚪一個入水式,兩腳丫彈出水,在水上打了個花,人便消失了。

唐唐仰頭,努力維持喉嚨里這一口富含氧氣的丘陵香風。他憋呀憋,憋氣憋到走投無路,才長長吐出濁氣,吸入新鮮空氣。他看看手機,竟努力維持了四十秒。

唐唐無聊地看看空凈的大水坑水面,一只白鷺從林中飛起,投影在波心。

唐唐轉頭看近處古塔塔尖,一朵厚厚白云掛牽塔的飛檐。他再次看手機,趙蝌蚪入水已一分鐘二十秒。

唐唐摸索自己胸部,想人的肺到底能展開多大。他現在懷疑起來,他不信有人憋氣能長達一分半鐘。即便能,那口氣也該被消耗殆盡成了廢氣。難道人能像鯨魚般躲水下好久才上來換氣?不可能!

他繞著大水坑快走,心亂如麻。這怪人會不會是來尋短見的,見自己關心,就施放了最后的煙幕彈?

他飛快看看大水坑的水面,繩子還直直繃在那里,沒被拉動。

太詭異了,唐唐害怕了,他自問在剛剛這場戲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感到壓力像一條草叢深處的螞蟥爬到背上,吸他的血,因吸血而變沉重,壓住他,叫他透不過氣來。

他必須馬上作決定:是坐下等,相信這自稱能奇跡般屏息的人,還是打電話給急救中心,然后報警。

他拿手機的手抖個不停,他看手機。自稱蝌蚪的男人已從水面消失三分半鐘了。大水坑毫無動靜,就像無花果樹鎮(zhèn)定自若地容下了一條鉆心蟲。

唐唐忍不住了,他太孤立無援。他撥通了電話,但不是急救中心,也不是報警熱線,他撥通的是學校游泳隊的一個校友:“喂,你在水下能屏氣多久?”

聽了對方的回答,唐唐又問:“如果有人說他能屏氣十五分鐘,你信嗎?”

這次對方回答得不夠實在:“那基本是打破或維持全國紀錄的狠人。能見到就開眼界了?!?/p>

掛了電話,唐唐手心沁汗,他寬慰自己,事已至此,只有面對。

他不由得想尸體不會馬上浮起來,自己夠不到那根繩,更無力用繩子把石頭扯上來。如果人掛在繩子上,拉上來更是妄想。

他想明白他實在做不了什么,只能等到那人的下水時間超過五分鐘,撥打報警電話。

他一看手機,四分鐘都超過了。

他想此人如何做到生死看淡的呢?他一點沒情緒呀,像只是去上一下洗手間,平靜又隨意。

他看時間到達了四分半鐘,繩子動了一下,像被扯得更重,架子上的金屬桿子彈了彈,水面下露出一抹白色,越來越白,是一張臉。

啊,他浮上來了!水泡彌漫了水面,人頭從水下冒出……

“嘶……”被人家叫成蝌蚪的男人先嘴里噴水,然后大大地吸了口氣,落回水面下;又浮出腦袋,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水。

唐唐笑開顏:“五分鐘!你真厲害,我要喊你大師!”

趙蝌蚪連續(xù)吸氣吐氣,慢慢調整。他抹掉眉心掛的水,以中庸而平板的語氣說:“我摸到了石塊,解開了繩扣?!?/p>

手從水里舉起,捏著繩子的一頭;繩子松了,金屬架子仿佛變大。趙蝌蚪又說:“我解繩子前往下打手電看了?!?/p>

唐唐張開嘴,崇拜地看這中年男人。他現在是全濕動物。

趙蝌蚪說:“你不敢相信的,底下應該還很深很深。”

“那你看見什么,水坑里有寶嗎?”唐唐幻想過坑里有奇怪的動物。

“無底洞,也許通海!”趙蝌蚪說。

蝌蚪感到自己的聲音發(fā)顫了,他確實也有點怕,他知道自己對水坑有奢望。

唐唐都快大學畢業(yè)了還沒談過戀愛。系里至少有一半同學在中學就體驗過那相互逗引的游戲,絕大部分同學在大學里有了真實經驗。唐唐可算是個異數。

他對此快絕望了,他思前想后很多回,認為問題出在“沒有人可愛”。

她們都長得漂亮,讓他幾乎一見傾心??商铺埔蓱]那只是皮囊,他渴望皮囊之中有他欣賞的氣質。是的,別用大詞,僅說氣質就好。

無論怎樣尋找或等待,都沒遇到將他一把拽住不放的那種對他起化學作用的氣質。

事情不太復雜,寥寥數語便已闡明。唐唐也只有順其自然了。

他送走深潛大水坑的趙蝌蚪之后有點興奮,思緒飛越了畢業(yè)論文和畢業(yè)本身,仿佛看見更遼遠的未來。

未來本在他潛意識里呈現線狀,一根藤段結一個瓜,然后再扯起下一段??山裉焖睦锏奈磥碜兓煦?,完全違反了線狀結構,有點像宇宙發(fā)生爆炸,無法描述無法定性,讓他今夜毫無打磨論文的心緒。

一個人獨守看塔的木樓,雖不害怕,卻肯定寂寞。唐唐從小冰箱取出自己冰好的大瓶啤酒,就著鹽水毛豆,喝了挺多。心里像春雪融化,淌很多濕漉漉的記憶和情緒。憧憬則如最初的春風,在雪和水上低旋……

他有想不透的沮喪,躺倒在單人行軍床,伸手拉了一下原始的燈繩。如果有人一直站在塔下看這透出燈火的木樓,他會看見木樓倏然消失于夜空和密林組成的暗調背景中……

唐唐回了父母家,他沒搭飛機也沒坐高鐵,倏然就回了父母家。

爸爸和媽媽都不在家,他推開窗,海邊紅樹林生動地剔透著玲瓏枝葉,海風吹拂,淺灘有圈圈波紋。

唐唐感到疲勞,放下行李就推開自己房間去睡覺。

他夢見一個長方形的明亮房間,有木衣櫥有小圓桌。推開窗探出頭,樓下便是紅樹林的淡色海水。唐唐取出釣竿,從窗戶甩鉤,釣起了紅紅綠綠的海魚。有個天真活潑的女孩站在紅樹的枝杈上,高興地鼓掌歡呼……唐唐看不清那女孩,唐唐感到開心……

唐唐醒來,走出自己房間,他推了一下父母房間的衣櫥,衣櫥便滑開了,露出墻上一個木門。唐唐推開那被隱藏的木門走入去,隨手從潮濕衣架上取下懸掛的潛水服,努力往身上穿。他又找到長長的堅硬的樹脂材料的腳蹼,固定到腳上。

這潮濕的暗房間中央有口井,井蓋打開著,他低頭往里看,粼粼的液體反射燈光。唐唐下了重大決心,他背對井,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呼吸,然后深深吸入一口氣,胸部明顯鼓起來。他一仰身,后翻入井,疾速拍打腳蹼,用盡力氣往井下潛去……

唐唐再也分不清主夢境和次夢境:他在校園里走動,嘴里嚼著剛買的食物;他從校園的荷花池里浮起,方才經歷了難忘的深潛,只憑一口氣,游過井下重重區(qū)隔,來到較為明亮的水底,浮起,便是自己的校園;唐唐在兩座教學樓之間的天橋企鵝般漫步,遠處天空有異乎尋常的鳥類在飛翔,它們龐大而丑陋;唐唐在荷花池里舒舒服服地漂浮,他的潛衣產生了巨大浮力,幾乎要讓他在荷葉間低飛;唐唐又開始思考哲學性問題,他覺得在地面上任何人都缺乏有意義的視角,最好的觀察點是水下深處,如一條鯨魚,打量海岸上的人類。所謂人類,不過是陸地上的沙丁魚吧?

從重重夢境中一層層解脫,唐唐其實是被一種聲音吵醒。

他睡眼惺忪看了看時間,宿醉已讓他睡過了頭。他撩開窗簾,斜塔的東半部分沐浴在夏日陽光里,安寧而和平。

他走到另一側撩開窗簾,便看見了趙蝌蚪,蝌蚪又在大水坑邊布局,這次除了木架和繩索,還帶來裝備照明燈的水下攝影機。

唐唐給蝌蚪帶去他自己煮的玉米棒子,這玉米在本地被人叫成珍珠米,就在這丘陵上長的,特點是嫩和糯。蝌蚪接過還溫熱的珍珠米,羞澀地笑了:“小伙子你真好?!?/p>

小伙子卻直愣愣說:“夜里我夢見潛水了,我家在海邊,我也下水撈過海參?!?/p>

蝌蚪點點頭,開始吃珍珠米,他沒說什么,跟年輕人搭話要謹慎,免得給人家不好的影響。蝌蚪曉得大家都看他是怪人甚至怪物,他平素不和人交往。

吃完珍珠米,蝌蚪解釋說:“我今天下去拍一段看看?!?/p>

唐唐很冒失地問:“我能跟著你潛下去看看嗎?我潛不深,也屏不住氣,我就看一眼,馬上上來?!?/p>

蝌蚪想了想,微笑了:“這樣吧,你先潛。我等你上來了,我再下去?!?/p>

唐唐曉得這人不想和自己同時在水坑里。唐唐借過蝌蚪的潛鏡,在水里洗洗,脫掉衣褲,光著身子跳進水池,戴上潛鏡。

你不要說,風景是相對于位置而言的,唐唐此刻置身大水坑水面,周圍風景美得非比尋常:斜塔的塔身映在水面上,他像能立即鉆進斜塔里。甚至連自己居住著的木樓此刻望去也頗有鄉(xiāng)間風味,引人入勝。

唐唐伏臉水下,視力良好的眼往水的深處看,能看見隱約的石壁和沉沒積年的樹枝爛木,沒甚趣味。他抬頭看岸上瞧著他的蝌蚪,揮揮手,一個猛子扎下去,連續(xù)甩腿往深里扎。他睜開眼,見幾條小魚和一群半透明的蝦。他努力到再也沒法往下,就朝深處多看了一眼:他看見了一切,卻什么也沒看清。

上浮的過程非??欤匀坏芈職?,到底從小在海里玩,淡水依稀只是浮力小了點,水質嫌渾濁,氣泡還是一樣往上直冒。他呼啦探出水面,抹了臉上的水。

“水坑里的水不要喝,免得拉肚子?!彬蝌胶蜌獾卣f。他伸手把唐唐扯出水坑。

蝌蚪帶著攝影機潛下水坑去了。唐唐今天定定心坐在水坑邊陽光里,想象攝影機的投射光能照亮水坑更深處?,F在好奇心已收斂,下水的感覺真好,仿佛是對昨晚之夢的酬答。

水坑下不會有什么驚奇,這是個乏人問津的山丘水坑,從來也沒奇特傳說,沒聽說有什么奇怪生物出沒此地。

就如乏味的庸常生活,人們企圖將周圍的樹叢想象成有童話的森林,其實只是種無聊消遣。

唐唐終于又想起了自己的畢業(yè)論文,假使不出意料,再過十來天,請假的看塔人就會回到木樓,唐唐的臨時工做到頭,回到學校,把初稿交給導師過目。再次投入尋找專業(yè)對口工作的迷茫,唐唐不信自己會比別人幸運。其實離開象牙塔就是結束學業(yè),開始為現實的生存奮力掙扎。

不久后,若無意外,會有一個同自己差不多迷茫和飽嘗失望的姑娘出現,經過一小段磨合,合租一個小公寓房間,就像山丘上一對對的珠頸斑鳩,建立平庸而天經地義的巢穴,朝九晚五,加入都市人的洪流。

豈止唐唐,所有的畢業(yè)生都無以幸免此等生活體制。

唐唐看手機時間,蝌蚪潛入水中已三分鐘。他嘲笑自己:未來也許有個周末,他和一個女生一起回到山丘上這水坑邊,對她擺弄玄虛,擺擺手,往水下潛入,努力維持三分鐘不出水,給她一次擔憂的機會……

但唐唐沒信心學到水底下這位爺叔的功夫,唐唐覺得自己多半潛不下去,也沒法在水底下怡然自得地長待。將來離開校園后要過的日子他同樣沒信心,也是潛不進去的感覺。其實不止他一人,大多數已畢業(yè)的學長都浮在水面上,熱熱鬧鬧折騰,就是抗不過浮力。

蝌蚪爺叔已在水下四分鐘了。唐唐這回定心,止不住還浮想自己的將來:那些學長,有的如愿進了大公司,如今常在朋友圈吐苦水,讓大家看他們被迫超時工作的慘況;有的沒公司可去,自己在創(chuàng)業(yè),很多是搞創(chuàng)意設計(成天被客戶斃稿,就是沒客戶肯爽氣付錢),倒好像業(yè)余干了討債公司,還不是逼債的,是真在乞討般討債;有些學長干不了幾天就逃回象牙塔里,吵吵嚷嚷讀新學位,像集郵的人那樣子集學科證書……

唐唐覺得這伙人被浮力毫不留情地托舉在水面,根本下不了水中,看不見水下的寶藏。自己大約也就是這命。誰不想潛?又有幾個潛下去了最終還活著出水?也許能活著就算不錯,可那樣誰還敢探寶?

嗤的一大聲,蝌蚪爺叔出水,像魚躍龍門般往上縱,然后怡然落回水面,噗噗從嘴和鼻子里朝外噴水。唐唐見他手里除了攝像機還有活物在蹦跳,有抓不住的勢頭。唐唐連衣服都來不及脫就撲進水坑,游過去幫蝌蚪按住手里一條奇形怪狀的魚。魚不大但也不小,黃綠色,魚身長滿觸須。

“拍到了坑底了嗎?”唐唐幫著把魚扔到少土的石坡上。魚充滿活力地旋轉著蹦跳,想回水里去。

“沒到底。”蝌蚪悶聲答,“我已經潛到五十六米深了,朝下打光,還是深不見底!”

“?。俊碧铺齐m不驚喜不失望,仍是詫異,“那得有多深?這么個平淡無奇的水坑,需要那么深么!”

蝌蚪拿陳舊浴巾擦著自己細瘦身子,他搖搖頭,有點猶豫,欲言又止,不過他還是一抿嘴,對唐唐說:“深是深的,但這水坑并不平淡無奇。我感覺坑底有古怪!”

古怪?唐唐從沒這么去想這水坑,這水坑又不是英國人用來吹牛的尼斯湖。

“你來看看這條魚,這條魚待在五十米深度,有個洞穴的?!彬蝌街钢赴察o下來不再大喘氣的魚。

魚的身上有奇怪的畸形,猛一看像被人按住白色肚皮蓋了朱紅印章,仔細撫摸琢磨,卻似乎是一種特殊傷口留下的疤痕……

一開始唐唐以為蝌蚪舒舒服服躺在水坑邊曬日光浴,可沒多久就看出這中年爺叔正在竭力掩飾自己的痛苦。唐唐問他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在水下受了傷,要不要緊?蝌蚪摸摸自己蒼白瘦弱的臉頰,低聲答:“不要緊,我有點失控,潛下去太深,上來時有一段缺了氣,我會熬過去的?!碧铺葡牒熬茸o車,蝌蚪卻阻止他:“來了也沒用,我都是靠自己頂住?!?/p>

后來蝌蚪果真好起來了,坐起身朝唐唐笑。不過,唐唐卻憂心忡忡,蝌蚪的臉灰白,嘴唇發(fā)紫,不由自主還哆嗦。

唐唐替他背著攝像機,攙扶他慢慢走進看塔樓,讓他躺床上,蓋上被子保暖。唐唐取出地里挖的生姜,削了皮,放進鍋,還放了點紅糖,慢火熬煮。他看蝌蚪,蝌蚪閉著眼像睡過去了,鼻翼動彈,呼吸還算均勻。

他大概年紀大了,沒法潛到大水坑的坑底了。唐唐暗想。

那么誰能潛到大水坑的坑底看一眼呢?那可是一種很厲害的挑戰(zhàn),一定能給人濃厚的成功感。

唐唐被自己嚇了一跳,因為他心里想:這里有個年輕人呢!

姜湯在煤氣爐上慢慢沸騰,有股溫暖的氣息旋繞。唐唐也昏昏欲睡,他并沒睡過去,只在半夢半醒之間。

唐唐想象自己跨坐在阿拉伯人的飛毯上,飛過傾斜的古塔腰部,抬頭看古塔的青磚和斜挑的青瓦檐角,他抓住毯角像抓住馬的韁繩,可飛毯并不聽從他指揮,飛毯早自行設定了方向和目的地。

唐唐覺得這倒挺客觀的:哪怕自己擁有青春可以飛,但毫無能力和見識來制定方向與目標。

蝌蚪睜開眼推開被子,一條腿跨下了床。唐唐倒了一大碗姜湯,扶蝌蚪喝。蝌蚪喝了姜湯就精神起來,額頭滲出一排晶瑩的汗珠子。

蝌蚪說:“坑底定有陰氣,我怕是中了陰氣了。如果你小伙子下去,陽氣旺盛,就沒問題?!?/p>

這么說著,蝌蚪上下打量唐唐,像伸手摸捏他渾身的肌肉。

唐唐覺得自己會意了,唐唐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那么,蝌蚪爺叔,你教我潛吧!我一直在夢里潛水呢!”

第二章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過給出重賞,勇者免不了要面對危險和難處。

唐唐裹著一床骯臟、散發(fā)腥氣的破被子,竭力想忘卻眼前的困苦,盡可能多休息一會兒。他從清晨到中午,已在潿洲島的暗流里下潛了十來次,奉命尋找一樣失物。

五萬元是事先打到他賬戶里的,他到達潿洲島時對方用現金報銷了他的機票和其他交通費,又當面再給了他五萬現金。如果如期打撈到失物,他們憑信用還會往唐唐賬戶里匯入五萬元。這么件事,假使運氣好碰上定位準確氣候適宜,倒是筆好買賣。

但對方也可能失約,拿到失物就不再理睬他。唐唐對薄情寡義不守言諾的陌生人已見怪不怪。一旦自己不慎出了潛水事故,對方也不太可能對他負責。唐唐覺得他們至多會將他送往擁有高壓氧艙的醫(yī)院,然后扔他在那里,反正他手里有點現鈔。

大海撈針,世上有人真在做這類荒唐事,而他們拍板后,下海去撈針的那個人就是他唐唐?,F在他要撈的是一只據推測裝載著要物的皮包,皮包落水時有人及時記錄了經緯度。如果皮包自重足夠,沒被洋流帶走,那么他唐唐或許是件最廉價而有效的工具,能將人家渴望的東西帶回水面。

船是一艘普通漁輪,和廣西海岸所有的漁輪相似,看來也是被租用的。特殊的船客是一位細瘦的香港人和一位沉默寡言的“老板”。香港人年紀有點大了,半白粗硬的頭發(fā)像舊布蓋在頭顱上,眼睛在鏡片后不安地眨動。他負責選定唐唐的下潛點,一旦選定,船工就用小小的機械臂將一頭拴有大鉛塊的導繩垂直放入海里,唐唐躍入海中,將身上安全繩與導繩相扣,順著導繩潛下去察看,期待看見任何類似于皮包或皮箱的物體。他幾次下潛其實都不太深,在40米左右,這里算是近海。

船上沒人對唐唐表達好意,他們知道若萬事順利,船上掙錢最多的將是這個城里來的年輕人。他們供給他吃的喝的,像他是個付過錢的船客;他們不想同他交換信息,更不想聯誼。唐唐猜中了這些人的忌諱,他明白自己是船上這些天里最容易送命或遭殃的那個人,船工們不愿同他這種人親近,免得沾上什么晦氣。

唐唐也明白自己在船上的身份類似人形機器,他被需要被使用,大家希望他一切順利,達到目的后人人有錢賺,花好桃好。

不過,他已下潛了十來次仍一無所獲,能明顯感覺船上的人們焦慮起來,仿佛在心里詰問:到底是計算潛點的香港人不可靠,還是這個深潛的家伙眼神不好?

香港老頭工作時常戴上草編哈瓦那小禮帽,這嫌大的禮帽遮住他小小的前額,帽檐的作用是將旁人推開,掩藏他于固定范圍內。不過,老頭找了個機會推開唐唐休息艙的門,探頭看唐唐一眼:“我很抱歉,讓你下潛了這么多次。從前我也同樣計算,可能這次運氣不太好?!?/p>

唐唐馬上從鋪位上起來,彬彬有禮回答老人:“沒關系的,大家都知道是在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是您的錯。我還好,我還年輕?!?/p>

唐唐說自己年輕,意思是自己體力充沛挺得住。

他說完這些又下潛了兩次,第二次他本準備到50米左右深度返回,不過往下一看,看見有東西在大約60米深度。他的肺部已被壓縮得很小,他基本已吐掉了肺里的空氣。他感到在50米深度已擺脫浮力,身體像在太空那樣輕盈,于是他沒思索就朝那皮包的影子潛下去,然后帶著它回到了水面。

皆大歡喜,滿船都是開香檳的飛塞子聲,香檳是那位沉默寡言的“老板”帶來的?!袄习濉庇H自給唐唐端來一杯哧哧作響冒氣泡的酒,拍他肩膀,給他看手機屏幕:已經把剩下的款子全打進了唐唐賬戶:“下次再合作!注意接我的郵件?!?/p>

香港老頭過來同唐唐握手,唐唐手心感覺到一個紙團,他下意識握住紙團,預感又有什么人生的訣竅要主動向自己袒露。

那紙團上只寫著電話號碼和一個郵箱地址。

回到上海,從虹橋機場出來,灰色的巨大而平庸的母親城又將唐唐吞噬。他回到了庸常之中,他畢業(yè)后沒進任何公司,和其他校友一樣他不想被巨大的結構性的資本世界捕獲,他愿做任何自己的才學或才能勝任的事,好在如今的互聯網是他這種人的護身符和資金池。

“干點輕松愉快的事怎么樣?”有人@他。

“到海洋公園和白鯨一起潛水表演如何?”是商業(yè)性的提議。

唐唐去了,報酬不高,不過,他可以和白鯨相處。那條白鯨明顯患上了抑郁癥,他想盡力安慰這頭可憐的囚物。

玻璃墻里是配制的“海水”,唐唐躍入充滿液體的囚室,讓白鯨靠近自己,他憐惜地撫摩白鯨的頭顱,白鯨完全明白這個敢于躍入水池的單體人對自己的善意。他和白鯨一起向下直潛,玻璃墻外是密密的游客群,所有人都咧開了嘴巴露出長得參差不齊的壞牙。唐唐想即便合同期滿,那些投資家愿將精神失常的白鯨放歸北歐海灣,白鯨的噩夢也無法再離它而去,那種夢里不但有愚蠢的人群,也有他,一個無可奈何的安慰者,因無能而顯得虛偽。

香港老頭不久出現在上海灘,他請?zhí)铺坪瓤Х?。老頭子用鑲滿粵調的國語警示唐唐:“年紀輕輕,不要再去搏命啦!那次讓你打撈的不是有放射性的東西,算你命大啦!沒人會可憐我們的,沒人給我們買保險,我們只是零售技能的機器人?!?/p>

那么,唐唐將如何掙錢維生呢?香港老頭笑得像朵干癟的菊花:“男人要么掙錢給女人花,要么就從女人身上揩點油?!?/p>

老頭可不是到上海來吃喝享受的,他喜歡唐唐的實在,他已老得不能靠體能掙錢,但他可以當經紀人呀。

香港老頭在新錦江酒店請?zhí)铺瞥燥?,告訴他如今時興美人魚攝影,各路靚女都跑來海里拍魅照。她們既想出風頭當美人魚又怕死,唐唐可給這些女人當水下保鏢,不但有合同款進賬,還能吃軟飯拿小費:“不要猶豫啦,我只拿你十五個點中介費,生意我來抓,你就下水,輕輕松松。”

試圖阻止唐唐的是他那溫文爾雅的父親。唐唐的母親為兒子的前途失眠已有好幾年,她苦于無法逼迫以開明態(tài)度著稱的老公規(guī)勸兒子而日益憔悴。不過,唐唐拿到菲律賓簽證要到外島當潛水導游,讓他父親終于放棄了矜持。

這位曾在城市電視臺廣告部當了十幾年主任、做事八面玲瓏的男人請兒子吃了頓高檔西餐。等酒足飯飽,父親問兒子可不可以改主意,“別再做事體野豁豁”。父親說,我和你媽只有你一個兒子,我們已供給了你二十五年人生資源,我們對你不是無所謂無期待的。

唐唐不懂如何與常常歇斯底里的母親交談,但他知道父親是理性主義者。唐唐說:“爸爸,你看這時代和你們的時代不一樣呢。你們浮在水面的時候,天上掉很多餡餅下來,怎么都夠吃,還有儲蓄?,F在水面已浮滿人,像浮萍已把池塘變成了草地。天上掉下來的,有無數雙手搶,你們想讓兒子也當一朵搶不到食物的浮萍嗎?”

父親沉吟無語,唐唐又說:“我獨辟蹊徑,我潛到深處去,那里沒人同我搶。你跟我媽講,給我五年時間,我要是玩不轉自己的命運,我就回來城里當個職員。討老婆生孩子?!?/p>

他臨行前去看了自己的出道師傅趙蝌蚪。蝌蚪爺叔住在市中心很安靜的小馬路上一棟老洋房二樓。他平素不和鄰居說話,一個人隱身在他房間。周圍沒人知道蝌蚪竟有自由潛水的本事,他們只隱約記得這個孤獨的男人喜歡游泳,常去河里湖里,弄得渾身精濕,騎著破自行車回來。

蝌蚪爺叔也婉拒唐唐進他房間,他的房間關閉著他竭力維護了一輩子的隱私,不容任何他人入內。蝌蚪只在門外瞥了一眼,看見那像一個孤僻的技工或科研者的巢穴,堆滿凌亂的器械和莫名其妙的物件,像一切皆在忙亂的進行時態(tài)中。不過,窗邊有個惹眼的水族箱……

蝌蚪聽唐唐說要到菲律賓給時髦女人們當拍照的助手,負責她們的潛水安全,咧嘴笑了:“女人是時間的蜉蝣。你本身也需要一只蜉蝣?!?/p>

薄荷島上,當唐唐迎來第一位“美人魚”顧客時他想起蝌蚪師傅的話,他和女子接觸太少。

這些年輕女人太過招搖,她們衣著狂放,曲線畢露,希望靠別出心裁的美人魚套裝,在海里催生攝影師們的靈感。

水下攝影師們本是些水肺潛水的老手,背著氣瓶咬著呼吸器,拼命想拍出些BBC風格的相片。他們固然也賺這些山雞舞鏡女人們的錢,不過,他們吭哧吭哧的身體里都藏著一顆大大的心,好比鱷梨。他們真正的期待是獲得各種攝影大賽的獎金和榮譽。

唐唐起先同攝影師們混得不錯,他對女子們羞澀,和攝影師們相處卻頗輕松,也能和他們開玩笑。后來唐唐覺得不對,自己的職責是保證女郎們的安全,可攝影師正是威脅到她們安全的最大隱患。他們一味追求鏡頭里畫面的價值,對女郎們魯莽地觸碰海洋生物視若無睹或變相鼓勵。有些女郎本是些有錢人家的廢材,蠢得驚天動地,伸手敢拉扯劇毒的環(huán)紋海蛇或隨意去逮毒性很強的海螺。唐唐若保護她們,會讓自己暴露到危險中。

唐唐成了攝影師們的公敵,若滿足這位護花使者的保安要求,那些照片將絕對失去出彩的可能性。

攝影師誰愿冒著生命危險吃辛吃苦地為幾個傻丫頭拍寫真?他們把這些傻女人當成不出錢自來的模特兒呢!本有騰挪的空間各取所需,真正遇險的概率對這些女子而言并不高,況且這般瘋女子若非不珍惜自己才不會來干這蠢事呢!什么美人魚?全是博眼球搶流量的花招罷了。

攝影師們想讓唐唐消停,別傻乎乎擋人家的發(fā)達路。

姍姍來遲的露西婭·馮起先沒惹起唐唐任何好感,她太頤指氣使,那態(tài)度像有錢就能支付一切。

被她騷擾過的老外們背后嘀咕:這個來歷不明的露西婭怕是個自戀狂。

她不但帶了水下攝影師,還帶了陸上的。她一路走菲律賓的椰林小道,一邊扭捏作態(tài),讓個子矮小的男攝影師趴地為她留影。她走進下榻的五星級酒店,要求酒店將大堂里的客人清場,給她十分鐘私人時間拍照。她親自下場,酒店人員一開口解釋,她就給每個人美金現鈔,請他們到大堂外呼吸十分鐘新鮮空氣。她走進PADI潛店也是這作派,無論老板娘愿意與否,她的美金對所有人發(fā)生即刻的強制力。而露西婭,一副碩大墨鏡占她半張臉,嘴角掛起傲嬌微笑,她明白自己的美貌也是讓人服從的一種力量,僅次于她的錢。

“是嗎,唐唐先生,由你負責我的水下安全?”她戲謔地揚起臉,墨鏡遮不住眼神,嘴角有嘲諷笑紋,“記住,你無論如何不能拿你的手碰我,哪怕我溺水,你也沒這資格!”

唐唐想說自己沒任何觸碰她的欲念,不過,他的心還相當柔和,他只是笑了笑,默不作聲。

菲律賓的夏季太過炎熱,驕陽當空,躍入碧色海水自然是愉快之舉。不過,要拍出合乎露西婭心意的美照沒那么容易,何況美人魚裙裝一上身,人在潛水船上只能被太陽暴曬,心都要焦掉。

兩個不聲不響其貌不揚的水下攝影師繃著臉玩弄自己的裝備,心里計算著機會成本。露西婭極端不耐煩地睨唐唐:“潛導先生,我需要大片硬珊瑚,就像海底的靈芝群,當照片背景用,你倒是給我找來呀!”

連忙換了個潛點,唐唐先吸口氣鉆到海下30米,抬頭看拖拖沓沓的“美人魚”像一床被子被拋入海水。當然,露西婭還是有天賦的,她似乎天生有耳壓平衡的高超能力,一個猛子流暢地扎下來,炫耀地朝唐唐招手。居高臨下一旋身,她漂往珊瑚群上方。滿身掛滿拍攝和燈光裝備的攝影師如兩只丑陋的鐵龍蝦,吐出凌亂氣泡,追逐露西婭的倩影……

“喂,我說潛導,我想和鯊魚一起拍幾張,你把我?guī)У锦忯~那兒去!”露西婭當著大家的面脫掉美人魚裙裝,露出雪白勻稱的大腿和小蠻腰,“我要換上墨綠色的條紋美人魚尾巴。”

她確實帶來了備用的美人魚裙裝,還戴上她雇人特制的潛水帽,是一只丑陋的樹膠鱷魚腦袋。她想扮演闖入鯊魚群的鱷魚小姐。

水下攝影師們非常興奮,他們的照片可能會有觀賞價值!不過,他們惦記著先給自己套上橙色的“防鯊帽”。

露西婭咬著牙齒興致勃勃地看眼前這些男人,她挑釁地看唐唐:“你會保護我?鯊魚如果咬我,難道你扯它尾巴?”

唐唐搖搖頭,笑了:“我向你保證鯊魚對你不感興趣?!?/p>

“鯊魚對我不感興趣?”露西婭遲鈍地重復了一遍。

“是的,你根本不在鯊魚的食物鏈上。再者,在鯊魚眼里,也許沒有比這種美人魚更丑陋的海洋生物呢!”唐唐半開玩笑半認真。其實,他覺得海洋不是時裝秀舞臺。海洋從總體意義上是不容褻瀆的。

他把露西婭帶到了長尾鯊出沒的海域,長尾鯊性格溫和且不喜歡接近人類。能不能拍到鯊魚,看露西婭的造化。不過,露西婭這女人運氣真好,鯊魚圍繞她打轉,她帶來的攝影師一陣狂拍,他們慶幸有了拿得出手的圖片。

回程時除了船工,搭乘的客人都昏昏欲睡,兩個在海水里拼盡全力的攝影師伏著頭,發(fā)出了鼾聲。露西婭臉上慢慢浮現一個魅惑人的笑,她對唐唐招手:“你不覺得我當美人魚好看,是吧?”

唐唐面色尷尬,小心翼翼地回答:“如果在游泳池或在池塘,也許挺漂亮的,不過,這是大海,完全荒蠻自然的大海。你若能潛下去,潛到更深的地方,就明白我的意思了?!?/p>

他沒期望美人魚女郎聽懂他。他合上眼皮,對著陽光,眼皮光亮而橙紅。他想,對于自由潛水者,唯一的意義就是深度。美人魚女郎之類都是漂在海面的喧囂,而真理般的世界在深度30米以下的海體里。

唐唐每天送走客人后自己單獨去潛,他越過30米深度就任憑自己順導繩往下墜落。

他的胸腔感到海水的壓力,但更多是體驗一種孤獨的幸福。

他在鋼藍色海水里懶洋洋地眺望巨大無垠的海體,有時見大魚匆匆游過。他好奇自己沒什么恐懼,他對深度有一種癮君子般的迷戀。

他相信自己不屬于表面而屬于縱深。甚至,他不相信自己留戀陸地。他是要回到陸地的,不過他不明確他愛的是陸地。

他這年齡,仍舊不由自主地暗戀女人,但他曉得她們如同露珠,如同霞光,如珊瑚叢中的五彩小魚,如人潛入水中邂逅的一切生物那樣有自己的路徑和方向,與他僅是萬世一遇,最終會擦肩而過……

然而,并沒女子向他靠近,假如一位千嬌百媚的女子主動向他靠近,他對女子的成見也許就像遇到烙鐵的水珠,嗤一聲便消失無蹤。那時,生活就有了光。

周末終于到了,唐唐松口氣。周末是他自己的,他是自己的主人,無須為掙錢聽命他人。他可以睡懶覺,然后像所有度假的年輕人那樣,懶懶走到街頭去吃早午飯。

前個星期,雖然服務的對象弄得他狼狽勞累,但這個露西婭出手大方,給了不少小費,讓唐唐有發(fā)小財的暗暗愉悅,只不愿表現出來。如可以選擇,他倒寧愿天天遇到露西婭這樣的客戶,縮短他積累本金的時間。他心里有個固定數字,一旦到達,他就辭工回家。

他感覺自己的健康穩(wěn)定可靠,睡了一個好覺身體就躍躍欲試,很想下午出海去嘗試一下深度。于是他走進商街盡頭的西式簡餐館子,要了加強份的歐陸早餐,有淡金色炒蛋、德國肉腸、英國煙熏肉、烤土豆以及番茄醬燉長圓豆,還點綴上綠油油的生菜葉和紫色洋蔥圈。不過他最喜歡的是那一大陶壺“黑茶”,是用濃郁的印尼茶葉泡的紅茶,每次都向他體內注入熱量和活力。

他坐在雞蛋花樹下,正喝得滿頭大汗,一個婀娜的白裙女走來,笑吟吟拉開椅子坐到他對面。這是個華人姑娘,唐唐見她鵝蛋臉丹鳳眼,眸子如明珠般閃耀,瞬間就驚艷了。可是,女子還沒開口,他已倏然醒悟這就是換了妝容的露西婭·馮!

露西婭此日一點也沒傲嬌之色,她和和氣氣說這份早餐看上去不錯。

她舉手,對跑來的侍者說,照樣給我來一份,不過,不要紅茶,要美式咖啡。

唐唐感覺對面這位女郎今天是個正常女子,他順水推舟:“你的攝影師呢?我是不是讓開,讓他們拍你?”

露西婭厭倦地擺擺手:“他們飛走了。現在想起他們就討厭!”

她跟個淑女一樣從手袋里掏出一本小開本的書,打開,低頭讀了幾句。

唐唐發(fā)現她皮膚很白嫩,和潛水女郎們的不同:“你平時不運動的吧,只為拍照來潛水?”

露西婭并不回答,她看看唐唐,眼里卻沒刺:“我潛得還行嗎?你是專業(yè)的,你說說?!?/p>

唐唐為她接過有點燙的餐盤,放到她面前。他喝口紅茶,看露西婭滿足地喝上了咖啡,露出怡然神情。

“你潛得很好。你的耳壓平衡做得很高超哦!”他由衷地說。

“你看出來了?”露西婭露出快活的神色,像人家正把她夸成天仙,“你果然是高手!”

“是天生的本事嗎?一個猛子就扎下去十來米,那是真不錯!矯若驚鴻!”唐唐諛詞如潮,還稍稍有點不習慣。

“我曾經有個好教練?!甭段鲖I卻大大方方,“不過他也只有這么兩下子,我后來把他炒了?!?/p>

唐唐笑看露西婭吃東西,她的刀叉磨磨蹭蹭,像雞蛋里還能挑出骨頭來。唐唐把盤子都舔干凈了,她還沒怎么動嘴。

咖啡喝空了,唐唐主動為她斟了杯熱茶,她嘗一口,覺得茶還不錯。

她的刀叉在餐盤里橫挑豎揀,就是不吃,茶倒又喝去一杯。

“帶我到更深的海下去看看,怎么樣?”露西婭揚起眼梢看唐唐,問得清晰。

唐唐愣住了,一種感動擊中他,讓他像煙花似的驟然綻開,雖說他馬上收攏,但明白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海里那些好看的你都看了,珊瑚呀??胶I妊?,還有魚和玳瑁,再往下潛挺危險的,不下去才好呢?!彼⑿?,體貼女生。

“喂,何必那樣子虛偽呢?”露西婭用餐刀把肉腸一割兩段,“你說過我下到深處才會明白!”

唐唐的心驟然又成了誤燃的煙花,忍不住綻在日光下,可惜沒人能看到。

“美人魚那種游戲,是在表面玩的,沒什么意思?!甭段鲖I放下刀叉,凝神看唐唐,“你以為我真喜歡那種平庸的游戲?”

唐唐閉上了眼睛,他已不想掩飾自己心中的焰火。他忘了露西婭昨天還是個蠻氣十足的富小姐,眼前女子有了種氣質,不,說氣質并不準確,眼前女子顯示出某種深度。

“可你不適合?!彼α?,認真告訴她,“你細皮嫩肉,潛水會讓你變得,也許變得英武些,可皮膚一定就變粗糙。我不信任何女生愿意犧牲自己的美貌?!?/p>

“你說什么呢?”露西婭打斷唐唐,“我打量你是在給自己選個潛伴什么的吧?別想得美了,我才不會干這行呢!拜托,我只想你帶我到更深的地方,從底下往海面看一眼!放心,我會付你好價錢的!”

唐唐面紅耳赤,露西婭說出了他潛意識的荒唐處。他無語可辯,喝茶掩飾。他想,也許帶她潛到40米?不超過40米還是可行的,沒有大風險。(節(jié)選)

(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3年第10期,責任編輯 侯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