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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好漢坡
來源:《民族文學》 | 陳克海(土家族)  2023年10月31日11:32

1

忘了是怎么提起的漁川。一定是時不時麻煩黃道周,就順口問了那么一句。漁川是個什么地方呢?原始。原始倒也不是說真的有多落后,而是政府的界定。光國家自然保護區(qū)就有七姊妹山、八大公山好幾座。蕭養(yǎng)浩沒少跑過山區(qū),他甚至記得布羅代爾還是誰說過那么一句話,山沒有自己的文明史。黃道周不覺得老家有多野蠻。真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漁川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呢?黃道周就說,我還是講個故事吧,來得更形象。

前兩年,鄰村洪溪坪一個后生,二十來歲,在舟山打工,不知怎么見財起意,把房東一家三口滅門,人都傳言他跟著漁船跑到了公海上,哪里知道他竟然騎著輛破自行車回了村里。在自家房后山洞里躲了半年,跑出來偷東西,看見一個小姑娘,直接拖到了柑橘林里。幾天后,過來人才發(fā)現(xiàn)尸體。幾百公安滿山找人,除了在山洞里發(fā)現(xiàn)幾百本言情小說,再不見罪犯身影。溪水潺潺,警犬在河溝里嗅來嗅去,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殺人犯早已翻過好漢坡,上了漁川。

正是七八月份,荒藤野草長瘋了,密密匝匝,都快把路埋住。誰來砍路呢?平常村里就見不到年輕人。黃道周他爹黃福有六十好幾了,不愿意進城,非要守著熏了上百年的黑屋,說是如果木頭房子家里沒人住,瓦一打爛,幾天就塌了。這天睡到后半夜,只聽陽溝板壁拍得山響,還有哀求:老人家,可憐可憐我,給口飯吃吧。黃福有一下嚇醒,想,莫非這是那個殺人犯?前幾天,村支書領著人一戶一戶打問,還貼通緝令,說是誰知道情況,懸賞二十萬。當時和兒子黃道周打電話,黃福有還納悶,現(xiàn)在的人真是可怕,做個什么事不好,怎么想著去取人性命。下輩子還能投胎做人嗎?又說從前村里頭偷雞摸狗的多,邊鄰處近,為柴山里幾蔸茅草,打得頭破血流的也有?,F(xiàn)在呢,地就那么荒著,想和人爭,還找不見對手。因為什么?都出門打工,掙到了錢。誰還有心思計較這荒山野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見墳堆變成青山,卻不見誰把山林搜羅到墳里去的。這是暗示黃有祿和人爭山林界權了。黃道周無心聽父親東拉西扯,只是在電話里提醒黃福有,要是害怕就去城里頭,祖孫幾個在一起,也好做個伴。黃福有還一臉不在乎,說殺人犯只怕早被警犬攆進黑老山了,有什么好怕的。嘴里這么說,那些天,他也不像從前摸黑撿柴,天還亮著,就上了門閂。這不,怕什么就來什么。殺人犯還在窗外喊著,黃福有大氣也不敢出,生怕弄出什么響動激怒對方。他清楚,這房子板壁也沒多結實,要真是飛起一腳,只怕也能踹開。雙手捏著被子暗暗禱告,也不知道禱告了些什么。

黃道周講完這一段,又說,蕭老師,《蒙古草原天氣晴》你看過吧,我們那個地方,也值得轉一轉,架個攝像機,隨便剪一剪,就是一部好片子。他說不出來哪里該轉,只是模模糊糊有種印象,他出生的地方和經過的那些世界不大一樣。

蕭養(yǎng)浩聽了,也并沒怎么熱心,只是淡淡應了一句,是嗎?不過,下一回電視臺的小劉來工作室喝酒,打問有沒有什么掙快錢的活兒,蕭養(yǎng)浩不知怎么就來了興趣,說,咱們都這把歲數(shù)了,怎么還想著掙錢?是不是也得好好發(fā)揮發(fā)揮咱們的專業(yè),拍個片子,送到國際上去獲個獎?他說得那么壯烈,好像不馬上干一票,這輩子真是無法交代。然后,就把黃道周講過的話重復了一遍。蕭養(yǎng)浩雖然沒去過漁川,卻早把那里的一草一木按他的思路重構了。小劉說,蕭老師到底還是個有情懷的人。一個破村子能拍出什么花來?那山那人那狗,不就是些人性獸性生存和毀滅嗎?小劉二十歲前從沒在農村待過,有回和同學坐了一夜火車去大朝臺,夜宿獅子窩,半天才找見茅廁,從此聲稱,沒有抽水馬桶的地方就不是文明世界?,F(xiàn)在蕭老師竟然鼓動他一頭扎進村里,好像荒山野嶺藏著什么金礦,任憑他挖掘。

一場酒喝到最后,蕭養(yǎng)浩見小劉還是提不起興致,就打電話叫黃道周,還扭頭和小劉說,你不信?我把老黃叫來,你聽聽他的形容,就知道這里頭有戲沒戲。小劉忙問老黃是誰。蕭養(yǎng)浩說,我們單位的能人,早年一個人跑來濱海炒鐵,后來自己考了技工證書,把老婆孩子都接了過來。兩口子都吃得下苦,沒幾年,攢了些錢,竟然在單位門口盤下一家店洗車。有回單位領導在門口買煙,兩人聊得投機,得知黃道周還想找個活兒干,就問他有沒有駕照。黃道周指了指快要散架的帝豪,道,濱海漁川一年跑幾趟,是不是老司機咱不敢吹牛,反正這些年下來總里程繞地球走個兩三圈是有的。這才知道老干處還缺個司機。領導問黃道周想不想干。這么好的事情怎么能不干?黃道周抖著手又過去給領導點煙。領導說,你先想一想,想好了,再給個回話。黃道周說,這還用想?搞得我倒像是個會端架子的人。不想了不想了,現(xiàn)在就能,只要領導收留我,咱一農村人,別的本事沒有,知恩圖報還是懂的。他說是開了個洗車店,這都多少年了,也沒跑下正經營業(yè)執(zhí)照。黃道周說起開黑店的提心吊膽,一家四五口人,個個都嗷嗷待哺。領導聽了,果然答應得更加痛快。幫誰不是個幫呢?

那個時候,機關單位管理得還不像如今這么嚴格,調個人,也就領導的一句話。更何況黃道周還不是個普通人。黃道周到單位借調了一段時間,也不止開車。老干部們誰家電表壞了,他懂得拆裝,還順路就在五金店買上功率更好的空氣開關。馬桶堵了,蹲下來就用鋼絲捅,也不管渾濁的糞水會不會濺到身上。至于地下室跑了水,重新粉墻刷膩子粉,更算不上技術活兒,只要得空,他戴上口罩就去忙活。別人給他錢,他也不會坦然接受,總要推讓一番,說上幾句感謝。慢慢地,單位人都覺得老黃不錯。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老黃不只是借調,他和大家是同事了。調進來的理由,還是人才引進。因為他不光會開車,還有煉鋼工的技能證書。說起來別人都是公務員,他只是個后勤崗上的三級工,七股八雜算下來,工資待遇卻并不比干部們差多少。

人緣又好,一個單位幾十號人,提起別的人可能還要緩下神,獨說起老黃,一個個都跟自己家人似的。蕭養(yǎng)浩和黃道周也不見外,平日在門口小飯館里喝酒,沒人就喊上他,人多也要把剩下的飯菜打包帶回來,順手放在傳達室。黃道周呢,也不是不懂禮數(shù),每到年關,就會給蕭養(yǎng)浩兩只火腿,有兩年還弄了些野味。蕭養(yǎng)浩還說,這都是國家保護動物,不會犯法吧?黃道周說,犯什么法呢?現(xiàn)在的野豬都快跑到豬圈里來搶吃的了。在山上是國家的,進了自家院里,咱把它馴養(yǎng)熟了,是不是也可以打個擦邊球?蕭養(yǎng)浩不知怎么想起《儒林外史》中的嚴貢生,一時恍惚。見黃道周不像是說笑,蕭養(yǎng)浩就問東西到底怎么來的,可千萬別圖一時口腹之欲,觸犯法律。黃道周就講,真沒違法,土槍20世紀80年代就上繳了,森林警察一再宣傳,就是下套、安鐵夾子,也得勞改。一般人誰敢亂來?村里都是些老弱病殘,野雞就是飛到鍋邊,老胳膊老腿也追攆不住。不過也有膽子大的。村里有個年輕人,說年輕也不年輕了,快四十歲,有回看到野豬成群結隊過來,他不知道怎么想到一個辦法,竟然私接電線,想著用電和它們斗爭。結果野豬沒電到,一只熊瞎子誤打誤撞,給電翻了。起先也不敢聲張,只是幾大塊卸了,做成臘味。后來終是按捺不住,賣到縣城館子里。好家伙,還有人敢吃熊掌?警察順藤摸瓜,捉住判了三年。

蕭養(yǎng)浩本是感慨如此蠻荒之地,竟也出了黃道周這么一個有意思的人。小劉別的沒聽見,獨獨被后半段吸引,就說這個人與動物爭奪領地的故事好像有那么點意思。蕭養(yǎng)浩說,老黃的生活沒有意思?你要有心,花上個十年八年,跟蹤拍一下老黃在城里的生活,也是了不得的一個標本。小劉說,不是我有沒有心,是人家未必肯讓咱拍。平日里別人侵犯了自個兒隱私,還怒火沖天,咱要是天天在人跟前晃來晃去,一來不道德,二來有表演的嫌疑,你要是知道頭頂有個攝像頭,能自在?蕭養(yǎng)浩說,一會兒老黃來了,你讓他自己講一講。我跟你說,這些年我若不是因為老被重大題材任務绹住,早跟著他回漁川逍逍遙遙住上一年半載。根本不用你多費心思,三腳架一放,十天半月?lián)Q回電池,就把這活兒干了。

正說得熱烈,黃道周進來了。他站在那里,聽蕭養(yǎng)浩夸贊了一番,也不多言語,只是不尷不尬地跟著笑。又去書房搬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來,先干了大半杯白酒,才說,蕭老師,你不給我打電話,我也正準備找你,有事求你呢。

2

起初事情沒那么復雜。

不過是為爭一座山。林改多年,早就確權到戶,只是新?lián)Q的林權證遲遲下不來。隔壁洪溪坪的人都領了快十年補貼,他們還是沒聽到什么音信。這中間到底有什么貓膩?黃道周也跟著脹氣。只不過他表現(xiàn)得不像別人那么激動。什么都講究個依據(jù)。他怕自己身在局中,被偏見蒙蔽了雙眼,就想請個有名望的人居中看一看。

蘭德酷路澤在盤山公路上屁股還沒擺正,又到了回頭線,感覺車子就在懸崖邊騰挪。小劉雙手緊緊攥著吊環(huán),直喊,這路!黃道周就笑,說,這路是政府前些年修的,花了上千萬。原先老百姓進城,都是走路,光翻過這座山就得兩三個小時,還是空手。要是挑個百八十斤東西,回到屋里肯定是摸路黢黑。前面那座山頭看見了吧,我們叫火燒巖,現(xiàn)在長得跟黑老山似的,早年走了一把野火,不知幾百還是上千年的林木燒得精光。小劉看著窗外的景致,想象不出來這樣的環(huán)境,光爬坡就夠受的了,還要耗費一輩子生活。黃道周像個導游似的,看到什么講什么,語氣聽不出多少激動,還是能感受到他內心的雀躍。

又轉過一座山頭,一棵歪脖子樹立在路邊。幾個穿著迷彩服的人正在樹邊拍照。黃道周忙喊停車,說,這里就是好漢坡,現(xiàn)在成了咱漁川一道標志性景觀,尤其是下雪時候,白茫茫一片,這棵樹渾身也跟披掛了銀子一樣,閃亮通透,拍的照片那叫一個漂亮。北京的記者都來拍過。村里人也喜歡來這里拍,動不動就在朋友圈發(fā)照片,直喊,想看雪景的快來。這才幾年啊。從前人們提起好漢坡,都直擺腦殼。記得那會兒我姑姑嫁到烏泥塘,過來拜年,一到落雪結冰凌,哪里還找得見路呢,就從這好漢坡一路滾到山底下,背的糯米粑粑、火腿,掉得滿山都是。我姑父總是說,等到雪消了再來撿吧。等過些天再來找尋,哪里還有什么東西。我爺爺沒少講氣話,說嫁個女兒,幾十年了,就沒吃到過一回火腿。這摳門姑爺,給老丈人火腿沒背就沒背吧,還風張風勢,說謊調皮,怪罪山上走獸,好像是它們撿去打了牙祭。下回嫁二姑,我姑父想著再介紹到烏泥塘,兩姊妹離得近,也好有個照應。我爺爺上了一回當,哪里還敢輕信這個姑爺,反正是聽不得烏泥塘,也煩人講好漢坡,一說就來氣,不知道是這山高路遠敗壞了心情,還是因為被困在這里煩躁。

黃道周一番話說得蕭養(yǎng)浩小劉小趙都笑起來。黃道周還沒招呼大家拍照,小趙已經架好三腳架,擰開了攝像機鏡頭,好像眼前枝枝丫丫歪向一邊的老樹也有可以挖掘的故事。在樹旁擺姿勢拍照的人認出黃道周,直喊稀客,問大老板回來是不是來投資領著大家共同富裕。黃道周說,有你們這么挖苦人的?我一炒鐵工,大什么老板?人一個飛步過來,說,我們又不找你借錢,看把你緊張的,說吧黃大老板,今天攏屋了準備怎么喝?黃道周就笑著給蕭養(yǎng)浩介紹,說都是小時候一起念書的同學。那人就笑,說,念一樣的書,吃一樣的苞谷飯,我們還是泥腿桿子,你黃大老板早當了干部啦。說起來誰信,那會兒全班二十來號人,作文我考三十分還是第一名,現(xiàn)在就你脫掉了農皮。黃道周也跟著笑。蕭養(yǎng)浩聽他們說得熱鬧,忙掏出中華煙給大家散。

山上起霧了,幾棵枯枝隱在其中,人站在那里說話,聲音也像帶上了露水。再往前走,霧氣稀薄,一車人像是從云層里沖了出來。遠處是一重又一重黑魆魆的山,看不到盡頭。蕭養(yǎng)浩就說,老黃,你這老家可真是夠老,能把這路修通,太不容易了。黃道周說,可不是,路沒修通時候,山里也沒什么出產,又趕上幾任村干部不得力,把靠近河邊的山林全砍了燒炭,就剩好漢坡火燒巖那幾坨山林,實在太遠,沒人愿意去砍伐。結果現(xiàn)在路一修通,人們又開始爭。結果周邊村子都搞規(guī)矩了,國家林業(yè)補貼領了幾年,就我們漁川這幾坨山搞不歸一。找到村里,村里推到鎮(zhèn)上,找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讓找林業(yè)站。找到林業(yè)站,林業(yè)站說那塊山林,有一塊前前任村委早私自做主賣給了個人。這不,等到承包好漢坡的人順路把樹苗子栽到我堂叔家門口,我堂叔這才想著要去上訪。小趙就說,領導工作都一個思路,有了矛盾,先讓你們自己扯皮,等到問題充分暴露,厘清了雙方訴求,這才調停,看看能不能給大家消氣。黃道周說,可不是,鬧半天,鬧的人沒鬧到應得的,參與其中的人卻借此生事,只是一味發(fā)泄怨氣。你說說,鬧半天鬧了個啥?小趙說,鬧了個寂寞。黃道周說,我估摸啊,受益最大的,肯定是人家林業(yè)站,反正你們鬧去吧,我這幾十萬年年在賬上趴著,任誰上來,只怕你們不鬧。鬧才好呢。眾人說說笑笑,大致能明白黃道周說的糾紛,又好像并沒有誰真的關心這個村里正在發(fā)生什么,只是打開窗戶聞著草木氣味,好像被這層層疊疊的各式顏色弄花了眼。

公路扯了十來個回頭線,終于看清了漁川。村子不知道在哪里。到處都是樹。藤蔓從坎下爬到了公路中央??匆娧逻呉坏狼迦h下來,蕭養(yǎng)浩忙喊停車,說是想洗把臉。洗了臉,又小便了一回,扭頭再看,公路又消失在了密林中。黃道周就說,現(xiàn)在開車上來,只用個把小時,你不知道從前,好漢坡走一回,不說過鬼門關,反正一挑東西到屋,腿總要腫幾天。

半山腰上起了一棟兩層小樓。黃道周說,前面拐個彎就到了,只怕這車太大,開不到屋邊。蕭養(yǎng)浩說,咱們試試,都抓好。車子在茅草叢里慢慢滑行。一個老人正蹲在坡上扯草。黃道周喊,爸,快把地黃瓜摘一盆,嘴巴干死了。蕭養(yǎng)浩說,老黃你可以啊,現(xiàn)在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城里有房,鄉(xiāng)下有院?黃道周嗨了一聲,說,快別提,上回說有殺人犯拍板壁,這不想著我爹一個人住破破爛爛的木頭房子不安全,就起了個磚房。驢糞蛋兒表面光,都沒錢鋪地板磚,現(xiàn)在還是毛墻毛地。

正在院里閑話呢,一位戴著藍帽子的老人走過來,還端著一盆水光亮滑的黃瓜。黃道周說,我爹,我爹黃福有。小趙見他們說話,嘴里叼著黃瓜,又擰開了鏡頭。黃福有看了一眼,沒再吭聲。

幾個人扯東說西,終于落了汗。又進來一個老頭兒,眼睛半瞇著,也不坐,只是遠遠在門口站著。黃道周就喊,叔,你自己找板凳。說完,又和蕭養(yǎng)浩說,這就是我叔黃有祿。又轉過頭對黃有祿說,叔,這些都是我單位的領導,這回給你壯膽來了。有什么要求你盡管提,政府不給你解決,我們領導給你想辦法。蕭養(yǎng)浩說,老黃你這可是給我戴高帽子,架著我往火上烤啊。黃道周笑道,我有沒有和你們提過?我這叔這個人可有意思啦,之前他不是跟著我炒了兩年鐵,工傷,把眼也弄瞎了,又沒買保險,老板交了兩萬塊醫(yī)藥費,再不露面。眼睛不行了,誰敢要呢?回到屋里想打個零工,別人看我叔這樣子,生怕沾上麻煩,都直擺手??偟门c吃喝不是?我叔不知怎么想起火燒巖好漢坡那一片山林是他老丈人幾十年前燒的,樹也是他老丈人補栽的,就天天到鎮(zhèn)里頭找領導。起初領導還認真和他講道理,你栽的就是你的?那時候你老丈人惡意縱火,沒把他當成反革命判刑就不錯了。我叔正面強攻不下,就換了思路,只要看見車隊進政府院,他就去大門口跪著。到最后,還是領導和他講好話,說,老人家,你也不要犯橫。就憑你這先天優(yōu)勢,要不學個嗩吶,我給你配上一套響器,總歸是個正經營生。我叔還真行,別看兩只眼睛都不怎么看得見,竟然拉起了一票人馬。每年一到寒冬臘月,閻王來收人,我叔真是跳翻了腳板皮,高興得錢都數(shù)不過來。你們自己問他,我有沒有胡說。因為這些,還被政府推舉為自主脫貧典型。隔三岔五,就有記者來采訪。

黃有祿不知什么時候從門外搬進來一個塑料桶,還是遠遠坐在門口。黃道周說,叔,我沒胡說吧。我叔說得可好啦,每回把記者送出門,都不忘來上一句半截話:只要給我一點光。說得似乎有了這點光,他就可以怎么著似的。黃有祿說,道周,你出門多年,別的沒學會,就學會陰陽怪氣損你叔了。你們這些文化人才會亂聯(lián)想,我說的不過是一句大實話,倒被你形容得,好像我就會搞陰謀詭計。

一旁的小劉說,黃師傅講得有意思,停一下,我得記一下大爺?shù)拿郑瑳]個場記,片子將來都不知道怎么剪。黃道周就說,我叔,黃有祿。見黃有祿只顧著看攝像機,黃道周說,叔,不要怕,都是在給你錄證據(jù)了??熘v講你好漢坡火燒巖那兩坨山,你掰扯明白了,我們給你掛在網(wǎng)上,讓全世界的人給評評理,還你一個公道。

黃有祿整了整衣領,坐得板板正正,說,我也不是非要爭那坨山,那坨山有什么好爭的?歷任領導幫我斷了那么多年,我也感謝。就算山林沒有判給我,至少還在那里不是?我是生氣顏松茂要砍掉這好好的樹,說是重新植樹造林,說是重新栽就能掙得國家補貼。這是哪門子道理?你現(xiàn)在栽的樹,能比得上我老丈人當年栽的?結果我找顏松茂講理,他聽也不聽,倒罵我一句對牛彈琴。我好賴還是他表叔,怎么就是牛啦?

眾人不明就里,等著他繼續(xù)往下鋪排。黃道周就說,他不過是打個比方,你還當真。黃有祿說,有這么打比方的?他就是看不起人。好像當了個村干部就可以只手遮天了。黃道周說,你怕什么,他就是遮住了天,也不影響你,反正你也看不見心不煩。黃有祿說,卸磨殺驢至少還給你兩捆好料吃頓好的!我老丈人還有我在火燒巖栽了幾十年樹,沒有功勞也就罷了,倒成了罪了?黃道周就笑,說,你看你,自己還把自己比喻成驢,牛不比驢值錢?

一番話說得大家哈哈直笑。黃有祿急了,說,你先別打岔。我想了好幾天的思路,又被你搞亂了。

3

村子說是叫漁川,就那么三條小河,武陵山里,哪里找不見幾條河呢?除非發(fā)大水,從暗河里沖出魚來,平時就是些小魚小蝦,捕撈半天,還不夠人打一頓牙祭。還特別偏。偏到什么程度?2015年前就沒出過什么新聞,別說是省級市級媒體,縣里的報紙都沒上過。1992年,黃道周讀小學五年級,得翻山越嶺,走五六個小時,跑到鄉(xiāng)里頭。隔了幾十里地不說,還被山下平川同學嫌棄,動不動就喊黃道周界巴佬。到后來,別人問他是哪里人,自個兒也承認是界上的。

心里到底不服氣。黃道周十幾歲年紀,仗著讀了幾本武俠,也滿山亂轉,跟個堪輿的道士似的,估摸那些鼓起來的山包像不像王室巨賈大墓。好像考證出來什么歷史,就能證明他的出身并非人想象的那般貧乏蒼白。這塊土地應該古老,只是實在太高太遠了,人類活動的痕跡要到很晚才出現(xiàn)。他們黃姓這一支來自哪里,爺爺也講不清白,過年在堂屋供“天地君親師位”,總是照著舊時規(guī)矩,在旁邊用毛筆加上“潁川府上”。聽老輩人講,是躲水患,一路討吃到了這里。

最初也不是生活在現(xiàn)在的屋場,在更高的好漢坡墾荒。為什么呢?躲土匪方便。真是無法想象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六七十年前也一直飽受土匪騷擾之苦。說起大部隊開拔到村里的那天,爺爺記得清清楚楚。大清早的,他還在薅苞谷草。聽見對門垮山塌天似的巨響,還以為土匪又來了。埋頭躲了一陣,才意識到這些動靜不像平時拿著馬刀鳥槍的土匪做派,探頭一看,只見青龍堡一帶冒出幾股黑煙。接著是一片喊殺聲,紅旗在林間閃現(xiàn),風卷殘云般,往八大公山深山老林里掃蕩過去。到了晚上,大部隊勝利歸來。據(jù)說,幾股土匪逃的逃、死的死,早作鳥獸散。休整隊伍,發(fā)現(xiàn)犧牲了一個解放軍。部隊還要繼續(xù)開拔,到別的地方清剿,犧牲者就地葬埋。小學生每年清明都會去掃墓。也有老人義務去掛青,剪除墳頭雜草。前些年,村里條件好了些,又給遷了墳,立了塊碑。村民生活從此也是翻天覆地改變。不用在好漢坡飽受風寒之苦,幾十戶人家搬到了更溫暖、土地更肥沃的山腰山腳過日子。也不住茅草屋了,家家戶戶伐木修吊腳樓,挖窯燒瓦。

好多年和人說起他們那個村子,黃道周總要講講犧牲的解放軍,這差不多算是唯一能和大歷史勾掛住的過往。

這么一個地方,苦是苦了些,改革開放前,也看不出和平川有多大差別,甚至因為靠山吃山,山里能開荒,可以采點藥材,比起平川單靠地里刨鬧,經濟上還要富裕些。但一旦放開搞活,誰還想在地里苦受?有本事的,都奔到了南方。姑娘們更是沒誰還愿意嫁進山里來。想吃口米,還得走幾十里路上街趕場。喝口水,還得上山下溝肩挑背馱。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黃道周為什么偏要考技工,把老婆孩子都接到濱海?就是因為界上太苦了。

此后多年,黃道周都不好意思提起漁川。當初領導讓他填個表,又是祖籍,又是父母兄弟社會關系,黃道周填得直冒汗,好像這么一張紙又把他精心偽裝起來的表皮剝開了。

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人們出門打工,也沒少掙錢,早早買上手機,回到村里,還得滿山轉悠找信號。通電是什么時候的事?也差不多到了2010年。用的是木頭桿子,冬天一落雪,電線就斷了,隔三岔五停電差不多是常態(tài)。好不容易到2015年修通土路,一遇山洪暴發(fā),路就斷了。偏僻不說,還要和野豬爭搶領地,來了歹人,也不知道該從哪里堵起。家家戶戶住的都是木頭房子,家里沒人燒火熏屋,綠霉就長滿板壁。有狠心的,幾年不回來,早房倒屋塌,慢慢和灌木雜草長在了一起。

所以,2016年,黃道周看見親戚群老鄉(xiāng)群都在轉一條新聞,那種興奮,真不知道怎么形容。是市里的報紙,抬頭就是《老司孤島借政策東風走出貧困陰霾》。沒過多久,村里頭的事又上了省里的電視臺,題目也痛快:《我省最后一個村村通——漁川通車啦》,簡直能聽得出里面恨不能敲鑼打鼓的歡天喜地。也確實值得高興,鋪的可是柏油路,單單這一條路,前后投進去上千萬。村里人個個都好像見證了一個時代的大事件,成天都在議論。這不,總算是告別了孤島生活,接下來還會發(fā)生怎樣的好事?

好消息總是接二連三,到了十月,村里人又在轉一條新聞,原來是冬天下了第一場雪,城里的人開車上好漢坡來看雪景。記者用了個詞,冰雪王國。黃道周注意到攝影記者標明的單位還是新華社??吹萌四墙幸粋€心潮起伏。當時老鄉(xiāng)們轉發(fā)時還亂扯淡,說也要開車回漁川看雪景,一個個眉開眼笑,心頭自豪摁都摁不住。后來見好多人的微信頭像,都是一棵歪脖子樹。村里人任誰見了都熟悉,在村里最高的地方好漢坡,有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青岡樹,常年風吹,眼看就要貼到地面,仍是不屈不撓地向著有陽光的地方生長。過去藏在深山不為人知,現(xiàn)在公路繞樹而過,竟成一道標志性景觀,一到冬天,滿樹霧凇,就跟遇到了什么心花怒放的喜事一樣,怎么看怎么好看。

過去村里人哪里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會得到這么多人關注?有能力的人,不是在外省安家落戶,就是去鎮(zhèn)上置地蓋樓。實在沒有辦法的,也早認了命。誰能想到國家的幫扶力度如此之大?有那么一段時間,村里人在微信群里聊天,不是回村拉裝修板材,就是拍移民小區(qū)的景致。他們甚至為自己生活在這個省里最大的貧困群眾集中安置區(qū)倍感幸運。短視頻里,那一棟棟白色樓房沿山而建,和城市沒有兩樣,小學就在文化活動廣場邊,還有社區(qū)服務中心,還有標準化衛(wèi)生室,還有就業(yè)創(chuàng)業(yè)空間,還有便民超市,戶戶還有一塊菜地。但凡能想到的,政府都考慮到了。甚至還在廣場邊,建了超級豪華的公共廁所,往小便池前一站,自動沖洗的水都是從小溪坡引來的山泉。

最近又聽說鄰村蓋什么博物館,投資三十個億。三十個億是個什么概念?百元鈔票摞起來兩三千米高,滿山溝得怎么鋪排才能填滿?規(guī)劃設計的樓還入了國外什么建筑雙年展。外國人也來了。照村里人的說法,全世界哪個地方都能看見鄰村。鄰村都能看見了,還不能捎帶看一眼漁川?人們說什么的都有。反正前期投入的五個億都落了地,十四層帶電梯的沖天樓一天一個樣子,豎在了山溝。村里人又在群里議論,要真來了客,是不是也可以拉到漁川來,看看冰雪王國,搞個農家樂什么的,反正也有車,幾十里路也就一腳油門的事。先前有車的,一到夏天成群結伙到河邊燒烤歇涼,現(xiàn)在他們又似乎琢磨到了新的生財之道。具體做什么,還沒有規(guī)劃,感覺人比先前更敢想了。

村子早就劃到了七姊妹山國家自然保護區(qū),不多的地也已退耕還林,不光不用交農業(yè)稅,一年還有不少糧種補貼。種地的先人根本無法想象一個搞農業(yè)的泥腿桿子,還能過上這樣的光景。如今村里的動靜似乎也不比前兩年,但黃道周明白,那是因為人們適應了新常態(tài)。在這青山綠水里生活,指不定又會冒出怎樣的人物、怎樣大膽的設想,難說什么時候又有天大的新聞出來刷屏,滿村人奔走相告。

等到黃道周講完,蕭養(yǎng)浩實在沒忍住笑,說,老黃,你不能把民主生活會上的講稿這么念一遍。我們這是紀錄片,要原生態(tài)。你這調子一起,搞得我們也血脈僨張的,得吃降壓藥。黃道周說,蕭老師,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你們要的復雜,是不是就得拍這里如何落后原始,看到人們自相殘殺,看到你們想看的東西才是真實?蕭養(yǎng)浩說,老黃,你現(xiàn)在覺悟高了。和你怎么形容呢?我們希望更自然一點。比如,你剛才的講述,能不能稍微生活化一些。總結啊概括就不必。黃道周說,那你們得在這里住上幾年。說實話,我因為疫情幾年不回來,村子里到底經歷了什么,我也不大好講。山山水水變了嗎?沒有。人心呢?以前,我以為我知道他們怎么想的,現(xiàn)在,我又發(fā)現(xiàn)我對人一無所知。就說我叔黃有祿。以前老實巴交的,你看現(xiàn)在,也有了老主意,動不動就說他的權利。你說他是故意壞?也不像。站在他的角度想,不過是為爭一口氣。

蕭養(yǎng)浩這回沒有打斷他,好像期待他有更深入的剖析。

4

黃有祿的行頭越來越全,繡著八卦的鶴氅不光自己買了一件,操練鑼鼓的道友,人人都置辦了一身。什么叫人靠衣裳馬靠鞍呢?鶴氅上身,他們就不是普普通通的農民,成了溝通陰陽兩界的信使。甚至他們自己也感覺莊重了不少。經書還是跟從前一樣,這回披上行頭再念,好像被什么架著,舌頭都要僵硬幾分。后來又添了各種儀仗,給人一種正規(guī)軍的印象,不像那些純粹為掙錢臨時拼湊的雜牌隊伍。

法事上的黃有祿甚至還表現(xiàn)得有那么點討嫌。孝男孝女在棺材前跪著,他呢,拿著手機不停錄視頻,嘴里還解說,你們都來看看,人活一輩子,死了能這么風光一場,值。他不光拍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更多的鏡頭是在展示他親手布置的一切,念經的念經,敲鑼的敲鑼,打鼓的打鼓,個個憋著腮幫子,好像不多賣點力氣,一會兒都不好意思分打發(fā)錢。

黃有祿編排得俏皮。主要還是和亡人熊世孝熟。算起來也是幾十年一起受苦的弟兄。走的時候是不大好看,倒在陽溝里被老鼠啃得只剩一副骨架,不過也不能怨老鼠。人死如燈滅,早死早超生。村里這些年,受不了病痛折磨,上吊的有,走進好漢坡,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也有。人活一輩子,前仆后繼,最終不也還是到另一個世界相聚?他認定熊世孝沒受什么痛苦。減少了年輕人多少負擔啊,走得沒病沒災的,上個月還在街上和婆婆客扯淡呢,褲襠都差點被人撕破。他一句跟一句,跟念詩似的,還押韻。話里話外的意思是,這個熊世孝是個亂彈琴,不該自殺上吊,搞得好像是孩子不孝順。漁川上千人,有幾個看過天安門爬過長城?一個癌癥就把他打趴下啦。自殺就自殺,結果讓老鼠啃成了骨架架。又說什么熊胖子壽命長,討了兩個好婆娘,兩個婆娘坐月子,雞蛋吃掉幾籮筐。三個娃娃屙屎又屙尿,把熊胖子沖到昌清江。不是胖子會鳧水,閻王馱他游四方。寧往土里埋,不在世上挨。

蕭養(yǎng)浩也站在大門口看,對著黃道周說,你們這里的人是不是把話記反了?不是生死疲勞就為了活著嗎?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思路清奇,他轉過身對補著光的小劉說,文化這東西真是神奇。到了這個地方,你看這些人,穿得不如城里人,對生命的看法還真和我們不一樣。你看看這些人,一個個又唱又跳的,好像歷經一回人間磨難,終于得了大解脫。我想說的還不是這個,我是說,假如人從小接受的是另外一種文化熏陶,是不是就會有和我們完全不一樣的眼光看待眾生。比如這一句,寧往土里埋,不在世上挨。人從小就這么記了,反倒顯得我等是俗人,為求續(xù)命,只好卑賤地活著。

小趙說,黃大爺唱得好,你沒發(fā)現(xiàn),他一旦講開,那種心花怒放,旁若無人,好像周圍的人都是觀眾,這里就是他一個人的舞臺。小趙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補了一句,黃大爺這一套還真有點即興說唱的意思。你聽聽,三五句,就把人一生勾畫出來了。然后又和蕭養(yǎng)浩講,小豹子的即興演唱你聽說過嗎?他開發(fā)了個微信小程序《說盡天下事》,哪天讓大爺和他連連麥,來上幾段,說不定能火。小趙好像為自己想出這么一個點子興奮不已,也不好好打光了,只是拿出手機搜索。黃道周說,漁川的人誰不會張口來幾句?薅草都要唱山歌,扯淡都要飆幾段三句半。

小劉架著攝像機,聽不太分明黃有祿的唱詞。倒是老板耳后夾著煙過來,問,都拍上了吧?剪得好,下回別人叫,還請你們。我跟你們說,要愿意留下來,一年四季都有生意,根本忙不過來。小趙說,這生意不好做,每天錄這些,只怕做噩夢。

幾個愛喝酒的酒癲子,霸住一張桌子,遲遲不散。黃有祿中間歇憩,過來聽他們擺古,卻被人扭住,要敬他一碗酒。黃有祿見推辭不過,一口喝了,便坐下來和他們吹牛。有人笑他一只眼睛倒比兩只眼睛的強,黃有祿就說,那是趕上了好時代。現(xiàn)在的人,都有錢了,兒孫又多,打發(fā)老人又舍得。他形容起散花時候,孝子賢孫們爭著掏錢的樣子,感覺就不像是在他討打發(fā)錢。反而是因為他搭起了舞臺,做兒女的才有機會當眾比拼一回實力和面子。

支客司是村主任顏松茂,他聽見里屋說得熱鬧,還過來勸,說是主家備了宵夜,不要著急散。本是變相催促大家快點結束的意思,黃有祿聽了說,你們聽聽,我們喝一回熊胖子的酒,倒要看顏大書記的臉色。難不成熊胖子給你傳話了,嫌我們喝多了?顏松茂也喝了些酒,陡然聽到這么一句,臉色就有些難看,說,表叔,我尊重你,喊你一聲表叔,別給臉不要臉,我要不尊重你,你什么都不是。黃有祿說,好好好,我是什么都不是。我要什么都不是,你又是個什么。

其他的人見兩人吵得不可開交,一時哄堂大笑。老板聽見里屋吵個不停,忙過來當和事佬。暗影里不知誰突然來了一句,和氣生財,這個時候就不要爭什么長短。萬一把熊胖子招回來,邀你們去給他搭伴呀。聽的人又笑起來。

黃有祿眼見得這個時候和顏松茂吵不出個名堂,扭轉身,去堂屋繼續(xù)敲鑼。

黃道周扭頭和蕭養(yǎng)浩講,你看我叔,知道你們攝像機在拍,想引蛇出洞呢。哪里知道喝了些酒,舌頭打結,氣勢上竟然落了下風。

堂屋里放了三四盆火,每一盆上面都架著八仙桌。原先坐夜的人,有的回了家,看熱鬧的也終于坐了下來。顏松茂卻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給每張桌子都甩了兩副撲克,還說,離抬人上山還有兩三個小時,大家再辛苦辛苦,招呼不周到的,都算在我頭上。

接下來,好像誰也沒注意到堂屋中間還有口棺材,一個個都圍在牌桌周圍,有說有笑的,好像要借亡人的場子在牌桌上見出真章。

見小劉小趙把攝像機又對到牌桌上,顏松茂就過來,說這個不要錄。你這一拍,直接成了證據(jù),公安來抓人,我們跑都跑不脫。小趙說,主家讓我們隨便拍呢。后期會重新剪輯,要有不合適的,就刪了。話是這么說,到最后還是蓋上了鏡頭。

黃道周進來,見他們說話,就喊,顏書記,你得空給我們講幾句。顏松茂道,你快別埋汰我。黃道周又把蕭養(yǎng)浩他們介紹了一通。蕭養(yǎng)浩說,我們也是聽說漁川搞得不錯,想回來拍個片子。又對小趙說,你快把你們在國際上獲獎的報道給顏書記看一下。顏松茂說,別的我不懂,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只要是為村里好,隨便拍,將來需要我出錢出力,你吭氣。小劉又打開了攝像機。顏松茂看了一眼,仍是客客氣氣,說,哪天得空了,我請你們來茶場喝茶,喝地道富硒茶酒。黃道周遞過去煙。顏松茂順勢往耳后一夾,聽見人喊,又出門招呼別人。

回黃家堡路上,小趙還問,顏松茂不是喊黃有祿表叔嗎?怎么感覺像有生死仇恨似的。黃道周說,說是表叔,也隔了好幾房。再說,現(xiàn)在顏松茂在村里主事,我叔老說他好漢坡的山林被村干部串通賣了,你說誰聽了不窩火?這個覺得自己被欺負了,另一個認定自己沒得到尊重,權威受到了挑釁。有一回,我叔給我打電話,說他就在微信群里問了一句好漢坡山林的問題到底什么時候解決,就被顏松茂一通罵,說他調子太高,罵完了也不給機會反駁,直接把我叔從微信群里踢出去了。把我叔氣得,好不容易半路上攔住,想問問為什么要把他踢出去。結果顏松茂死活不接他的茬。這不,這回終于讓我叔逮住了機會。架吵沒吵贏不好講,反正當眾挑戰(zhàn)了顏松茂的權威卻是肯定的。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幺蛾子,真不好講。蕭養(yǎng)浩聽到后來,就對小劉小趙說,咱們不是斷案的,遇見什么就拍什么,先不要著急下定論,繼續(xù)往下再看看。

天上不多的幾顆星星如同水洗過一般,嵌在淡灰色的背景里。遠處,傳來吹吹打打的聲響,嗩吶的聲音透過來,聽得人心揪起來。狗的叫聲此起彼伏,像是收到了什么世人看不分明的訊息,正在起勁爭論。

5

顏松茂當過兵。

轉業(yè)回來,本來在市里開了個超市,大到家具家電,小到蔥蒜油鹽,一應俱全。漁川的人遇見了,說話前,都要加個稱謂,顏老板。叫人老板,在漁川,頂多算個客套。比如家里剛出事的熊家,一家之主,在眾人的眼里也成了老板。只是這老板不過是暫時的抬舉,單單紅白喜事時候,才能扮演這么個角色。多數(shù)情況,想當個老板哪有那么容易。主要還是手頭沒有活錢。顏松茂都在市里倒騰下地方賣東西,喊聲老板,也符合他的身份。倒是顏松茂低調,遇到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這么叫他,總說,去去去,快別惡心人。不過是收點廢品。漁川不止顏松茂一個人做生意,收廢品。只不過同樣是收廢品,顏松茂的場地大。還不用自己拉著三輪車滿街轉悠。到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顏松茂收的也不全是破爛,那些沒人要的爛家具、釘耙鐵犁、石磨風車,有多少他收多少。收一件兩件,人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甚至還懷疑他是不是腦子出了問題,等到滿屋子東西漸成規(guī)模,才發(fā)覺這個顏松茂心路扎實。怎么講呢?原先誰家門前沒堆幾扇石磨?現(xiàn)在倒好,人要懷古,還得專門去顏松茂的公司。他像辦展覽一樣,把那些本應該遺棄在山野的破銅爛鐵破磚爛瓦,分門別類,歸置得整整齊齊。因為有省里的領導去參觀過,還上了一回電視,標題也取得有高度,說顏松茂正在打造鄉(xiāng)愁博物館。就是到了這時候,也沒幾個人能理解得了顏松茂的情懷。大家忙的是掙錢,又有幾個人看新聞?漁川人說起他的時候,嘴里發(fā)出聲響,直喊,這個顏老板。沒說出來的話里有不太好確認的鄙夷,更多的,還是羨慕。不管怎么說,那些沒人要的東西,值不值錢不好講,但人在城里頭有那么大空地方折騰自己的愛好,說明了什么呢?他早已過了養(yǎng)家糊口的粗放階段,有的是資本打造精神家園了。

所以,鎮(zhèn)上搞人才引進,希望有識之士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村干部,還有村里的老書記,都提到了顏松茂。話也委婉,都說這顏松茂是個干將。顏松茂先是收到了一封信,大意是他身為漁川的能人、名人,現(xiàn)在漁川發(fā)展遇到了瓶頸,希望他先富不忘后富,領著老百姓一起再上層樓。信是老書記拿毛筆寫的,不太直的筆畫中,約略能看出來執(zhí)筆人書寫時抖動的心思。顏松茂怎么可能答應?他是生意人。漁川一無資源,二來交通不便,他搭上時間,就真為了做個好人?這個冤大頭他不愿認領。不過他沒回得這么直接。他給老書記打了個電話,說是收購站的雜務太多,實在分不開身,另請高明之類云云。下一回,老書記又領上顏世忠顏世孝幾個老輩子專門進城看了一回展覽。還提了火腿和剛采摘的毛竹筍。老書記說為采這些筍子,幾個老革命差點把腿摔斷。其他人就笑,說是老書記在竹林里看到了野雞,野雞沒逮到,雙手臊味可是沒少沾,野雞毛嗆了一鼻子。顏松茂看見幾位老人褲腿上全是泥,太陽穴突突跳起來。

毛竹筍燉火腿香氣開始咕嘟,野生獼猴桃泡的苞谷酒端上來,顏松茂的話就多了。他說他真不是架子大。實在是想不出來回漁川能為大家做點什么。老書記就講,有沒有好辦法先不說,你把擔子先扛起來。說到接下來的選舉,顏松茂說,多年不回村里,一茬茬長大的年輕人都不認識幾個。遇見了,我連人的名字都喊不全。老書記說,你認不認識別人不怕,全漁川,誰還不知道你顏松茂是大老板?聊到后來,顏松茂總算應承了下來。他說得還是那么謙虛,說,我試試看。說是試試,總歸要擔起責任。顏松茂生怕落選了不好看,在漁川走訪好幾天,逢人總要點上根煙,捎帶著問幾句家里都有什么困難。老書記還在一旁介紹,夸幾句顏松茂現(xiàn)在的攤子鋪得有多大。這一趟下來,村上的人都明白了,顏松茂像個踏實做事情的人。

老書記又把顏松茂拉到了漁川村民群里。群名不知道是誰起的,叫漁川人才交流俱樂部。顏松茂還沒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就有人鼓掌,說歡迎顏大老板入群。有人發(fā)各種表情,氣球禮花升騰,還有人問候顏松茂是不是又到哪里搞婆婆客了。言語如此直接,搞得顏松茂隔著屏幕還幾個不好意思。閑說幾句,才知道,和他扯淡的,是貴良。貴良他認識,說是比他低一輩,到底小學坐過同桌,便開了句玩笑,說貴良話莫多,一個壞家伙,好多丑事我不說,怕你挨家伙。見婆婆客我怕,也不敢講多話,見些東西肉都麻,我也沒得法。貴良就說,茂叔您話莫多,您才是個壞家伙,好多事我不說,說了怕表嬸娘扯耳朵。顏松茂又說,只因家貧寒,我在把活干,晚上陪你幾個玩,開車不安全。另一個人也沒備注真名字,跳出來說,兩個都不錯,都是貓貓腳,見了婆婆客話就多,機會沒放過。顏松茂看半天,才知道是黃道周,就說,周兄也不錯,婆娘有兩個,一個天津濱海坐,一個漁川小溪坡。黃道周又說,茂哥也不差,家花不摘摘野花,大嫂格局大,養(yǎng)個偷腥的貓兒也不怕。顏松茂說,你們真是傻,再把墻腳挖,要是嬸娘曉得啦,你們肉皮子都要麻。

一通胡扯下來,??璩兜今R胯,好像關系一下又近了不少。

黃道周也收到過一封歡迎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邀請函,大意是什么時間,鎮(zhèn)里要給大家開座談會,歡迎他回到故鄉(xiāng)指導工作。信收到了,黃道周也沒回復。他心里有芥蒂。先前,為他爹黃福有沒評上貧困戶,他還在網(wǎng)上舉報過漁川的脫貧攻堅工作不力。為了表明公心,還點了幾個老人的名字,質問他們到底哪一項指標不夠格進不了貧困戶,而那些年輕人,在漳州買了房子,還開著轎車,倒成了幫扶對象。最后給黃道周打電話解釋的,是鎮(zhèn)上的一名干部。開口就喊他您,臊得黃道周幾個不好意思。反正解釋到最后,就是基層壓力大,工作難免有疏漏的地方,還感謝他積極監(jiān)督工作。黃道周有什么脾氣呢?知道借助外力行不通,也就沒再輕舉妄動,生怕矛盾一旦公開,老父親一個人在村里住不安生。每到周末打一回電話,黃道周總要閑問幾句村里的事。黃福有說,駐村書記來走訪過兩回,問他有沒有什么想法。他快七十歲的人了,能有什么想法?駐村書記人好,走訪了一回,下回打電話讓他帶上身份證填表,說是給他申請了五千塊錢,改造房頂,換成琉璃瓦。黃福有一口一個駐村書記,說是省里來的領導如何公道正派,黃道周心里一塊石頭這才放下。

又過幾天,還是在群里先開了一氣玩笑,慢慢地,顏松茂才拐到正題,問黃老板多會兒回鄉(xiāng)投資點錢幫村里搞建設。顏松茂一副漁川當家人的角色,開口閉口,都是我們漁川現(xiàn)在要如何如何發(fā)展。有那么一陣子,只要顏松茂說話,捧場的人也特別多。三句半說完,還有人半夜飆山歌,明目張膽吹捧顏松茂。顏松茂說話仍然是客客氣氣的,興致高了,也會附和幾句。

沒想到才上任幾天啊,顏松茂臉就變了。也不是說他勢利。怎么形容呢?主要是開不起玩笑。也不是不能開,只是誰在群里調侃他,顏松茂充耳不聞,從不在群里冒個泡。別人再講起來,都說這個顏老板架子大了。顏松茂還是不回應,即便是通知什么事情,他也交代給兩個快六十歲的委員。場合上遇見,說起來,他也是雙手平攤,好像懶得多費唾沫解釋。家里的事,超市的事,村里的事,都要開會,就沒有消停下來的時候,哪里還有工夫和人閑扯淡?別的好話沒人講,獨獨這一句讓人抓住了。傳到后來,就荒腔走板,成了一種批評。這不是擺明了罵漁川沒幾個正經人?就他顏松茂能干。這才當幾天村干部就這么傲慢,要是再上一個臺階,還不把人生吞活剝了?

先是引進一個小型水電站,為補償款,村委沒少和附近的幾戶人家扯皮。宣傳里說的是光投資就是大幾千萬,結果修路占了人山林,一戶就賠個萬把塊。這不是打發(fā)叫花子嗎?顏松茂還不能解釋。一旦說什么電站還沒發(fā)電,沒有收益不說,前期投資都是老板個人掏腰包,漁川的人就罵這個顏松茂,到底喂不熟,胳膊肘往外拐,和漁川人不是一條心。

接著聽說顏松茂打算賣掉好漢坡的上千畝山林,開發(fā)茶園。黃有祿不干了。他去找顏松茂,說山林是他祖宗基業(yè),誰敢賣,就找誰拼命。接著又說起從前的歷史。顏松茂開頭還有耐心,聽了半天,也試著做過工作。鬧一回,給他幾千,鬧一回,又給他幾千。都以為做通了黃有祿的工作,思想境界會上個層次,哪里知道他翻臉就不認賬。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顏松茂眉頭就皺了起來。甚至懶得在面子上敷衍,有回在大路上遇見,才喊了一句表叔,黃有祿又提起好漢坡的山林,顏松茂直接來了一句:“和你真是扯不清白,簡直對牛彈琴?!?/p>

就為這一句話,黃有祿又開始在鎮(zhèn)政府跟前下跪,動不動就拉開孝布似的橫幅。搞得鎮(zhèn)政府大院像是成天都在辦喪事。鎮(zhèn)里領導為難了。過去,黃有祿是漁川自主脫貧的模范和典型,是說過“只要給我一點光”的名人,接受媒體的采訪也不少,誰知道他有多少人的聯(lián)系電話?萬一把事情搞大了,大家都麻煩。于是又做顏松茂的工作,一句話,黃有?是漁川的人,顏松茂就有責任管好自己的人。

事情鬧到后來,也有些荒唐,感覺成了顏松茂和黃有祿的個人恩怨。

6

很難說是不是因為上臺前的競選口號過于激昂,才導致人如今這么失望。三年下來,漁川有什么起色嗎?要說沒有,也不公正。比如,招商引資上千萬修小溪坡水電站,開工兩年了,說是修修停停,根本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不過也不能完全怨人公司拖拉,和村民的覺悟就完全沒有關系嗎?現(xiàn)在總歸有了個樣子不是?“文革”時期廢棄的五七茶廠也原址修復了。大大小小幾座山頭,過去全是茅草荊棘,現(xiàn)在呢,一壟一畦,天氣晴好時候,站在好漢坡看過去,好像老天爺也沒有遺忘這塊世界,要不然怎么能剪修得這般齊整?胡攪蠻纏的人可能會講,都是個人承包了,老百姓一分好處也沒見到。問題是,村里人只要愿意,每天去摘茶葉,當天就能見到一百五十塊現(xiàn)錢。這不比從前鉆山挖草藥輕松?只是眾口難調。他們看見顏松茂在吃肉,其他人,想喝口湯,還得低聲下氣。他顏松茂要不是心腸黑,能搞起那么大的制茶公司?用的還是全體社員的名義。好多人說是入股了,結果貸款都被他顏松茂套在了手里,家家戶戶都是五萬。一想到顏松茂頭發(fā)梳得油抹水光,成天跟在領導后面點頭哈腰,而老百姓和他講句話,他總是鼻子里哼上一下,半天不吭一聲,誰看了不惱火?不過,怎么講呢,再說千不好萬不好,鎮(zhèn)政府信任顏松茂。組織的眼光不比一個小老百姓格局開闊?所以,到了換屆選舉,不管漁川人心底多么不服氣,顏松茂還是通過他的方式,繼續(xù)留在了臺上。

只不過,他的方式有那么點下作。

起初還是因為有人告狀。黃有祿就不說了,為小溪坡水電站修路補償,好幾戶因為價錢談不攏,不光堵路,還動不動就去上面討要說法。這樣的形勢怎么開展工作?鎮(zhèn)里頭就專門派了一名大學生村官來當書記。新書記不光年輕,還是個女的。換屆的時候,漁川好多年輕人還專門開車回來,說是投票,其實是看稀奇。因為換了人,漁川人就有些興高采烈,想這個顏松茂應該是咸魚翻不了身。誰知道他老奸巨猾,會暗地里搗鬼。

黃福有翻箱倒柜找什么東西,還和黃道周念叨。小劉本來正忙著收攝像機,忙問怎么回事。黃道周就講,說是村里頭來了專案組,為選舉舞弊的事,要老百姓拿上一本通,現(xiàn)場核對選民名字。說完又來了一句,糧種補貼一直就是那張存折,還不就是做做樣子?正是五黃六月,在外省打工的能趕回來?

話是這么說,小劉小趙還是想跟著黃福有到現(xiàn)場看一看。

到了村委會,新修的黨員活動室大門剛剛刷過油漆。小劉剛把攝像機架好,就從屋里沖出來幾個人,直問小劉小趙要證件。小劉就說他們來,是聽說漁川的新農村建設搞得好,想拍個紀錄片。怕人不相信,還掏出手機,把先前獲獎的幾個片段放出來給人看。接著講,下一步,還想拍建設中的水電站和村里人采茶的鏡頭。當然,光拍這些說明不了什么問題,所有的工作不都是因為組織有凝聚力,要不然工作能做得這么好?專案組的人見小劉說話像是自己人,臉色就不似先前緊張,忙說,我們就是給大家服務的,真沒做多少工作。說到底還是漁川基礎好。

見小劉小趙感興趣,人還遞過來煙,說,過去人說起漁川,全縣都有名,五保戶多,還沒什么出產。人又刁,山里人說動手,一言不合,就敢掀桌子。早年做農村工作,誰也不愿意來。因為啥?三提五統(tǒng),一分錢收不上來,搞不好,還得自個兒貼補。不過古話也早就講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因為路不通、水不通、電不通,這地方也算是因禍得福,保留了一份原生態(tài)。你們看,這四周,到處樹木蔥蘢,沒個百八十年,樹木能長成林?那些有條件的,靠公路方便的,早砍得精光。

小趙也笑,說,您這么一講,我也想起我們老家縣城。從前有錢的,紛紛把古城墻全拆了,就我們縣因為窮,拆不起,現(xiàn)在呢,趕上開發(fā)旅游,一座古老縣城竟然成了國保單位。

專案組的人也笑起來,好像都心領神會。幾個人抽了一回煙,就沒再管小劉小趙怎么拍。說起農村復雜,旁邊的人說,就不能由著他們,你看看幾十年,人心不齊,真的快成一盤散沙,一個個出門是掙了些錢,問題是那些老弱病殘怎么辦?兒女只顧自己享受,老革命省吃儉用一輩子,到頭來,被嫌棄不說,夾塊肉還得看兒女臉色。專案組的人就笑,嫌棄?不也有天天告狀的人?要我說,就得用部隊上那一套,每天把他們集合起來做操,看中央新聞,一起上工,一起學習。我要在這里整頓兩年,保證一個個都規(guī)規(guī)矩矩聽話。什么窮山惡水出刁民,那是他們沒碰見厲害人。過去收農業(yè)稅,牽他們的牛,下他們的瓦,不也一個個老實得很?現(xiàn)在稅不用交一分,還領上補貼,政府反倒成了罪人。都是慣的。都是些畏威不畏德的人。蕭養(yǎng)浩聽得眼皮直跳,看了眼對方,見人穿著一身迷彩服,沒好意思插話。

黃福有卻像是什么都沒聽見。對完一本通存折,又走到供銷社。院子里幾個人正圍在一起打牌,黃福有就一屁股坐了下去。見這些中年男人都是一身迷彩服,小劉開玩笑,說,你們現(xiàn)在干活兒都還穿統(tǒng)一制服啊。聽的人也笑,說,原先來的駐村書記是個轉業(yè)干部,把一幫老黨員擰在一起,當新兵一樣訓練。迷彩服是不是那時候流行開的?其他人又指著黃福有說,還有他弟弟黃有祿,為吃一頓免費的飯,爬坡下坎,每天走幾里路。黃福有說,可是把好人都慣壞了。好些人七老八十了,也跟著跑操,唱《團結就是力量》。幾個人講起幾年前發(fā)生的事,有說有笑的,好像也算是開了眼。

只聽幾個老人在那笑,說這個顏松茂,死人的票也敢要。

聽他們七嘴八舌一通扯下來,蕭養(yǎng)浩才慢慢聽出頭緒。

原來新來的女書記事事都依仗顏松茂,畢竟他是上一任村主任。發(fā)選票時候,她也沒細加檢點。好多人沒回來,都是委托投票。比如,瑪瑙湖的舒水秀給鄰居領票,把舒存厚、熊方國的也給領上了。起初誰也沒發(fā)現(xiàn)。人們高興的是,總算是把顏松茂選下臺了。這個顏大老板,要你調子再高。后來不知怎么就傳出舒存厚、熊方國也投了選票。這兩個人臘月剛抬上山,難道死后還伸手從墳里頭鉆出來投票了?新當選的人也迷信,聽說自己得來的選票竟然有死人的名字,直嫌晦氣,辭職信也不寫,丟下一句話就去了福建。

工作總得有人干啊。新來的女書記還是希望顏松茂不要鬧情緒,先把擔子挑起來。顏松茂呢,嫌名不正言不順。這算怎么回事嘛。一通折騰下來,倒顯得好像他官癮有多大。最后,還是組織出面做了半天思想工作,顏松茂才沒半路撂挑子。

誰知黃有祿卻像是掌握了什么關鍵證據(jù)。一再和黃道周打電話,說是拿捏住了顏松茂,要他幫忙寫舉報信。起初黃道周聽了生氣,也說這些人真是不把選舉當回事。甚至還認定這個顏松茂實在心術不正。既然有心做事,什么都可以擺到臺面上討論,有了成績,老百姓誰不領情?怎么能設計這么下作的手段,搞出些死人來擾亂工作。

聽到這里,蕭養(yǎng)浩突然想笑。他說,沒想到啊,真沒想到俄羅斯土地上的死魂靈,兜兜轉轉幾百年,竟然又轉世投胎到了老黃的家鄉(xiāng)。說出來誰敢信?

不過黃有祿一門心思要告顏松茂,卻不是因為什么選票。再次當上了村主任,顏松茂的臉色更是難看。因為給孫子辦醫(yī)保,黃有祿不得不找顏松茂開證明。打了三回電話,都沒逮住人,一回說是在縣里開會,黃有祿追到鎮(zhèn)上,半路沒堵住。二回打電話問在哪里,又說正陪領導下鄉(xiāng)。到了第三回,黃有祿也火了,直問公章是不是他顏家的,你開會陪領導誰管你,怎么把公章也別到屁股上。他孫子還躺在醫(yī)院病床上,幾天了沒醒過來,一天就是大幾千。這個顏松茂倒好,好像老百姓的死活就不是死活。顏松茂就說,你不要調子太高。你再這么鬧下去,我有一百種辦法把你送到牢房里。黃有祿聽得眼皮直跳,不過他也沒掛斷,只是抖著手錄音,好像只要多錄一點,就能摸清顏松茂的原形,讓世人看明白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貨色。

哪里知道顏松茂的胃口比想象的要更貪婪。他不光想當村主任,還想把書記也一肩挑了。他找來舒水秀,要她做證當初怎么給舒存厚、熊方國發(fā)的選票。還沒等黃有祿想好怎么遞狀子,顏松茂倒先把新來的女書記給舉報了。年輕的女書記到底沒有玩過老江湖。這么一來,顏松茂因為講原則,又懂政治,在接下來的委員選舉中,輕輕松松,就贏得了多數(shù)票。

當然,這一切都是黃有祿推斷出來的。顏松茂究竟如何設計陷害新來的女書記,黃有祿也沒有證據(jù)。就像他的錄音,猛一聽,好像是顏松茂在威脅人,但要聯(lián)系上下語境,也能理解。搞基層工作,誰還沒有說兩句過頭話的時候?

黃福有像說故事似的,講得有鼻子有眼。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顏松茂會把死人攆出來替自己趕仗。這樣的人能是一般人?牌桌上,你一言我一語,在眾人的拼湊下,這個顏茂松不光是個厲害人,還是個陰謀家。講起顏茂松如何利用死人做局,一個比一個說得形象。沒幾個人真的生氣。

看得出來,人們都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

7

為鼓動黃有祿和說唱藝人小豹子連麥,小趙還打開小程序《說盡天下事》,把小豹子做過的即興說唱一一給大家看了一遍。黃有祿起先不明底細,以為是信口講一講,聽到最后,見人的生活和想象的不是一回事,就說,要不饒了我吧,我這兩把刷子能上得了臺面?人看見我眼也瞎了,牙也不剩兩顆,還跟年輕人閑扯淡,快別丟人現(xiàn)眼。小趙就講,大爺,人愛不愛聽,真不好說。有的人還就喜歡原生態(tài)。再說,你不是有煩惱嗎?你想想,你是不是一心想的是要上訪解決你的問題?問題是正常渠道咱走不通,就沒想過換一種辦法?比如,和小豹子連線成功,就用說唱形式講講你的故事,是不是展露了你的才華且先不說,主要是人家粉絲多,你的故事會有更多人知道。你不就是想讓更多人理解你的委屈嗎?黃道周聽了就說,就我叔這形象,怎么和人連?只怕人粉絲見了都要辣眼睛。黃有祿本來是嫌麻煩,聽見黃道周話里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就賭上了氣。小趙見有戲,忙說,就是嘛,那回見你在棺材前散花,多放松。你就應該以這樣的方式講述你自己的故事,說唱啊,調侃別人也是個調侃,自嘲下自己的遭遇,又有什么呢?是非曲直到底怎樣,自然會有明白人論斷。黃有祿說,那我得想想怎么講。小趙說,不用想,隨便說,隨便唱。黃道周對小劉說,這一段就不錄了吧,到時候可千萬別剪到你們的片子里去。黃有祿這才意識到,不光要和人網(wǎng)上連麥,側后方還架著一臺攝像機,臉上就有了汗。像是飽受審判似的,他連連告饒,說,今天真不行。腮幫子疼,心里頭像有上萬只老鼠在撓。

有那么一段時間,漁川人看見黃有祿,都笑話他,說這個老不死的,真是瘋了,怎么想到上網(wǎng)講漁川這些事呢。家丑不外揚,他倒好,連國外記者都來采訪,動不動就是人權和覺醒。搞得好像這里的人受了多大苦難似的。黃有祿偶爾也情緒低落,好像自己做得確實不地道。蕭養(yǎng)浩說,你們這里有個老先生叫沈從文的,他主張永遠不厭倦地看一切。黃有祿是把眼中所見都唱出來了,咱們這個紀錄片,也要有自己的趣味,至少要把我們這些天待在這里所看到的,盡量客觀記錄下來。黃有祿問沈從文多大年紀。蕭養(yǎng)浩說年紀不小了。黃有祿說,一把年紀還這么天真?他好像越發(fā)認定自己老不正經。小趙小劉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總是一驚一乍地說,大爺,你聽聽,你唱的歌被人做成了手機鈴聲。有段時間,黃有祿不能聽自己的聲音,唉呀呀,那些話,那些話猛一聽像那么回事,聽得多了,還是肉麻。小劉小趙卻不放過他,時不時地晃到跟前,說,大爺,你看看你這一期的瀏覽量,都大幾十萬了!什么概念?全漁川人加起來也不到兩千,而現(xiàn)在,你的冤屈全世界都知道了。

問題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效果是慢慢凸顯的。

先是鎮(zhèn)上一些賣家具賣房地產的找上門來,他們希望黃有祿給整上幾句,用流行的話說是,給打打廣告,帶帶貨。剪出來的短視頻,標題經常是大紅粗字,一副觸目驚心的樣子,讓人忍不住點開想多看一眼。都是些什么詞呢?老上訪專業(yè)戶,前道士先生,轉型即興說唱。這不是跨界了嗎?小劉小趙也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怎么就成了老上訪戶了?

好在黃有祿自己并不太介意。時不時的,能有這么一筆橫財,不無小補。甚至,還連帶提升了做法事的生意。原先給誰家做法事,他錄一段視頻,沒什么目的,不過是記錄他們的道場裝飾得如何隆重,捎帶著給自己打個廣告?,F(xiàn)在呢,他會主動記錄人。尤其是散花時候,他多了個心眼,總要人把他的說唱全部錄下來。誰家再辦事,老板還會提要求,就像你在《說盡天下事》里面唱的那樣,搞笑一點嘛,好玩一點嘛。好多時候也真是為難,他對主家并不太了解,老板就和他說,反正是鬼話,你隨便講。這話黃有祿不愛聽。怎么他成了專門講鬼話的人了?老板見他臉色大變,就真真假假再講一些亡人的事。一通細細碎碎聽下來,黃有祿也直嘆氣,都是可憐人啊。唱到最后,不免想起這幾十年的遭遇,這一輩子五六十年,到底是怎么活到這么大的?他完全想不起來。繼續(xù)唱個不停。原先的戾氣不見了,有的只是戲謔,對生活的百般嘲弄,活人活人,既然幾十年沒活成人,最后總要在他的話里活出來,反正是糊弄鬼嘛。

蕭養(yǎng)浩小劉小趙前后來了三四回,也見證了黃有祿的變化。蕭養(yǎng)浩很少主動參與到小劉小趙的攝制當中。本來按照他的設想,應該只是用鏡頭冷靜審視,忠實記錄,哪里想到小劉小趙還會積極改變當事人的狀態(tài)呢?好像正在發(fā)生的一切也超出了他的判斷。更多的時候,蕭養(yǎng)浩在本子里零星寫下一些感受,但到了最后,又總是不停劃掉。他不知道這些肉眼可見的事實,是否真的就是他確實看到的世界。不過,他還是為黃有祿目前的狀態(tài)感到高興。幾個月前還是滿臉憤怒、一心想把誰扳倒的老頭兒,現(xiàn)在過得那么放松,竟然會給小老板帶貨。

這一切,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

寒露這天,趁小劉小趙去拍小溪坡水電站,蕭養(yǎng)浩信步走到河邊,卻見一堆人在那里高聲說話。水聲很響,聽不清具體在說什么。到了跟前,才看清,一幫女人支著烤燒攤,旁邊還有人在煮茶。還以為也是些和他差不多百無聊賴的人。不承想,有人遞過來話筒,要他也講幾句。原來她們正在直播怎么用山泉水煮富硒茶。平日蕭養(yǎng)浩也算是能言善辯的人,突然被一幫拿手機的農村婦女采訪,一時結結巴巴,半天沒囫圇出一個像樣的句子。有人舀來一瓢水,要他嘗一下,形容口感。木碗盛來的茶水遞到手邊,蕭養(yǎng)浩走得口渴,喝了一碗,便問這碗是什么木頭做的,怎么連帶茶水也有股奇香。遞茶的人就笑,說做碗的木頭就是山里平常青岡木,香味主要還是茶葉。蕭養(yǎng)浩平日也常和人喝茶論道,紅茶黑茶,綠茶花茶,都略知一二,只是這種茶湯到底什么味道,一時也不好形容。見他言語滯緩,半天不吐口,只是納悶,難不成富硒富硒,硒還有味道?問話的人倒先笑了,說,這位大叔,身在此山中,欲辯已忘言。各位老鐵,走過路過,給親戚朋友帶上一包,千萬不要錯過。蕭養(yǎng)浩就問,老鐵不是本地話吧?旁邊聽的人就笑起來,說,就是一稱呼,聽著親切,多帶勁啊。

等到晚上吃飯,和黃福有黃有祿喝了半碗苞谷酒,蕭養(yǎng)浩又講起白天的遭遇,不免自嘲,說,要是早年帶著任務去村里撞見這一出,我可能還會懷疑,是不是當?shù)厝斯室獍缪?,雇用了一幫群眾演員,消遣我。今天卻像是做夢一樣,人這么高待我,完全沒有道理嘛。誰能算準我就要去河邊,給我表演這一出?黃福有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在搞直播,我們村里有本事的,在上海,在中山,賣西門子,才多大的后生,過年回來,一個個都開的寶馬。我也不懂什么西門子東門子,問了半天,才知道人是弄直播。這風氣壞了,村里的娘兒們也跟中了邪似的,走到哪里都拿著個手機錄,嘴里還念經,說是什么一直播,播得多了,還會有打賞。你說說,都是些誰閑得無聊,成天守著手機看這山這水?有那閑工夫,開上車來轉一趟,不更好玩?黃道周就笑,說,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鳥都有,城里頭不也經常遇見,好好的一個人,突然開始搔首弄姿,一言不合就跳起來,跟個導游似的,介紹這介紹那。你以為人是神經病,卻不知道人家是忙著跟粉絲互動,在收錢。那句話怎么說來著,粉絲經濟。黃有祿喝了些酒,話也多了,說,講了半天,都是空手套白狼啊。知道賺錢這么容易,幾十年前要買上手機,早就發(fā)達了。小劉小趙就笑,大爺,你這是穿越。要是現(xiàn)在你扛著機關槍回到唐朝,別說你,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是國王,哪可能輪得上我們坐在這里和你老人家一起喝酒扯淡。一句說得大家哄堂大笑。

火堆熄了,突然又爆出一顆火星,噼里啪啦閃上一通。蕭養(yǎng)浩像是被燙著一般,忙拍烤得發(fā)焦的褲子。黃有祿碼上幾截柴,悶住煙的火堆像是醒了一樣,躥起一股火苗,騰騰燃起來。酒剛入口,嗓子痛苦,喝到后來,酒就不是酒了,像在給他們的話澆油。他們講些荒誕不經的見聞,那些本來八竿子打不著的故事,好像一下子變得生動起來。

8

好些天,小劉早上起來跑步,都見到一個老大娘在栽樹。滿山都是樹,為什么獨獨還要把那些樹苗子拔出來,再栽下去?看起來簡直像是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石頭一遍又一遍滾下來,西西弗卻什么都看不見,只對眼前的石頭感興趣。大娘也是這樣啊,她的眼里只有眼前的樹。又沒人強迫她。還有人自愿勞改?小劉想不明白,就問背柴剛攏屋的黃福有。黃福有腦子里轉了半天,也想不起來村里還有這么不正常的人。他只是笑,說聽不得你們這些文化人說話,尋常的事一經你們形容,好像我們都不大正常。不管怎么說,小劉的一番話,吊起了眾人胃口,都說要去拍拍這個“愚公”。

等一眾人走到跟前,才知道,這個天天上山栽樹的女人,就是舒水秀。

黃道周喊了聲表嬸娘,舒水秀一頭霧水地站起來,不說先笑,道,哎呀,這不是道周,稀客,幾時回來的?黃道周又問候了幾句她的身體,道,不是聽說表姐在深圳開美容院嗎?不跟著去享清福,倒自討苦吃栽什么樹?舒水秀說,哪里有清福。跟著她們,一天吃個小菜都要上百塊,那是人待的地方?嚇死個人。黃道周說,死人倒不怕嚇,就怕嚇到活人。于是借著話頭提起選舉,給舒存厚、熊方國領選票,到底是怎么回事。舒水秀哈哈笑起來,說,我也是老糊涂了,人問我領幾張選票啊,我想著和舒存厚、熊方國邊鄰處近的,順路就捎回來了,哪里想到這些短陽壽的,竟然死了。

蕭養(yǎng)浩問,你選的誰?舒水秀說,時間長了,名字我也沒記住,反正就讓人幫著畫勾,他們選誰,我就選誰,選誰不都一個樣?小趙又問,選票是誰幫你填的?舒水秀說,哪個幫我填的我真記不得了。當時人多,都只想趕快填完,家里還有狗要喂。它們要是找不到吃的,就會去別人家禍害。小趙開玩笑說,你這代表當?shù)貌环Q職啊。舒水秀就說,年紀大了,能參加就不錯,你不知道走一趟山路,我大腿根都會腫。選舉是選過了,誰還記那些過程。

說起那回選舉,舒水秀還一肚子火。就因為選舉那天搞到摸路黢黑,結果狗餓急了,把黃有祿屋里的雞咬死七八只,害她賠了八百塊錢。后來小溪坡修電站的人想吃狗肉,她一狠心,就把兩只狗賣了,她也沒多要,就要了八百塊,權當給黃有祿的雞抵了命。現(xiàn)在,家里沒了狗,來了個人也不知道。女兒怕她寂寞,專門從深圳帶回來一只金毛。狗是大,可惜只是個空架子,人過路,都要繞邊走,叫都不知道叫。人到屋邊了,還搖頭擺尾,根本不像個看家護院的。

說起養(yǎng)的狗,舒水秀絮絮叨叨,講個沒完。如此嚴肅的選舉,竟然因為老太太的記性,搞得像個笑話。蕭養(yǎng)浩見她繞來繞去,也不知道是裝糊涂,還是講不清白,就沒再繼續(xù)追問。舒水秀說,都怪黃有祿的雞。要不是他攔住我,說什么他的雞被我家狗咬死了,我也不會慌張到替死人領回來幾張選票。

黃道周說,我怎么聽人講,你是受人故意指派?舒水秀說,那些砍千刀的,還不是因為顏書記幫我成立了林業(yè)合作社,見我名下山林比別人多幾百畝,一年要多得上萬塊,眼紅,就胡亂編排。黃道周又問合作社是怎么回事。舒水秀說,就是掛了塊牌子,水秀植樹造林合作社,搞來幾張白紙,把有想法的人都邀到一起。去年舒存厚、熊方國沒死,都還是我的社員。說是到時候怎么入股分紅。入股分紅我不懂,反正就明白一個意思,只要栽的樹越多,將來收益就越好。

小趙問,大娘今年多大呀?舒水秀干脆拎著挖鋤走到路邊,也不坐,雙手扶住鋤把,說,我今年多大?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反正遲早都是見閻王,能栽一棵樹,就栽一棵樹。我這算是沒用的。你們是沒見道周他叔,眼睛都只剩半只了,不還每天在地里摸?能干活兒好啊,說明還有用。

小趙又說,人都有這一天。不過老人家您牙好。這一口牙,白生生的。舒水秀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包住牙,舔了下,才道,我這牙好?牙也不好,假牙。前兩年,顏書記他們搞食堂,說是七十歲以上老人,可以免費吃喝。天天光吃不動彈,心里不得勁啊。打牌眼又花,不招人待見,就在大隊旁邊開荒種了一片小菜園。那天著急看彩龍船,假牙也不知道怎么弄丟了。這牙一丟,身體就衰弱了。子女靠不上,還是顏書記領上我去市里大醫(yī)院看了看,配了副烤瓷的,說是幾百年都不會壞。誰指望活幾百年啊,那不成了妖怪?

見她一口一個顏書記,黃道周怕她是人交代好的,就講,這個顏松茂,別人對他意見大得很。舒水秀說,別人是別人,我是我。誰對我好,我是明白人。再說,一個巴掌,五根手指頭還不齊,一口鍋里吃飯,難免磕碰,任誰在那個位置上,都不好干。小趙問,這個顏書記都干了些啥啊。舒水秀見他們對顏松茂有興趣,話頭越發(fā)多了。

也是顏松茂來了,沒事就和他們聊。問大家有沒有什么主意。一幫老頭老太太,折騰了大半輩子,也不知道窮折騰了些什么,哪有什么主意?就還有一身受苦力氣。知道顏書記怎么說?他說不怕,只要有想法。人最怕的就是沒個想法。有一回,他提著一箱奶來看舒水秀。大熱天的,她喊他吃碗綠豆面,顏松茂也不坐,涼水都沒喝她一口,只是站在院壩里問她,守著這么一片林子,是不是應該做點什么。能做些什么呢?都六十幾歲的人了。顏松茂卻不這么想。留在村里的人,看上去是老弱病殘,主要還是沒有把力氣集中起來。怎么集中?就倡議,能不能成立個合作社。舒水秀當時一聽,想,這算個什么主意?合作社他們六七十年前就搞過,砸鍋賣鐵,合作了半天,不是懶漢,也養(yǎng)成了懶漢。不出兩年,就把食堂吃垮了。顏松茂卻說如今這個合作社不一樣。合作社只是個名頭,其他人進來,也不像從前一起出工掙工分,而是把林子集中起來,搞點規(guī)模經濟。重點是什么呢?先搭起這個平臺,幫扶資金就有了落腳的地方。政府要給你上肥料,總得先有幾蔸樹不是?他們這些大字都不識幾個的人,哪里明白什么規(guī)模經濟。聽到最后,舒水秀就明白了一句話,反正是能掙錢,還不用怎么出工出力。這不坐享其成,天上掉餡餅了嗎。

小趙遞過去一瓶水,舒水秀卻擺了擺手,瞅見路邊有棵杉樹苗,又一把揪了起來。見他們還看著,道,要不回家里,我給你們煮點糯米糍粑?我自己煮的甜酒,今年運氣不錯,光酒釀子就大半盆。一個人,吃也吃不完。

小趙就說,大娘就在這講吧,這里背景好。舒水秀看了看身后,好像想看清什么。見他們聽得發(fā)癡,就問,我講到哪了?對,你們問我種樹。先是種藤椒。藤椒可是沒少種。熟土全種上了,加上荒山,種了好幾十畝。前兩年,藤椒樹沒長起來,還可以種玉米。玉米七八毛一斤,太便宜。孩子不讓賣。逢年過節(jié),給她們捎上兩袋玉米,自個兒吃,還健康。剩下的,都給了老三,幾個姑娘,就她還在養(yǎng)豬。喂豬也喂不完,我就養(yǎng)雞。反正雞在林子里跑,有多少,我也沒數(shù)。邊鄰處近的要,就過來稱。一只總要賣百八十塊。顏書記說我這攤子鋪得小,要我去縣城小館子推銷,我這么大年紀,又不會開車,還厚著臉皮求人?不過隔三岔五,他但凡進城,總要幫我銷個十只八只。去年不咋樣,藤椒才賣了五六千。今年藤椒好。顏書記和我算過一本賬,一棵藤椒樹就能掙四百塊,頂人打一畝地糧。一畝地六十平方米,一平方米能栽一棵樹,一畝地就是六十棵樹,三十畝地就是一千八百棵樹。一棵樹不說掙四百,打個折,對半,掙個二百,一年到頭,也有三十六萬。我只要再活三年,我的藤椒就能掙二十萬。再活五年,保守估計,到手三十萬還不是綿綿的?

這一番話聽到后來,都忘了繼續(xù)問她怎么幫顏松茂設計選票的事。黃道周說,后來不是都發(fā)展茶葉了嗎?怎么你沒種茶葉?舒水秀就笑,道,我都這把年紀了,再改,來不及啦。早些年,號召種烤煙,跟著種。號召種核桃樹苗,跟著種。沒有一樣成功的。人不能這樣,干什么都沒定性,那還能成個事?茶葉六七十年前也種過,問題是,誰閑得沒事,成天喝茶?領導一茬茬來,個個都有想法,咱也不能不聽人指揮?,F(xiàn)在干工作不一樣了。你想號召人,不是有沒有人聽你指揮,根本就逮不住人。從前人肩挑背馱,一塊石頭一塊石頭揀出來,才開了這么些田土,才幾年啊,全荒了。她好像是在講顏松茂做工作的不容易。黃道周就笑,說,藤椒種的人多了,貴賤也不好說。舒水秀說,這不還有這杉樹林打底?過上十年八年,等杉樹苗子長成林,誰還指望這些藤椒苗?一棵杉樹至少兩百塊,這幾十畝地,會長成多大的林子,你自己數(shù)一數(shù)。反正我是數(shù)不過來。黃道周估摸了一番,說,表嬸娘,你還真是替狗子趕了一仗,可是便宜了那些深圳的表姐妹。舒水秀也笑,說,便宜誰都不怕,現(xiàn)在年齡大了,啥也干不成了,就會栽栽樹。有個做的,心里踏實。

小趙聽得尤其興奮,直喊來得晚了,要是早兩年過來,把舒水秀吃食堂掉假牙之類的事拍到,細節(jié)就更豐富了,哪里還用他們一一打問,鏡頭自然呈現(xiàn),不用一句多余的解說詞。小劉也不停感慨,說,二十歲之前,我沒到過鄉(xiāng)村,這回跟著蕭老師下了回鄉(xiāng),看到這些被時代遠遠甩在后邊的人,我不知道該為他們感到興奮還是該悲傷。一生都賭在天曉得會不會長成林的樹上,簡直不敢想象人會這樣浪費時間。蕭養(yǎng)浩笑說,時間對于城里人好像是一種經濟,其實呢,不過是現(xiàn)代社會的一種想象,好像沒有栽樹,干些別的,就不是浪費。要是你不想著囤積,不為莫須有的明天積攢什么,手頭的事情也就不會那么痛苦。西西弗是在接受眾神的懲罰嗎?興許那只是眾神的看法。老人說得多質樸,能動彈,說明自己還有用。你從這些老人的狀態(tài)中,真看不到被折磨的焦慮。他們坦蕩接受。這也是為什么鏡頭記錄更有力量的原因。小劉聽得似懂非懂,他說,可是,鏡頭本身就是選擇。為什么最后的剪輯單單是這些,而沒有更完整地展示別的,這不就是拍攝者的立場嗎?蕭養(yǎng)浩說,有時候我們的鏡頭更加公正,至少要比我們說的話更客觀。

幾個人說了會兒加繆,又談到存在,談著談著,不知怎么,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的苦惱,竟然無足輕重。甚至都忘了,他們來到漁川是受黃道周之托,要幫他叔叔黃有祿出氣。就連黃道周也驚訝,他從小見慣了村里人如何受苦,卻沒想到一個老太太吃了那么多苦,竟然不以為苦。他確信,她黑夜回到家里,骨頭酸疼,也有怨天恨地的時候。他可是沒少看見父親動不動就吃去痛片,從大瓶子里一倒就是一把,也不管多少片,水也不喝,仰起脖子,一口就吞了下去。

9

去五七茶場那天,一撥記者也在現(xiàn)場。

顏松茂雙手抱住肚子,站在茶葉地里,時不時還要指導一下旁邊采茶的老太太,說是手腳慢一點,要把完整的嫩芽掐下來。他摘下一片葉子,放到嘴里嚼了嚼,好像里面暗藏著他所有的野心和秘密。

茶田一畦一畦壘在山間,還沒散盡的薄霧像是茶樹才醒轉過來不停打的呵欠。黃道周和蕭養(yǎng)浩走上茶田中央山頭,在亭子間找了處蔭涼地方坐下。小劉小趙忙著架攝像機,顧不上消消停停打量一眼這蓬勃的山野。

只聽記者在問顏松茂下一步的打算。顏松茂看了看對面山上的好漢坡。眾人也隨他的眼神望過去,幾匹山梁全是透著森森黑光的林子。記者就問,是不是準備把那些樹砍了,全部種上茶樹。顏松茂就說,那些都是村里的公山,現(xiàn)在還有爭議。我們村里有個老漢黃有祿,我還叫他表叔,為這片山林,沒少上訪。一直在爭,說那片林子是他家的。因為啥?當年農業(yè)學大寨,他老丈人打小算盤,私自墾荒,結果燒走野火,上千畝合抱粗的杉樹燒得一根不剩。當時村民也肚量大,知道他不是有意,就沒告發(fā)他,只是讓他重新栽上樹,算是將功補過。等分田下戶,山林開始承包,村里人嫌那片地方遠,都喜歡離屋近的,當時我這個表叔又當著生產隊長,就把那些山林全填到了他老丈人名下。老百姓哪里知道他做了手腳?幾十年了,老百姓都以為好漢坡火燒巖一帶是集體山林,所以開始黃有祿跳出來鬧,一個生產隊的人也跟著起來吵。等到明白跟著狗子趕了一仗,他們這才啞火了。如果人人都這么蠻不講理,我還可以說那片林子是我家的。為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我們顏家就在那一帶住,現(xiàn)在老屋場還埋著八座祖墳,記得小時候一到過年,要去好漢坡送亮,豬頭都背不到祖墳跟前。你想想,豬頭幾十斤重,還有酒,還有豆腐。別說這些,光人爬上去,也是經常摔得鼻青臉腫。當時就想,這些祖宗,怎么選了這么個鬼地方,子孫們想孝敬口吃喝,都難于登天。老翻舊賬,真沒什么意思。要提過去,當年黃有祿不手毒心狠?仗著當隊長,拿柴刀把敲我爹腦袋,把腦門上打起雞蛋大的包。要不是我奶喊得兇,還不把我爹欺負死?都鬼精著呢,都知道我舅公在苦竹坪當民兵隊長,身上挎著一桿快槍。什么階級成分高?當年我爹也不過是在好漢坡多開了幾畝荒地。那時候誰家沒在好漢坡開過荒?我當村干部這幾年,一直和大家講,要放下包袱,放眼未來,你要成天就是抱怨你受到的那點委屈,搞得好像人人都在迫害你,是不是也要反省反?。恳粋€人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F(xiàn)在這么好的形勢,忙著掙錢都顧不過來,誰吃多了天天跟你一個人過不去?

記者可能沒聽明白這一坨糊涂賬,就多問了一句。顏松茂說,我確實動過那片林子的主意。剛上任時候,村里賬上沒一分錢。想著是不是賣掉這些林子,為村里做點事情。說句不該講的話,也得虧黃有祿一直鬧事。要真是把那片林子砍了,可真要后悔死。就你們現(xiàn)在腳跟前這片茶園,以前也全是腳盆大的樹。當年村干部只顧想著眼前利益,什么能變成現(xiàn)錢就砍什么。鄰近幾個村,先前不也到處是林子?就是因為燒炭賣炭,能得幾個現(xiàn)錢,那么好的山林,大片大片砍倒,現(xiàn)在要重新長起來,沒有百八十年時間,哪里有戲。所以,當時看起來,是解決了問題,現(xiàn)在來看,是制造了麻煩。就看你眼光是不是放得足夠長遠。

眾人都隨著顏松茂的手勢往好漢坡一帶看。白云飄來蕩去,整個世界如此清明,好像完全過濾掉了山間這些細碎的雜音。

顏松茂走到亭子里,和黃道周蕭養(yǎng)浩他們打招呼,說,坐這里還被蚊子咬,去我辦公室喝茶。蕭養(yǎng)浩說,快別麻煩,你忙你的。黃道周說,我們蕭老師就喜歡自然。在這里吹吹野風,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就挺好。顏松茂又掏出手機,不知給誰打電話,讓送一套茶具上來。

煮茶用的就是田坎邊廢棄的茶樹枝。時不時有飄起的灰落在茶湯里,顏松茂也不潷掉,端起來就喝。顏松茂問,蕭老師做哪一行?你們也真是耐得住寂寞,在村里一待就是幾個月。要換成年輕人,只怕早瘋了。蕭養(yǎng)浩說,我們都是些閑人,別的沒有,就是有時間。顏松茂就說,聽你們這么一講,倒顯得我是個俗人。上回就喊你們得空來喝茶,我成天不是開會,就是在開會路上。蕭養(yǎng)浩笑說,理解理解,千里當官,就為穿衣吃飯。顏松茂卻較真了,說,這也算個官?我能把這幾個看在眼里?有這時間,我隨便做點什么,不比干這些掙錢?實在是回到村里一看,那種荒涼,不忍心。小時候可不是這樣,路是不通,總算有電,到處都是娃娃們的歡笑聲,怎么到了后來,別的地方都是越發(fā)展越好,就我們這兒單單被撂下了?真的,你不是本地人,沒在這里生活過,理解不了。黃道周說,我是本地人,也不理解。我也想理解,問題是沒有你顏大老板有那么多本錢。顏松茂說,你看看你,又來了?;镉媯冎g說話,能不能不要這么虛?說完,又撕開一條芙蓉王,給在座的一人散了一盒。

不等人問起,顏松茂又說,我剛剛還和這些省臺的記者朋友們講,說到底我還得感謝我表叔黃有祿,要不是他今天跑鎮(zhèn)里,明天上縣林業(yè)局,說不定我早把好漢坡的樹賣了。賣了樹村里能不能發(fā)展起來,真不好講,落下罵名是肯定的。現(xiàn)在村里之所以有人愿意來轉一轉,還不都因為那幾千畝樹?蕭養(yǎng)浩說,為蠱惑我們來漁川,老黃可沒少說這片林子的故事。聽起來,好像是幾棵樹的事情,細回想,說到底還是因為人。這里面值得好好說道說道。顏松茂說,有沒有人,樹都在那里。每回碰上領導來視察,我都要講講我表叔他老丈人燒走野火一個人種樹的故事,領導也愛聽。要不是我表叔成天上訪,我真想找人好好寫一寫,宣傳宣傳。

蕭養(yǎng)浩說,講句實在話,沒來漁川之前,我聽道周說過不少好漢坡的糾葛。在這里待了兩個月,又聽得不少傳聞。我說說我的想法啊,也不一定對。你看啊,山還在那里,林子也在,至于填在誰的名下,也沒那么重要。幾百上千年前,林子就沒有主人,人家好好長在那里?,F(xiàn)在也長得不錯。有什么好爭的呢?你們能有這么一片林子護著,也是福氣。蕭養(yǎng)浩車轱轆話轉來轉去,意思是不管誰占了這片山林,既不能長命百歲,死了也不可能帶走。既然歷史有那么多糾纏,咱就不管從前,能不能在現(xiàn)在的局面下好好協(xié)商協(xié)商。

顏松茂說,要真能講通道理,都和你一樣是個明白人,事情就好辦了。蕭養(yǎng)浩說,可惜了這片林子。與其放在那里,沒什么收益,是不是應該想想別的辦法?前些天,我聽福建還是哪里一個朋友講,他們那里發(fā)生了一件事挺有意思,現(xiàn)在不是老提什么碳達峰碳中和,據(jù)說發(fā)達國家要排碳,就去他們老家買指標。又保護了樹,老百姓還能增加收入。你們有這么一大片原始山林,干嗎不找林業(yè)局的人來測算一下,也賣賣碳票?顏松茂說,不會是炒什么概念吧?再說,上面要是不認識人,誰會巴巴跑到這荒山老林來買指標?說起來,漁川是有這么大一片好山好林,可放眼全國,好山好水的地方多了去了。

蕭養(yǎng)浩就笑,說,這不像顏書記說的話。這算什么困難呢?我跟你講啊,我也不是因為和老黃是同事就故意夸他,我是真沒見過像他這么能干的人,一步一步,把老婆孩子都接到城里,自己開了洗車店不說,還硬是靠實力進了我們單位。到了漁川一看,道周的叔叔黃有祿,也厲害,厲害不是說他動不動就上訪。人嘛,有幾個心眼大的?誰遇到點事,都難免有想不開的時候。我是說,他一個瞎子,竟然鬧起一支道士隊伍,不比我們長眼睛的正常人差。還有那天碰見的舒水秀老太太,她給我們算了一筆經濟賬,也著實鼓舞人心。我是說,你能把這些老人的干勁鼓起來,就不容易。古話怎么說,人心齊,泰山移。我在這里看了這么久,也聽了不少故事,說你壞話的,也有,但多數(shù)人提起你,就一個詞:仁義好人。你要是讓大伙兒一齊跟著思謀,還怕有辦不成的事?

顏松茂說,快快快,喝茶喝茶,你這高帽子一戴,我真下不來臺了。我跟你們講啊,隔壁村里不是在搞民族博物館嗎,我想的是,先把咱漁川的基礎設施搞好,到時候再貸款在好漢坡建條索道。不說游客都來我們這晃一圈,也不現(xiàn)實,就來個百分之一吧,也是大幾千人。住上兩天,是不是也能給我們村做點貢獻?黃道周說,是啊,本地人見慣了,感覺不出有什么稀奇。早幾年,我接我爹過濱海玩,不知怎么想到帶他去森林公園。我們在城里待久了,去公園里走一走,好像也不錯。哪里知道我爹還真當回事,直說,這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森林在哪里?就這些手腕粗細的樹?比起好漢坡的樹差遠了。搞得我一點脾氣都沒有。大家又笑起來。

顏松茂說,是啊,外地人稀罕。夏天來徒步觀景,冬天上山來滑雪?;┮膊皇俏业闹饕猓昵吧仙?,你知道多少打工的回來開上車子到好漢坡玩?小時候,我們砍截竹子,分成兩片,火上一烤,掰彎了,踩在上面,在小路上滑?,F(xiàn)在呢,年輕人會玩,直接開車把高腳板凳運上好漢坡,板凳翻過來,一車坐四五個人,一路歡天喜地滑到小溪坡。有個年輕人騷躁得,衣服全脫了,冰天雪地就裹一條紅褲衩。我給你看他們拍的視頻,那真叫一個痛快。我就想如果拍宣傳片,就把這些年輕人的舉動放在里面,也吸引人。

喝了口茶,蕭養(yǎng)浩又問,來買你茶葉的也不少吧?顏松茂說,體量不行,我就是種點生態(tài)茶葉,不打農藥,不用化肥,全為了自個兒能放心喝一口。有富余的,送送親戚朋友,領導待見,給他們拿上一盒。黃道周說,你看你說得多輕巧。你這是拐著彎子罵我們。顏松茂說,我真是這么想,人這一輩子,錢掙多少是個夠?能把這個攤子守住,留在村里的人多少有個事情做,我也就沒白辜負大家的信任。不管將來人如何說起我,反正自家兒子肯定敢給碑上大大方方刻上“萬古流芳”幾個字。

聽的人好像沒料到顏松茂會把話題徑直拐到百年之后的事情上來,一下都笑了。

蕭養(yǎng)浩本來有心再講講什么碳中和,發(fā)現(xiàn)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沒再硬扯,只是喝著茶,聽顏松茂繼續(xù)展望未來。

10

轉眼清明已過,小劉小趙整理買來的干貨,香菌、干竹筍、干薇菜、茶葉,零零碎碎,看起來都不多,摞在一起,也是一大包,行李箱里放滿了,再找不下空間硬塞。

黃有祿進來,見他們左擺右擺,忙說,干貨擠不得,要不就成了渣渣。鎮(zhèn)上就可以發(fā)快遞的。小劉小趙像是這才反應過來,笑說,哎呀呀,你看看,在山里待的時間一長,腦子都不會轉了,我還真以為這里與世隔絕。黃有祿說,后天去吧,我孫子結婚,大家一起去喝杯喜酒。

蕭養(yǎng)浩只記得剛來村里那段時間,聽說黃有祿孫子突發(fā)腦出血,連夜送到醫(yī)院,做了五個小時手術,把腦瘤割了,兩天兩夜才醒轉過來,便連忙說恭喜。黃有祿說,都說他活不成人了。還有人說是因為我天天鬧事,老天看不下去了,自己的壽沒折,倒應在孫子身上。沒把我氣個半死。我還就不信邪了。等到孫子出院,就想,無論如何,得給他結門親事,總不能在人世白走一遭不是?

結果年輕人也爭氣,根本不用家人幫忙。過完年,先是在移民中心幫忙,會電腦嘛,給填填表,報些數(shù)據(jù),正好趕上換屆,就選了個委員,一個月風不刮雨不淋,到手兩千塊錢。這不,他大學時搞的對象也來了,說是要照顧他。黃有祿想的是,人家姑娘條件太好,莫害她。找個本地條件差些的,就得了??赡贻p人不這么想。黃有祿說完,又掏出手機,給大家看視頻,道,這不,還沒和我們大人商量,兩個孩子跑到縣城把婚紗照都拍好了。

小劉小趙蕭養(yǎng)浩說是在漁川待了三四個月,好像把村里都翻了個遍,有些事情就在眼皮子底下發(fā)生,也還是沒注意到。先前黃道周走過幾天,說是去醫(yī)院看個親戚,他們也沒多問?,F(xiàn)在才意識到當時發(fā)生了什么。

黃道周說,我叔鬧歸鬧,顏松茂也罵過他調子高,不過后來聽說我侄兒住了院,還轉發(fā)過求救的水滴籌。直接捐了一萬。就是這一回,我叔好像被打中了七寸,再鬧,又能鬧出個什么名堂?他真的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告狀,過于貪心,才報應到孫子身上。這不,聽說我們快要把紀錄片剪出來,還專門勸我,說那些揭人短處的破事就不要再提了。

蕭養(yǎng)浩道,紀錄片到時候再讓你叔好好審一審。不過現(xiàn)在不說片子的事。這場喜酒我們得去喝一回,一起高興高興。黃道周說,你們愿意去,是給我叔臉上增光,就怕你們吃不慣。小劉小趙說,吃不要緊,主要是想去看看新娘子。

酉水河邊到處都是工地。黃道周介紹道,正在修游客中心,投資了一個多億。小劉問,有那么多人來嗎?這得多少年才能回本?黃道周就笑,現(xiàn)在政府有錢了。你是不知道,不說外地人能來多少,我們本地人,聽說鎮(zhèn)上在搞旅游,國家投了多少錢,一個個都回來買地蓋樓。原先鎮(zhèn)里開發(fā)房子,都是蓋高層,打的廣告都是兩證齊全,均價快過三千。老百姓到底嫌高層不接地氣,還是喜歡自己蓋樓,多花個十萬八萬都情愿。一個人蓋不起來,就兩個人搭伙。人都這么私建亂蓋,政府的工作還怎么做?蓋起來的那十來棟高層,總得賣出去不是?政府的人也想出了一個辦法。首先不讓土地私自買賣了,那些搭伙蓋房子的,只給你一個戶,比如四層樓,樓下一二層是主戶,樓上三四層的,自己落不了戶,就只能從老板那里高價買水和電??雌饋硪矝]多少錢,年長日久,處處受人轄制,到底麻煩。這才剎住了風氣。怎么把更多人吸引過來呢?政府在移民中心那邊推平了數(shù)十個山頭,怎么蓋,蓋幾層,他們都有規(guī)劃。畢竟是要為旅游打基礎。那些靠馬路邊的房子不重新翻修也行,但外面得包一層木頭板子,猛一看,雕梁畫棟的,比景區(qū)里的那些黑屋更氣派。小劉說,到處都是蓋假古董,人們都知道是假古董,慢慢也就沒人意識到它們是假古董了。黃道周說,我都沒本鄉(xiāng)本土的人有眼光,等我想起來是不是也該在鎮(zhèn)上買三分地起棟樓,發(fā)現(xiàn)連塊邊角料都買不起。蕭養(yǎng)浩說,你不是在漁川蓋了兩層?黃道周說,就是因為在鎮(zhèn)上蓋不起,才回村里將就的。

在河邊走了一回,黃道周又領著往移民廣場走,半路上看到一條山道,人們上上下下,鬧熱得很。黃道周說,我?guī)銈內ジ咛幾咭蛔?,那里能看到全景?/p>

山頂草叢間藏著一座水塔。塔身四周寫滿了字。小劉小趙圍著轉了一圈,企圖辨認。只是字跡太潦草了,每一個人都在試圖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新字壓舊字,毛筆、噴漆、各種涂鴉,層層累積,到最后往往成了漆黑一坨。黃道周說,這水就是從好漢坡接過來的。我們全鎮(zhèn)的人喝的都是山泉水。又說,過去多少年,好漢坡的水都白流了。現(xiàn)在為修小溪坡水電站,但凡河溝里水稍微大些,都鋪上管道,接到了小溪坡。蕭養(yǎng)浩說,那得打多長的隧道?黃道周說,那老板有錢。又指著山下,說,看,那就是移民小區(qū),一棟七層,據(jù)說有九十九棟。

順著黃道周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這塊移民小區(qū)挨挨擠擠,一直延伸到山的背后。黃道周說,小時候上學,看到同學們下課了背著書包回家,而我們這些山里的孩子,還得走六七個小時路,翻過兩千來米的好漢坡,才能吃口飽飯,做夢都盼望著有一天能搬到平川來。有一回周末,不想回漁川了,想去同學家里耍一耍。正好我爹來鎮(zhèn)上賣厚樸花,就找他要一星期的生活費,三塊錢。我爹一摸口袋,臉色都變了。他找一起趕場的熊方國借了三塊錢。當時我看見我爹的樣子,就不想去同學屋里了。我只記得跟我爹走到沒人的公路邊,他脫下褲子,翻了一遍又一遍三角內褲上的拉鏈。他在七姊妹山上風餐露宿,辛辛苦苦干了十來天,才得這么一點錢,居然就這么被扒手偷走了。扒手到底是什么時候動的手,我爹死活想不明白。當天回到漁川,他飯都沒吃一口,就倒在了床上。

說笑間,快到了典禮時候。又往山下走。新搭的舞臺就在移民廣場正中央。黃有祿的孫子穿西裝打領帶,講的也是普通話。黃有祿坐在高腳板凳中間,側著耳朵好像是在認真聽孫子說話。主持人最后問黃有祿要不要講幾句。黃有祿擺了擺手。小劉不知道怎么來了勁,喊道,黃大爺,來唱上兩段。其他的人也跟著起哄。黃有祿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齒,舔了舔,連忙包住。

黃道周端起塑料壺給大家添酒,說是本地苞谷酒。味道辛辣,不過喝了兩碗,就忘了還有度數(shù)。音樂響起來了,黃有祿孫子不敬酒,倒先拿腔捏調,跑到臺上唱了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大概是年輕人深情的歌聲帶起了人的興致,不斷有人起哄上臺,邊說邊哼,講了一段又一段,應該都是影射黃有祿他們一家的故事,要不然大家聽得哄堂大笑,還敲碗拍桌子。蕭養(yǎng)浩沒料到這么快就喝醉了,有些時候,他聽不太分明具體說了些什么,但從他們笑意盈盈的滿臉皺紋中,能感受到那種放松和快樂。

主持人朝他這個方向喊,他以為叫的是別人,還是死命鼓掌。等旁邊的小趙扯他的衣服,才知道喊的是他。蕭養(yǎng)浩說,那我就用黃大爺教我的曲子唱一段吧。說完直接切換成本地話,脫口就是一句:別人的丈夫乖又乖,只有我屋里的呆又呆。站起來像個樹墩墩,坐下像坨火燒巖。太陽落土四方陰,這號屋里難安身,但愿天火燒瓦屋,但愿猛虎咬男人。斑鳩叫來要天晴,烏鴉叫來要死人,死人就死我丈夫,死了丈夫好出門。

蕭養(yǎng)浩的歌聲并不地道,好在人們都在喝酒,大聲說話,沒人注意到他唱的歌和今天應不應景。

11

在小劉小趙剪出來的片子里,關于漁川的一切,并沒有按時間順序呈現(xiàn)。

劈頭就是一個年輕人脫得赤條條的,渾身上下,就剩一條紅色底褲,坐在翻過來的高腳板凳上,后面擠著幾個年輕姑娘。一個小孩也想踩上去,板凳早順著結冰的公路,飛快而下。

蕭養(yǎng)浩看的時候還問,你們什么時候又去了趟漁川?這個鏡頭抓拍得不賴。小劉說,我們也被黃道周拉到了漁川人才交流俱樂部。翻那些人的朋友圈,竟然找到了顏松茂提到的這段視頻。像素還挺高。好漢坡那棵歪脖子樹也拍出來了,莽莽雪山,歡天喜地的人群。拍到最后,還掃了一兩秒豐田越野車。最有意思的是,拍視頻的人還漫不經心感慨了一句,想看雪景的,快來我們漁川,你看看,這一片銀山。真的,如果把這些聲音濾掉,會發(fā)現(xiàn),他記錄的角度,不比我們專業(yè)的差。要換成是我拍,哪里顧得上把這片原始的山野和現(xiàn)代的汽車對比?蕭養(yǎng)浩說,也許是無意。

好像過分解讀反而了無生趣,幾個人又把那段視頻看了一遍,感覺去掉聲音要更自然一些。小劉又說起連日在這個微信群里潛伏的收獲,還說有時間應該去這些人打工的地方轉一轉,看看他們拋家舍子,長年累月,都在城里怎么生活。小趙說,進城的也有吧,不過多數(shù)都是小作坊里頭,條件還不如漁川。后來不知是誰提到秦暉一段采訪,說起現(xiàn)在的農村問題,無邊無涯暢聊了一回,好像馬上就抓住了癥結,一時卻又說不太明白。

看完剪好的片子,蕭養(yǎng)浩提了一個意見,說片子最大的問題是人一直在講話,講的那些話肯定帶有情緒。都是些大話、套話、氣話、閑話,真實的人不會那樣生活。他們只是沉默,做著自己想做的事。至于評論和判斷,都是虛妄幻覺。有誰會按照他人的指點生活?也許困難在于我們還是外來者,只看到自己想看的那一部分。如果真的放下想捕捉什么講個好故事的期望,興許會看到人本真的樣子。比如,取消那些采訪的現(xiàn)場,只拍他們生活的動態(tài),才能看到一個原初的世界。小劉說,是不是一開始鋪的攤子有些大?如果當初就不想抓什么矛盾、求一個有起伏的故事,只是好好跟拍幾個人,是不是就更自然一些?

正聊得高興,黃道周撞開工作室的門進來,還抱著一蛇皮袋牛肉,說是他爹在村里找了個事情做,給顏松茂放牛,一月給幾百塊錢工資。這不,到了年底,顏松茂宰牛,又給大家分了一份,算是犒勞。在黃道周的話里,這牛已經不是普通的牛,而是每天在好漢坡上上下下健步走的魯西黃牛,天天都在運動,能和集中養(yǎng)殖場的口感一樣?說著就去找高壓鍋。

牛肉切好燉上,黃道周這才坐過來喝茶。提到漁川舊事,大家都說那是個好地方,值得再去一趟。黃道周喝了口茶,道,你們知道我這叔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樣子嗎?

漁川小學早就廢棄,架子還在。不知哪個高人給顏松茂出了個主意,把漁川小學的校名用水泥抹了,又去縣里找了個中國書協(xié)會員題了副對聯(lián),掛上“漁川書院”的牌子。村里但凡有一技之能的,都去書院當了講師。舒水秀也來講課,她會納千層底。好多時候也不用她講,有人來參觀,她就和一幫女人坐在那里做布鞋。賣不賣得掉,不用她們考慮,反正鞋子做出來,顏松茂都愿意出個高價錢。好像但凡有個一技之長,都可以來書院領一份閑錢。黃有祿起先還看不上,想著這是顏松茂在收買人心。

他還是做他的道士,好像有法事可做,才不會把顏松茂的那點錢看在眼里。只是他年紀確實大了。有兩回主家交代的事情,他不光沒有做好,竟然在棺材邊打起了瞌睡。散花時候,把主家的名字也念錯了。還有那引魂幡,也不知是為節(jié)約成本,還是他眼瞎得看不見,經常連接引的人名字也不替換。這就不是小問題,涉及他到底專不專業(yè)了。

別人挑他的毛病,他還看不慣別人呢?,F(xiàn)在的主家越來越不成體統(tǒng),家里死上一個人,牛鬼蛇神都來圈錢了,敲軍樂鼓的、打連響的、玩彩龍船的、跳廣場舞的,那些人只顧嬉鬧,哪里知道他做法事還有規(guī)矩,一通敲打下來,更是把他攢好的唱詞敲得七零八落,常常張嘴忘詞。人有錢,就可以隨便瞎折騰?明明是他的場子,怎么搞到最后,他倒成了個陪襯?

閑下來,到底無事可做,去供銷社找人打牌,發(fā)現(xiàn)原來的老伙計都沒有時間陪他,一問在哪里,說是在書院講課,二問在哪里,說是有人來參觀,在書院做講解員。

說不落寞是假的。黃有祿站在書院門口,企圖看清大門上的字,瞇眼看了半天,到底沒認清,只好吐了口痰。正準備往回返,顏松茂卻在門口喊了一聲表叔。又遞煙問他,愿不愿意為村里做點事情。顏松茂說得那么隨意,好像完全沒把過去的那些不愉快放在心里。見黃有祿不說話,又道,如果愿意,會專門給他一間教室做工作室。在顏松茂的講述里,要是他黃有祿不把一身技藝再往下傳一傳,就真成了千古罪人。顏松茂沒說他是在搶救文化,只說年輕人都忙著打工掙錢,百年之后,總得有人來散花不是?說白了,一切都是在為子子孫孫的將來打基礎。

等到顏松茂去縣里申請回來大師的名號,黃有祿才知道自己的這點本事,竟然也能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顏松茂姿態(tài)都低成了這樣,要再拒絕,就真是不識抬舉。也不用天天坐班,就是來人參觀了,黃有祿領上一班人即興表演一番。何況一個月還領一千塊錢。不是錢多錢少的事,主要還是他得了尊重,有人耐煩聽他說、聽他唱,總比一個人自言自語強。

書院里一年四季,到底也沒多少人來。黃有祿干什么呢?得空就去山上栽樹。但凡在哪里看到杉樹苗子,都會攢起來。從寒露季節(jié),就背上鋤頭出了門,一直栽到谷雨。自己的熟土栽遍了,又繼續(xù)往好漢坡的方向努力。看起來,他要靠著一個人把這漫山遍野都栽上樹,也不知道需要幾輩子。但頂不住他會說。原先他喜歡說,只要給我一點光;現(xiàn)在呢,他動不動就和人算賬,講顏書記給他承諾的碳票生意。什么工作都得提前做不是?人聽了就笑,說,人老成這樣,還這么貪財,一看就是天天在山上被舒水秀洗了腦了。

小劉小趙聽黃道周講完這一段,又說,你家有祿叔活了一輩子,還是沾了名字的光,有祿有祿,命中注定的嘛??磥砦覀兊募o錄片還得拍個續(xù)集。

在他們的想象里,紀錄片結尾應該是一段長鏡頭,黃有祿在那里栽樹。他根本沒看周圍,只是一鋤頭一鋤頭挖下去。隨著鏡頭升高,他變成了一個黑點,和周圍的樹木完全融為了一體。什么時候去補拍這段鏡頭,他們還沒想好。有那么片刻,幾個人端著酒杯誰也沒有說話,好像待在那莽莽群山之間的一段過往,又勾住了他們的魂魄。

(刊于《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9期,責任編輯 安殿榮 張金秋)